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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5日 星期五

鬼面公子

鬼面公子

  壬辰年的七月初七,七巧佳節,對沈纖雲來說,是一個永誌不忘的日子。因為就在這天,她遇上了鬼面公子。
這個鬼面公子在近年來不但已成為江湖上最神秘的俠客,更早已成為無數深閨少女午夜夢迴中的遐想對象。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是甚麼;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如何;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年紀;甚至沒有人能見過他的籚山真面目──因為每當他出現人前的時候,面上總會戴著一副猙獰古怪的鬼面具。一切只可任由人們百般想像。人們唯一所知道的是,他的武功奇高,行蹤詭秘,而且行事總在正邪之間。那自然更大大加添了他身上的神秘傳奇色彩。
而這一切的傳奇,都是自從他在七年多前,先後出手誅除了江湖上惡名昭彰,令黑白二道都極之頭痛的好幾名採花大盜之後開始的。從此,所有懷春少女們長年累月所做著的「英雄救美」式的老掉牙的美麗幻夢中,扮演英雄的主角型象都開始有了些微的改變,變成了鬼面公子──當然接下來的情節發展無論如何也只能回歸最老掉牙的傳統:夢裏的鬼面公子每當脫掉那副鬼面具時,都會變成一個模樣俊俏,倜儻風流的玉樹臨風少年郎。

時為明世宗嘉靖十一年壬辰,倭寇屢犯邊境,為患恣虐,兼且越來越是猖狂。是年,昏庸好色的世宗皇帝暗下密旨,要廣徵天下秀女入宮。密旨下來,江南各省府的地方官員自然唯命是從,一一承旨照辦,幾經精挑細選,好不容易才從民間選拔出一批才貌俱全,年方及笄的秀女,湊足一百名之數,便交由威武將軍沈毅負責領兵將這批秀女護送上京。
不想,沈將軍護送秀女上路才不及半月,竟就在長江邊上突然遭到一批倭寇截擊,一場惡戰下來,不但沈將軍所領親兵竟致全軍覆沒,就連沈將軍本人,亦於是役中不幸陣亡身殉,一百名秀女同時均被倭寇一古腦兒擄去。
世宗皇帝聞訊龍顏大怒,以沈大將軍護送不力,當即下旨將其抄家治罪。
沈毅育有一子一女,幼女正是沈纖雲。此女年方十八,雖生為女兒之身,卻自小便好舞槍弄棒,嫻習弓馬騎射,剛烈之性不讓鬚眉,即在鄉里同輩間,已素負率性任氣,好打不平的慷慨豪勇之名,人人不敢以弱質娉婷視之。
沈纖雲聞得父親噩耗,頓時悲憤莫名,痛不欲生。在探知那股大破明軍的倭寇正要耀武揚威地把所擄獲秀女一舉押赴海島上淫役的消息後,一則要為父報仇,二則亦抱著戴罪立功,挽回亡父畢生威名的死志,她竟就在抄家旨下之日,奮然不顧一切點起府中百餘名親兵,離家兼程上路,決心要在倭寇出海東渡之前,及時追趕而至,親自將之擊殺剿滅,並將百名秀女一併救回。
哪知沈纖雲一行才剛追至海邊一個小鎮上,冷不防竟又再陷入倭寇預先設下的埋伏殺陣之中──原來,這股由扶桑浪人武士及流散軍人組成的倭寇集團不僅貪暴兇橫,嗜殺成狂,且亦狡詐險毒非常,對種種行軍佈陣之法,更是習練有素,每於戰陣交鋒之際,攻防進退之間,都能上下井然有度,互相配合無間,處處顯現出一番精心細密的戰略部署,絕非一般烏合之眾可比,故此歷年才能屢勝明軍,竄擾各地,如入無人之境。
  沈纖雲雖然是大將之後,於兵法也一向有所研習,奈何只屬紙上談兵,臨陣歷練尚淺,加上這次畢竟因為太心切報仇,竟致亂了幾分方寸,是以甫遭倭寇以奇兵合圍突襲,乃瞬即陣腳大亂,潰不成軍,陷入一場殊死苦戰。
  眼見因為一己意氣,魯莽犯險而行,不但自己禍在眉睫,更要累及麾下親兵付出莫大犧牲,沈纖雲不啻心如刀割,只感滿腔積恨難以渲洩。
  此時,倭寇中一名副首領菅野一咲眼看沈纖雲只是一介年輕女流,而且姿色姣好,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不禁動了歪心,遂催馬上前迎戰,舞起丈八長矛,直取沈纖雲,一心要把她生擒活捉過來再說。
  「好個小妞兒,也敢來送死嗎?我看……」
  哪知話未說完,沈纖雲早已粉臉一沉,柳腰一挫,手中纓槍抖起一個碗大槍花,逕似靈蛇夭矯,勢若驚龍,不由分說就朝他胸口直搠而至。
  菅野大吃一驚,自來中土,他還是首次遇上這麼一個扎手的會武姑娘,而且用的更是這種戰陣上所用的長桿大槍。見這一槍來勢又快又兇猛,急切間只有不惜行險,一手便向槍桿抓了過去,同時把長矛一橫一旋,挾著霍地一下破風嘯響,向沈纖雲攔腰便掃。
  沈纖雲眼中怒火如焚,殺心大熾,猛就使個「蹬裏藏身」,身軀竟一下斜斜倒掛出鞍韉之外,避過敵矛,適時兩方馬匹已擦身而過,沈纖雲手中纓槍卻就在那電光石火一剎那,自蹬底飛刺而出,赫然竟從菅野馬腹底透鞍穿過,只差數寸之遙,便將刺穿菅野大腿,把他釘在鞍上!
