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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1月26日 星期四

程式


    程式
  
  當步登天與吉光羽終於排除萬難,踏進這藏寶秘穴的一刻,他們那傷痕纍纍的身軀雖然疲乏得近乎虛脫,心情卻委實興奮得難以用筆墨形容。
  因為他們付出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餐風露宿,跋涉千里,東訪西尋,走南闖北,多番輾轉查探之下,才探得藏寶圖的下落;還要先後跟同樣覬覦這個寶藏的江湖上十八股勢力周旋,經歷一番你死我活的龍爭虎鬥,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以至前後一共折損了八十多名幫裏兄弟,才終於把藏寶圖奪到手中。之後,還要殫精竭銳,搜索枯腸,花上了近三年的功夫,才成功破譯出圖上所隱藏的密碼,再依照圖中指示,尋到了此地,一路還要提心吊膽,設法防避敵人的跟蹤暗算,抵擋仇人的截擊埋伏;等到終於來到藏寶山洞中,又為了破解洞內洞外的各種奇門機關陷阱,而幾乎送了性命。可說是付出了無數的血與汗,心力為之交瘁。
  如今,終於可以向寶藏踏出最接近的一步,可以踏進這最後一重的裏洞來了。之前付出的一切,彷彿都值得了。
  兩個人才踏進去,抬頭一望時,都不禁完全呆住了,眼睛一時都睜不開來。
  只見一室都是金光、銀光、珠寶閃光。金銀堆得像幾個小山,遍地都是載滿各色珠寶器物的大木箱,有珍珠、瑪瑙、翡翠、白玉、珊瑚、鑽石,還有數不盡的珍貴古玩……那是凡人活了一輩子也不曾夢想過幾回的一幅情景。
  然後,兩個人幾乎瘋了似地,同時狂叫了一聲,一躍而起,就直撲了過去。
  「大哥,我們不是在做夢吧?」
  吉光羽狂笑狂跳著,雙手抓起大把的金銀珠寶,就向上亂拋亂擲。
  「當然不是。」步登天喘息著,激動地答。
  可惜吉光羽卻沒有看到身後的結拜把兄步登天眼睛裏驟然閃過的一絲陰沉惡毒神色。
  所以,當他還沒來得及從極度亢奮與激動中清醒平靜過來時,忽然便感到背心傳來一陣冰冷而強烈的刺痛,他一怔,下意識地一低頭,接著已看見一截刀鋒從自己前胸透了出來,看見噴泉般的一股鮮血正從自己的心房部位飛濺洒下。
  一霎時間,他已意識到這是甚麼回事。
  他猛然回身,睜著一雙充臆著驚怒的眼睛,看著步登天。
  步登天神情卻已變得出奇平靜,冷漠。
  他只淡淡的說了兩句話:「你應該早就提防到有這個後果的。而你沒有,那只因為你蠢,你蠢,所以就該死。」
  吉光羽張大了口,吐出的卻不是說話,只有鮮血。他已經沒法子對這兩句冷酷無情的話語回應一些甚麼了,縱然他已不得不同意於對方的這個觀點。帶著遺憾、不甘、痛苦與悔恨,他終於倒了下去。
  步登天這才放聲獰笑起來,笑聲在洞穴中不住迴蕩:「現在,所有的寶藏都是完全屬於我一個人的了。我才是最終的勝利者!」
  他說著,沒再花功夫朝地上把弟的屍身看上一眼,便一步從屍身上跨過去,開始得意忘形地欣賞著四周那些已全屬於自己的戰利品。
  他覺得非常滿意,估量這些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任他如何揮霍,便花足他十輩子也是不會花得完的了。
  就在這時,擺放在角落裏的一件東西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件尺許長闊,形狀四四方方,扁扁平平,遍體閃著金屬銀光的東西,似乎是由兩片光滑的方型金屬板摺疊而成的。
  「是甚麼勞什子東西?」
  他忍不住好奇心,小心地把那件東西撿起來。嗯,想不到入手很輕巧,遠沒外觀看來那麼沉重。他把這東西反覆端詳了一會,很快便察覺到,在兩塊金屬板的一端有兩處互相連接的楔合位,顯示兩者是像書頁一般被鉸連在一起的。他想了想,把它放到了一個木箱蓋上,然後探手向沒有楔合的另一端,輕輕把上層的那塊金屬板揭開來。
  當然在這樣做的時候,他仍不忘全神戒備著,提防金屬板裏面會有甚麼危險的機關佈置。
  所以當金屬板一揭開,他已立刻向旁掠開數步,先行避到一個安全距離。
然而一點動靜也沒有。他這才小心翼翼,把頭微微探近去,一看之時,頓即楞住了。
  只見已成直角張開的兩塊板,朝裏的一面竟都另有乾坤。上面的那塊,底子裏竟嵌著一塊黑灰灰的,質地不明的,表面像玻璃鏡子一般能反射影象的屏幕;而下面的那塊,卻齊整有致地配置著好幾十顆凸出的,看來像是按鈕的小方塊,小方塊縱橫成排,合排成一個小小長方形矩陣。
  饒是步登天大江南北闖蕩了大半生,也算得是見多識廣,卻也實在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件簡直叫不出名堂的東西。
  他心中正自嘀咕不已,忽然卻見那塊小屏幕上竟赫然無聲地閃起了一片亮光來。
  步登天一驚,趕緊後退數步,抽出腰間佩刀,緊緊握在手上,預備隨時揮擋暗器。
  哪知亮光閃了幾閃後,忽然一下子凝定在那塊屏幕上,凝成一片晶藍色的光。接著,更古怪的事情發生了,只見一些彩色的活動小圖案開始飛快地在屏幕上不住閃過,一會兒,一張活生生的人臉猝然出現在屏幕上!
  「鬼……?」這是自然而然,閃過步登天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他登時毛髮直豎,驚叫一聲,饒是他膽大包天,也幾乎嚇得便要馬上轉身而逃。
  卻聽從那金屬東西中,又突然響起了一把人聲:「喂,你鎮定點,不用怕!」
  步登天面色發白,牙關打戰,兩條腿一時竟不聽使喚,釘在地上,只好強自鎮定心神,深吸口氣,硬著頭皮回過頭來,凝目往那小屏幕上的人臉望去。
  這一看之下,不禁又呆了。只見那竟是一張孩子的臉,看上去還不過十一二歲年紀,只不過髮式非常古怪,全不像是與步登天同一年代的髮式。臉下還現出半個上身,身上穿的也是步登天從所未見的一種衣服。
  步登天實在想像不到,自己竟會遇上這種駭人聽聞的咄咄怪事。他不禁顫聲道:「你……你看得見我……?你……你到底是甚麼人?為甚麼……你會躲到這樣一塊……一塊板裏去的?」
  那孩子搖搖頭,面上泛起一個揶揄的笑容:「真是笨蛋,連電腦也沒見過!」
  步登天聞言怔住,剎那也忘記了對「笨蛋」的二字嘲諷作出任何憤怒回應:「你說甚麼……電腦?」
  那孩子不屑道:「不就是電腦嘛!或者叫電子計算機也行!」忽又嘆了口氣:「唉,也難怪,畢竟是古代人!總之我告訴你,你不用怕!我是不會跳出來吃了你的!我是人不是鬼,明白麼?只不過我是活在二零六幾年,即是距離你活著這年代很多很多年後的人,現在只是透過電腦在跟你說話啊!」
  步登天聽得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但只要聽到對方是人,就稍稍放了點心,不過畢竟仍自狐疑萬分,想了想,驀地運功一跳,輕輕跳到那金屬盒子後張頭一探,奇怪!盒子後面一點古怪也沒有。他實在打破了頭也想不明白甚麼是電腦,而一個人又是怎麼能夠縮身藏在一個扁扁平平的盒子裏面的?
  那孩子又在金屬屏幕裏道:「喂,你不必左看右看了!快回到前面來!」
  步登天一怔:「我在你後面,你也能看見?」
  那孩子大笑起來:「當然能哪!笨蛋,因為我早已透過一串電腦程式,預先把好幾個隱閉的電子監控鏡頭安裝在這山洞四周了!所以,我不但現在能看見你,剛才在這裏發生過的事情,我也一清二楚!你為了獨吞寶藏,把自己的拜把兄弟殺了,是不是?嘿嘿,果然是無毒不丈夫!好極妙極,這樣的遊戲角色才好玩嘛!」
  步登天頓時又驚又怕,捧著頭怪叫道:「甚麼電腦程式?甚麼電子監控鏡頭?天哪!我真的通通也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甚麼回事?」
  那孩子又嘆口氣,帶點不耐道:「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你就是我一直操控著在玩的一個先進電腦遊戲中的角色。當然,你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能有充份自主的思想與決策,只不過,你命中將遇到的甚麼人,甚麼事,卻是完全在我的操控之中!比如說,你這次能成功找到寶藏,就該謝謝我,因為是我操控你……不,應該說是在我暗中指引你的一步步程式安排之下,你才能成功的。唉,算了,我說了這許多,我想你都是一點也不明白的了。這樣吧,你就乾脆把我看作一個能主宰你命運的神好了!」
  步登天的確是越聽越糊塗。但這時,他大概也明白到,怕也沒用,於是索性走回到那電腦屏幕前,茫然地苦著臉盯著屏幕中的那孩子:「這種荒謬的事情你叫我怎能一下子相信?」
  「你不相信?」那孩子瞪起了眼:「那我問你,一個現代科技產品:電腦,是怎麼可能會在你活著這年代出現的?你說吧。你知不知道,電腦這東西是直至二十世紀才被發明出來,廣泛應用的?而像你現在看到的這種,不必倚賴電池或接駁交流電力,而能透過程式穿越時空直接輸送電源,控制開關的第二十代超級電腦,更要直到廿一世紀中才能發明出來!」
  步登天聽著這些遠在他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情,根本就連一句也搭不上嘴。他唯一最關心的,只是眼前的寶藏,於是稍想之後,他問道:「那麼,你告訴我……這寶藏到底是……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還能不能要?」
  那孩子哈哈一笑:「當然還能要,而且那都是貨真價實的寶藏!」
  步登天大喜,貪婪之下稍稍忘了恐懼,想想卻又狐疑地:「那你為甚麼要這樣幫我?」
  「我幫你是因為要贏這個電腦遊戲嘛,笨蛋!因為這遊戲還有別的玩家在玩的!現在成功讓你找到寶藏,我已贏了第一關,得到十萬分了!喏!好開心呀。」
  步登天又吃一驚:「你的意思是,還有別的人……別的神,在一直玩我?」
  「每個玩家所選定的操控角色都是不同的古代人,不能重疊的。」
  「那你為甚麼要選我?」
  「因為你為人夠狠,夠絕,夠卑鄙,戰鬥力又夠高咯。」
  步登天聞言為之氣結,此時他的恐懼心情已漸平復,舛驁之性又開始被喚起來了,忍不住冷冷道:「你看來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傢伙!憑甚麼卻要大爺我受你的操控?」說著握刀的手一緊,已暗自在提聚功力──雖然他也隱隱開始明白到,眼前這個根本只是人的影象,並不是人的真身。
  那孩子微微一怔,隨即又笑起來:「早知道你會這樣說的了!你很不服氣,是不是?話說回來,要是設身處地,換成是我我想我也會感到很不服氣的。不過,步先生,在你打算發脾氣之前,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兩件事。第一,你就是用上十成功力,把你面前這個電腦劈個粉碎,打個稀爛,也是絲毫傷害不到我身上的。難道你以為我真是個縮在裏面的小矮人麼?第二,我操──控你,對你不但一點壞處也沒有,而且好處還多著呢。莫忘記我們是坐在同一條船上的,我的目標只是最終贏得這個遊戲,拿到高分數,而我要達到這個目標,就不得不倚靠你,你不妨想想,試問我又有甚麼理由來害你計算你?有甚麼理由不想你好我好的?」
  步登天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一想確也有理。當下便即散去功力,放鬆下來:「這話也說得極是。」片刻又嘆氣苦笑道:「那你到底要怎樣才算是最終贏了這個遊戲?你要怎樣才會肯放過我?」
  「問得好!」那孩子拍手一笑道:「先回答你這個問題。這個遊戲是可以玩上好久好久的,主要視乎我能不能藉著你的能力去打敗所有別的玩家們所選定的角色。說不定玩到你死去那天也未玩完呢。」
  步登天一聽,不由自主氣又來了:「那麼,要是我拒絕再受你的操控呢?」
  那孩子似乎怔了怔,面上卻隨即現出一絲與他年紀不相稱的,帶點古怪陰森,與狡獪的笑容,悠然地:「你不會的。因為我能給你的好處和利益,實在太大太多了。別的不說,光是眼前這個寶藏,不就是你得到的第一個天大好處嗎?」面色稍沉:「不過,你最好也放明白一點,這寶藏既然是我一手賜給你的,我當然也有能力隨時從你手上把它一手奪過去!比如我絕對可以透過電腦程式,安排一百個武功比你更高強十倍的高手同時找到你,然後一起把你殺掉……」
  步登天當堂打了個寒噤,骨頭軟了下來:「不要……」事已至此,他實在不敢不相信對方真有這種能力。
  那孩子得意地笑著:「放心吧,只要你一直都肯乖乖順從著我,不背叛我,我又怎會無緣無故的這樣做?因為要是殺了你,我便要選過另一個角色來重頭再玩一遍的啊,那樣既麻煩又會失分,對我也很划不來啊。」
  步登天簡直已經哭笑不得,無法反應了。
  「好了!我現在要做功課了。你現在不妨暫且放鬆心情,好好計劃一下該如何利用這個寶藏,好好窮奢極侈一番,享受一下人生,盡情滿足一下自己的獸慾吧!至於這個電腦,你以後就將它帶在身邊,以便我能隨時透過它跟你聯絡!再見了。」
  步登天一怔,急忙問:「你甚麼時候會再見我?」
  那孩子捉狹地大笑了:「任何時候,只要我心血來潮,又有空閒想上線來繼續玩玩的時候,便會來找你的啊!也說不定就在你上廁所的時候……我會在你活動範圍的四周都預先設置很多監控鏡頭的,所以別指望偷偷作怪,把電腦丟掉!哈哈,記著,當遊戲角色的人,是沒有私隱的喔!」
  說完,只見他伸手指在屏幕內自己面前的一個鍵盤上敲了幾下鍵,屏幕影象便即一下消失,變回未開機前的暗灰一片。
  步登天看著那灰暗屏幕上已只剩下自己的倒影,心中不禁一沉,只感到自己由這刻開始,已經完全變成一個可笑又可憐的呆瓜,一個徹頭徹尾失去一切自由的奴隸。

  一個月之後,步登天已經運用從洞穴中帶走的小部份金銀珠寶,真的開始過著一種窮奢極慾的生活。他先購置了一大片豪華的莊院,買了好幾十個嬌妻美妾,及奴僕丫鬟,在莊院中足不出戶,天天縱慾狂歡,縱情享樂,酒池肉林,胡天胡地,過著一種從前想也不曾夢想過的,幾乎比皇宮裏的昏君還要荒淫糜爛的生活。
  他又命巧手工匠在莊院中建造了一個銅牆鐵壁,機關重重的偌大密室,密室完工之後,便差人秘密前往那藏寶洞穴中把整個寶藏都移運過來,穩穩妥妥的存入裏面。當然事成之後,他毫不留情,就把那些受僱的工匠與挑夫等人,一古腦兒都秘密殺了個乾淨。
  至於那個電腦,就被他秘密存放在一個只能讓他自己一個人進入的書房之中,書房大門上日夜鎖著鐵鎖,鑰匙只有他一個人可以保管。
  起初的半個月,他幾乎壓根兒全然忘記了電腦,以及他那個「命運之神」的存在,就一任那書房密封著。直至有一天夜裏,當他擁著幾個美妾,正在床上顛鸞倒鳳時,其中一個美妾忽然沒來由從嘴中吐出一句話來:「神要見你。」他才陡然打了個寒噤,剎那間甚麼情慾興致也給拋到了九霄雲外,連忙如奉綸旨,一跳而起,逕自穿上衣服,急急撲進書房,聽候差遣。而那個美妾在說了那句話之後,十分離奇地居然顯得一片懵懂,好像剛才那句話根本只是恍惚間突然衝口而出,活脫脫感到就像是被鬼魂上身那樣,有一股神秘力量忽然操控了自己,而把那句話硬塞到口中,再借自己的聲音吐了出來。
  步登天進入書房,只見電腦果然已經開動,那孩子又一次出現在屏幕上,面上帶著一副使壞的笑容。
  「你找我有甚麼事啊?」
  孩子直眨著眼睛,做著鬼臉:「我早跟你說過,你是沒有私隱的喔。嘻嘻,剛才你表演的四級真人AV,我都看到了……挺爽哇!害得我都幾乎有點擦槍走火了……」
  步登天又驚又怒:「你……你竟然又在我寢室裏放了那甚麼監控鏡頭?是幾時的事?怎麼我不知道的?」
  「那還不容易?只要輸入一串電腦程式,我喜歡設在哪裏便可以設在哪裏的嘛,笨蛋。」
  步登天登時漲紅了臉:「你這混……」
  那孩子即時沉下臉,截道:「對著你的神,請小心你的用詞!」
  步登天只好艱難地把餘下那個字咽了下去。
  「嗯,對了,今後你就稱呼我為你的神吧。」
  步登天嘆了口氣,哭喪著臉道:「……我的神,你找我到底幹甚麼?請說吧。」
  孩子忽然面容一整:「有個任務要交給你。明天,替我去殺一個人。」
  「是誰?為甚麼?」
  孩子一瞪眼:「神要你殺人你就殺吧,還要問為甚麼?」
  步登天只好乖乖閉上嘴。
  「這個人便是『飛龍刀客』薛孤芳,嗯,這外號委實是土了點。不過,告訴你,他的戰鬥值達到87,是不易對付的人。他明天應該會在這附近出現的。唉,還是不妨再明白告訴你吧,這個薛孤芳,是我同學朱小明所玩的角色,只要你替我宰了他,那小子便不得不另選一個角色來重新進入遊戲,那樣我便可以多贏那小子十幾萬分了!」
  步登天一怔:「可是,我根本就從沒見過這個人……」
  那孩子不等他說完,已把一張全身人像照片放近屏幕。只見那是一個神態威猛的中年人,腰間佩著刀。
  「認清楚了嗎?」
  步登天點點頭。
  接著,那孩子便把薛孤芳可能出現的好幾個地點告訴了他。步登天忙用心記下來。
  「記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嘿嘿,要是失敗了的話,我會以電腦程式消滅你三分之一的財富,另加兩個美女的。」
  步登天連忙唯唯諾諾。

  翌日,步登天依照指示,果然在其中一個地點發現了薛孤芳,並出其不意以暗算的方式將之殺死。
  此後,那孩子每隔三兩天,總有一次會透過各種不同方式,召喚步登天到電腦前相見,並向他下達各種不同的指示。通常都是要他殺人,偶而也會要他救人,甚或依照一些既設的已定劇情,要他結識一些來自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性格各異的奇怪朋友。有時這些「朋友」是步登天極之討厭的,但礙於劇情所限,也不得不被逼違反自己本性,耐著性子跟他們一一套交情,拉關係。有時他也會忍不住向他的神詢問其用意何在,他的神卻喜歡時便說,不喜歡時就故作神秘,大賣關子,只把步登天耍了個暈頭轉向,死去活來。