  菅野這下直嚇了個面無人色,旋即大怒如狂。跨下馬一聲慘嘶,倒地而亡,菅野忙從馬背上凌空跳起,飛撲到剛馳過身旁的另一匹馬背上,順勢朝原來騎在那馬上的一名明兵軀幹上一撞,登時把那明兵撞得飛墮在地。
  菅野把繮轡一勒,撥轉馬頭,一聲厲叱,兇神惡煞一般便急急向沈纖雲馬後追去。
  這邊廂,沈纖雲早已翻身坐回鞍上,見菅野人馬追來,目光一閃,正中下懷,卻佯作未察,一味策馬疾奔,直待菅野追得近了,才陡然一勒馬,纓槍一個盤旋,一記迴馬槍倒刺過去。
  菅野猝不及防,不由亡魂俱冒,若在平地上,這一槍自是難奈他何,唯此際跨下馬四蹄翻飛,去勢方疾,竟等如是馱著他直向槍尖上迎去,菅野不得已只好在馬背上使個「鐵板橋」,堪堪讓纓槍在鼻尖上擦過。
  等到菅野坐直身子,只見沈纖雲一人一馬又早已奔出了數丈開外了。
  菅野只因輕敵之心,兩番幾乎著了道兒,不由更是老羞成怒,心燎火躁,稍一定神,便又用力打著馬匹,緊緊追了上去。
  這一次他卻已另有一番打算,馬兒方自追近,菅野突然把長矛一扔,狂叫一聲,身子離鞍躍起,乾脆就往沈纖雲馬背上撲了過來,人在半空已自兩臂暴張,看勢頭竟是要一下將沈纖雲強行摟抱住再說。菅野心中只想,任妳這娘兒再凶,畢竟也是個娘兒罷了,力氣哪能及我?只要這下把妳抱個結實滿懷,憑我嫻熟如流的精湛柔術功夫,妳還能不乖乖的任從我的擺佈了麼?
  沈纖雲目光及處,見對方身如怪鳥,正自凌空而降,果然面色一變,暗呼不妙,這時手中纓槍已是鞭長莫及,近身纏鬥功夫卻非她所長,一旦被對方這麼一纏上,那就是勝負難料,不堪設想了。
  就在千鈞一髮間,沈纖雲心念一動,如電光一閃。她纖手一探,突然從身後鞍邊所掛著的一個琵琶頂端抽出了一柄寒光雪亮的短劍。短劍在手,她猛就輕叱一聲,人也隨即自馬上沖天拔起,然後就在半空之中,像陀螺般一陣急速旋舞起來,只見她衣袂飄飄,動作剛柔兼濟,渾然天成而又優美絕倫。隨著這陣旋舞,帶起了一股猛勁旋流,而一道劍光就在旋流中旋斬而出。
  菅野驟然一驚,人在空中哪能驟防?
  只聽一聲慘呼,血光已在劍光中迸濺。
  菅野衣襟盡碎,胸前更已被沈纖雲以旋斬中的短劍,連環斬中數劍。
  菅野有如一頭中箭的鷹隼,濺血自空中跌下。
  沈纖雲目光一凜,兩足足尖互相輕踏一下,瞬即已止住旋勢,身形方自一沉落下間,卻又陡然化旋勢為直勢,雙手持劍於頂,全身繃直,有如離弦箭矢,向菅野彈射而至。
  菅野目眥欲裂,眼看這一劍實是凌厲無儔,不得已只有急急施起忍術,只見他雙袖翻處,人已倏忽不見,只剩身上一件黑袍落在地上。
  沈纖雲一劍刺空,同時發現已不見了敵人,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心中暗呼邪門,連忙收勢輕降地上,凝神戒備,絲毫不敢鬆懈。只因這種扶桑忍術功夫,實是她生平所未見的。
這時,身邊四周,明兵與倭寇間的廝殺仍在繼續,人影刀光交錯不已,慘呼嚎叫響徹天地,但沈纖雲已全然視如不見,聽而不聞。
  突然,一道刀光在她身後腳邊破土而出,在塵沙蔽目中以迅雷之勢砍劈向她雙腿。
  沈纖雲覺察刀風及體,待要躍起相避,已是緩了一步。一陣撕裂劇痛自小腿傳來,她知道自己業已中刀受傷,連忙忍住劇痛,展起輕功,踉蹌閃退。
  與此同時,沈纖雲耳中響起了一陣詭異陰森的暴笑之聲,剎那只見菅野隨著刀光亦已破土而出,人卻並未彈空,只以單手拄地匐伏地面,另一手中卻多了一柄武士刀,刀光如影隨形,追蹤著沈纖雲下三路連連砍至。
  沈纖雲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有連連趨避,唯腿上中刀,跳躍已自不靈,突然腳下被地上一具屍體所絆,更身不由主一下跌翻在地。
  菅野見狀,得意獰笑起來,這才一躍而起,如惡魔一般,持著刀一步步向她逼近。
  沈纖雲心中一沉,渾身抖震,知道自己一旦落入這惡魔手上,下場將比死更可怕,只感到一陣陣悲憤蒼涼,一咬牙,兩眼一合,雙手抬起短劍,劍尖倒指胸前,便欲先行自盡……
  哪知菅野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著,倏的飛起一腳,已把她的短劍踢飛,獰笑道:「還未跟大爺快活過,這麼快便想尋死?太可惜了吧。」
  沈纖雲嘶聲道:「無恥奸賊,休想辱我,我寧死不辱……」
  「是嗎?」
  話畢,卻見菅野兩眼中突然放射出一股迷濛的閃動光芒,那雙瞳仁竟似漸漸旋動起來,像有一個漩渦暗流,正在他瞳仁深處緩緩湧現升起,並且越旋越急,寖寖然更生出一種要把一切都往裏面吸聚的奇特力量。
  沈纖雲哪裏知道,這正是扶桑忍者所擅長的,另一種能將人心智控制住的幻術功夫。她雖然隱隱覺出了不妙,極力要把眼神從對方眼睛上移開,然而不知如何,竟是有心無力。如同強力磁場一般,菅野的眼光,已牢牢把她的目力吸引住了。
  菅野見幻術湊效,心中暗感得意之極,一邊緩步向她逼近,一邊以夢囈般語調向她喃喃說道:「聽著,妳現在已是我的人。不管我要妳做甚麼,妳都只能順從著我,知道嗎?」
  沈纖雲聞言腦中更是一片昏昏沉沉,理智已在不自覺中一點一滴地消失,半晌,精神終於開始徹底失守受制,只見她兩眼神采盡退,已變得全無焦點,竟朝著菅野緩緩點了點頭。
  菅野心中暗笑著,此刻的沈纖雲,在他眼中無如已成了一頭待宰羔羊,他終於毫無忌憚地走近沈纖雲跟前,俯下身恣意端詳著她那張嬌美得令人心動的俏臉,漸漸更覺心癢難搔,不能自已,忍不住便伸出手去,把她那軟綿綿嬌軀抱了起來。
  這瞬間一絲微弱意識突然在沈纖雲腦中掙扎激盪起來,她用力一咬牙,仍企圖憑藉這最後一絲意識抵抗那股巨大的磁場般力量,可是感覺始終就像蜻蜓撼石柱,螳臂擋巨輪,終於她只能在矇矓中無奈地看著菅野那張饞涎欲滴,帶著邪笑的臉龐,在逐漸向自己逼近……
  卻在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不知如何,只見菅野的臉,赫然竟慢慢地從中破開,分成了兩半,然後一左一右,各向兩邊落下來……
  沈纖雲努力想弄清那到底是甚麼回事,可惜那模糊了一大半的意識已容不得她這樣做了。
  她的眼睛終於徐徐合上,眼中最後所隱約見到的,赫然卻是一個長著尖角的頭顱,一張青靛靛的鬼臉。

  各種奇幻鮮麗的色彩,構成萬花筒般變幻無定的圖案,一一在沈纖雲眼前旋轉著,燦閃著。最後化為一片無底的漆黑。
  然後,一串串交疊的影像又在腦海中不停閃過去,快速得讓她完全無從抓住。那是各色各樣離奇影像,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荒誕的,也有實在的。
  然後,有如一列高速火車在穿越一條四周佈滿光影的漫長隧道之後,猝然到站煞車,一切在剎那間再度歸於一片闇黑。
  然後,有如渾沌初開,一線朝陽初升,光明漸漸降臨。
  剛剛接到父親噩耗的情景、朝廷官員捧著抄家聖旨踏進沈家大門的情景、自己強抑著心頭悲愴,正在慷慨激昂領兵出營的情景、在那海邊小鎮陷進倭寇之圍中的情景、最後就是管野獰笑著走到身前,把自己抱起的情景,一切都在以一種時序前後倒置的倒流方式,源源回歸到大腦的記憶區中,漸漸才被重新安放回原來所屬的位置。
  沈纖雲終於再度把眼睛睜開。
  首先入目的,卻是一片幽冷的半月月光,還有伴襯在四周的漫天閃閃星光。
  好一片寧靜的星空。原來已經是入夜了。
  然後是火。
夜色中,星輝月光下,一堆篝火正在地上旺旺地燒燃著。
然後是血。四周都是血。血與屍。
  是明兵的屍體,也有倭寇的屍體。
  她一驚爬起,才發現自己仍然置身在那海邊小鎮上的那片荒地上。
她正以為自己已是這片狼藉戰場上,這片修羅場上所唯一僅存下來的活人了,這時,遠遠的,她看見了另一個活人的背影,正動也不動地靜靜佇立著,似在一直抬頭凝望著星空。
這個人身形高佻頎長,一頭散髮,以及身上那件長衫都在海風中微微拂動著,似乎已成為天地間唯一會動的東西。
腿上的刀傷仍在作痛,她低下頭,才驚覺傷口不知何時已被人包紮好了。
她的目光,不禁又直勾勾地投射到那背影之上,忖想著:莫非就是這個人?
那人終於在風中慢慢回過頭來。
沈纖雲的呼吸當堂在瞬間凝住。
就是她在昏迷前隱隱看到過的那張鬼臉。那原來竟不是幻像。
青靛靛的鬼臉,額端長著一雙短而尖的角,臉形狹長,鼻與嘴都比常人為闊大,皮膚粗糙而凹凸不平,質感十分獨特──沈纖雲從第一眼中,已馬上肯定這是一張面具。
唯有那雙烏亮清澈的小眼睛,才較多地透出一點點人味。
可是,在這個幽靜星夜之中,在遍地這一片屍山血海之中,驟然看到這一張鬼臉面具,不管是誰,都難免會頭皮發炸,寒毛直豎,渾身起上雞皮疙瘩的吧?
沈纖雲本來也不例外,不過,很快地,她的心神已立刻定下來了。
  因為她早就不止一次,聽到過鬼臉公子的種種傳聞了。
  「你……你就是傳說中的……鬼面公子?」
  那人不置可否,卻只是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
  沈纖雲心中一凜,身子下意識地一繃繃緊。
  那人當即停下了步,以一把聽來有點彆扭而不自然的嗓音道:「你怕我?」
  沈纖雲本來確有幾分怯意,但聞言頓把胸膛一挺,搖搖頭,佯作鎮定地:「誰說的?我連死也不怕,難道還會怕你這裝神弄鬼的區區一副面具?」
  那人聽得笑了起來,溫言道:「好厲害。嗯,妳的傷該不礙事了吧?」
  沈纖雲點點頭:「是你救了我的?」
  那人也點點頭。
  「那麼,這些惡賊們都是你殺了的嗎?」
  鬼面公子冷冷道:「不錯。」
  沈纖雲不由倒抽口涼氣,向四周游目環顧一眼,終於也在不遠處地上發現了菅野的屍身──屍身的頭部已給剖成兩半,慘不忍睹──看來鬼面公子果然是名不虛傳。
  沈纖雲又是感激,又是佩服,當下向對方盈盈拜了拜:「多謝恩公。」
  鬼面公子也不謙讓,便坦然受了她一拜,忽又長聲一嘆:「真想不到,人世間竟有這許多殺之不盡的惡賊。」
  沈纖雲也不禁嘆息一聲,默然無語,良久才戚然道:「這些惡賊們自是死有餘辜,只可憐那百多名隨我而來的兵弁,看來即使並未盡數畢命於此,亦已是死傷泰半了。」一咬牙,慨然接道:「更可憐的,是那一百名被擄去的無辜秀女!我沈纖雲若不將餘下的倭寇惡賊殺光殺盡,為父報仇,為百姓除此大害,真乃枉自為人了。」
  鬼面公子一怔:「甚麼無辜秀女?又甚麼為父報仇?」看來他對此事來龍去脈尚一無所知。
  沈纖雲只好把一應前事簡略大要地絮絮道出。
  鬼面公子聽罷,方恍然道:「原來如此!」看著沈纖雲的目光,登時漸露出同情之色,又沉聲道:「原來你父親也是死在他們手上。那妳現在有何打算?」
  「事不宜遲,當然要趁惡賊尚未揚帆出海,及早趕往殺賊救人……」然話才出口,已自一呆,一絲愧怍之情連隨閃過面上,心忖這番出師未捷,便已全師敗陣,若非高人相救,自己亦早已難逃身死受辱之厄,如今還憑甚麼仍能厚著臉皮說這大話?又怎麼能異想天開,憑一人之力便去殺賊救人?