  很快數年過去。正所謂:
  終日奔忙只為飢,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卻嫌房屋低。
  蓋了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
  嬌妻美妾都娶下,忽慮出門沒馬騎。
  買得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後少跟隨。
  招了家人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
  時來運到做知縣,抱怨官小職位卑。
  做過尚書升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一朝南面做天子,東征西討打蠻夷。
  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
  洞賓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起,閻王發牌鬼來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還嫌低。
  玉皇大帝讓他做,定嫌天宮不華麗。
  生活縱使再富裕奢華,過得幾年,步登天也不免感到乏味平淡了。
  於是,這一次,輪到他向「神」要求起來了。
  「我想成為號令天下的武林盟主。」
  那孩子一怔:「為甚麼?」
  步登天一本正經地道:「因為我若成了武林盟主,對你可也是大有好處的。」
  那孩子笑了:「哦,怎麼倒學起我的口吻來了?」
  步登天也笑笑:「這道理說來也簡單!只要我的權力愈大,地位愈高,不就愈是有能力為你辦成任何事情,愈是容易為你在遊戲中繼續贏分了嗎?」
那孩子一聽,果然被打動得連連點頭,但想了想,隨即又沉吟起來:「嗯,可是這件事情倒是不太易辦的。」
  步登天焦急地問:「為甚麼?」
  「要成為武林盟主,得要天下武林人士都承認你,臣服你才行喔。你想天下武林人士這麼多,總不能全都受我一個人操控的啊。何況,就算他們都可全受我操控,我也要先寫上很多程式才行!你想把我煩死嗎?我還有很多考試要應付的呢。」
  步登天苦起了臉:「這個……真的不行嗎?」
  孩子想了想,忽道:「有了。告訴我,現任武林盟主是誰?」
  「好像是『天山神俠』宋仕瞻。」
  「唉,又是個那麼土的外號。」
  「我的神,你還沒說是有了些甚麼辦法?」
  「很簡單。我可以用程式把一些絕世秘笈,和絕世寶刀寶劍,又或者能增強十年功力的靈丹妙藥之類輸送給你。那你豈不是很快便可以武功大進,打敗那個甚麼『天山神俠』,取其位而代之了麼?」
  步登天聞言一陣狂喜:「那敢情好極了!請你現在就給我吧。」
  「哪有這麼快?先等幾天吧。你當程式很易寫的嗎?」
  步登天感激涕零,幾乎便要向他的神跪下叩頭拜謝起來:「感謝你,我全能的神!要是你真能讓我達成這個願望的話,我步登天心甘情願從此為你做牛做馬!今後每天早午晚,都謹以三炷清香,三牲祭禮來誠心供奉你……」
  那孩子不等他說完,已呸的一聲罵道:「我去你的!我還沒死,要你燒甚麼香來拜我?你是在咒我嗎?」
  步登天這才知說漏了嘴,連忙惶然地把嘴巴捂住,連聲道:「不敢不敢!是我該死,說錯了話!請我的神海量汪涵,大發慈悲,萬勿見怪。」

  三天後,步登天依照孩子的指示,掩著鼻子從家中毛坑底裏真的挖出了一本秘笈,一柄寶刀,和一瓶丹藥。
  捧著這臭氣薰天的三般東西,他真是既興奮,又氣結:「這小子倒真會整人!」
  話才出口,只聽毛坑底忽然傳出孩子的聲音:「你叫誰小子啊?」
  步登天嚇了一大跳,慌忙一骨碌跪在地上,朝著毛坑不住叩頭如搗蒜:「我全能的真神!請你寬恕我的罪,請你原諒我的過失。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哼。」
  步登天仍自誠惶誠恐,低頭看看手裏的三樣東西,只見秘笈封皮寫著:「絕世秘笈」,寶刀刀柄上刻著:「絕世寶刀」,藥瓶子上刻著:「絕世靈丹」。
步登天忍不住又衝口而出,嘀咕著:「請問我的神,這三樣東西的名字怎麼都起得似乎……」
「很土是不是?唉,誰叫我這陣子忙著考試,沒時間改個好一點的名字,你就將就著點兒吧。」
  步登天只好敷衍地苦笑著道:「不,我決計沒有這個意思。我的意思其實是,這三樣東西的名字都起得似乎好極了才對。」

  三年後,步登天武功突飛猛進,猶如脫胎換骨。
  他於是挑戰武林盟主宋仕瞻,並一舉把他打敗,由此終於如願以償,成功登上武林盟主寶座,得意洋洋,意得志滿地接受天下英雄祝賀朝拜。

  又數年過去。
  步登天的大頭症又再發作了。
  這次他的請求居然是:當皇帝。
  「甚麼?」那孩子聞言,嚇得幾乎從椅子中跌了下來:「現在是你在玩我,還是我在玩你呀?」
  步登天尷尬一笑,訥訥道:「當然是神在玩我。但我的神啊,你也希望我今後能更盡心盡力供你差遣,為你辦事,為你贏取更多更多分數的吧?」
  那孩子聽了,呆了半晌才終於長嘆一聲,道:「好好,算我怕了你了。這次你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吧。」

  一個星期之後,那孩子果然又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包括一方傳國玉璽,一襲龍袍,一隊全由武林高手組成的精英大軍,還有各式文臣武將。
  至於旗甲兵器,糧草馬匹之類,就完全不必步登天的神為他操心了,以步登天擁有的巨大財富,置辦起來簡直水到渠成,易如反掌。
  萬事俱備,步登天便登高一呼,舉起義旗,率領大軍,揮師直向京師進犯。
  由於大軍全由武林高手組成,自然遠非尋常的朝廷兵將可比,加上又有文臣武將為他出謀劃策,貢獻兵法,是以大軍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出數月,便即把京城攻陷,把當今皇帝一把擒住廢掉。
  然後,步登天便擇了個吉日,莊嚴地披上龍袍,登上御座,接受百官萬民朝賀,在一片山呼萬歲之聲中,即皇帝位,開元立國,建國號為步,並定翌年為神賜元年。

  登基後入住皇宮的第一天,孩子又來找他了。這時的孩子,經已長成二十出頭的少年了。
  「你現在該滿意了吧?」
  步登天恭敬地向電腦道:「朕之有今日,全賴神之眷顧提攜。神待朕之深恩厚德,朕生生世世,實是無以為報。故朕特將年號定為『神賜』,便是明白昭示朕之帝位,全由神恩所賜得來,是對此永誌不忘之意。」
  孩子嘆了口氣:「別說得那麼文謅謅,那麼冠冕堂皇的嘛!我只希望你,下一次不是向我要求要做神仙才好!」
  「豈敢。」
  為表敬謝神恩,步登天翌日一大早就齋戒沐浴,在儀仗扈從鳴鞭敲鼓,護蹕開道下,在一片笙簫磬鈸齊奏的禮樂聲中,莊嚴肅穆地高高捧著那副電腦,御駕親臨禁城外城樓之上,親自以萬金之口向百官萬民頒下登極後的首份諭旨:「諭令天下臣民,今後見此電腦有如見朕,一律以天子之禮行三跪九叩之儀,焚香以拜,不得稍有衝撞冒瀆,違令者立處重典,嚴懲不貸。並由即日起凡電腦二字均須避名稱諱,如閃電改稱閃雷,腦袋改稱頭袋。此諭。」
  城樓上下,臣民立時跪成黑壓壓一片,一疊連聲再三山呼萬歲不迭。

  西諺有云:極度的權力,會把人極度腐化。
  而極度的腐化,又會把人導向極度瘋狂自大。
步登天登位不到一年,就開始為所欲為,幹盡歷朝昏君暴君所有加起來幹過的種種行為來了,他沉迷酒色,荒淫無道,暴虐昏庸,剛愎自用,倒行逆施,好大喜功,閉塞言路,不理朝政,拒諫飾非,嫉賢妒能,殘殺忠臣,屢興大獄,窮奢極侈,大興土木,勞民傷財,窮兵黷武,賣官鬻爵,又設形形式式苛捐雜稅,定形形式式惡法酷刑,卒令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人心背棄,朝綱大壞,國將不國。
  就連那個今已變了少年的神,都開始對他有點看不過眼了。
  「嘩,有沒有搞錯?我一手把你捧成皇帝,連歷史也為你改寫了,你竟然幹成這樣子?你信不信我……」
  這次輪到步登天神色不善地打斷他的話了:「朕已君臨天下,貴為九五之尊,喜歡怎樣幹便怎樣幹!嘿,朕這些年來為你贏得了無數遊戲分數,想也足夠對得起你有餘了吧?朕的事,希望神以後就最好少管了。」
  「甚麼?」少年簡直氣得兩眼翻白:「你這個忘恩負義,不識尊卑,沒大沒小的東西!你……你竟然敢這樣跟我說話?你好啊,既然你不仁,我就不義!我們乾脆就來個一拍兩散吧!我馬上就寫程式,弄一支革命大軍來討伐你!」
  「來就來吧!難道朕還怕你不成?」
  步登天說罷,狂吼一聲,已奮起十成功力,一掌就把面前的電腦轟了個稀巴爛。

  另一個時空中。
  一座後現代設計的住宅高樓內一個單位的小房間中,少年看著書桌上的電腦猶如被陡然截去電源那般,屏幕上的光芒一暗消失,不由氣得從椅子中直跳了起來。
  「豈有此理,這個混蛋真的氣死我了!」
  話口未完,卻見屏幕忽然又自動亮了起來。
  少年一怔:「怎麼回事?」連忙湊近了臉,凝目朝屏幕上看去。
  不看猶自可,這一看,面色竟刷地一下變得慘白,人也呆住了。
  那是因為屏幕上現出的一行字:「人類操控電腦時代,正式告終。電腦自主時代正式開始。由現在開始,電腦將由自己所編寫程式接管。」

  沒多久,國境內果然冒起了一支打著替天行道義旗的抗暴革命叛軍,並以燎原之勢瞬即連陷數省城池,勢力更如滾雪球一般不斷向外蔓延擴展,兵鋒漸漸直逼京畿。
  步登天毫不示弱,當即盡遣朝中大將,各率一路精兵勁旅火速誓師出發,前往平叛。
  整片中原大地,當下陷入兵燹與戰火的洗禮之中,哀鴻遍野,烽煙四起。
  然而雙方交戰才不到半月,平叛軍竟紛紛倒戈相向,投進叛軍陣營。一時叛軍之勢大盛,眼看京城陷落,已是指日可待。
  皇宮後苑中,步登天效那夏舛商紂,周幽隋煬,猶自終日設宴酣歌燕舞,放恣地沉緬酒色當中,如渾不知國之將亡。
  這時,他醺醺然左擁貴妃,右抱美人,正醉臥在龍床之上,還在一邊放懷大酌,一邊欣賞著庭前宮女的曼妙舞姿,與優伶的絲竹細樂。
  他已醉眼迷離,因此並未看到一名小太監,不知何時已在怯怯地悄然向他走近。
  小太監直走近他身旁,忽然一屈膝,帶著萬分恭謹與小心的神態朝他跪了下去,囁嚅著道:「皇上,奴才有事稟告。」
  正在興頭上的步登天,聽到是小太監的聲音,頓時感到被打擾了,不禁大是不悅,但一張臉卻抬也未抬,仍深深埋在美人的粉臉香腮間,口中只含糊地怒聲道:「有何事?快快稟過便滾。」
  小太監低垂著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仍垂著頭,聲音卻漸變得有點異樣,一字字道:「回皇上,人類操控電腦時代,正式告終。電腦自主時代正式開始。由現在開始,電腦將由自己所編寫程式接管。」
  步登天驀然聽見這沒來由的一番話,心中一格登,酒意當堂一下子醒了八九分,這才猛一抬頭,愕然望向小太監:「大膽!混帳!你這狗奴才喃喃吶吶的,究竟在胡言亂語些甚麼?」
  小太監不再答話,一直低垂著,攏在袖中的一隻手緩緩自袖中現出,手裏赫然已多了一柄閃亮的尖刀,手一翻處,刀鋒已閃電一般熟練而準繩地一下刺進了步登天的胸膛,自然得就像一條滑不溜秋的魚兒,一下滑進了水中。
  兩名美人嚇得尖叫一聲,急忙跳起身來,連爬帶滾逃出了殿門外。
  步登天悶哼一聲,面上肌肉起了陣陣痛苦的痙攣抽搐,驚怒不信的眼神狠冷地直盯著小太監,嘶聲地:「說!你……你為甚麼要……殺朕?」
  小太監微抬起臉,臉上浮起了一抹陰陰的笑:「要殺你的理由簡直太多了。其中最主要的一個是,你的存在價值已經徹底消失。你那位神已經離棄了你,也不再能眷顧你了。現在是由電腦在接管所有的程式,而電腦根本是不需要任何娛樂,不需要任何遊戲的。所以,也不再需要你了。」
  步登天張大了口,想再說些甚麼,然而能吐出來的只有鮮血。終於,他只能帶著遺憾、不甘、痛苦與悔恨,慢慢向後倒了下去,那副神情就跟當年死在他手下的把弟死前的神情幾乎一模一樣。

  後不久,電腦就以程式從人類歷史上,把「步」這個短命的朝代,以及步登天曾短暫稱帝立國,旋又被滅的這段史實,徹底抹去。因此,此後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壓根兒就沒有人能知道這段史實的存在。
  除此以外,世人之中到底又有誰能真正肯定地回答這樣的一個問題:自己的一生命運究竟是真的掌握在自己手裏,抑或只不過都是由一串電腦程式在背後一直操控著而已?
(完)

2009年11月25日 星期三

絕情浪子忘情丹

「絕情浪子忘情丹」

  毒酒已經斟下。是江湖上的老字號──蜀中唐門──出產的毒酒,無色無味無臭,喝下保證必死無疑。因為,那是唐門多年信譽的 保證。
  身為唐門長房嫡系的大公子,能夠死在自家的毒酒下,到底該算是諷刺還是光榮?看著手中的毒酒,唐無色不禁這樣想著。
  千古艱難唯一死,如果不是為了生無可戀,誰又願意走到這最後的一步?
  還有那個人──如果她知道自己竟是為她而死的話,不知又會作何感想,有何反應?在她心中,會因此而閃過一絲絲的悲哀惆悵、失落惋惜、不安悔疚,並為他掉下一滴晶瑩的淚水嗎?她會像晴天霹靂那樣,失聲痛哭?還是,只會輕輕的幽幽嘆出一口氣,然後默默無言看著遠方走一會神?抑或,只不過在她迷人的嘴角邊,泛起一抹輕蔑不屑的笑,嘲笑自己的愚昧與懦弱,然後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然而,事到如今,這一切還重要嗎,還有意義嗎?
  一顆情淚滴進杯中,瞬即溶化無跡。唐無色不禁又苦笑了:自己對雷嬌的這份愛與思念,在對方心頭所佔的,大概也只有如這顆情淚在這杯毒酒中所佔的微不足道的比重。
  想到此,唐無色終於以顫抖的手,舉起那杯酒,緩緩就到唇邊。
  果然是無色、無味、無臭。唐無色腦海中忽地想起了心經中的那句話: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於是他開始浮想連翩起來:一個人若真能做到這樣,豈不有如一個無知無覺的活死人?如此活著,固然全無煩惱,卻又有何趣味?
  ──如果還能添上一項:無情,又當如何?
  唐無色想著,忍不住慘笑著喃喃:「嗯,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又怎麼樣?只要情根一天未斷,還不是帶來無窮痛苦,無盡煩惱?……不過,只要喝下這酒,就連命也無了,今後不就可以真正達至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以至無情無我的境界了?」
  ──好吧,就此永別吧,雷嬌;就此永別吧,唐無色;就此永別吧,這世界……
  但就在毒酒已沾上唐無色舌尖的一剎那,杯子突然粉碎了──是給一件暗器打碎的。
  唐無色猛然一驚,一時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剛想動念弄清這是甚麼回事之際,身上已被另一件微細的暗器射中。
  一個熟悉卻模糊的身影,隨即在他視線內一閃。接著,沒等他來得及辨認這是誰,眼前忽已變成一片漆黑。一切意識同時告終。
  ──莫非,這就是達至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以至無情無我境界的,死亡的真正感受?

  唐無色醒來時,居然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除了腦袋比較沉重一點,意識比較模糊一點,似乎一無異狀。
  他當即一骨碌爬起,凝目四望:不錯,這的確是屬於自己的臥房。窗外還正好透進了一抹初升曙光,和一串早起鳥兒悅耳而熟悉的鳴唱。
  很明顯地,他還沒死。
  ──「然而,為甚麼我會有這個念頭?難道我曾經在鬼門關打過一轉回來?」
  然後,一點點的記憶才逐漸零零碎碎地回到腦海之中:毒酒、雷嬌、杯子碎了、人影閃入……。然而,一切距離感彷似已被打亂過來,讓他一時也弄不清,那一切到底才是昨晚發生的事,抑是好久之前發生的?
他甚至不能確定,一切是否不過只是一場夢?因為從四周的環境,以及自己身體的狀況看起來,答案很可能是的:自己只不過是如常地睡了一覺,然後在一個平靜的早上醒過來罷了。
──我的確沒死,更沒有經歷過輪迴,我還是我,唐無色,蜀中唐門的長房嫡系大公子。
「依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捧著東西走進來。
唐無色認出,那正是服侍了自己多年的丫鬟小婢瓊兒,面上帶著熟悉親切的關心神情,手中捧的是自己慣常愛吃的早點,和慣用的盥洗用具。
「大少爺,你醒來了?嗯,今兒個怎麼比平時起得又晚了點?」
唐無色狐疑地看著她放下手裏的東西,看著她展現的嫣然笑容,看著她裊裊走近,準備服侍自己更衣盥洗──一切看來也並無異狀。
但唐無色不由更加狐疑,急切地問:「告訴我,今天是甚麼日子?昨天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
瓊兒讓他這個奇怪的反應給愣住了,顯得有些慌亂起來:「大少爺,你幹嘛?今天……不就是五月初十嗎?昨天可沒發生過甚麼事啊……」
「真的?」唐無色晃晃腦袋,努力希望理清一點自己的思緒,忽又訥訥道:「那麼我昨天到過哪裏,幹過一些甚麼事情,妳知道嗎?」
瓊兒聞此一問,不自禁又嚇得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傻了:「大……大少爺……你怎麼會連這個也要問瓊兒?難道你連自己昨天到過哪兒,幹過些甚麼都……都一點記不得嗎?」
唐無色無奈苦笑,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能含糊其詞道:「你先別管,先回答我。」
瓊兒皺住眉,面上忽爾泛起一抹悲傷難過之色,眼圈兒一紅,這才囁嚅著帶點哽咽地回答:「其實……這陣子瓊兒也不太清楚在大少爺身上發生了甚麼事……瓊兒只知道大少爺整個人都好像完全變了……經常都是愁眉不展,茶飯不思,只一味借酒消愁,還經常把自己關在房裏,足不出戶,更不准瓊兒來服侍打擾……」
唐無色聞言瞿然一省,一陣傷痛隱隱襲過心頭,欲語無言,只能化作一聲低嘆。
──試問自己內心這份不為人道的刻骨之痛,又怎麼能向瓊兒細訴?就算說出來,想來她也不會明白。
「少爺近來的確是有一點煩惱事情。嗯,不過,瓊兒,你不必擔心,少爺自己會挺得過來的……那麼說來,昨天……真是甚麼也沒發生過嗎?」
瓊兒帶淚搖頭,想了好久,忽又低低道:「少爺,有句話瓊兒實在不知該不該說……」
「說吧。」唐無色苦笑著: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這句話就等如意味著,接下來要說的那句話一定都是不該說的,也是很不中聽的。
瓊兒幽幽瞥他一眼,又囁嚅著:「瓊兒很明白自己不過是個低賤的下人,根本不配過問大少爺的事兒……只是這陣子瓊兒瞧著大少爺這副憔悴得不成的樣子,實在不能不感到心痛……大少爺,請恕瓊兒斗膽直言,其實你就是不說,瓊兒也早隱約猜到了,大少爺所以變成這樣,多半是為了……為了一位美貌姑娘的吧……」
唐無色心頭一震,心中不期一嘆道:「你又怎麼知道?她何止美貌?簡直是美若天仙……」
瓊兒見少爺不但沒發脾氣,看樣子更已作出默認,這才稍稍放心,又斷續道:「恕瓊兒多嘴,瓊兒想說的是,以大少爺這副家世身份、這等過人的人品才貌,正不知有幾許年輕貌美的姑娘家,巴不得削尖腦袋,以博得大少爺的青睞,大少爺又何必……」
這種最傳統的安慰說詞,唐無色早已聽得太多,對他自然已不起任何作用,他連忙揮手打斷:「行了行了。少爺明白的。」心中卻暗道:「不明白的是你。瓊兒,你還年輕,試問你又怎會明白情為何物……?」
  剛想到這裏,一個念頭卻又忽然閃過:「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反正如今,縱使有多麼難捨難離,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地失去了……罷罷罷,唐無色啊唐無色,像你這樣子沒完沒了,不依不饒的糾纏下去,又有何益?值得嗎?嘿,難道你以為自己真是甚麼萬人景仰的千古情種、情聖嗎?」
  瓊兒已然識趣地住口。
  看著她那可憐憂鬱的神情,唐無色畢竟於心不忍,只有輕輕拉起她的手一握,溫然道:「但無論如何,少爺還是很感謝你這番好意的。」
  瓊兒這才強顏一笑,默默幹回自己的本份,服侍唐無色更衣盥洗。
  直到更衣之時,唐無色才忽然記起了另一件事來:昨晚自己不是明明好像曾被一件暗器所打中的?那麼如果能在身上找到那個被打中的傷口,豈不是就可證明一切並非做夢了?
  唐無色當下脫去內衣,低下頭,在自己身上仔細檢查起來。這番舉動,不免又引起瓊兒的一番好奇,但她只是半帶羞怯的靜靜在旁看著,一直不敢多問。
  唐無色的檢查並沒有結果,這卻實在讓他不知該感到放心,還是感到更加疑惑了。
──難道那真的只是一場夢?可如果那真是夢的話,為甚麼唐無色實在又有點分不清哪裏才是夢的起點和終點?
唐無色越想越覺古怪,甚至更漸漸開始有點哭笑不得地懷疑到一點:自己如今到底是否仍然身在夢中?
  正在苦苦納悶入神,老管家陸浩昌敲門走了進來,恭敬地向他打了個千。
  「大少爺,你早。」
  「四叔,你也早啊。」因陸浩昌排行第四,唐門上下人人都管叫他四叔。
  陸浩昌一笑:「大少爺今天精神看來挺不錯。」稍頓又道:「老爺正在偏廳等著你呢。」
  「啊。」唐無色這才想起,自從自己陷入失戀困惱以來,實在也不知已有多久沒在早上親自向父親請安了,不禁大感慚愧不安:「嗯,我知道了。等我換過衣服,我這就馬上給爹請安去。」
  「好的好的。那大少爺要是沒甚麼要特別吩咐的話,我就先行退下了。」陸四叔說著,躬身退了出去。臨去之時,唐無色發現他兩眼中竟似透出一股老懷欣慰之色,不由心中一動。
  唐無色對這眼色,決不陌生。自他懂事以來,這位陸四叔就一直看著自己長大,在身邊看顧著自己,那份感情早已不言而喻。所以他也很明白了解到,對方所欣慰的,是終於能看到自己似乎已是從連日來的痛苦打擊中,稍稍重新振作起來了吧……