  鬼面公子似已看出她的心思,默然一晌,笑道:「放心,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沈纖雲大喜過望,正要說甚麼,卻已被鬼面公子截住話頭:「你不必再謝我了。我鬼面公子一向容不下這些喪盡天良,傷天害理之徒。況且,除惡務盡!我是義不容辭。」
  沈纖雲聞言對此人更生敬仰之心,想了想,又搖搖頭,還是再向他襝衽一拜,凜然地:「恩公雲天高義,仁心俠膽,實令小妹不勝景仰!既是如此,且讓小妹代那天下受苦蒼生,也代那一百名瀕臨死地,哀哀無助的弱女,向恩公再行一拜致謝!」
  鬼面公子點點頭:「救人如救火,這就不要囉唣了……只是你有傷在身,又剛經過一場惡戰,只怕元氣一時未復,救人之事,如今也不宜操諸過急。不如且在此將息一夜,只待天一亮時,再作道理。」
  沈纖雲也覺有理,但稍想一會,又怯怯道:「只有一事,非是小妹長他人志氣,只是恩公雖然武功非凡,奈何賊寇行事奸猾,邪門功夫也厲害得緊,更兼人多勢眾,我只怕……」
鬼面公子一笑截口,傲然道:「這層你就不必顧慮了。不是我口出大言,這區區惡賊,於我看來,簡直通通不值一哂!他們縱有千軍萬馬,又會甚麼妖法邪術,我亦何足懼哉!你但請放心,我自有對付他們之策。」
沈纖雲聞言意殊不信,但已不便置喙,心中卻在忖道:「只不知我那些殘兵敗勇,其中倖存未死的,尚剩多少人?經此一役,只怕他們早已心膽俱喪,不知都散逃到何處去了?倘若明日能找到他們的下落,將殘兵予以收拾重整,至不濟也就不致如此勢單力薄了。」
鬼面公子目光炯炯,似又看透了她的心思,忽爾沉吟道:「依我估計,那些餘下倖存的官軍,定然還沒逃遠,只是散匿於附近養傷,等待觀望形勢,你若仍不放心的話,明天一早,我這就帶你去尋找他們下落,他們若得知你安然無恙,想必就可重振軍心,整兵再戰了。」
沈纖雲聽說這話,登時呆然一怔,心下大奇,實在想不到對方為何竟像會讀心術似的?一時卻已無暇細細推敲,只道:「那敢情好極了。」
  當下二人便在空地上各自找了個潔淨之處,開始盤坐行功調息。
  然而,沈纖雲連日來才剛迭經數番巨變,心神怎能一下子平復得下來?閉目才不到片刻工夫,便已覺心煩氣躁,思如潮湧,雜念紛至沓來,諸般影像在腦中縈迴不去,諸如老父生前的寬厚身影與慈祥神貌、一家在聞得老父噩耗時呼天搶地的慘愁情狀、昨日戰場上的慘烈交鋒廝殺、菅野一咲猙獰猥瑣的嘴臉……漸漸,沈纖雲氣息已開始呈現重濁,臉色陣青陣白,額上也滲出了豆大汗珠。
  這情況委實可大可小,只要真氣一旦走岔,隨時均有走火入魔之危。
  忽然,卻有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上,一股融和的熱力隨即源源自那手掌上透進她體內,瞬間更已沛然擴散至她四肢百骸與奇經八脈,沈纖雲頓覺有如渾身墮進一團棉絮之中,一陣說不出的舒泰受用,靈台回復一片清明。
  等她功行已滿三周天,睜開眼看時,才知是鬼面公子以內力相助。
  「恩公……」
  鬼面公子微嘆一聲,收掌站起,截口道:「連日受到這等挫折打擊,以你一個姑娘家,居然還能挺得過來,也算得不易了。」
  沈纖雲想到老父半生征戰,立下功勳無數,不意不曾馬革裹屍,死在疆埸,卻就為了護送秀女上京,供那昏君滿足淫慾,以致糊裏糊塗竟喪生在賊寇手中,實在殊屬可悲,不但如此,更要為此抄家籍沒,罪及妻孥,眼看就連身後家業、聲名也將不保了,想至此處,沈纖雲眼圈一紅,不禁為之泫然。
  鬼面公子見狀,溫言相慰道:「算了吧,人死不能復生。你若對父親仍是如此難以忘懷的話,就該當從此加倍地發奮振刷,砥礪精神,才能為他手刃仇人,設法追復他老人家清譽,如此方不愧為將門虎女。你父親在天之靈,若得知你這般長進有為,志毅可嘉,想必也能就此瞑目安息的吧。」
  沈纖雲聞言如醍醐灌頂,當下深吸口氣,一點頭,慨然地:「恩公此話極是!小妹謝過恩公這番當頭棒喝的金石之言。」
  鬼面公子仰面向天,良久忽又道:「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從父母口中聽過這麼一個傳說,就是當你的親人死了之後,他們其實並沒有離開你,只不過是到了天上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變做了星星罷了……」
  沈纖雲不由一陣出神,也跟著他抬頭望向天上,喃喃道:「可惜這大概只不過是大人們編來騙小孩子的安慰說話罷了?」
  鬼面公子欲言又止,半晌終一笑:「即使只是這樣,對孩子來說,能讓他們在成長前盡情享受當孩子的樂趣福份,短暫地滿足陶醉在這種美麗的幻想之中,倒也不是一件壞事。」稍頓:「嗯,告訴我,從小到大,你喜歡看星星嗎?」
  沈纖雲點頭。
  鬼面公子道:「既然這樣,那就讓我教你一個能讓心神寧定的好方法吧,就是看夜裏的星。今後,但凡你心裏橫梗著一些甚麼難解的鬱結,不妨就抬起頭,試試這個方法,試試集中精神,把天上那些繁星都想像成你的至親好友,想像他們都正在遠遠地向你招手、說話。」
沈纖雲一陣茫然,登時試著集中精神,凝望著天際,直到這時,她才驀然在天上發現了兩顆很亮的星,她幾乎馬上就辨別出,那正是牽牛、織女二星,隨即才瞿然一省:「啊,我幾乎都忘了,今天原來正是七夕」。
  「就是那古老傳說中,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日子吧?」
  沈纖雲出神半晌,才帶點靦腆道:「你可知道,我從小到大,對這個日子都會有一種很特別很親切的感覺……因為這正是我的生日!」
  鬼面公子一怔:「是麼?那麼我真要恭喜你了。」
沈纖雲苦笑道:「我家門剛剛才遭受此番慘禍,哪還有甚麼值得恭喜的?……不過,我還是領受你這番心意的。」
鬼面公子嘆息一聲,一時無語。
沈纖雲又道:「就因為我生於七夕,所以我的娘親就從宋人秦觀寫過的一闋有名的『鵲橋仙』首句中,摘取兩字作了我的名字,這闋詞吟咏的正是牛郎織女在七夕相會的傳說: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鬼面公子恍然道:「原來如此。」
  沈纖雲忽又一省:「可惜我的琵琶不在。否則,此情此景,我真的很想乘興高歌,就把這闋詞吟唱一遍。」
  鬼面公子聞言一怔:「想不到你原來還精擅音律的?」
  沈纖雲面頰微紅:「說不上精擅,只是自小便學人胡亂玩玩吧。」
鬼面公子想了想,突然轉身,走至遠處,四周環望一匝,像在找尋甚麼,須臾便從委棄地上的兵器堆中檢起兩物,再緩步走回,把那兩物往她面前一揚:「你看這是甚麼?」
  沈纖雲一看,大喜過望,那原來正是她長年帶在身邊的琵琶、短劍:「你是怎麼找到的?」
鬼面公子一聳肩,淡然地:「我昨晚早就發現了這兩件東西。只不知道就是你的。」說著把琵琶、短劍向她一拋。
沈纖雲伸手接過,連忙小心地檢視一遍,發現琵琶幸而並未毀壞,便即喜孜孜地將短劍插回琵琶腹內,然後抱住琵琶盤膝坐下,先把琴弦琤琤調弄數下,朝著鬼面公子靦腆一笑:「恕小妹獻醜了。」說著,低眉斂目,容色一整,左手輕按弦柱,右手五根葱葱玉指在弦線上一劃,劃出一記清音,接下來就開始輕攏慢撚,彈奏出一首悠揚細碎的幽幽古調。
琴聲在星月夜空中猝然流瀉,漸如幽咽江濤,滾滾靜逝,又如漫捲游絲,裊裊低迴,直教人意飛神馳,潛移物外,心胸為之滌盪。而就在這陣如泣似訴的琴音中,沈纖雲啟朱唇,吐玉聲,曼聲唱出那闋千古傳誦的「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那歌聲婉轉輕柔,哀怨頑艷,蕩氣迴腸,幽幽獨獨,邈邈綿綿,直唱得情真意切,千回百轉,極盡佳妙,更處處盡得詞中神髓意境,讓聽者久久低迴,翻來覆去也自咀嚼不盡。
一曲既罷,餘音兀在飄飄緲緲,繚繞不已。
沈纖雲撥弦停歌,舉目一望時,不由怔住。卻見鬼面公子猶自巋然不動,低勾著頭,似乎不知在想著甚麼。
「恩公……」
鬼面公子這才瞿然醒覺,一抬頭,猛就拍著手失聲叫道:「彈唱得好極了。」
沈纖雲含羞一笑:「恩公過獎了。」
「唐人詩句有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真是直到如今,方才深悟句中之境矣。」鬼面公子長嘆一聲:「今夜得聞雅奏,實是不虛此生了。」
「想不到恩公竟是知音人。小妹亦是幸何如之。」
兩人俱各有相逢恨晚之感,一時意猶未盡,就作了一番竟夜之談,直至東方大白方罷。

翌晨,二人便按照前議,併肩在附近找尋倖存明兵的下落。
兩人花了半天功夫,終於慶幸地在一條小漁村中找獲數十名失散明兵。眾明兵見沈纖雲無恙,果然歡天喜地,當即重整衣甲兵器,收拾行裝,隨在二人身後,出發往搜索餘下倭寇蹤跡。
一行人走至未牌時分,並無所獲,沈纖雲正打算讓兵勇們先在野地上埋鍋做飯,稍事休息,再定行止,哪知鬼面公子卻表示要孤身前往東邊一爿矮樹林中一探動靜。沈纖雲深知鬼面公子能為,料想就是碰上倭寇埋伏,他亦斷不致有甚麼失閃,遂也不加阻撓。
孰料鬼面公子這一去竟去了一個時辰有多,仍未見蹤影。沈纖雲不禁暗自擔心起來,只好派遣幾名明兵,前去哨探一番。
可是,幾名哨兵一去竟又像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沈纖雲至此已隱覺不對,當即命各兵弁就地結好隊形,並以兩人合成一組,互相照應,全神戒備。
一陣山雨欲來的逼人感覺,開始瀰漫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感染著每一道神經。一股沉沉低氣壓似乎無聲無息,已緊緊籠罩住這片野地。