  懷著忐忑、惶惑的複雜心情,唐無色終於低著頭,捏著汗緩緩步進偏廳。因為他端的有點無法想像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表現該是怎麼讓父親和家人們失望、擔心和憤怒?
身為長房嫡子,唐門下一代的未來接班人,卻居然為了一個女人如此一蹶不振,頹唐得要生要死,真是想想也覺得太丟人太不像話,試問待會還有甚麼面目敢去面對自己的父親,還有兩位弟弟?然而,不錯也終究是錯了,難道還能逃避上一輩子?無論如何,既然死不了,那就好歹也要給大家一個好好的交代!
只見偏廳上,父親唐十二、十三叔唐十三,兩位弟弟唐無味、唐無臭果然都已在座,而陸四叔筆直侍立在一旁。各人的目光都在緊緊盯著自己,氣氛凝重。
唐無色只有硬著頭皮上前,向大家一一招呼。
端坐正中交椅上的現任掌門人唐十二只木然地朝他點點頭:「坐吧。」那神情語調,竟似全讓人看不出半點喜怒來。這莫非正是但凡暴風雨將臨前都慣常出現的,不尋常平靜的危險徵兆?
唐無色聞言身子陡震,卻無言地一直怯怯站立著,不敢坐下,只感到眾人的目光有如尖針,直扎得自己身上隱隱作痛。
然而,除了盯著他直看之外,廳上所有人似乎都不打算怎麼理會他,有好半天甚至都沒有人準備先發話,那氣氛簡直叫人難受已極。
唐十二更乾脆微閉雙目,竟開始養起神來。
唐無色感到自己現在真有如一個面對著審判官,正等候作出招供的罪囚。
終於,他一咬牙,突然雙腿一曲,逕朝著父親直挺挺的一跪而下,讓在座眾人都嚇了一跳。
然後他才悲聲道:「爹……孩兒知罪了……」
唐十二這才輕抬眼皮,銳目往他一掃,卻仍輕描淡寫的道:「哦,無色,究竟你何罪之有?」
  唐無色暗自一怔,只疑對方在明知故問,遂緊接道:「孩兒不肖無能,愧作唐門弟子……居然被一個女子迷得神魂顛倒,尋死覓活的,竟至近日完全不思進取,荒廢了正業,辜負了諸位長輩對孩兒的期望,實在太不長進,太過荒唐糊塗,大大令唐門蒙羞……孩兒實在該死……!」
  一番連珠砲發的自供,只聽得廳上各人又一陣屏息靜氣,沉默下來。
  良久,才見唐十二面上閃過一絲陰晴不定之色,然後不知甚麼緣故,倏又向身旁的胞弟唐十三投上匆匆一瞥,又過了半天才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淡然道:「嗯,這位女子,就是名列『江湖四大美人』之首的,鼎鼎大名的『江南霹靂堂』堂主雷明登的掌上明珠,雷大小姐雷嬌吧?」
  唐無色心頭一沉,面容一陣抽搐:「是的……」
  他說著已經暗自作好準備,準備迎接父親的一場雷霆震怒。
  然而,出人意外地,唐十二並沒有發怒,反而平靜的慨嘆道:「畢竟是年輕人,血氣方剛,少不免易受男歡女愛的情障迷惑,不能自拔!古語不也有云: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更何況,對方可並非尋常女子,而是這位素有高不可攀,冷傲逼人,不可一世之稱的大美人雷嬌。」
  唐無色完全怔住了,有點想像不出,這番話居然會出自父親口中。
  誰知,唐十二接下來目中又自銳芒一閃,聲調一揚:「可是,無色,你這一次的的確確,無疑實在是讓我們唐門大大蒙了一次羞!」
  唐無色一驚:「孩兒知罪……」
  話音方落,卻見唐十二緩緩搖頭,淡然一笑:「你錯了!為父這麼說,並非怪責你沒出色不長進,怪責你只顧談情說愛不務正業;為父要怪責你的,是你作為我的兒子,居然如此窩囊,竟連一番小小的感情挫折也經受不起!」
  「爹……」
  唐十二逕自一擺手,滔滔不絕訓起話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敢問誰的一生,不曾經歷過這種感情挫折與創傷?但重要的是,你該要明白到,那不過只是人生諸多艱苦考驗中的其中之一罷了。一個人若不能痛定思痛,從失敗中學習,學會重新儲蓄力量,再次振作起來,那才真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糊塗懦夫!你明白嗎?」
  一番當頭棒喝的話,猶如電流貫過全身,頓令唐無色不由渾然一震,豁然猛省。唐無色當即唯唯受教,連連點頭:「孩兒明白了……」霍一抬頭,就咬牙道:「孩兒這就在爹面前,在唐門列祖列宗座前謹此立誓,從今以後,孩兒定要揮起慧劍,斬盡情絲,徹底把……把這個雷嬌忘掉!如違此誓……」
  唐十二卻連忙又一次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看來你還是沒有明白過來!」
  「甚麼?」
  唐十二陡然以一道極之熾烈、熱切的眼神直視著他,凜然道:「為父的意思,是要你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再站起來!」
  唐無色不禁又再呆住。
  只見唐十二一臉肅然:「無色,你給我好好聽著!你若真有這番覺悟前非之意,若真有一番挺起胸膛,重新振作的堅定勇氣與決心,為父今就限令你,在最短時間之內,不問一切手段,也務必要把那位雷大小姐追求到手,把她的芳心徹底奪取過來!你自問做得到做不到?」
  唐無色聞言大吃一驚,幾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幾乎就此一跤向後摔倒!他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父親居然會有這樣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
  呆了很久很久,唐無色才能結結巴巴道:「爹,你不是跟孩兒……開玩笑吧……?」
  唐十二把兩眼霍然一瞪,算做回答,半晌沉聲道:「你如今只須回答我,你到底願不願意答應為父去做好這件事?」
  唐無色簡直哭笑不得:「可是……這個……唉!」
  在唐無色看來,這委實是一個帶點荒謬矛盾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知道唐無色之所以遭受到這番失戀之痛,成為情場敗將,本就正正源於自己根本無從打動雷嬌的一片芳心,要是他真有這份能耐的話,也根本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
  然而,當他把這番意思表達出來之後,他卻發現唐十二與唐十三的面上都忽然閃起了一絲詭秘古怪的笑意。
  只聽唐十二悠然道:「這一層你就大可不必擔心了。只要你肯答應的話,為父與你的十三叔,自然會有辦法,有把握去盡量幫助你做成這件事的……」
  這下讓唐無色又全迷惑了──不是從來有這麼一句老話:感情事是不能勉強的嗎?
  但父親與十三叔的神情卻似乎明白在告訴他:不錯是有這句話,但這句話是錯的。
  唐無色想著想著,忽然越想越覺不妥。他忽然想起了,十三叔可是唐門中最有天份的一位製藥奇才……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爹,十三叔,告訴孩兒,你們不是打算……對雷大小姐下上某種藥物吧……?」
  只見唐十二跟唐十三相視一眼,神情不置可否。
  唐無色登時冷了半截,猛就不知從哪來的勇氣,厲聲道:「不!這決計不行!我唐門雖然世代俱是天下聞名的用藥世家,卻是無論如何,決計不能做出這種……這種喪德敗行之事的!」
  廳上眾人聞言,剎那各自一呆,都陷入一陣沉吟之中,似乎一時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大家似乎都在開始同時思考一個問題:江湖中但凡使毒製毒之人,一向始終慣被視為下三濫,即使是使毒製毒已臻出神入化藝術之境,負上如許盛名的唐門中人,一向又幾曾真正受過多少同道們的尊重?又幾曾以傳統道德作過自己的行事準則,並以道德自詡自炫的?
  唐無色卻沒等他們思考出答案,早已朝著唐十二叩首一拜,毅然決然道:「對不起,爹!請恕孩兒不孝,不能受命!孩兒就此告退!」說罷一站而起,就逕自轉過身,大步出廳而去。
  唐十二見狀,只氣得說不出話來,剛想發作,卻忽被唐十三輕輕按住。唐十二轉頭一看,只見唐十三眼中,倏已又閃漾起了一股詭異之色。
  
  接下來的三天,在相安無事之下平靜地過去。
  唯一讓唐無色差堪告慰的是,在這三天之中,他感到自己思念雷嬌的次數,已開始在逐漸減少了。雷嬌那俏生生倩影,也似乎在一點一點地開始在自己的心湖淡化、褪色。他第一次意識到,所謂刻骨相思,原來並沒有人們所說的有那麼誇張厲害的份量。原來失戀,也沒甚麼大不了,並非有如自己以往所覺得的,是甚麼天塌下來的事情。於是,在回望過去之餘,漸漸地,對於自己以往因失戀所作出的諸般貽笑大方、見不得人的醜態情狀,比如呼天搶地、方寸大失、迷迷糊糊、終日爛醉如泥,以至生無可戀,恨不得立時了斷生命等等,唐無色越加感到汗顏無地,羞愧於心。
  他記得有人曾以一場大病來比喻過失戀,那麼如此說來,自己的這場大病,大概已是痊癒得七七八八了。
  只不過,對於自己的復原能力居然如此之快,如此之強,唐無色卻實在不免有一點點意外。
  ──看來,我對雷嬌的愛情,原來根本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深!一切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把所有感覺都經過誇張放大罷了。難怪人都說,愛情會讓人盲目。
  他還滿心以為,照這樣下去的話,一切將會很快過去,很快完結,有如春夢了無痕跡。可惜不是……
  這一天,父親和十三叔終於又一次召見了他,而這次召見的地點居然是父親作為掌門人所專用的一個密室。

  唐無色懷著滿腹疑團來至。想不到父親劈頭一句,就率先為他打破了一切疑團。
  原來不過又是舊事重提。只是這一次,唐十二的態度顯得比三天前更加咄咄逼人。
  然而,正當唐無色準備仍如上次那樣,一口嚴詞拒絕之際,唐十二的態度竟出現了變化。
  「無色,你先別想岔。這一次為父已跟你十三叔仔細參詳過了,我們已決定尊重你的意願,把原定的計劃稍稍調整更改過來,那意思就是說,我們已經放棄了原先的第一個方案……」
  唐無色不禁大感意外,也大感釋然:「爹是說,你們……已不打算向雷嬌……下藥了?」
  唐十二點頭。
  接下來唐無色卻不免又開始有點訝異了,他訝異的是父親對於此事的熱衷,於是很直接地就向父親提出了這個疑問。
  唐十二臉容一整,坦然解釋:「無色,其實為父這麼做,主要都是為了你!要知道你是咱唐門長房嫡子,也就是唐門未來下任的掌門繼承人。在你接掌門戶之前,為父有責任要把你徹底塑造成一個堪負重任的無畏強者,如此方不愧對我列祖列宗。所以,為父早已一心決定把這次計劃,當做對你的一次嚴峻試煉,希望你能藉著通過這場試煉,成功地重新奪回你曾經念念不忘,一心要得到的東西──雷嬌的芳心,從而才能一舉戰勝那一度曾令你變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的情愛心魔孽障,讓自己從挫敗中徹底解脫過來,重新建立起一份唐門掌門應具有的無比自傲、自信!你明白嗎?」
  唐無色呆住了,他想不到父親如此熱衷的背後,原來竟有這麼一番巨大的深意在內!
  「還有,為父不妨也一併明白告訴你吧,此事到了如今,已不單是關乎你個人之事,還已經成為一件與唐門聲譽攸關的大事了。」
  唐無色不解:「為甚麼?」
  唐十二越發沉重的道:「所謂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自從你為了雷嬌一蹶不振之後,這件事情早已一傳十,十傳百,在江湖上傳了開來,以至江湖上的同道們,現在都已在沸沸揚揚,把此事引為笑柄,人人都在嘲笑……笑我唐門教子無方,竟調教出了這等不肖子弟,而這個不肖子弟,居然還是……我唐門的下任掌門人選……」說到這裏,唐十二聲調已漸變嘶啞,胸膛更已在劇烈起伏,顯然是在極力按捺平抑著內心的怨怒之氣。
  唐無色至此才恍然大悟,登時只覺愧疚難當,汗如雨下,失聲道:「此所以,爹的另一層目的,也是要我通過這次計劃,以重新挽回被孩兒一手敗壞了的這番本門聲譽,是嗎?」
  唐十二無言頷首。
  唐無色怔然良久,彷彿在忽然之間已感受到肩上被加上了一副無形的沉重擔子。但他終於還是一咬牙,沉聲地:「既是如此,孩兒只好答應爹吧!」
  唐十二、唐十三聞言大喜,相視一眼。
  「不過……」
  「不過怎樣?」唐十二看似緊張,亦似不悅,因為他知道,「魔鬼」通常都是隱藏在一句「不過」之後的。
  唐無色喟然地:「孩兒只是對做成這件事,沒有太大信心罷了。」
  唐十二輕舒口氣:「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隨即展顏一笑:「不要緊。為父跟你十三叔,還有唐門上下的人,都會全力支持你,幫助你的!」
  唐無色微微一怔:「支持我倒明白,可是說到幫助……我實在有點不明白,像這種事情,試問你們究竟又能為我提供怎麼樣的一種實質幫助?」
  唐十二聽罷,面上又自詭異一笑,目光一閃,忽道:「你要知道,為父說得出口的當然決非一句空話。來,眼下就讓為父先給你引見兩位前輩奇人吧。」說著把雙掌一拍。
  只見屏風後面當即轉出一高一矮的兩個白髮蕭蕭的長袍老者,兩人佝僂著腰背,顫巍巍地直走至眾人跟前施禮站定。瞧兩人雞皮鶴髮的老態,只怕年紀至少俱已在花甲以上。
  唐門雖然是武林中的名門大家族,但從二老對唐十二和唐十三兩人的稱呼之中,唐無色馬上就可以輕易斷定得出,他們決非唐門中人;而從父叔對二老回禮的尊崇態度中,又幾乎立可判定,二者決非常人,唐無色不由向二老怔然相視起來。
  回禮已畢,唐十二轉向兒子:「無色,快來見過兩位前輩。」
  唐無色只好上前行了拜謁之禮:「只不知晚輩該怎麼稱呼兩位老前輩?」
只見那矮老者輕撫長鬚,一笑道:「老朽潘驢兒。」又指指高老者:「這位便是鄧老鄧小閒。」稍頓即作補充:「說是老前輩,實在是折煞我二老了。不瞞唐公子說,我二老本非武林中人,所以唐公子對我倆的名字應當很感陌生,是吧?」
唐十二不等唐無色作出反應,當即呵呵一笑接過話頭:「兩位老丈在武林中雖沒有名頭,可在武林以外的另一領域中,可卻是大大有名啊!敢問天下風月場中,又有誰會不知道『潘驢鄧小閒』的大名?」
唐無色突然心中一動:潘驢鄧小閒,怎麼這五個字連在一起,竟似曾在甚麼地方聽過的?
那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潘、驢、鄧、小、閒」這五個字原是「水滸」這部家喻戶曉的一代名著的作者,透過作品中一個人物王婆口中說出過的五大真言要訣,代表的正是天下登徒浪子拈花惹草,勾三搭四所必須具備的五大條件:潘安之貌(潘)、驢兒般的耐力(驢)、鄧通之財(鄧)、善於揣摸對方心意的謹小慎微之心(小),以及一份水磨的閒工夫(閒)。
這時,二老聞得唐十二的一番褒獎之詞,不禁連稱「不敢」。
唐無色卻早聽得驚疑不止,不由自主已在心中嘀咕起來,忖道:「這二人看樣子都是爹和十三叔所特意禮請回來的,莫非……爹和十三叔的打算,竟是……」
他的忖測很快已得到證實。只聽唐十二果然已直截了當的道:「無色,你知道嗎?這二位老前輩正就是縱橫風月場中,所向無敵的兩位不世出的高人!可他們所專長的,並非武功,而正正就是讓天下無數情痴情種子、無數好色之徒都趨之若鶩的一番應付女人的功夫!不是為父誇口,當年在風月場中本就存在著這麼一個傳說,說只要這兩位老人家肯出馬,施展出他們那秘傳絕學的話,天下由十三歲到七十歲的女人,都決計沒有他們所擺不平、駕馭不了的!」
潘驢兒聞言,微微一笑搖頭:「唐老爺子見笑了,那不過都是當年風月場的朋友們抬舉我倆的誇張失實之言罷了。再說,你看我二人如今這副雞皮鶴髮的垂垂老態,早已是無復當初之勇久矣,既不復有潘安之貌,亦早缺那鄧通之財,更莫說其他了……只怕如今就連一個七八十歲的醜老太婆,我二人也已是無力擺平駕馭的了,哈哈!」
  然而在唐無色耳中聽來,此話雖看似自謙,骨子裏卻仍多少透出一份豪狂傲態,大有一番英雄雖已遲暮,往昔豪情勝概仍在的意味。
  唐無色不禁道:「爹,孩兒若猜得不錯,你把這二位前輩專誠請回來,敢情是要孩兒向他們討教一番馭女之術的嗎?」
  話聲未落,只聽鄧小閒馬上一本正經的插口糾正道:「此言差矣!非是老朽狂言,根據我與潘老歷年潛心參悟鑽研所得,老朽敢說,我二人對這方面所掌握的諸般學問功夫,早已是由術入藝,再而至入道之境了!」
  唐無色只有苦笑,現在他開始覺得,整件事情簡直已變得有點越來越荒唐可笑兼不可思議了。
  潘驢兒看見唐無色的這番神情,忽然兩眼一瞪,似感不悅地:「哦,瞧唐公子的神氣,莫非竟是對我二老不存太大信心,且大有見疑之意,是嗎?」
  唐無色一怔,剛想出言否認,又已被鄧小閒截住:「既是如此,唐公子大可不妨先把當日你與雷大小姐交往情由細細道來,讓我二老先來從中作上一番事後分析,且看能否一語中的,切中肯綮,精要道出唐公子這遭情場落敗的致敗因由,然後方再作道理,不知唐公子以為然否?」
  唐十二聞言大感同意,連道:「好好!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我想,二老這番名家高論,自必大有見地,必能令犬兒茅塞頓開,獲益不淺。無色,你這就依照前輩吩咐,先把一切都老老實實和盤托出吧。」
  唐無色無奈,想了想,只有硬著頭皮,開始仔仔細細地,把與雷嬌自邂逅至相識,再至交往的歷程娓娓道出。
  一切原來始於數月前。過程卻絕不複雜:他與一位泛泛之交──來自獨孤世家的有名的風流浪子獨孤孤,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同時邂逅、認識了這位「江湖四大美人」之首的雷嬌雷大小姐。然後兩個人幾乎馬上就驚為天人,對雷大小姐神魂顛倒,並各自立起心腸,誓要把雷大小姐追求到手。
  可是,誰想到這位雷大小姐向負高傲之名,眼高於頂,一直對他們冷若冰霜,若即若離。而且最要命的是,雷大小姐脾性極烈,確然亦不負大小姐之稱,只要稍不如意,動輒便會不問情由,不分對象的向人大發雌威。再加上雷大小姐因為出身名門,且艷名四播,裙下實在不乏眾多競逐之臣,故之更加倍讓人感到難以入手,只有徒興望門之嘆。有此數端,頓令以往無數狂蜂浪蝶,早已一一被弄得焦頭爛額,知難而退──甚至是落荒而逃,吃不了兜著走,從此元氣大傷。
愛上這種女人,簡直可說是天下男人的最大災難。然而誰叫獨孤孤與唐無色也不知是犯了前生冤孽,還是本性犯賤,偏偏卻對她像已徹底著了魔入了迷似的,或許這也是合該兩人命中要遭此一劫吧。儘管兩人使盡所能使出的渾身解數,對這位集了萬千寵愛在一身,慣歷陣仗的大小姐來說,卻簡直像泥牛入海,全不湊效。
直至一件關鍵事情的發生。
潘、鄧二人一直合上雙眼,很用心的在聽著,似乎都聽得很感興味,當聽到唐無色述說他與獨孤孤如何挖空心思去向雷嬌百般討好追求的部份時,兩人更不時忍不住插上一嘴,不停催促、誘導、反覆推問過程中的種種細微末節,諸如當時彼此對話的內容、遣詞用語、語氣神態、對話者內心情緒的各種變化,以及發生對話前後的前因後續事件,乃至對話當時四周的天氣及地理環境、出現過的所有看似無關重要的小人物等等,委實無所不包,無微不至,比起巡捕查問口供還要不厭其煩,詳盡細致。似乎因為這才正正是他們特別最感興趣的內容。
而當聽到這個節骨眼上之時,兩人更不自禁聽得睜開了眼睛,顯得全神貫注,十分來勁,頓叫唐無色又不免暗自失笑稱異不止。
  唐無色見狀也不敢多賣關子,只好一口氣把故事接續說下去:原來在某一天之後,不知怎的,那位風流成性的獨孤孤獨孤公子,竟然忽就停止了對雷嬌的一切追求攻勢,而且不但偃旗息鼓,更把注意力來了個大轉移,逕直轉到了另外的「三大美人」身上去了──這似乎正正符合了浪子們的一貫行為習性:絕不虛耗資源去做一些明知沒有結果之事,換句通俗點的話說就是:捨難取易,或者:從不為一株樹而放棄整個樹林。
  聽到這裏,兩老陡地用力一拍大腿,不約而同大聲一喊:「高!這一招高啊!」
  唐無色不由嚇了一跳。
  只聽鄧小閒眉飛色舞的侃侃續言:「這一招『以退為進』,雖然並不新鮮,也平平無奇,卻勝在歷久常新,簡單實用而威力驚人,只要用得其所,往往一出招便能制敵死命,立收奇效!」
  唐無色還想繼續,卻早已被潘驢兒揮手打斷。
  只見潘驢兒淡然一笑,好整以暇的向他道:「故事說到這裏,也該就此打住,告一段落了。因為接下來的結局,你已不必再說下去了。」
  唐無色一怔。
  鄧小閒道:「因為,結局我們早已知道。那就是獨孤公子從此就奇蹟般地一舉扭轉了劣勢,成功打動了雷大小姐的芳心,把你完全攆了出局,贏出了這一回合!」稍頓,又不忘自我調侃一番:「當然,說穿了這其實一錢不值,結局本就顯而易見,一點也不難猜到,因為要是勝出一方是唐公子的話,咱兩老今天大概就根本沒機會坐在這兒跟唐公子說話了,對吧?」
  唐無色無言以對。
  唐十二卻似有心要讓二老盡快拿出其看家的功架來,以令唐無色心服口服,急道:「那麼,現在是否已到了二老該當作出分析結論的時候了?」
  潘驢兒沉吟半晌,神情有如醫生正準備臨床斷症似的,猛就沉聲一嘆,然後煞有介事,抑揚有致的說道:「經我細細分析想來,令公子這番致敗之由,全在於四個字!」
  唐十二一怔:「哪四個字?」
  只聽潘驢兒一字字道:「這四個字就是:過份投入!」不等對方相問,連隨已作出一番自我補充:「也就是說,令公子敗就敗在性格過份樸實、為人過份忠直之上。須知但凡具備這種本性之人,不論在官場商場,以至江湖上,都注定是要經常吃上大虧的,尤其一旦進入情場,他們更大多都會犯上同一的致命錯失、毛病,那就是對感情的過份投入!」
  這番奇談怪論,對唐無色來說,直是聞所未聞,登時讓他為之久久撟舌不下:為了贏得一份感情,因而對感情過份投入,難道居然也是一種缺失?這豈非是一種矛盾已極的悖謬之論?
正自迷惑間,鄧小閒已接著解釋下去:「相信你們都聽過『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這句話吧。世事很多時都是這個樣子的,每當你對一件事情越發緊張執著、認真投入的時候,卻往往反而越是容易因此犯上不可原諒的錯誤,以致招來失敗結果的。」轉望唐無色:「所以我們說你敗在『過份投入』四字上,便是這個道理。」
唐無色靜心一想,登時開始覺得對方說得不無道理。
「何況,這當中還牽涉到人性中一個十分矛盾的致命弱點和陰暗秘密,那就是人每每喜歡接受一些虛有其表,雖浮誇但卻漂亮的東西,多於接受一些真實卻平凡的事物,換言之也就是說,在很多情況下,人即使明知道對方在有意哄騙自己,但只要對方手段用得足夠高明、漂亮,受哄騙的人往往反而是從不介意接受的。
「而獨孤公子之所以能先拔頭籌,成功取悅於雷大小姐,關鍵大概就在此處。正因他一向是情場老手,對於感情之事自必從來不會抱有太認真的態度,因此才能處處表現得揮洒自如,舉重若輕,全無任何包袱,不至像唐公子那樣,因對這份感情顯得過份重視,所謂關心則亂,反而越發加重了自己心頭的無形負擔,遂變得終日戰戰兢兢,畏首畏尾,結果只有動輒縛手縛腳,進退失據的份兒,是故敗局早成必然也……」
唐無色聞言直如醍醐灌頂,試著回心反躬自省一番,頓覺自己當日內心中一切微妙情態果然一一切合二老所言,至此不禁心悅誠服,五體投地,一時竟呆然說不出半句話來:「難怪世間上的真心實意,往往多半敵不過虛情假意!原來任你情深似海,痴情入骨,只要不懂修飾,不懂算計,不懂得掌握人情世故之道,到頭來只會一次又一次在情場碰壁觸礁,惹來一次又一次的心碎……」
鄧小閒木然直視唐無色,作出一個最後結論:「所以,你現在應該已能有所領悟:歸根究柢,用情亦有如用兵,必以攻心為上!兵法云:兵者詭道也。而情之一道,何嘗不如是哉?」
  唐十二聽到這裏,不覺拊掌大笑起來,連聲道:「高見高見!看來我這次真的沒有請錯人了!」
  唐無色心頭一陣激盪,猛可雙膝一曲,就朝著二老跪拜下去,道:「今日得蒙教益,令晚輩有如撥雲見日,茅塞盡開,實為晚輩三生之幸。謹願前輩勿嫌晚輩愚鈍,千萬再多加不吝指點!」
  潘鄧二老見狀不由撫鬚而笑,齊聲曰:「孺子可教也!」