驀地裏,一陣陣搖天撼地的聲音自遠而近。各人都漸漸感到腳下泥土似在開始輕微地顫動,像有一群巨獸正在底下蠢動,準備隨時破土而出。
眾明兵面面相覷,神情俱是一片惶惑。
「是敵人來了?」
沈纖雲猛地扔下手中長槍,從腳邊抓起一柄斬馬大刀,向眾兵喝令:「各人聽令,全體都換上斬馬刀。」
眾兵得令,立時都換上斬馬刀在手。
那聲音仍快速在逼近,終於已到了野地邊緣,清晰可辨──是馬蹄聲。
然後,每個人都看見,一隊橫列成一字的馬隊正自草叢間陸續探出頭來。馬上來客一個個身形矮小,亂髮如蓬,衣衫襤褸,但一雙雙眼睛都透著野狼般的懾人寒光,正是比野狼更要貪婪可怕的倭寇。
明兵們見識過倭寇的狠辣手段,此時都不禁捏著一把冷汗。
獨沈纖雲鎮定如常,她正以更冷酷、更惡毒十倍的目光迎接著這些野獸。因為她已恨透了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倭寇。
天地間肅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馬隊在三丈外停下,倭寇們像看著將到手的獵物,面上都帶著輕蔑笑意。
只有當中一個長髮及肩,面色蒼白,滿面刀疤,身材頎長的獨眼鷹鼻漢子沒有在笑,他的神情陰沉得像一條毒蛇,獨眼中似乎閃燃著地獄之火。
此刻,這條毒蛇在率先開腔了:「講!在鎮上幹掉我四十七個兄弟的,到底是誰?」
沈纖雲心中恍然:「這廝原來是要為兄弟報仇來了!」胸中熱血沸騰,踏前一步,想也不想便道:「是我,那又怎地?」
獨眼漢冷然盯了她半晌,忽搖搖頭,不屑地縱聲厲笑起來:「就憑你這個小賤貨?」轉頭瞧向手下們:「你們信不信?」
倭寇們轟笑著,一一搖頭。
一個胖漢子涎著臉,笑道:「管他娘的!大哥,我瞧這小賤人長得還不錯!待會能不能先賞給我玩玩,再分給眾兄弟們?」
這獨眼漢子原來正是這批倭寇的首領頭子,菊地千尋。
另一名黑大漢卻搖頭笑道:「不!怎能每遭都是你先上?看這小姑娘一身細皮嫰肉,嬌滴滴的,只怕才給你弄上那麼三幾下,便要立刻弄死了!哪還輪得到我們生受的?」
胖漢眨眨眼道:「那你的意思怎樣?要不,待會你我一起上如何?」
兩人越說越不堪,像已急不及待,恨不得馬上便要抓住沈纖雲似的。
獨眼漢菊地千尋卻陡然怒目一瞪,斷喝:「媽的,你們兩個狗種快給我住嘴!」
兩人連忙面色發青,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菊地不再理會他們,猛就錚地一聲,自腰間抽出那柄雪亮倭刀,高舉在手,厲聲向沈纖雲道:「好!我再不管到底是誰殺了我的兄弟,現在我只要殺光你們,為他們償命!」
說罷,一聲怪叫,刀一沉,刀背重重拍打在馬股上,跨下馬兒長嘶著便向前直奔而出,逕奔沈纖雲。菊地在馬上揮舞倭刀,一刀就向沈纖雲摟頭砍下。
沈纖雲悍然不懼,只待人馬直逼身前,一矮身,突向前貼地衝去,同時斬馬刀也貼地一記橫斬。
只聽健馬在慘嘶聲中,四腿齊斷,血雨怒濺。斷了腿的馬身在沈纖雲背上飛躍而過,轟然跌撞倒地。
菊地身手了得,卻已及時自馬背上飛身拔起,頭未回,身未轉,倭刀便向後旋斬。
沈纖雲在地上一個筋斗,避過一刀,身形未停,卻又疾射而出。她的目標,是方才出言羞辱自己的兩名倭寇。
胖漢、黑漢哪裏想到沈纖雲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動若脫兔,翩若驚鴻,來勢銳不可擋,動作更一氣呵成,一時未及反應,斬馬刀眩目刀光所過之處,兩人早被揮為兩段,洒血當場。
眾倭寇們見狀齊聲怒吼,紛紛策馬向前,把沈纖雲圍在核心,倭刀一一出鞘,亂刀砍下。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及一道刀光橫空掠至,直掠進刀陣之中,並以一股驚人速度圍住倭寇們繞了一匝。
剎那間,慘呼此起彼落,血花如潑墨一般,四散亂射。同時,一截截斷肢、一個個頭顱帶著血雨飛上半空,交織成一幅令人怵目驚心的可怖景象。
人影徐徐落下,負手卓立,正是鬼面公子。但見他手中倒持斬馬長刀,身上刀上、就連面具上都是淋漓鮮血。
而四周只剩下十數匹驟然失去了主人的馬匹,都在瞪著一雙雙無辜的眼睛,不知所措地。
有好半天,滿空殘肢斷骸才一一陸續落回地上,砌成一堆血肉大山。
在場諸人這下無不目瞪口呆。這人殺起人來,簡直如砍瓜切菜,輕描淡寫,委實比倭寇們更殘酷十倍,可怕十倍。那簡直不像是來自人間的刀法與武功。
沈纖雲大喜:「恩公!」
菊地卻是目眥盡裂,怒然瞪著鬼面公子,只是聲音不由自主已在微微發顫:「你是甚麼人?」
鬼面公子冷冷道:「我正就是殺死你兄弟們的人。你不是正要找我的麼?」
菊地倒抽口涼氣,他雙手緊握倭刀,然而對著面前這個人,竟不知如何生平首次地生出了一份懼意。
鬼面公子等了一會,還未見他出手,不禁微顯不耐地:「怎麼了?還不過來殺我,在等甚麼?」