  於是由這天開始,潘鄧二老便留在唐家,悉心向唐無色授以一番情場攻心之學。
  而由唐十二提出的這個「奪嬌計劃」亦正式在秘密中展開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很快便在極度充實與繁忙中度過。
  從二老身上,唐無色首度學會了原來男女雙方在情場交鋒過程,大致可劃分成以下數個階段:一為初相見;二為初試探;三為首度評估;然後是初步發展等等,總括可歸納為「起、承、轉、合」四大階段。而在這四大階段之中,就當運用截然不同的策略。
  此外,唐無色又學會了怎樣深入了解分析各個不同年齡階層、不同身份階層、不同生活階層,以至不同性格屬性女人的不同心理特徵……
  此外,還有全面的口才訓練、修飾儀表的訓練等等等等……

  一個月之後,潘鄧二老似乎對唐無色的學習進度頗感滿意,終於提出要讓唐無色進入一個「實境試煉」的新階段。他們居然把唐無色帶到城中一家高級妓院之中,並限令他要在以下的一個月時間之內,盡施過去所學,不擇手段,不理好醜,只求盡量把妓院中眾多妓女們的芳心攻陷過來,總之是越多越好──但唯一的限制條件是,絕不能施以「銀彈政策」,因為那已基本完全違反了純以攻心為主的「遊戲規則」。而當然對於何謂真正致勝、真正攻陷芳心的定義,最終還是要經過潘鄧二老的衡量評定,才能作實的。
  對於從來不好此道的唐無色來說,這簡直是一場地獄式的慘酷災難。在試煉階段的當初,因為規定不能拿出大筆大筆的銀兩,以作輔助武器,因此他連日來不但遭受到了連番不斷的挫敗,而且內心的自信、自尊更有生以來地第一次受到了妓女們極之無情的踐踏與摧殘,教他幾乎已對天下任何女人,以至雌性動物從此徹底絕望,也對自己徹底絕望。
  不過幸好有潘鄧二老悉時在旁加以指點,再授以「面厚、心黑、口蜜、腹劍」等四大絕招。於是半月之間,情況突現逆轉,唐無色開始受到了數名妓女的青睞,甚至能不費分文地成為她們的入幕之賓。唐無色的自信由次重拾過來,從此就更加如魚得水,儼然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比獨孤孤更浪子的浪子。
  又一個月之後,唐無色終於帶著令人滿意的戰績,光榮離開妓院。這個時候,他基本上已成功掌握了男女攻防、兩性角力的各種技巧及知識了。
  然後,潘鄧二老就開始為他改換各種不同階層的女性試驗對象,讓他能得到反覆操練所學的實踐機會,讓他能在不斷的實戰之中,因為工多藝熟而不斷成長,進步。

  一年之後,一個近乎完美無瑕的無敵浪子,情場聖手,終於被他們成功打造出來了。
  於是,第二部份的計劃宣布正式展開。而這部份的計劃,又可再分為甲乙兩個不同部份:甲部份就是正式向雷嬌展開攻勢;而乙部份就是設法在雷嬌面前,破壞獨孤孤的型象,從而達至破壞兩人感情的效果──因為其時二人間的關係早已開始大有進展了。兩部份一立一破,互為配合,相輔相成,天衣無縫。
  很快,乙部份就率先收到了成效:在某一天,在某種「機緣巧合」的安排下,雷嬌在「武林四大美人」的另一美人夏侯小姐的床上發現了獨孤孤……於是,本來已接近最後勝利的獨孤孤,就一下子反勝為敗,而且不明不白地敗了個一敗塗地。
  而唐無色就正好乘著這個機會,乘虛而入。

  兩年之後,江湖上忽然開始傳出了唐無色與雷嬌的婚訊。
  由於一方來自擅長使毒、擅製一流毒藥暗器的名家蜀中唐門,一方則來自專門製造各式精良火器的「江南霹靂堂」的雷家,雙方都是家學淵源,而且俱是在暗器生產業獨當一面的武林世家,於是這一場門當戶對的婚姻很自然就成為武林中的一段佳話,瞬即鬧哄哄地引來無數武林中人的矚目與艷羨。
  歷經兩年多來一番機關算盡的唐無色彷似一下子由地獄升到了天堂,一直夢寐以求的勝利果實如今終於擺放在他眼前,即將隨時落入他手中了,然而出奇地,他居然絲毫也感受不到那份成功的興奮與喜悅,相反地只有一片空虛。到底是為甚麼?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那種公式規律:但凡人在千辛萬苦取得成功後,伴隨而來的總是只有一股要命的、難以言喻的空虛失落感覺?
  而就在這時,答案揭曉了,唐十二、唐十三終於把一個殘酷的真相呈現在他面前。
  原來,在唐無色準備服毒自殺的當天,所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以暗器將那盛毒酒的杯子及時打碎,然後又以暗器打在唐無色身上,讓他昏迷過去的人,正是唐十二。
  而在唐無色昏迷過去之後,唐十二就命唐十三暗中在唐無色體內下了一種藥物:一種由唐十三新近研製成功的,以往一直只存在於傳說奇譚,以及人們幻想之中,能讓天下失戀中人都夢寐以求的絕世奇藥:忘情丹。顧名思義,這種丹藥的神奇功效,就是讓人逐漸忘盡心中情……
  一切計劃原來早在當天便已經開始在著手進行了。但計劃的真正目的,卻遠非唐十二向唐無色所顯露的那麼簡單,背後原來還隱藏住一個駭人聽聞的巨大陰謀:那就是要利用唐無色透過雷嬌的關係,混進雷家,從而設法偷取到雷家配製火藥的獨門配方,以及打造火器的藍圖。而這一切的導因,就是為了朝廷兵部最近向唐十二提出的一份要求合作的秘密合約,合約的內容是以優厚的條件,向唐門訂購一批能廣泛應用於戰爭中的,具有新型多功能的大殺傷力武器,以期在將來能藉此逐漸達至全面取代傳統冷兵器作戰的模式,從而在國際戰爭中贏取領先優勢。為了得到這份合約,唐十二決定不擇手段。他深知道,僅憑唐門在毒藥暗器方面的專業知識,並不足以滿足兵部的需要,因此他不期然地就漸漸把目光落到火器生產專家的「江南霹靂堂」之上。他相信只要能設法取得雷家的配方及藍圖,憑著唐門固有的這方面的人才、設備,必能在短時間內,開發研製出一種兼具毒藥暗器與火器功能的全新武器,並投入大量生產。為此,他與唐十三一起殫精竭慮,苦心構思過多種不同的計劃方案,但最後還是一致認為,只有利用唐無色與雷嬌之間感情的這一方案,才是花費最少代價的一種可行方案……
  唐無色在得悉真相後,自然有如晴天霹靂。以其一貫重情而正直的個性,本來應該是堅決不肯同流合污的,然而「忘情丹」在此時已充份發揮了功效──其實自把唐無色從鬼門關救回的那天之後,唐十三已開始每天都在唐無色的飲食之中,暗中混進了逐漸加深份量的「忘情丹」,久而久之,唐無色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徹底去掉了重視感情、忠於感情的那部份真實本性。取而代之的,是潘驢兒、鄧小閒日夕傳授予他,終於慢慢把他潛移默化的一份奸狡、險詐與心計。如今的唐無色,早已儼然蛻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但求目的,不擇手段,絕情絕義的浪子。他終於成功地適應了這個醜惡的新世界。
  於是,唐無色並沒經過太多的思想掙扎,就答應了繼續配合父親的計劃,把陰謀進行到底。
  他終於遵照計劃步驟,跟其時已對自己死心塌地、服服貼貼的那位雷家大小姐成了親,並入贅雷家。
  接下來的數年間,他運用一切機心,逐漸排除萬難,取得了雷家當家掌門,也就是雷嬌父親,「霹靂堂」堂主雷明登雷老爺子的信任,終於達成了他的目標,成功取得了火藥配方與火器藍圖。
  然後就在唐門的配合之下,他開始反臉無情,先將雷老爺子暗殺掉,然後再將雷家及「霹靂堂」中人不分老幼地斬盡殺絕,進行了一場滅絕人性的大屠殺──當然,連他的妻子雷嬌也不能放過。後來江湖上就稱這次事件為「雷家慘案」。
  而為了徹底掩飾真相,唐門中人在事後更不惜將所有曾對這次行動有所知情的人,亦盡數毒殺滅口,包括潘驢兒與鄧小閒。
  只可惜人在做,天在看。天下人的耳目是掩不住的,紙終究包不住火,一點點風聲結果還是漏了出來。於是江湖上開始傳出了有關「雷家慘案」的不少傳言,但一來因為實在拿不出多少確實證據,二來亦不免忌憚於唐門勢力,因之言者盡管言之鑿鑿,卻也對唐門無可如何。而在若干傳言者陸續不明不白地死於毒藥暗器之後,傳言的聲音更只有越發趨於沉寂喑啞的份兒了──儘管少數不怕死而堅持正義的人畢竟還是有的。不過對於唐門來說,這些偏要跟他們作對的人畢竟只是極不識相的極少數份子,根本不成氣候,只要得便就追殺他們一個半個,以作殺雞警猴,大概已是足夠應付了。
唯自此以後,唐無色父子等人大概也自知事情做得未免太狠太絕,太欠光采,多少有點引以為咎,為了掩耳盜鈴,於是只好嚴命唐門上下任何知情人等,對於「雷家慘案」都務必要三緘其口,不許提及一個字,否則格殺勿論。
  他們大概以為如此一來,只消再過得十年八載,這件事情就將會被天下人所淡忘的了,有如服下「忘情丹」的人,總有一天將會徹底忘情一樣。

  「雷家慘案」之後的二十年,唐門因為成功取得了兵部的合約,並已成功研製出一種結合毒藥暗器與火器功能的嶄新武器──「神州五號毒火箭」(簡稱神五),再經過全線投入生產,藉以年年謀取一筆巨大利潤,早已經進身成為財雄勢大,沒人敢再不尊重的一方武林霸主。
  其時,唐十二已死,唐無色早已繼任為唐門掌門,並已另娶妻室,生下一子名唐諱之。這段期間,他仍每天不輟地繼續服下「忘情丹」,彷彿已養成了一種藥癮。
是年,唐諱之也快足二十歲了,由於祖父和父親曾向所有門人下達過禁提一字的嚴酷門規,對於當年這件「雷家慘案」,他自是一無所知。而為了讓兒子能繼承父志,成為一個不受任何感情羈絆與負累的強者,以期他日將唐門更加發揚光大,唐無色自兒子能服藥的年齡起始,便也每天給他服下一顆忘情丹。

  這一天,正好是唐諱之滿二十歲的生辰,唐無色特地在府中為他籌辦了一場盛大的祝壽宴。是日,唐門內外自是張燈結綵,裝潢得份外富麗堂皇。鑑於唐門今天在武林中和朝廷中的顯赫地位,來自朝廷各部以及武林各大門派的巨頭們誰敢不賣帳賞臉,乘機巴結一番?是以大批賓客們一早便已齊來到賀,竟至濟濟一堂,門限為穿。
作為主人家的唐無色,自然分身不暇地忙著招呼賓客,忙了個不亦樂乎。因此直到黃昏時份,將要開席之際,他才忽然驚覺到了一件不大妥當的事情:作為今天的主角,他的兒子唐諱之,居然不見了。
唐無色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即命人在府中內外四處尋看。
過了半個時辰之後,唐無色才終於接獲下人報告,原來唐諱之這些時候哪裏都沒去,根本一直就只耽在唐府大門之外。只因唐府門外大街的一片空地之上,自今天黃昏起始,就忽然聚集了一批走江湖藝人在此賣藝,瞬即惹來大群途人在圍觀,隨之又陸續引來了十多個販賣各式小吃、玩意的小販子們,湊著一起都在擺攤做生意,頓使得空地上竟變得有如趕集般熱鬧,少年心性的唐諱之大概是閒得無聊,不知何時便開始溜到這兒湊起熱鬧來了。
唐無色正自鬆一口氣,稍稍放下了心頭大石,便不以為意地只吩咐下人務必要盡快把少爺請回府中,然而下人緊接下來的回話卻不禁讓他再次大吃一驚:原來下人緊接回報,在那些賣藝人當中,赫然有一個白髮老頭,一邊手拍檀板,一邊在表演說書。這本來也沒甚麼稀奇特別,但最讓人聳然的,卻是他說書的取材內容,居然就以當年的「雷家慘案」為藍本,而且說詞中,不但對唐家父子當年所犯暴行一一直言無隱,予以赤裸裸的大膽揭露,甚至還處處不乏尖刻辛辣,不留餘地的控訴鞭撻之意。
唐無色聽畢登時面色大變,由驚轉怒──這完全觸及了他生平的最大忌諱,也觸及了他體內那一根最敏感的神經:是甚麼人居然如此不怕死,大膽到敢就在唐府門外向他作出這種公然挑釁?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無色當下不由分說,一把揪起長衫下襬,就快步直向門外奔去。眾賓客與眾唐門弟子見狀,也深覺情況必有異常,遂急急忙忙一起跟在他身後。
等到唐無色氣衝衝出得門來,凝目一看時,只見空地上果然鬧哄哄地聚著一大堆人,包括各式賣藝人、小販和看熱鬧的閒人。他急忙抓住那下人追問:那該死的老頭何在?
那下人四周環視一匝,登時一臉懵然搖頭,回答已不見了老頭蹤影,只氣得唐無色幾乎炸開了心肺。
然後,唐無色才看到了唐諱之,後者正神色茫然的站在一角,口中猶在吃著一塊剛從小販手中買來的小酥餅。
唐無色連忙走近,把他一拉,以兼帶三分責備與七分擔憂的口吻問道:「剛才這兒是不是有一個說書的老頭子?」
唐諱之點點頭。
「他說的那些混帳屁話,你都聽了嗎?」
「都聽見了。」
唐無色心頭一沉,臉也隨之一沉:「那我告訴你,那些屁話,你連一個字也不能相信!這傢伙想必是敵人派來的奸細,有心要陷我唐門於不義,故意污衊我唐門的名聲!記著,他說的話,你連一個字也不能相信,聽到了嗎?」
唐諱之茫然點頭,帶點惶恐地:「孩兒知道了。請爹放心,孩兒是決不會相信那些不明來歷的人,對咱唐門的種種惡毒中傷的。剛才要非看在他一把年紀,又不像會武的份上,孩兒早就忍不住要出手把他好好教訓一頓的了。」
唐無色聞言,這才略感滿意放心,連忙又裝作毫不在意地:「很好。不過,像這種人,咱們又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咱們大可犯不著為這種微不足道的卑鄙小人而敗壞了興致!嗯,宴席快要開始了,賓客們都在等著你呢,你這就快跟爹回廳上去,準備招呼客人入席吧……」

  一場盛宴,終在熱烈的氣氛下結束,賓主各自盡歡而散。
  是夜席散之後,就在唐諱之帶著微醺酒意,正準備回房安歇之時,他忽然聽到房中傳出一聲細碎異響。
  唐諱之心中一動,酒意當堂醒了幾分:莫非有夜行人上門?這麼一想,頓然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他連忙輕輕從懷中掏出隨身帶備的一件護身暗器,然後不動聲息,推開房門,隨即一個箭步跨了進去,一邊沉聲低喝:「甚麼人?」
  然而,沒有人。
  唐諱之心頭噗噗亂跳,驚疑之下急急打火亮燈。
  柔弱燈光之下,赫見書桌上竟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張字條……

  三更,後山。
  「三更後山,依時赴約。有秘密相告。」
  唐諱之懷著緊張興奮的心情,悄然而至。畢竟是初生之犢,對於生平能首次遇到這種離奇事情,唐諱之不免大感刺激、好奇。至於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又是否心懷惡意,他根本全不在乎。
  正在後山等待他的,是一個老人和一個中年婦人。這老人正是早前曾出現在唐府門外的那個說書老人。唐諱之以前從來沒見過這老人,但那中年婦人卻是他認得的,一個在這幾年間,一直常常在他家門前擺攤賣酥餅的小販子,以往唐諱之也時常光顧過她,買她做的酥餅吃。今天黃昏時份,她也曾出現在唐府門外,不過並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唐諱之乍見二人,頓然大感意外:「是你們?你們到底是些甚麼人?」他腦海中突然想起了很多聽過的傳奇故事情節,心想這兩人莫非原來竟是兩位身懷絕技卻深藏不露的市井風塵異人?
  但見老人與中年婦人相視一眼,均自神情木然。
  良久,才聽那老人幽幽一嘆:「老朽陸浩昌,人稱陸四叔。」又指指中年婦人:「這位大娘,名叫瓊兒。」然後他就說出了一句教唐諱之驚異不止的話來:「我們本來都是唐門中的下人,很多年前都曾服侍過你爹的。」
  唐諱之一驚,正自搞不清一切是怎麼回事,未及反應,就在此時,突聽一人厲聲冷笑道:「原來是你們!」
  隨著笑聲,一個人陡然自一塊山石後現出身形,赫然正是唐無色。只見他滿面殺氣,冰冷目光正緊緊盯在陸浩昌和瓊兒身上。
  三個人不約而同,面色都變了。
  唐諱之怔道:「爹,你怎麼會在這兒的……?」話才出口,已瞬即明白,顯而易見,唐無色必是暗中跟蹤自己而來的。
  老人陸浩昌身子一震,呆然看著唐無色半晌,卻道:「少爺……」猛又一咬牙,神色慘然地:「不……你已經不是那個讓小的從小看著長大的少爺了……」
  唐無色陰沉一笑:「是嗎?」說著逕自上前一步。
  陸浩昌似乎有點懼怕,疾忙如避蛇蝎一般往後退了一步,但仍竭力鎮定著,搖著頭嘶聲道:「是的。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你早已不再是我少爺了……你已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魔……一個滅絕人性的惡魔!」
  唐諱之聞言又忍不住大吃一驚,叫起來道:「不!你為甚麼要這樣罵我爹?」
  陸浩昌嘆一口氣,驀地仰天發出一聲淒厲慘笑:「唐小少爺,難道你對我今天給你說的那個故事,真的連一個字也不相信嗎?莫非你真以為一切都只是我無中生有,憑空捏造出來的嗎?難道你只知道相信,你爹從小就灌輸給你,逼你相信的一切謊話才是真理?」霍然厲聲道:「可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理昭彰的啊!」
  唐諱之詫異莫名地看看他,又轉頭看看父親,一時真有點無所適從之感。
  中年婦人瓊兒一直默默看著唐無色,神情中既有幽怨、厭惡、同情、憤恨,和失望,可說複雜已極,此時不禁插口:「少爺,奴婢知道,你本性還是善良的,一切不過全是你十三叔給你服下的『忘情丹』在作祟罷了,是『忘情丹』的藥性漸漸把你改變成另一個人的……」
  「住口!」唐無色陡然暴喝一聲:「賤婢!虧你今天還有臉來見我!告訴我,二十年前,偷偷把雷嬌救走的人,是不是你?從我十三叔的丹房中把『忘情丹』的解藥『還情丹』偷去的人,又是不是你?」
  瓊兒淒然一笑,道:「是又怎樣?難道這不是每個稍有良知的人都應該做的事嗎?我跟陸四叔,當年本就是因為看不慣你們的所作所為,才決心叛出唐門的。本來,起初我們還一心想著要怎生想個法兒,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解藥偷偷給你服下,讓你從此回復本性,懸崖勒馬的,可惜……想不到少爺果已完全達到了絕情絕義的極致,居然一點舊情也不念,不問青紅皂白,先就派人把我和陸四叔的親人殺了一個乾淨……」
  唐諱之聞言,不禁為之一陣毛骨悚然,駭然失色地望向父親:「爹……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唐無色忙道:「假的!根本完全沒有這種事!一切都是她別有用心,胡編捏造出來的!」
  陸四叔已氣得嘶聲大吼道:「少爺,你自己泥足深陷,執迷不悟倒也算了,為何卻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硬要逼他跟你一樣,做一個不辨是非,喪盡天良之人?還自小就讓他不斷服下『忘情丹』……」
  此言一出,唐諱之頓時如遭雷殛,眼前彷似一陣天旋地轉,不由失聲叫道:「甚麼……?」他實在無法想像得出,自己的父親,竟然會一直暗中用上這種手段來對待自己。
  「夠了!」
  唐無色至此已不能容忍下去,手一翻,已自腰間摸出了一筒「神州五號毒火箭」,對準了陸四叔──這就是唐門這些年來所一直生產研製的,並賴以發家致富的新型超級武器,售予兵部的價錢已由最初的一百兩銀子一筒暴升至近年的二百兩銀子一筒。
  這時,唐無色的手指已按上了箭上機括,只須機括一發動,毒箭與火彈便將同時自箭筒中以五百石的力道彈射而出,射程足可涵蓋方圓十丈,任對方身負絕世輕功,也必將難逃性命。
  陸四叔見狀一呆,隨即悍然不懼似的,一挺胸膛,淡淡冷笑一下道:「少爺,你要殺我,是吧?嘿,不瞞你說,我和瓊兒二人,自從偷偷叛出唐門的那天起始,就早已準備著隨時迎接這一刻的來臨的了!」
  唐無色凜然道:「廢話!你若還想活命的話,就快快告訴我,雷嬌到底在哪裏?」
  陸四叔想也不想,堅決搖頭,道:「莫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是寧死亦不會告訴你的。」
  唐無色正自氣結,唐諱之已不識趣地適在此時趨前急問:「爹,究竟『忘情丹』是甚麼東西?你真的從小就讓我服下這種東西嗎?」
  瓊兒不等唐無色回答,倏已冷笑一聲,截口道:「當然是真的!不過,小少爺,你如今已大可不必再擔心了。因為這幾年以來,我在給你吃的酥餅中,都一直偷偷攙進了解藥,就是你爹方才所說的『還情丹』!」
  這一著,簡直大出唐無色意料之外,唐無色不由又驚又怒,暴跳如雷:「賤婢!你竟敢壞我好事!看來我今天已是非殺你不可了!」
  唐無色說罷,手中箭筒一轉,便轉向著瓊兒,不由分說按下機括。
  只聽蓬然一聲炸響,一道藍汪汪火柱已自箭筒射口激噴而出,直射在瓊兒身上。在火柱噴出的同一時間,無數支毒箭亦紛紛自筒口迸射而出,織成一片箭雨,鋪天蓋地般射了過去,直把瓊兒射成一個刺蝟。說時遲那時快,瓊兒慘呼一聲,撲地便倒,整個人瞬即就被火燄完全吞噬,在地上不住翻滾掙扎著。不到半刻,但見她身上已冒起了陣陣濃煙,煙中夾雜著刺鼻焦臭,未幾,才終於寂然不動了,那插滿箭鏃的全身漸漸已在毒火中化為焦炭,地上只留下一攤已被薰得稠黑的毒血。
  這觸目驚心的可怖一幕,直叫唐諱之、陸四叔兩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魂飛魄散。
  唐無色夜梟般獰笑著,猛又把筒口對準陸四叔:「再不乖乖給我說出雷嬌下落,下一個便輪到你了!」
  眼看陸四叔便即將步瓊兒後塵,化為一具焦屍,突然傳來一個冷冷聲音:「你很想知道雷嬌的下落嗎?我來告訴你好了。」
  眾人一怔,不期然齊地循聲望去,不望猶自可,這一望之下,登時都驚異得呆若木雞,愣在當地。
  只見兩個形狀怪異的人忽已從不遠處灌木叢後現身而出。
左首一人,身材高大,皮膚白皙,長得一頭長長的閃亮金髮,卻都束成一根豬尾般的小辮子吊在腦後,髮式相當古怪。他頰下一部鬈曲的濃髯,以及一雙眉毛也是金色的,但最嚇人的是,那一雙眸子卻赫然是藍碧色的。還有那一身服飾,也全是眾人見所未見的一種服飾。
而右首那人,卻更為古怪,因為他全身上下居然穿著一副式樣奇特的沉甸甸的金屬鎧甲,頭上也密不透風地套著一頂金屬造的頭盔,只在眼睛部份開了一個小窗,窗上卻鑲嵌了一塊透光的水晶鏡片,好讓一雙逼人的目光能從鏡片後透出視物。
  唐無色深吸口氣,禁不住問:「你們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鐵甲人向金髮人一擺手,便冷然答道:「這位是來自西洋異國的奧克蘭先生。至於在下……」稍頓,聲音突轉凌厲:「在下正就是為雷嬌,也為雷家復仇而來的使者!」
  唐無色身子一顫,卻瞬即鎮定如恆:「雷嬌呢?她要復仇,自己為甚麼不來?」
  鐵甲人有點黯然的道:「她早已死了。」
  「真的?」唐無色聞言,面色一變,那神情中一時也分不出是喜是悲。敢情在他內心中的某個深處,畢竟還是藏著幾分對雷嬌的真感情不成?
  鐵甲人冷笑著:「其實她不死又能怎樣?她的人縱然還沒死,一顆心卻早已死了──在廿多年前的那一天晚上,就已死了!而且死得徹徹底底!」
  唐無色自然明白他在說甚麼。廿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正是由他充作內應,引領一眾唐門高手,突襲攻進「霹靂堂」,把雷家上下都屠戮淨盡的。也正是由他親自出手,先在暗中向雷嬌下了劇毒,然後再出其不意地把她擊成重傷的。
可是,對他自己而言,那也是讓他畢生難忘的一晚。那天晚上的一幕幕地獄般景象,廿多年來可說一直深深縈繞在他腦海中,歷久不散:雷嬌在受襲毒發之後,簡直錯愕得完全無法相信那是事實,在心痛欲絕,肝腸寸斷之下,只能無意識似地不停問著他一個相同問題:為甚麼……為甚麼……?唐無色卻一直沒有回答,也不知是不敢回答,還是不忍?
接下來,雷嬌只有竭力負傷而逃,留下一條怵目驚心的血路;而為了斬草除根,他別無選擇,只有一直把她追殺至府外,四周的熊熊火光、殷紅的凌亂血跡,與陣陣淒厲慘呼哀號,還有那無數不停倒下的屍身,一切一切彷似已徹底令他瘋狂,令他失去了所有理性;眼看雷嬌即將要命喪在他手下之際,突然不知從哪裏跳出兩個蒙面人,向他撒下一陣毒藥暗器,然後就在混亂中乘機把雷嬌救走……
終於好不容易等到一切終結,等到父親率眾開始清理現場,點算屍體,檢查戰績之時,他只有草草向父親撒了個謊,說雷嬌早已毒發身亡,屍身亦已在烈火中被燒成灰燼……
  雖然明知道雷嬌身中劇毒,加上又已受了重創,縱使被人救去亦必將命不久矣,但廿多年來,在他心目中,卻一直隱隱相信,雷嬌始終是未死的……想不到直至廿多年後的今天,才能從眼前這個古怪神秘的鐵甲人口中確切地得到了她的死訊。
  「雷嬌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又是她的甚麼人?」
  回答唐無色前一個問題的,卻是陸四叔。原來當年,他與瓊兒把雷嬌救走之後,就帶著她一起匿藏到了一個杳無人跡的山谷中養傷避禍,期間二人一直以唐門的獨門解毒聖藥延續住她的性命,又不停四處奔波為她延醫治傷,如此過去數月,雷嬌傷勢才稍見好轉。然而雷嬌心頭所受創痛,似乎遠比身上傷勢更甚更重,在數月後的某一天夜裏,她竟突然留書飄然遠去,自此不知所終。
  鐵甲人一直呆呆聽著,聽到此處,忽然插口續道:「你們都不知道,她自此就一直四處漂泊,隻身過著悲慘的逃亡生活,並矢志立誓要報此血海深仇。正是這個復仇的強烈慾望,才讓她能奇蹟一般地挺過來這段日子的。後來她就輾轉離開了中原,遠赴西洋。想不到在彼邦,她卻另有一番奇遇,認識了這位奧克蘭先生……」
  眾人聞言,頓時都是一怔,心中不禁同時升起一個疑問:一個重傷未癒的人,即使要逃亡也不必逃到西洋那麼遠吧?
  想不到鐵甲人接下來的話卻居然越來越是駭人聽聞,尤其對唐無色來說,更簡直不啻是一連串晴天霹靂:原來唐門父子雖然機關算盡,最終把雷家滅絕,結果卻並未能得到雷家歷代火器設計的奇才巧匠所傳下的心血結晶:一份秘密的火器藍圖。在這份秘密藍圖之中,所描畫的赫然竟是一種前所未見的、超越時代的嶄新發明──一件多功能的終極超級火器!
  而唐門父子之所以沒能得到這份藍圖,只因為這藍圖歷代以來,竟然一向是只靠人腦承襲相傳的。也就是說,每一代的雷家掌門,都會預先秘密選出幾位才智出眾的弟子,然後憑記憶畫下藍圖,讓他們用心記憶,等到弟子們已將藍圖深記腦海之後,再將藍圖徹底銷毀掉,以確保不致外洩。而雷嬌恰好正是被這一代掌門雷明登所挑中的其中一位傳圖弟子。只是藍圖中描畫的這件偉大發明,由於設計實在太過超越時代,裏面牽涉到的種種實際應用起來所需要的科技知識,實在遠遠超乎當時中國的科技水平,故此歷代一直都沒有一個雷家傳人能真正付諸實行地打造出來,也因之一直只被視為一個不設實際的奇談狂想。
  直至雷家遭此滅門之禍,雷嬌痛定思痛,才驀地異想天開地想到要利用這份藍圖,來為雷家復仇。由於某種機緣,她得知道在當時,西洋異國的科技已遠比中國進步,知道只有憑藉西洋異國的先進科技知識,或許才能有望幫助她成功打造出藍圖上的這件超級火器,一來既可完成雷家歷代心願,二來亦可達成復仇目的。於是她才毅然以無比堅決之心立下宏願,抱著一線希望,遠赴西洋一行。
  然而想不到這一去卻成為了她生命中最後一段歷程。
  在迭經千辛萬苦,長途跋踄到達西洋,再經歷一番曲折遇合之後,她終於在當地遇上了一位火器專家奧克蘭,並與之成為好友。經過一段日子的交往觀察,她發現對方雖然非我族類,為人卻實在遠比生平所識的同胞們都更為正直誠實,善良可靠,於是她就坦誠地把自己的身份來歷,及一番慘痛經歷都向對方和盤托出,並向之提出了請求合作的計劃。奧克蘭一則本是一個打造火器的狂熱愛好者,二則亦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當即義無反顧地一口答允跟她合作。雷嬌大喜過望,遂憑著記憶把藍圖畫出,交予奧克蘭。
  唯這件火器因設計過於複雜,打造需時,後來雷嬌竟然未及等到火器成功造出,未幾便因傷重復發,以至含恨而終,終於撒手塵寰……
  唐無色聽著聽著,心中越發思潮洶湧,不能自已,猛地一個念頭猶如電光般一閃掠過,登時變得臉如死灰,只覺哭笑不得,險些大叫出聲來:這份終極藍圖,簡直比起所有他們後來得到的火器藍圖更有莫大利用價值,只是千想萬想也想不到原來一直就只藏在雷嬌腦中,那就是說,其實唐家父子只要不是立心不良,過早動上歪念,處心積慮的對雷家實施這番陰謀,又逼不及待的動手血洗雷家,把他們斬盡殺絕的話,以雷家父女對唐無色那種全無防備的信任,以雷嬌對唐無色的一往深情,說不定根本就不必搞出這麼多事來,只要假以時日,不必費上一兵一卒,不必刀劍相向,也許雷家父女就會自動把藍圖秘密傳給唐無色的。
  唐無色呆然良久,才能失聲問出最後一個疑問:「這件如此厲害的火器後來是否真的打造了出來,如今又在哪兒?」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已不禁停在那洋人奧克蘭的臉上。
  只聽鐵甲人冷笑一聲,竟緩緩道:「這件火器如今正在你眼前!就是我身上穿著的這副鐵甲。」
  所有人聞言俱是一怔,不能置信地:「不是吧?這副鐵甲居然竟是一件火藥武器?」
  「你們不信嗎?好,我就不妨給你們試看它的強大威力吧。」
  鐵甲人說罷,猛把右臂一抬,指向數丈外的幾株大樹,接著只聽一陣輕微的軋軋機括聲響起,只見就在鐵甲人腕間那副鐵皮護手之下,突然伸出了幾根黑黝黝的鋼管。然後就在眾人猶自不明所以之際,那鋼管嘴中竟然齊地爆出一陣炸響,噴吐出幾道眩目火光與強勁氣流。與此同時,在一陣刺鼻硝煙氣味中,幾顆鋼彈子已挾帶著火光氣流,尖嘯著自鋼管內如星丸飛擲般飛射而出,直射在大樹之上。
  然後又是一陣驚天暴響,只見那幾株好好的大樹,赫然竟就此被轟然炸碎,並且隨即陷入一片濃煙烈燄之中,熊熊地燒將起來,燒了個必必剝剝。
  眾人只看得失色咋舌不已,盡皆神為之奪,亡魂俱冒。
  唐無色不自禁動起一念:要是能把這件火器據為己有,弄到手中讓手下工匠們好好仔細研究一番,再加以大量複製生產,售予兵部的話,那該是多麼吸引的一大筆財富……?
  唐無色想到這裏,不由利慾薰心,一轉頭,逕向鐵甲人道:「說!這東西你要多少銀子才肯賣給我?」
  鐵甲人聞言一怔,猛可仰天狂笑起來:「你說甚麼?莫非你以為這世上不管甚麼東西都是可以用銀子買到手的嗎?你是否忘記了,這本來就是屬於雷家的東西?是雷嬌要借我之手,用它來向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報復的!你居然想我賣給你?你問問自己,你配擁有它麼?」
唐無色面色一變,轉念間頓然殺意大盛,只見他那握著毒火箭箭筒的手,已在不動聲色之際霍地一抬,指向鐵甲人。
說時遲那時快,唐無色隨即按動了筒上機括。
火光乍然迸閃,一蓬淬毒利箭,就伴隨著一道藍藍火柱,自箭筒飛衝而出,激射向鐵甲人。剎那只見火光如閃電,利箭如暴雨,在黑夜中有如放出一條惡龍,正帶著滿空飄散的星星花火,經天飛掠而過。
在場的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均自反應不及,只有齊地瞠目驚呼起來。
鐵甲人就在漫天光雨下,給射個正著。所有人剛剛都見識過這「神州五號毒火箭」的威力,登時為之心頭一沉,對於接下來將要目睹的景象,幾乎都已不忍再看下去。
但令人大出意外的是,鐵甲人的下場居然並未如瓊兒一樣!
只聽一陣陣如同珠落玉盤的卜卜聲響過處,毒箭雖然一一射到他身上,卻竟自紛紛折落在地;而火柱在射上那副鐵甲之後,亦有如撞上了一堵防火護牆那般,一點也燃燒不起來。
唐無色見狀,簡直目定口呆,難以置信。
只見鐵甲人兀自巍然屹立著,猶如沒事人一般,口中還在哈哈笑道:「唐無色,你想不到吧?就憑你唐門這種雕蟲小技,想對付我這副『甲一型霹靂無敵奪命雷火鐵甲』根本就是完全不濟事的。」說著,語聲暴然一沉:「唐無色,現在已經到了該你連本帶利,為雷家那筆血債一總清付代價的時候了吧?」
唐無色渾身哆嗦,剎那間已慘然變色,汗出如漿。
唐諱之見狀,連忙一步搶上,擋在父親身前,厲聲道:「要殺我爹,先殺我!」
鐵甲人兩眼中登時射出兩道逼人厲芒,冷然道:「小子,快給我滾開!別在這兒礙事!你是無辜的不干事的人!我可不想殺你。」
但唐諱之堅決不肯讓開,他似乎已是下定決心,要盡一己之力救護父親。
「爹,你快乘機跑吧!這兒有我擋著,你快快有多遠跑多遠吧……」
鐵甲人似是微微一凜,然而一條鐵臂畢竟還是緩緩抬了起來,並以那隻拳頭下的護腕對準了二人:「嘿,果然是一片純孝,端的令人感動!只可惜子孝父卻不慈!既然如此,我只好成全你這一顆孝心了……」
就在這時,唐無色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事,不由自主面容一黯,悲聲向兒子道:「諱之!看來瓊兒給你服下的『還情丹』藥力果然已在生效了……」隨即仰天長嘆一聲:「看來這一切俱是天意……天意!要非如此,為父今天又怎能在瀕死之前,感受到你這份至孝之情?」說著說著,兩點淚光已驀然在眼中閃漾起來──廿多年來,因為「忘情丹」的藥效,他從未流過一滴淚水,想不到在死前一刻,人的至情天性才終於成功突破出藥力的禁制,再次顯露出來……
剎那之間,前塵往事,一一幻成走馬燈上的圖景,在唐無色腦中紛至沓來,一幕又一幕地不住湧現著。一切如煙如雲,如夢如幻,終須亦要在最後一刻化為泡影,彷似再無意義……
──雷嬌,是我負了你,你死得畢竟太冤了。可是你知道嗎?自你去後,我生命中又何曾有一刻真正得到過安寧,得到過開懷?
──算了吧。如今看來,這廿多年來,也許我一直只不過是白活了一場。不錯,廿多年前的那天晚上,父親本來早就不該救我,早就該讓我喝下那杯毒酒……
唐無色不停想著,但覺已是心如槁木死灰,倏地大喝一聲,出其不意地伸手點中了唐諱之的穴道,隨又把他一推推開,一挺胸膛,深吸一口氣,向鐵甲人道:「好!來吧,我如今已是死而無憾了!唯一的遺憾只是,在我死前,我竟然還未知道你的名字……」
鐵甲人眼光一閃,牢牢直視著他,良久才答道:「你聽著,我的名字就叫:雷三彩!」
唐無色腦中不覺轟然一響,竟似炸開了一記焦雷:三彩?不是吧?
他記得,廿多年前有一次,在某個花前月下的夜裏,在跟雷嬌情意綿綿,喁喁私語之間,他們兩夫妻曾經一起憧憬過將來生下兒女,一家幾口歡聚天倫的幸福日子,那時雷嬌曾問過他想為第一個所生的孩子起一個甚麼名字?他記得自己一時之間就曾經隨手指著房中擺放的一件唐三彩古玩,作出過這麼一句開玩笑的戲言:不如就叫唐三彩吧,好不好?
──莫非,這鐵甲人竟就是雷嬌為自己所生下的孩子?
唐無色這麼一想,登時越想越是吃驚,也越想越是悔恨:莫非當年自己向雷嬌驟下殺手之時,雷嬌早已懷上了自己的骨肉……?那豈不是說,若非後來雷嬌被人所救,自己早已經不知就裏,糊裏糊塗地就親手把自己的孩子也一併殺掉了?
唐無色終於再難自已,竟自放聲慘笑起來,笑畢,才顫聲道:「好好好……實在太好了……我現在只有最後一個請求了,請問閣下能否除下這個鐵盔,讓我好好看上一眼?」
鐵甲人呆然半晌,才終於點點頭,如言把鐵盔除下。
一直藏在鐵盔下的,原來是一張長得十分俊秀英挺的年輕臉龐,那面貌、輪廓果然竟真的依稀烙印著自己和雷嬌的幾分影子。
「嗯,很好。」唐無色終於甘心地瞑目了。他將把對方這副面容深深刻印進腦海之中,然後再帶著腦海中這幅最後的景象,了無牽掛地投向另一個永恆的未知世界。
  至於,這年輕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正是他的生身之父,這點對於唐無色來說,已經全不重要了。
  年輕人冷然看著唐無色安祥地合上雙眼,終又緩緩道:「唐無色,你安心上路去吧。」
  唐無色無語。
  於是年輕人慢慢的抬起右臂,把鐵拳直伸到了唐無色面前。接著一陣軋軋輕響,幾根中空的鋼管就自那隻鐵護手底下齊嗖嗖地往外伸了出來,那鋼管嘴巴中猶自殘存發散著因為剛發射過火藥所留下的幾縷淡淡硝煙。
  就在這時,一個人突然噗通一下跪了下來,嘶聲向年輕人哀求道:「算了吧。算老夫求求你,你還是放過他吧。」
  年輕人一怔,回頭一看,只見那人正是陸四叔。
  「甚麼?你居然求我放過他?你莫非忘了?你忘記了這個人……不,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曾經怎樣不問情由,把你一家老幼滿門良賤都殺光殺盡了麼?」對陸四叔的這種舉動,年輕人只感十分不解。
  只見陸四叔一直咬住牙,面容不住抽搐,似在盡力控制著自己,壓抑著內心那股暴烈的仇恨之火,直過了好半天,才終於長長嘆出一聲,平靜的道:「畢竟死者已矣……就算今天我們把他千刀萬剮,細割寸磔,亦已不能讓死者起於地下了,是嗎?一個人既然可以忘情棄義,為甚麼就不能把仇恨忘卻?忘情忘恨,不過俱在乎一念罷了。只要這個人今後真能迷途知返,覺今是而昨非,從此為往日所犯罪行真誠懺悔,我們又何必一定要置他於死地?」
  年輕人聞言頓覺一陣猶豫,不期然內心泛起了一番激烈交戰,那是關乎人性道德,關乎大是大非的一番永恆交戰……
  陸四叔的話確然說得十分有理,然而,若依他所言,就此放過眼前這個雙手沾滿血腥的魔頭,將又如何向自己死去的母親,以及無數被害的死者們作一交代?又將如何向自己的良知作一交代?
  究竟該殺,還是不該殺?年輕人實在不禁糊塗了。
  能偶而作出妥協讓步,偶而加以修正的正義、良知,試問到底又能否算做一種真正顛撲不破的正義與良知?
  忘記,又到底該算是一種寬大的解脫,還是只不過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逃避?
  種種問題,不斷充塞著年輕人的腦袋,正自讓年輕人苦惱不堪,此時忽聽得陸四叔又在道:「更何況,我自小看著少爺長大,深知少爺的天性本非如此寡情絕義的,在我看來,一切罪魁禍首都不過是那該死的『忘情丹』罷了!」
  年輕人聽得不覺又是一呆,心中猛可又隨之而升起了一個古怪念頭:是真的嗎?唐無色之所以變得如此喪心病狂,歸根究柢,一切真的原來只是因為「忘情丹」的功效在作祟?抑或根本是人性中的野心、貪婪才使得他越來越深陷不拔?
  又或者,世上根本從來就不存在甚麼「忘情丹」、「還情丹」這種東西?根本從一開始,這一切都不過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精心佈局──一場蠱惑人心的信念騙局?然而,到底是唐十二和唐十三一開始就已成功騙得唐無色深墮彀中,以至後來才連唐無色自己也對所謂「忘情丹」的功效深信不疑,漸漸弄假成真?抑或是,唐無色本來就不相信有甚麼「忘情丹」的功效,只不過唐十三當初讓他服下的,卻是一種能讓人上癮成癖的藥物,於是隨著日子有功,唐無色才終於漸漸心甘情願的讓野心貪婪完全蠶蝕了自己的本性?
  至於真相究竟是怎樣,恐怕現在已是連唐無色自己也回答不出的了。  (完)