菊地並沒回答,只見他目光一閃,口中卻突然發出一陣尖嘯。
眾人不明所以間,隨著嘯聲一落,四面草叢間竟同時冒出了數十名黑衣忍者,每名忍者手中都握著一張上了箭的硬弩,箭鏃都瞄準著鬼面公子。
沈纖雲一驚:「恩公小心。」
鬼面公子卻毫不在意,冷笑著:「哦,想不到你還留有這一手。」
接下來的事接踵而發,竟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先是連串勁弦響動,漫天箭雨密麻麻地破空射到。然後菊地單足往地上一頓,人瞬即遁入了土中,揚起一陣沙塵,要是眼睛慢了一點,還只會以為他是突然陷進了地底一個坑洞裏去罷了。接著,像有一道無形直線,自他原來立足地面起始,飛快地挾著沙塵一直拉劃到了鬼面公子足畔。然後,刀光便自泥土中迸刺而出。
鬼面公子在箭雨中飛掠而起,手中斬馬長刀似已化作千百道驚虹,織成一片閃爍的光網。沒有一根箭矢能射進這片光網。
同一時間,菊地人與刀已緊追而至,鬼面公子人在空中連身也未回,就反手揮刀,迎了上去。
剎那間,無數火星像煙花一般爆激開來,刀鋒互擊之聲如繁弦急奏,雙方已不知一共交擊了多少刀。
忽地,鬼面公子手中長刀竟意外地從中斷折成為兩段。
菊地怒叱一聲,覷準時勢,一刀就從刀鋒斷折處的間隙當中斜斜砍入,倏已直砍到了鬼面公子眉睫之間。
原來,扶桑人自從在唐代從中土學得了冶鍊刀劍之術,數百年間迭經浸淫改進,早已青出於藍,鑄出一種遠比中土更為堅韌鋒銳的倭刀,是故有明一代,每與明軍交戰,總能憑藉這種無堅不摧的厲害倭刀,剋破明軍朽蔽的兵械盔甲。
卻說當時,鬼面公子面對這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竟似一片漠然,把手中斷刀隨手一拋,雙掌陡然一合,就在刀刃相距眉心不到一分距離之際,將倭刀刀鋒一下夾住,同時飛起一腳,已正正踹中在菊地腹腔之上。
菊地暴叫一聲,整個人如斷線風箏,向後疾飛而出。
也正好在此際,數十名忍者已成合圍之勢,各持短刃,四面八方呼嘯著齊向鬼面公子身上戳至。
沈纖雲眼看鬼面公子勢難閃避,急得連忙猱身飛掠而上,撲入陣中,要護住鬼面公子。
卻聽鬼面公子猝然一聲怒喝,如半空綻下一記焦雷,或掌劈,或肩撞,或膝頂,或肘擊,總之身體上下任一部位都像能發揮無比攻擊力量似的。數十名忍者竟一一中招受擊,四散飛退。
沈纖雲方吐得一口氣,止住刀勢,哪知眼前突然炸開一大團七色煙霧。她大吃一驚,急欲屏住呼吸,唯已不及,一口煙霧已吸進了口鼻間,心知不妙時,已感一陣暈眩欲嘔。
原來那是忍者施放的毒煙。
鬼面公子見狀也自一驚,一伸手忙把沈纖雲拉住,叫道:「煙霧有毒。快運功遏住毒氣。」
兩人正自突出重圍,一雙怪手突自鬼面公子腳下土中冒出,把他雙足足踝牢牢抓住。
與此同時,四周忍者退而復進,竟紛紛撲到了鬼面公子身上,施展柔術功夫,把他四肢扭了個結實。
沈纖雲見狀正不知如何是好,耳中猛聽得一聲怪叫,只見剛喘過氣來,滿嘴鮮血猶如厲鬼的菊地倏已騰空撲至,又再撲向鬼面公子,十指箕張,雙掌蓬然一下已重擊在鬼面公子胸膛上。
這下鬼面公子被擊得飛了起來,連帶著身周牢牢抓住他四肢的數名忍者,也一迸飛越出數丈開外,好一晌才砰然一聲一起撞到一株大樹上去,大樹隨即轟然斷折,上半截樹榦直倒下來,激揚起地上一大片遮天蔽日的沙塵碎土。
那些忍者們受這一震之力,早已被震得各自遠遠彈開,功力稍淺的,更已受傷吐血。
眾人都屏住了氣息,不知道鬼面公子安危如何。尤其是沈纖雲,更加是憂心忡忡,五內如焚。
沙塵終慢慢散盡,現出一個屹立身影──鬼面公子居然仍屹立當地,看樣子竟是絲毫無損!
這剎那,歡呼聲、驚叫聲、讚嘆聲從各人嘴中分別響起。
菊地千尋目瞪口呆,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事實。這傢伙莫非竟已練成了傳說中的金剛不壞之身?
這時,忍者們見鬼面公子渾然無恙,發一聲喊,又再自四周撲上,施柔術的、放暗器的、用兵器的,不一而足。
鬼面公子直等他們再次合成合圍,雙臂突然縱橫開闔,作了一個非常大幅度的奇怪動作,瞧那姿態竟像舞蹈多於武術。可是,隨著這幾下動作,忍者們卻都感到了一股排山倒海般強大無儔的力量向每一個人身上襲至。
接下來,慘呼聲與骨頭碎裂聲爆響。
只見忍者們竟已身不由主,紛紛向後四散飛彈而出。有的人還在半空中,已從嘴中吐出一道血泉。不到片刻,各人已像空麻袋一般,各自軟軟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遠遠站在一旁的菊地見此情狀,驚怒交集。
事到如今,他總算已清楚地見識到了鬼面公子那駭人聽聞的可怕力量,他目光一瞥,突然起了個歹毒主意。
他知道沈纖雲已身中奇毒,功力難在一時恢復,也斷難與自己功力匹敵,若擒住她來作人質,豈非正妙?