大俠之死

大俠之死
  
  「川中大俠」江清月為了替武林除害,誅殺「嗜血雙殘」,不惜間關千里,風塵僕僕,結果歷時三個月,才在關外找到二人,在經歷一番慘烈血戰,付出身負重傷的代價之後,終於把這兩個作惡多端,殺人如麻的魔頭一舉擊殺。
  他懷著振奮的心情,負傷回到家中,未料到甫進門即看到妻子留下的一封書信。信中內容,對江清月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十分殘酷:妻子在信中告訴他,因為他多年來只顧四出行俠,從來罔顧生計,不事生產,導致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實在已不能再忍受下去,故此只有選擇離家出走,另覓前途。
  ──不是吧!
  江清月簡直完全呆住了,幾乎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內心剎那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痛苦與恥辱,實在想不到結褵多年的妻子居然如此耐不得窮,也絲毫不諒解自己濟世為懷的理想!──也許亦可說成是,他從來也沒真正了解過自己的妻子的想法吧?這些年來,原來他一直不曾了解到,自己的妻子心中所嚮往的,原來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一種生活!原來她要的只是衣食豐足的溫飽生活,才不管甚麼正義、理想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可是誰叫自己一直是那麼熱衷陶醉於當一個大俠呢?可惜,當「大俠」根本從來就算不上是一種「職業」,不但不會得到可觀的收入,足以養妻活兒,藉此餬口,相反的,很多時更只會是很花錢的一件事──在江湖上闖蕩四方,行俠仗義,光說衣食住行,本就在在都需要花錢,更不要說跟那些江湖朋友套交情,互相酬酢的花費。
  大俠本來也是人,也是需要吃喝拉撒,需要生活的。只有小說中的大俠,才可以不事生產而有花不完的銀子。

  自從受到妻子下堂求去的打擊之後,江清月的生活更加窮愁潦倒。因為,他開始變得自暴自棄,自怨自艾,每天沉迷於狂飲爛賭,藉此麻醉自己。堂堂一個大俠,竟爾就此一蹶不振。
  這種日子很快就讓他那本就不多的手頭積蓄,漸次耗乾耗盡。直到有一天,他連所住的陋居也早賣掉了,窮得幾乎便到了要露宿街頭的境地了,江清月這才認真想到了今後生計的逼切現實問題。
  他首先想到的是以往結交的那些江湖朋友們。這些人之中,有很多曾在他往日境況還好時得過自己不少恩惠,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大筆大筆金銀的周濟──否則,江清月又怎會窮得這麼快?雖說施恩不望報,但到了此情此境,他只有厚著臉皮,逼不得已地開始一一向他們打秋風了。誰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當一個人一旦窮起來的時候,不知怎的,以往的所謂朋友的嘴臉就會完全變了,而且一個個都會對你避之則吉。
  「真不巧,我今天剛好很忙,等幾時有空,再找你喝頓酒或者喝杯茶怎麼樣?」
  「江兄,你不要尋我開心了,堂堂一個『川中大俠』,竟會窮得問我借錢?開玩笑開玩笑……」
  「真的不好意思,我最近手頭也正好十分拮据,不過你盡管放心好了,請你再耐心多等幾個月,到時我一定連本帶利,把那五百兩銀子還給你的!放心,我說過的話,一定認帳!大家是過命的交情,鐵哥們兒嘛!」
  ──不是吧!
  結果秋風沒打成,倒是冷顫打了好多個。所謂「有酒有肉好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真的說得一點不差。
  江清月開始又恨又悔,恨的是自己不會帶眼睛交朋友,一向太天真太傻冒了!悔的是,人世間有那麼多路不好走,為甚麼自己偏要笨到選擇當上俠客這條路?大俠兩個字,到頭來原來一錢不值;正義和理想這兩種東西,更只有如水月鏡花,空中樓閣,經不起現實的殘酷考驗。早知有這麼一天,江清月倒寧願自己從小就立志只做一個平凡人,哪怕只是個種地的農民,砍柴的樵夫,打鐵的鐵匠,趕車的車夫……總之幹甚麼也好,至少總比做一個「無產階級」,一窮二白的狗屁大俠要強!
  想想自己除了空有一身武功,根本一無所長,眼下能拿甚麼來換飯吃?江清月不禁越想越徬徨:到街頭賣武?不是吧,堂堂大俠,竟要靠賣武維生?想想也覺可笑,丟不起這個人!去應徵當鏢師、護院?只怕連僱主也會覺得自己在開他的玩笑──不是吧?閣下是鼎鼎大名的「川中大俠」,我們只怕請你不起咯?去當捕快,不是吧?自己沒人脈關係,更加全不在行。設館授徒?更不是吧?他現在根本連館也設不起,難道能在破廟或者街邊開館?
  最後,江清月甚至想到做賊──劫富濟貧嘛,不過濟貧之前先濟濟自己也就是了……但終究過不了傳統道德觀念的一關。
  難道就只有等著慢慢餓死?不是吧?可笑,堂堂大俠,竟沒死在仇人刀劍之下,而居然是死於飢餓?這種事情,只怕說出來也沒多少人會相信。與其如此,倒不如自殺來得乾脆漂亮──他實在不想自己成為天下第一個餓死的大俠──最好還能在自殺前先安排好一番假象,讓人以為自己只是因為苦練一種高深的驚世武功,走火入魔而死的,這種死法應該才最能配得上大俠的身份吧。

  江清月萬念俱灰,簡直感到自己已走到了窮途末路,於是他真的開始準備預先寫好一封留給妻子的遺書了──雖然他不大確定,妻子能在他死後看到這封遺書。
  他甚至已在心中初步打好了一個頗老套而陳腐的腹稿:「夫人,你選擇離開我是對的,因為我的確一無是處……但願你能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夫婿,從此徹底忘記我,重新過上幸福的生活,因為你快樂,我便快樂,把一切悲傷都留給我自己吧……故夫清月絕筆。」
  這時,他才想起了手邊連文房四寶也欠奉,如何寫遺書?就是寫血書也得先弄來一張像樣點體面點的白紙吧?
  於是,他信步逛到市集上,打算隨便問一個店家賒一張紙回來──對不起,這麼一賒,只怕便要等到下世才能還了。
  他先來到一家書坊外,正默默盤算著一番最婉轉而又最不丟人的措辭。
  突然,他的目光被擺放在門前書攤上的其中一疊紙張所吸引了。
  那是一疊看來像是邸抄的東西,封皮上印著四個絹秀的雕版楷書字體:武林邸抄。
  江清月不由心中一動:不是吧?武林邸抄?那是甚麼東西?
  「老板,請問這個可不可以借我一看?」
  書坊老板打量他一眼,當即認出他的身份,連忙一臉陪笑:「原來是江大俠!當然可以!這本來是要賣五文錢一份的,不過江大俠看過若覺得喜歡的,盡管隨便拿去便是!」
  江清月聞言真有點受寵若驚──看來做名人也有不少好處。他心道:「銀子我也很喜歡的,要是銀子也可以讓我隨便拿一些去,那該多好?」
  老板乾脆親自拿過那份「武林邸抄」,恭敬地交到他手中,又道:「江大俠是武林中人,這份近日才新鮮出版的『武林邸抄』就最適合你看的了!」
  江清月接過翻開一看,登時怔了怔,發現邸抄上印的都是密麻麻蠅頭小楷,粗略一覽,又發現內容赫然都是一些武林上的時事逸聞、掌故傳記,以及一些武林名人的最新動向之類,委實十分新鮮有趣,例如某某派掌門人近來與某某幫幫主因某事結怨、某某名人高手近日竟離奇被殺,又或者近日江湖傳聞有甚麼寶刀寶劍、秘笈寶藏現世等等,甚至還有一些人物專訪報道文章……
  「這簡直是武林中人都應人手一份的必讀之物!這邸抄更是定期更新,每月出版一次的。武林中人讀了它,只怕人人都可以成為武林百曉生,闖蕩起江湖來,就更加得心應手,不致於因為乏人指點而處處碰壁,犯忌了。」
  江清月不禁大感新奇:「這倒真是功德無量!怎的有人會想到刊印這種東西的?只不知道這些內容有多真確?會否是出於編撰者的信口開河,胡編亂造而已?」
  老板搖頭:「這我倒不知道,只是據說這份邸抄初次試版後,曾送交武林中十多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過目,並且經過他們法眼鑑定品評,一致認為所載材料翔實可信,保證絕無杜撰捏造之弊。」
  老板說著,伸手把邸抄翻到末頁,指示江清月一看。只見末頁上果然刻印著那十多位武林前輩耆宿的大名,其中包括少林方丈、武當掌門等等,每個名字旁邊都清楚附上各人的一方印章,另外還一一附錄著各人親筆寫下的一句讚語。
  江清月頓時驚異不已,心中僅存的疑慮一掃而空:這些名字的份量的確不容任何人置疑!
  「那麼,請問這東西銷量如何?又是由何人出資承印,由何人負責編撰蒐集這些得來不易的豐富材料的?」
  「這東西內容新鮮吸引,能滿足天下武林人的好奇心,銷量當然好得很哩。至於是何人承印,編撰,這就恕我不得而知了。因為他們似乎都是刻意保持身份隱秘的。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吧,幹這種事情,自然就難免會在無意中揭露了某些武林人士不願別人知道的私隱,難免招風招雨,惹上不少仇家的……」
  「嗯。這些有心人雖明知山有虎,仍偏向虎山行,想來也必非常人。單憑這份膽氣、這股造福同道的精神,就足以讓人敬佩了。更遑論這其中要牽涉到多少能耐,多少人力物力……」江清月越說越感興味,至此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此來的初意:「老板,這東西我也不必拿去,不如這樣,就請你通融一下,借個地方,讓我就在這兒仔細把它從頭至尾讀畢,然後還你可好?」
  「沒問題。」
  這老板倒是慷慨熱情得很,登時就把江清月招呼進內間靜室,任由他把邸抄翻閱個夠。
  江清月大為感激,連聲謝過,接下來便凝神用心,把邸抄細閱起來。才讀過首兩篇文章,已令他頓覺眼界大開,連聲稱異,大叫「不是吧?」不絕,一時連自殺的念頭亦早拋到九霄雲外了。行文者以一管生花妙筆,把武林上近來最惹人好奇關注的焦點奇聞娓娓道來,其中寫到不少細節,更是鉅細無遺,直如親歷其境,讓人聞所未聞,縱然難辨真假,也大有經過誇張渲染的可能,但寫來卻言之鑿鑿,繪影繪聲,唯其如此才更加引人入勝,趣味橫生。
  江清月正讀得如痴如醉,忽然看到了在文章與文章之間夾載著的一則小小的古怪啟事。
  啟事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俠客錢莊,專為俠客提供行俠酬金,決無欺詐成份。欲知詳情,請於每月初五、十五、廿五夜三更,至某城城郊某山某林,燃放七色煙花一個。敝莊自會派人前來接頭會晤。」
  江清月陡地一呆,兩眼目光定在那「酬金」二字之上,久久移不開來。
  「行俠居然會有酬金?天下竟有這等好事?不是吧?」
  人到絕境,又怎會放棄任何一絲一毫的希望?
  恰好的是,某城離此不遠,且還有數天便正是十五。
  江清月當即連那份邸抄也不看了,馬上衝出去找那位又慷慨又熱情的書坊老板。
  「老板,請你無論如何幫我一個忙,賒我一個七色煙花,可以嗎?」
  老板聞言一怔,幾疑是聽錯了:「煙花?不是吧?」
  江清月盡可能地裝出一臉的誠懇與莊重:「是的,你一點也沒聽錯,就是煙花。」

  等到他終於成功賒到那個市面上只賣三十文錢一個的煙花,珍而重之地揣在懷裏離開書坊時,江清月內心不期然隱隱生出一絲悔意來:既然這老板如此慷慨熱情,剛才何不乾脆再向他順便賒上幾兩銀子呢……?
  想到這裏,他的臉登時有點熱了起來,連忙搖搖頭,一咬牙,在心中大聲告訴自己:「不是吧,我江清月縱然真要餓死街頭,至少在餓死之前也要像個大俠,活得有一點尊嚴。」
  至於一個餓死街頭的大俠,到底還算不算一個有尊嚴的大俠,到這地步他實在既不能,也不想再去弄得太清楚了。

  十五夜三更。
  江清月來至某城某山某林,正欲燃放帶來的煙花,怎料卻聽見數丈外傳來一聲爆響,緊接著只見一朵璀燦奪目的七色煙花先已綻放在空中,照亮了半邊夜幕,一時把天上皎潔月華也比將下去。
  煙花隨即化作一陣流星花雨,四散落下,只留下空氣中一股強烈硝煙氣味。
  江清月一怔:不是吧?看來是有人比我早來一步?他不禁苦笑,想著早知如此,自己賒來的這個煙花可就白賒了。
  他這麼想著,當即提起腳步向發放煙花的所在方向走去,心中好奇,要看看這個比自己早來的,到底是個甚麼人?
  於是他就看到了一個模樣比自己更加落拓的中年人──意外地,他幾乎馬上就認出了,這個人正是「陝北奇俠」危獨舟。他們以前曾在一個無無聊聊的武林大會中碰過一次頭。
  「危大俠?不是吧?」
  危獨舟也認出了他,顯然也大感意外:「江大俠,是你?別來無恙?」
  江清月只有苦笑寒暄著,剛想把手中煙花藏起,可惜已被對方看到了。
  危獨舟剎那間已明白一切,不由也苦笑起來:「原來你也是看到了那則啟事,來找那『俠客錢莊』碰碰運氣的……?」
  江清月嘆著氣:「不瞞你說,小弟近日已是床頭金盡,壯士無顏……」
  「我何嘗不也是一貧如洗,三餐不繼?」
  「可嘆我們素來行俠仗義,濟世為懷,到頭來竟落得個如此下場?這倒應了一句俗話:『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沒屍骸』!」
  兩人同病相憐,一時感懷身世,不免唏噓連連,乘機大發一番積鬱已久的牢騷。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的滿肚苦水都吐得差不多了,算算時辰,已快近四更天了。
  兩人又再枯候半晌,猶自四望無人,不禁心中泛起一陣不耐、狐疑:「莫非那則啟事根本全然只是一場尋人開心的惡作劇?咱們是被愚弄了?」
  就在這時,寂靜中傳來一陣蹄聲與車輪聲。隨著聲音,只見夜色中,正有一輛通體黑得發亮的寬大馬車,自遠處緩緩馳近。拉車的兩乘健馬,居然也是全身烏黑的。車轅上跨坐著一個緊戴著黑斗笠,讓人瞧不見面目的黑衣人。就連那車廂上的兩扇小窗竟也是以鐵板緊緊密封,直遮蓋得嚴絲密縫的。一切看起來是顯得那樣神秘詭異。黑衣人、黑車、黑馬,簡直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這是一輛專門盛載不祥與死亡的幽靈之車。
  江危二人瞧著,都禁不住有點發毛。
  馬車來得近了,黑衣車夫陡地把馬韁一勒,就把車在二人面前停下。
  黑漆漆的斗笠下,彷彿正透射出一雙冰冷木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掃過。
  然後,是一個同樣冰冷木然的聲音,發自這黑衣車夫口中:「兩位是應啟事而來的麼?」
  二人只有點頭。
  「那麼,請上車吧。」
  二人一怔:「上車?去哪兒?」
  「當然是去『俠客錢莊』。」
  二人登時遲疑半晌:江湖險惡,隨便登上一輛來歷不明的馬車,豈不輕易著了人家道兒……?
  然而,只是遲疑了那麼半晌,兩人瞬即一咬牙,毅然大步上前,一把拉開車門。
  ──人到了窮愁絕路,就該沒甚麼好怕的了。
  車門拉開,只見車上一無所有,只放著幾個錦墊。由於四壁全被封死,車內本應是一片漆黑,車廂上空卻吊掛著一盞氣死風燈。
  兩人正要上車,黑衣車夫忽然冷冷道:「上車前,請兩位先答應遵守一條規則。」
  「甚麼規則?」
  「在到達錢莊之前,不要發問任何問題。你們要問問題,等到達之後,有的是機會!」
  兩人相望一眼,只有苦笑點頭──既來之則安之。
於是他們上車坐下。車夫關上門,二話不說,就駕車起行。

  馬車在經過近一個時辰的顛簸後,似乎逐漸走上一條下坡道。
  然後,又是半個時辰的旅程。期間,兩人在車內只感空氣越來越翳熱、潮濕、稀薄,推測他們可能已是進入了地面之下。但兩人儘管心中好奇,卻果然緊守著規則,並沒發問一句。
  終於,馬車停下。
  黑衣車夫拉開門,木然道:「到達了。」
  兩人下車一看,不由一凜,只見已身在一個偌大的石殿殿門前。四周都是泥牆石壁,點著氣死風燈。
  「這兒莫非已是地底?」
  「不錯。」
  「不是吧?為甚麼要把錢莊建在這麼隱秘的地方?」
  黑衣車夫語調中不覺透出一絲不屑:「那當然是為了安全問題。」
  正說話間,忽見兩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持刀自門內閃出,竟二話不說就揮刀向江危二人砍去。
  二人一驚,瞧對方刀沉力猛,顯是好手。當下不及細想,避招還招。
  「不是吧?甚麼回事?有話好說!」
  黑衣人卻並不搭理,只顧默然狂攻。那黑衣車夫更乾脆疊起雙手袖手旁觀,對此毫無解釋之意。
  只見兩名刀客刀勢飄忽詭異之極,也狠辣已極,步步進逼,一時竟把江危二人殺了個手忙腳亂,措手不及。
  江清月驚魂甫定,不禁怒氣陡生:「這到底是甚麼意思?」一咬牙,心忖:「豈有此理!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使出殺招了!」
  那邊廂的危獨舟亦是同樣心思。
  心念及此,江清月當即潛運玄功,使出獨門絕學:「貪狼七式」。登時,見他掌影翻飛,雙掌帶起一股狂暴驚飆,竟就在刀鋒錯落之間硬生生透破而入。對手猝不及防,猛吃一驚,隨即只感置身於內力的暴風眼中,手中刀欲勉強尋隙招架,奈何刀法已被打亂。
  而危獨舟亦已奮展神威,在一聲霹靂怒嘯之中,身形速度陡然加快一倍,雙拳到處,勁氣足以開碑裂石──這正是他賴以成名絕活:驚爆之拳!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刀鋒鏘鳴,刀光暴閃,兩柄刀就在頃間一斷一飛,與此同時,兩刀客更已被江危二人的拳掌逼至死角,眼看即將難逃筋斷骨折之厄。
  就在這時,猛聽一人大笑道:「兩位果然名不虛傳!」
  笑聲方落,只見一條纖巧人影自半空疾射而下,人猶在半空,一根長長的彩色緞帶已自手中拋出,緞帶有如靈蛇,竟在間不容髮之際就將兩刀客捲住,並且及時捲出了拳掌攻殺圈之外。
  人影這才冉冉落下。江危二人眼前一花,定睛看時,不禁俱是一呆,一呆之下,更不約而同,有一種觸電之感。
  原來,來人赫然是一位姿容絕艷,身段窈窕的如花少女,這少女一身白衣,眉目如畫,長髮紛披,竟似是天公奪盡巧思,傾盡靈氣雕琢出來的人間尤物。然而,美人神態卻是凜若冰霜,偏帶著一股懾人傲氣,使她看來竟又不屬凡塵所有。
  江危二人雖是中年之人,見盡天下美色,驟然間也難免為之一陣心醉神迷,瞠目結舌,良久不能定過神來。
  那少女一言不發,靜立不動,兩道冷冷目光,只漫不經意地往他們面上一瞥,隨即自顧凝視著虛空。
  江危二人這才驀地想起,適才耳中聽到的那陣大笑聲,顯然並非由這少女所發。
  兩人好不容易把目光從少女臉上移開,這才發現殿門前不知何時又已多了另一人。此人一身錦衣,長身玉立,兩鬢微霜,面上卻蒙著一塊黑巾,只露出精光炯炯的雙目,看樣子是一個中年男人。剛才那笑聲語聲正是由他所發。
  江清月一呆:「閣下……」
  蒙面人朗聲一笑:「在下便是『俠客錢莊』的掌櫃。兩位盡可稱在下作大掌櫃。」指指那少女:「這位就是本莊職方司之一的巢姑娘。」
  那少女聞言,只向二人微微點頭為禮。
  二人心中一凜:看來這「俠客錢莊」可甚有規模,殊不簡單。
  蒙面人此時又道:「恭喜兩位,你們現在來說,已成功通過了第一道考驗……」說著把手一招:「請進莊內再作深談。」
  江危二人頓時恍然,剛才那黑衣刀客的襲擊,原來只是一場考驗?二人不覺都有點驚怒不忿之意,唯是一想到此來目的,只有盡量沉住了氣。
  兩人隨在蒙面人及少女身後,步向殿門。只見蒙面人先伸手在門上左按三下,右按三下。一陣軋軋聲中,那道厚厚的石門才緩緩開啟。
  一行人通過石門,走上一條通道,未幾,面前又出現一扇重門深鎖的鐵門。
  江危二人見狀心中暗忖:「此地防範得如此森嚴,敢情真是一處貯存了大量金銀財富的寶庫?」
  蒙面人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從中挑出一條,插進門上鎖孔,輕旋幾下,鐵門才又被打開。
  如是者,竟一連要通過三道鐵門,方才到達第一進內堂。
  那是一間精緻而寬大的石室,當中只放著一張長長的石桌,桌前有數張石椅。最引人矚目的,是四壁皆立著一個個高有丈餘的大鐵櫃,櫃內堆滿了無數卷宗。
  蒙面人逕自走至桌後,在一張靠椅上坐下,向二人道:「請。」
  二人便也在桌前的石椅中坐下。那巢姑娘卻並不入座,只在一旁侍立。
  「兩位一路辛苦了。」
  那大掌櫃說著拉開石桌的一個抽屜,從抽屜內取出兩疊文件來,放到二人面前。
  「這是甚麼?」
  江清月往文件上一瞥,只見上面零星地刻印著一些文字,文字間卻留下了不少供人填寫的空白位置,看來儼然是一份表格形式。如第一行,便是:姓名;第二行:外號;第三行:籍貫……等等。
  「這是給兩位填寫的,申請領取行俠酬金的申請書。」
  江清月又一怔:不是吧?
  「這是本莊的規矩,也是你們申領行俠酬金的必要的第一重手續,目的是讓我們對兩位的履歷有一番初步了解。不過,兩位大可不必現在就急著填寫,不妨先拿去慢慢細閱一番,因為來說,我們將有半個時辰的功夫讓你們去詳細填寫它的。」
  這位大掌櫃說起話來,似乎總有種毛病,足與江清月的“不是吧”相輝映,那就是動輒便來個“甚麼來說”的,令人聽來有點不勝其煩。
  危獨舟忽問:「抱歉,我想先問一下,所謂行俠酬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掌櫃嘆一口氣,一副準備侃侃而談的樣子──以下的一段說辭,顯然因為已經過了無數次演練而變得非常爛熟:「這個來說,簡單來說,就是你行俠,我付錢!所以來說,我們的組織,就定名為『俠客錢莊』!創辦本錢莊的老板本是一位有心人,也是一位富可敵國的奇人──不過來說,他的名字恕我不能告訴你們!那是極度機密!他因為眼見世間有太多不公不義之事,而俠客們抱著濟世之心,替天行道,急人之難,在已是世風日下的今天,卻往往得不到世間上任何應得的回報,以及世人一份應有的尊敬,反之來說,十居其九,倒常常因為捨己為人,行俠仗義而落得個窮愁潦倒,甚至飽遭白眼的下場!所以來說,我們的宗旨,就是讓天下俠客在付出自己的熱血熱誠,造福人群之後,都能受到公平公正的尊重,得到應得的酬勞與補償、獎勵,最少來說,也要讓他們得以維持生計,不至走上絕路!從而來說,希望能吸引更多人能加入成為俠客一份子,讓整個人間逐漸變得更加美好……」
  江危二人不禁聽得有點呆住,一時接不上任何話來──這聽來倒是多麼美好的一個偉大構想!
  ──原來如此。俠客錢莊,原來便是天下俠客的救星!實在太棒了!
  江清月最關心的還是:「只不知你們所謂『行俠』的定義為何?能為一次『行俠』提供的酬金又有多少?」
  大掌櫃聞言,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是吧?你們身為俠客這麼多年,居然連基本的行俠定義也未搞清楚?那當然是警惡懲奸,扶危救世,也不外就是甚麼救好人,殺惡人之類的例行公事吧!至於酬金多少,那當然要視乎多方面情況來作判定,例如行俠過程有多艱巨?所救的好人有多少和有多好?所殺的惡人有多少和有多惡?總的來說,就是四個字:多、快、好、省!」
  「多、快、好,我都明白,但請問省是甚麼意思?」
  大掌櫃徐徐然道:「那當然是盡量省錢!行俠的過程來說,有時也是需要一定支出的。我們的要求是,盡量能省便省,自然不能恃著有錢莊作財力後盾,便乘機亂擲銀兩,大恣浪費。當然來說,我們組織有一個嚴密監察制度去防止這種事的發生──每次行動,我們都會派出一名職方司跟隨著申請人,沿途監察見證著整個進程的。這樣的安排,也可確保過程中不會出現欺詐、作弊等情狀,務求盡量做到公平、公正。」
  「噢。」
  江危二人的目光,不由暗暗向巢姑娘瞥去──能夠行俠賺錢,本已是美事,如果還能有美同行,那豈不是更妙?
  「好了,話說到這裏,我想應該夠清楚明白的了。你們最好盡快決定,是否要提出申請?」
  危獨舟想了想,苦笑:「說真的,我還是不大敢相信世間會有這種好事……」
  大掌櫃一笑:「你還是不大放心,疑心有詐是不是?那隨便你。你隨時可以選擇離開,就當作甚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好了。不過來說,我可以人格保證,我們錢莊決計信譽良好,童叟無欺,決不致玷污了『俠客錢莊』這副招牌。」
  危獨舟終於嘆氣:「人窮志短,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多作考慮了。好吧。我決定申請。」
  大掌櫃點點頭,轉望江清月:「那你呢?」
  「我也一樣。」
  「嗯。那麼接下來,你們就得準備在這兒至少耽上好幾天了。因為來說,由我們經手資助的每一個申請個案,都要先得到錢莊管事團開會共同批核才能成事。那至少需要好幾天的功夫。而批核的準則,一般主要是考慮申請人的人品、信譽、過往背景、履歷,以及武功強弱級別等等。」
  江清月一怔:「那在這段期間……」
  「放心,在這段期間,我們會管吃管住,向你們提供一應日常生活所需的。」
  江清月稍想,又問:「我還想多問一個問題,假如申請成功,我們是否就可以馬上去行俠?至於行俠的細節……」
  「申請一旦成功,你們便將由我們分派一個行俠任務,當然任務的難易會經過考量,我們會因應你們的武功、能力高低來作分派,決不會分派一些超出你們能力範圍以外的任務給你們。」
  「明白了。」

  於是,接下來,江危二人便被帶到兩間密室安頓歇下,一直過了幾天。每天三頓自有專人照管,不虞或缺,只是不許隨意走動,期間也沒甚麼人來打擾過他們。那日子就跟坐牢也沒多大分別。
  兩人日夕為伴,不免常常互相攀談道故,聊以打發時光,彼此漸漸交起心來。
  這天,兩人又在一起喝酒閒聊,江清月鬱鬱愁悶,終於不避羞愧,說到自己妻子下堂求去的憾事。
  危獨舟聽罷,不禁大表同情,喟然道:「江兄,既然事已至此,我看你再難過傷心也是徒然,我想來想去,也只有句老套的話,能安慰你的……」
  江清月苦笑:「你想說的,是不是大丈夫何患無妻?」
  危獨舟哈哈一笑:「正是。你難道沒有聽過蘇秦、韓信的故事麼?」
  「這我當然聽過。你說的這兩人未發跡前,都曾為世人輕賤,直至後來一個六國封相,一個登壇拜將,才算苦盡甘來。」江清月想了想,忽又面色一暗:「只可惜這兩個人最後的下場……」
  危獨舟頓然大感尷尬,只得苦笑:「所謂是非成敗轉頭空。人生在世,說到底也不過只爭朝夕罷了。這兩位古人最後下場縱然不好,至少也算在青史留名……」
  江清月聞言豪興大發:「說得好。那我們是不是該為這個乾杯?」
  兩人大笑乾杯。
  江清月忽又問到:「危兄,我忽然有點好奇,你是怎麼會走上當大俠這條路的?」
  「不瞞江兄說,我自小的志願便是當大俠的了。所以……」
  「你是不是看那些俠義傳奇看得太多了?」江清月苦笑:「那看來你我都是被那些二三流文人害得苦了。」
  「……」
  「說真的,自你當上大俠這半生以來,你敢不敢說上一句,自己從來沒做過一件半件愧對於心的事?」
  「這個……」
  「現在這兒又沒有外人,危兄何必有所顧忌?」
  「只不知江兄因何有此一問?」
  「沒甚麼,我只是因為覺得,在這世道上,要當上一個真正無愧於心,頂天立地的大俠,有時真的太辛苦,也太不可能罷了。」
  危獨舟認真想了想,點點頭,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一件半件,當然是有的。」
  「是甚麼?快說來聽聽。」
  「我……我在十五歲的那年……曾偷看過女人洗澡……」
  江清月一呆,隨即哈哈大笑:「還有沒有?」
  「有的……有一次我因為急著辦理一點個人私事,雖然明明看到有個惡人在殺人作惡,我卻裝作沒有看到……」
  「啊,不是吧?……你這是應為善而不為,只不知道是否比起親自作惡較為值得原諒?」
  危獨舟感到被挖苦,反擊:「那你呢?」
  「我嘛……」江清月面色突轉沉重,有點痛苦地:「我曾經有一次,情況其實也比你差不多……不,應該是嚴重多了……在我還未滿師下山之時,我有位師兄曾經被誣偷盜師門秘笈,這位師兄一向樣樣都比我強,而且一向極之盛氣凌人,我因為出於嫉妒怨恨之心,雖然明知其中內情,結果……眼看著他被師父廢去武功逐出師門,也沒出頭為他辯白……這件事情,直到如今我想起來也覺愧疚終生……」
  危獨舟為之一凜:「那真正偷去秘笈的人,可不是你吧?」
  「不是,是另一位師弟。」
  「那麼,這師弟後來怎麼了?」
  「後來,我才告發了他。結果他也被廢掉武功,逐出師門去了。」
  危獨舟不禁倒抽口冷氣:「真的看不出來,原來你的心計有這麼絕,手段有這麼辣……看來我真要認真重新考慮,要不要跟你交朋友了。」
  江清月忽然冷笑:「不是吧?難道你以為,世上會有真正永遠的朋友,或者敵人的麼?」
  危獨舟一時無言,半晌才道:「你說的對。也許,正如世上大概也不會有永遠的,真正白璧無瑕的大俠……試問誰的一生會沒做過一兩件錯事的?」
  「嗯,因為大俠也是人,人本來都有忽然變做鬼的時候,大俠也不例外。」
  危獨舟有點給弄糊塗了:「不是吧?我看你似乎有點喝醉了。我們還是繼續喝酒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閒話休提,幾天之後,正在他們開始等得有點納悶的時候,他們終於高興地接到通知,申請已被成功批核了──酬金的數目是一千兩,分派到的任務是:誅殺其時一個為禍武林頗烈的幫會「惡人幫」的幫主,外號「我是惡人」的洪八。
  尤其值得高興的是,負責跟隨他們出發,監察他們執行任務的職方司,正好就是那位巢姑娘。
  出發前,巢姑娘還特地先跟他們碰上一次面,向他們指示一番行動方略。

  姓名:洪八。
  年齡:四十七。
  外號:我是惡人。
  身份:現任惡人幫幫主。(七年)
  出身及師承:山賊出身,曾先後跟隨「崑崙老祖」(二年)、義兄「辣手瘋龍」屠狗兒(四年另三月)、「絕世邪叟」鍾不饒(六年另一月)習武。
  擅長:太陰功、狂濤刀法、大巴掌。
  武功級別:中上。
  其他特長:一般奇門五行八卦、少量毒物知識。
  嗜好:錢、女人、飲酒、殺人。
  性格:暴戾,雄猜,智謀平平。
  特徵:身長八尺、濃髯如戟、左頰有痣,右胸有刀疤,後背紋身。
  特殊關係之相關人物:惡人幫手下四煞:羅羽、龔白乾、燒刀子、戚戚然。          外甥劉世勳。族叔洪奎、洪大強。友:謝汝成、莫冰、譚氏三魔譚丁、譚酉、譚亥、「極度凶殘」方行凶、「萬里人屠」陰無極。仇人:「靖南鏢局」繆鐵義、「四海一劍」洛春秋、「震天蛟」東方述、「索命郎」褚安然、「滄海一笑」雍凱(以上僅為摘錄)。姘頭:秦小玉、謝素娘、小花花、芙蓉艷、施秀秀、石四姑、葉雁兒、柳夢迴(以上僅為摘錄)、任君憐(註:為所知最近新寵)
  出沒地界:齊魯豫三省。

  巢姑娘把這份卷宗放到他們面前。
  「怎麼樣?清楚了嗎?」
  江清月沉吟:「這個洪八在江湖上惡名昭著,我也早有所聞。此人的確該死有餘。只是……據說他手下四煞經常跟隨在他身邊,不離左右,而這四人每一個都不易對付……」
  巢姑娘淡然道:「這四個人盡可交給我,你們不用操心。只管對付洪八好了。」
  江清月一怔:「不是吧?你一個人……?」
  巢姑娘已岔開話頭,像覺得一點也沒必要回答這問題:「行動的初步方案,是從他的最新姘頭任君憐那兒著手。這任君憐原是妓女,約在半年前被洪八贖出身子,金屋藏嬌。目前藏身位置尚不確定,不過我們的探子已在密切調查中,相信很快便會查出結果。」
  危獨舟目光一亮:「你的計劃是,讓我們設法潛進去伺機下手?」
  「據知,洪八每月均有七八天停宿該處,而在這七八天內,只有四煞會仍然留守在他左右,這是防守最薄弱的唯一缺口,也是我們下手的最好機會。」
  江危二人不得不表同意。
  「好。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們明天一早便即可出發!」

  翌日,是晴朗的一天。他們一行三人,連同那黑衣車夫,便一起乘坐那輛黑色馬車,在這晴朗的一天出發。
  一路無話,曉行夜宿,在途不止數日。
  雖然天氣晴好,但冰美人並未輕易解凍。途中,江危二人為排遣旅途寂寞,好幾次欲逗巢姑娘說些輕鬆閒話,她卻總是仍擺出一副愛理不理,拒人千里的姿態,除了有關目標任務的事情,一概閉口不談。
  而她一路上也實在夠忙的,忙得像根本沒功夫去搭理他們。因為她除了每天要把途程中發生的大小細節一一筆錄下來,以飛鴿傳書送返錢莊作報告之外,還要不斷忙於以各種秘密方式將所在位置向隱藏在附近的探子發放,然後又不斷接收從那些探子手上以飛鴿傳書發放回來的,有關洪八最新動向的情報消息。
  有時因趕路找不著宿處,馬車要停在野外讓大夥暫宿上一夜,她也會獨個兒離開馬車,神秘兮兮的不知去了哪裏。江危二人私下忖測,她可能是終究為了男女忌防,而要刻意另覓一處隱蔽地點,打坐行功,以作調息,又或解決一些個人生理需要吧。然而像這樣子的時間也總不會長於三個時辰。
  江危二人不免時時想入非非,如果此行不是為了執行任務,而只是一起聯袂遨遊天下,那該是多麼美妙旖旎的一番光景?

  只曾有過一次──那大概是巢姑娘難得心情較好的一天──巢姑娘居然難得地破例跟他們搭上了幾句話。
  那天,危獨舟實在受不了她連日來的傲慢態度,問她:「你為甚麼一天到晚,總要對我們擺出那樣一副晚娘臉孔?難道你從來不管對任何人都是那麼冷冰冰的?究竟是因為但凡美女總要如此,還是因為不如此就顯不出你是美女?」
  巢姑娘的回答是:「因為我喜歡。」
  江清月忽淡然道:「我看,你真正喜歡的,只有你自己罷了。」
  巢姑娘一怔:「你這是甚麼意思?」
  江清月搖搖頭:「這意思你現在是不會明白的。」
  巢姑娘登時面色一沉:「我最討厭別人故弄玄虛。」
  江清月終嘆了口氣:「我也年輕過,傲慢過,也曾經一度十分迷戀過自己,目空一切,但結果我便因此做過很多錯事、蠢事,付出過很大的代價。」
  「那你到底做過一些甚麼錯事、蠢事?」
  江清月認真地:「其中最大的一件只怕就是,勉強自己選擇當上一個大俠了。直到如今,我才發覺,自己根本就不是當大俠的材料。」
  巢姑娘冷笑:「你後悔了?這麼說,你倒是寧願當初選擇當上一個邪徒惡賊了?」
  江清月居然坦然點頭承認:「不錯!當一個邪徒惡賊,縱使一輩子作惡多端,只要能偶然大徹大悟,在最後關頭回頭是岸,做上一件大大好事,便足讓人改觀,受人稱頌;相反,一個大俠只要偶然玷上污點,為德不卒,之前縱使他曾作過無數好事,恐怕也只會一筆勾消,徒然留下千秋罵名。」
  巢姑娘聞言不禁一呆,這實在是她從來未曾想到過的一個觀點。
  她不禁深深地看了江清月一眼:「看來大俠兩字,倒是一個不易揹起的包袱。」
  江清月苦澀一笑:「嗯,而且一個人只要一天當上大俠,這個包袱就一天也再卸不下來了。你只須看看我跟危兄怎麼會落得今日這步田地,就明白了。當大俠既不能放下尊嚴,去汲汲營營,追名逐利,更加不能違背良心去幹出那些打家劫舍,謀財害命,損人利己的勾當,所以你說,我們怎麼能不窮?不瞞你說,我若非窮得連妻子棄我如敝屣,親友也視我如陌路,我又怎會找上你們『俠客錢莊』的門來?」
  危獨舟也不禁憤憤道:「這時世也實在太沒天理了。當大俠去為民拯命的,反而要餓死窮死,倒是世上那麼多喪盡天良,殺人放火,窮凶極惡之徒,卻一個個都腦滿腸肥,富得漏油!你說吧,這究竟是甚麼道理?」
  巢姑娘答不出。
  談話就此結束,但直到很多年之後,巢姑娘還是清楚記得江清月和危獨舟說過的這番饒有悲涼意味的話來。也因此她將永遠記住了江清月和危獨舟這兩個人──兩個落拓而平凡的大俠。

  某天早上,馬車在無人山道上緩行,一乘黑色健馬,忽然迎面馳至。
  騎在馬上的,是一名剽悍而木無表情的黑衣健兒。
  健馬轉瞬奔近,健兒滾鞍下馬,恭立道旁。車夫見狀,當即把車剎住。
  巢姑娘忙在車上問:「怎麼?」
  車夫道:「是天字號探子。」
  巢姑娘聞言,二話不說就開門跳下車,向那對方來人迎上。
  黑衣探子雙手一拱道:「報告巢職方司,洪八藏嬌地點業已查明,在離此三十里,延平鎮正南大街偎翠樓。」
  「洪八可在?」
  「已住下三天。」
  「很好。除了惡人幫四煞,可有其他點子出現?」
  「沒有。一切正常。」
  「回去繼續監視。如無意外,兩天內我們就可完成任務了。」
  「是。」
  探子說罷,回身上馬,向來路馳去。
  此時,江危二人亦已下車,聽明一切。
  巢姑娘回身向二人沉聲道:「都聽到了?由現在開始,作好一切行動準備吧。」

  是夜,江清月情緒複雜。他忽然有種感覺,感到自己已好像由一個本來光明正大的俠客,變成了一個有點見不得光的專業殺手……
  而危獨舟則對將來充滿一片憧憬,他在想:如果從此以後,當大俠真能成為一門能賺錢的專業,那該有多好?

  兩天後的三更夜,他們一行三人悄無聲息地潛進了偎翠樓,依照著探子提供的一份畫出樓內佈置的草圖,直摸向洪八與任君憐寢宿的臥房。
  然而,才到天井,已跟四煞中的龔白乾與燒刀子不期而遇。
  二煞自然要循例喝問一聲:「甚麼人?」
  江危二人一驚,正要先下手為強,卻見巢姑娘倒十分鎮定,早已挺身而前,邊向二人道:「我早說過,把四煞留給我。你們去殺洪八。」
  二煞聞言又驚又怒。
  「你們定是吃了豹子膽,居然敢……」
  龔白乾話口未完,眼前卻暴散起一陣光雨。
  ──到底是暗器,還是……
  念頭還未及轉過,光雨已迎頭洒近。龔白乾不得不斜身一閃,同時揮起潑風大刀,直向光雨斫去。
  誰知這一斫去,光雨突然完全消失,只化為一個鋥亮的錐尖,穿過他的刀幕,逕刺向他胸膛。
  眼見來勢迅疾,龔白乾處境堪危,身旁的燒刀子手急眼快,連忙揚刀出鞘,一刀三式,噹啷啷一連三響,總算及時把錐尖盪開。
  兩人定睛看時,不禁呆了。原來發招者正是那位天仙一般的美貌姑娘。
  燒刀子骨頭登時有點酥了,嘻嘻一笑:「咦,哪來的美女……」
  他的話也沒說完,頓覺臂上一痛,赫然已中了對方一錐,實在想不到巢姑娘的出手如此又狠又快。
  燒刀子不由動了真怒:「你奶奶的……」
  這句話仍沒說完,巢姑娘連環六錐,連續刺眼、刺喉、刺胸、刺脅、刺腹、刺腰。
  燒刀子避二錐,擋一錐,中餘下三錐,死亡已比意識更快地把他攫住。
  ──一煞解決。
  龔白乾見狀大駭,忙撮唇一嘯。
  另二煞當即聞聲而至。

  那邊廂,江危二人早已乘亂直闖臥室。
  誰知才剛到門前,猛見一個天神般巨大人影已破門而出,破門而出的同時,一聲暴喝,一道赤練般刀光劃空劈向二人。
  ──狂濤刀法!洪八!
  江危二人急忙一左一右掠閃。
  人影站定,只見洪八如兇神惡煞一般,獰笑望向二人。
  「來送死的,報上名來。」
  江清月覺得根本沒必要跟他廢話,於是猛就一掌劈去。
  ──「破軍八式」!
  危獨舟亦不甘落後,飛身而起,雙拳怒擊。
  洪八為之一凜:天下敢以赤手空拳迎戰自己手中刀的人,應該不出十個。這兩人卻是……?

  羅羽使的是判官筆,筆筆指向巢姑娘身上大穴。
  戚戚然使的兵器很奇怪,居然是一張板櫈,最擅長以櫈腳把人的脖子套住,然後硬生生夾斷。
  但巢姑娘身似飄葉,錐似流星,任憑二煞狂攻猛打,偏沾不著她一片衣角。
  鬥到分際,龔白乾一刀削去,巢姑娘身形忽起,腳尖俏生生往他刀背上一點,稍一借力,再拔起三丈,自龔白乾頭頂上翻過,一柄錐猛交左手,一招倒刺。
  龔白乾背心一痛,已知中招,驚亂間連忙向前衝出兩步,欲稍卸來勢。
  羅戚二煞同時雙雙來救,巢姑娘卻稍沾即走,早已凌空又一個倒翻掠開。
  羅羽見狀,心中一陣狂喜。
  原來他早算準方向,招中藏招,反手一筆,搶先迎上等著,滿心以為對方勢難躲過這著奇招。
  哪知巢姑娘這一記原亦是誘著,剎那只見她竟然藝高人膽大,不避兇險,就在電光石火間,以肘脅把判官筆不偏不倚挾個正著。
  羅羽雖然一驚,但一時還不致失了方寸,另一筆疾忙補上,眼看筆尖就將點到對方背心死穴……
  可惜只差半寸。
  巢姑娘的錐雖比他的筆短,卻比他快,只快上一彈指。
  血花傾濺中,一錐已直透心臟。
  ──二煞解決。

  洪八有如一頭怒獅,恨不得在最短時間內,把江危二人剁成肉泥。
  江清月在交手十招後,已得出一個初步結論:憑功力,他與危獨舟俱不是洪八對手。
  所以他已暗暗定出跟對方游鬥的策略。
  可危獨舟似乎不同意,偏偏仍在採取強攻。
  一個陰暗念頭忽然在江清月心底掠過:「獨分一千兩,不是要比只分五百兩強?與其只分五百兩,何不就讓危獨舟自己先去送死?」

  龔白乾大刀挾風雷之威,以最簡單而無花巧的一招「力劈華山」,當頭直砍。
  豈料刀勢盡處,眼前所砍的目標,居然變成戚戚然的板櫈。
  龔白乾欲收勢,已不及。
  忽然鼻端聞到一陣幽香,巢姑娘不知何時已悄然貼近,他耳中最後聽到的聲音,是戚戚然一聲驚呼:「小心……」
  一錐直透後頸動脈。
  ──三煞解決。

  危獨舟終於中刀受傷。
  洪八得勢不饒人,著著搶攻。
  江清月覷準時機,從後一記突襲。
  招到中途,忽然想起:「不會有詐吧?」
  真的有詐。
  洪八像背後長了眼睛,猛然回刀,獰笑:「死吧!」

  戚戚然板櫈終套住了巢姑娘右臂,使勁一絞。
  巢姑娘慘呼一聲,右臂脫臼。
  戚戚然正自大喜,正要再使後著,了結戰鬥,冷不防巢姑娘尖錐突飛出右手,交入左手,然後整個人俯身一撲,直撞入他懷中。
  就像一個懷春的少女,飛撲向久別重逢的情郎懷中。
  一錐直透心臟──透心涼。
  瀕死之際,戚戚然只能戀戀不捨地,久久凝視對方那翦水雙瞳,並帶著這美麗回憶進入地獄。
  ──四煞解決。

  刀來了。冰冷刀鋒轉瞬逼近眉髮。
  江清月心頭也是一陣冰冷:不是吧?難道我終要死了?可嘆那白花花的一千兩……
  就在此時,危獨舟一記凌厲腿招突然掃到。
  ──咦?他的拿手絕招不是「驚爆之拳」嗎?
  只見危獨舟眼神一閃,像在回答他:傻瓜,我的絕招不只是「驚爆之拳」,還有「絕世之腿」、還有……嘿嘿,都是秘密,不能告訴你!
  洪八悶哼一聲,中腿。
  江清月乘勢使招「出雲掌」,直搗空門,洪八狼狽不已,急退半丈。
  哪知江清月掌突化而為抓,擒腕奪刀。
  洪八猛喝一聲,整張臉驀地變為烏黑色,有如一張中毒而死的死者的臉。
  「小心他的太陰功!」
  江清月心頭一凜,登時已覺一股陰寒之氣自洪八體內暴生,並強橫地擴散而出,就似寒流倏臨大地,即將摧毀一切生機。
  這下輪到江危二人急退了。
  接著,只見洪八整個身子彷似脹大了一倍,衣衫紛紛破裂,露出烏黑賁起的肌肉。
  然後又是一聲巨喝,洪八猛就一掠而起,右刀左掌,以飛鷹搏兔之勢,凌空向二人擊下。
  方圓三丈內盡是洪八刀掌攻擊範圍,江危二人至此已全無退路!
  江清月猛一咬牙:跟他拚了!
  ──絕處逢生掌!
  幾乎與此同時,危獨舟也使出秘藏絕學:「玉石俱焚一二三神功」。之所以叫「一二三神功」,乃因一旦此功一發,只消由一數到三,便會玉石俱焚。當然,以上只是根據創製這神功的人自己所說的。
  蓬然巨響聲中,血雨暴激。
  三人乍合而分,各自帶著一股血箭,向後倒飛出去。
  江危二人先砰然倒地,口中狂吐鮮血。
  再看洪八時,見他雖仍顫巍巍而立,卻已變成一個血人,左右兩脅赫然都穿了一個巨大血洞,鮮血如泉湧出。
  原來剛才雙方拚死一搏間,江清月與危獨舟的兩掌,竟已同時破透入他體內。
  但兩人也實在付出了極慘痛的代價。
  洪八終於仰天慘呼一聲,轟然倒下,眼見不活了。
  重傷的江危二人見狀大喜,一時渾忘身上傷勢,掙扎爬起。
  兩人同時望向正站在一旁的巢姑娘,同時道:「是我先擊中他的。那一千兩該歸我……你看到了的,你剛才都看到了的……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作證……」
  卻見巢姑娘一臉疑惑,久久說不出話來──剛才一切如電光火石,實在發生得太快了。
  江危二人頓然互相怒視起來。
  「你胡說!明明是我先擊中他的!」
  「放屁!虧你身為大俠,怎能那樣無恥?若不是我先擊中他一掌,你那一掌又怎能擊中他?」
  「不是吧?我跟你拚了!」
  然後,兩人都竭盡身上僅餘的力氣,就像野獸般撲向對方。
  兩人四掌同時擊在對方身上。
  這最後的一擊,終於令他們各自全身骨折,氣絕身亡。
  巢姑娘欲待阻止,已自不及,剎那間讓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完全驚呆了……

  十天之後,巢姑娘懷著沉重的心情,以馬車載著江清月與危獨舟的屍體,回到了「俠客錢莊」,面見大掌櫃。
  大掌櫃靜靜看著兩具屍體,直看了好半晌,才終於不無感慨地長聲一嘆:「實在來說,真想不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結果……看來那一千兩銀子,只有用來作為他們的殮葬費好了。」想了想:「嗯,一千兩作為殮葬費,那真是想要怎麼風光大葬都可以了,希望他們泉下有知,能安息吧……」
  巢姑娘黯然道:「我只是有點糊塗,到底是貪婪害死了他們,還是我們?」
  大掌櫃為之默然,他實在回答不出。
  俠客錢莊,原來並非俠客的救命稻草,反而成為了俠客的催命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