主意打定,他就以所能達至的最快速度朝著距離他不到半丈開外的沈纖雲飛撲過去。
沈纖雲眼睜睜看著他如狼似虎殺到,剛想提氣應變,奈何在吸入那口毒氣的影響下一口真氣竟已受窒,提不起來,登時花容失色,幾乎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了。
然在這時,鬼面公子已搶先一步,倏然掠至,身形一落,剛好就在菊地將到一刻已昂然擋在她身前。
菊地獨眼暴睜,至此也只有聚起畢生功力,拚死作最後一擊。可惜雙掌及處,猶如碰上了一道無形鋼牆,掌力根本完全透不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同一瞬間,那面鋼牆上似突然傳來一股深不可測的反震之力。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菊地清晰地感到掌骨已自寸寸碎裂,接著有如骨牌效應一般,前臂骨、後臂骨,再而是肩胛骨、鎖骨、胸骨陸續斷折……
意識在瞬間空白,下一刻,菊地已發現自己身處半空,正在不停向後倒飛之中,一切彷彿在開始迅速地遠離著他,包括生命。
就在菊地身子蓬然墜地,口中狂吐鮮血之際,沈纖雲也突然悶哼一聲,一個趔趄,搖晃著向地上倒去。原來剛才在生死關頭因強行運氣,加上心神受激盪下,終於再抑制不住體內那股毒性。
鬼面公子一見及此,當即伸手把她扶住,然後讓她輕輕落坐地上。
此時強敵已盡殲,鬼面公子二話不說,也盤腿坐在她身後,雙掌當胸,連連翻動數下,隨即拍按在沈纖雲後背之上,將功力源源輸入她體內。
才半盞茶的工夫,只見沈纖雲身子一陣搖晃,緩緩睜開眼,把一口毒氣從唇間吐了出來。
沈纖雲胸中鬱悶之感頓一掃而空,而且試一提氣,已是暢達無阻,心中一喜,知道這一次又是全仗鬼面公子助力,才得免一番兇險,雖然那口毒氣未必足以致命,但若時間一久得不到這種渾厚功力相助,不免要多費周章,多少貽惹後患。
沈纖雲勉力站起,回身一看時,卻不由驚住。只見鬼面公子枯坐著不動,頭頂白汽氤氳,喘息聲也急促可聞,瞧樣子似是功力透支過度,已呈虛脫現象。
沈纖雲心中既急且愧,心知鬼面公子必是歷經一場大戰之後,卻為了替自己解除毒性又再不惜耗損一番真力,才致如此的:「恩公,你怎樣了?」
鬼面公子搖搖頭,顫聲道:「不要緊……我只要休息一會就行……」
沈纖雲嘆道:「只怪我武藝低微,不但未能助你一臂,反更成為你的負累。」
鬼面公子似是心中一省,忽道:「你若想助我,這也一點不難……這樣吧,你這就以琵琶再為我彈奏一曲,行嗎?」
沈纖雲一怔,雖不明所以,亦只有狐疑地點頭:「就在這兒?」
鬼面公子點頭。
於是沈纖雲便拿過琵琶,在鬼面公子身前重新坐下,凝神片刻,又彈奏起昨晚那一首古調。
四周的明兵們一個個瞧得嘖嘖稱奇,納悶不已,不明白鬼面公子為何在這當下還有這閒情逸致聽曲?雖然不解,但卻不敢多問。
沈纖雲用心彈奏著,一副心神漸不知不覺全然沉浸在琴韻之中,渾忘身外之物。
然而也正因此,她並未發現,身後不遠處地上菊地千尋身子驀然竟又起了一陣蠕動,一隻手漸漸摸向身旁,摸到一柄被人棄置地上的大刀刀柄之上。刀柄才一入手,他那隻獨眼霍然又睜了開來,漸漸更如一具僵屍一般,在無人注意之下顫巍巍爬起身子,拿著刀悄悄向沈纖雲走近。這時,他渾身是血,獨眼中滿是獰惡神色,已儼然是一頭惡魔。
終於,有明兵發現了他的舉動,紛紛驚叫起來,然而已是鞭長莫及,勢難相救了。
菊地直走至沈纖雲身後,兩手把大刀高高舉了起來,嘴角現出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笑意。
就在這時,正坐在沈纖雲身前的鬼面公子兩目陡地一睜,射出兩道凌厲精光。緊接著,他的身子已突然撲到了沈纖雲身上。
沈纖雲猛吃一驚,琴音立止,一時卻未知發生何事。
卻見鬼面公子一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攬,另一手一伸一探,已自她那琵琶頂端抽出那柄短劍來。再下來,他已攬住沈纖雲,帶著她一下滾倒地上,然後手中短劍在空中揮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弧線劃過菊地腰間,並未稍受絲毫阻滯,正如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住一道流星掠過宇宙的軌跡。
菊地的刀只差寸許才能砍到二人身上,然而就只差了那寸許,他的人已在先一瞬間被齊腰斬成兩半。
鬼面公子這才輕靈洒脫地一個翻身,蹲跪地上,同時也把沈纖雲輕輕放開。
沈纖雲至此方知適才又已經歷生死一刻,在鬼門關打了一轉,暗暗捏了把冷汗,感激鬼面公子又一次救了自己性命,但一張粉臉卻沒來由泛起一抹紅霞,一時垂下了頭,說不出話。
鬼面公子當然不知道,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與一個陌生男子如此親密貼近。
好一會,沈纖雲才能把心神稍定,抬眼看時,才發現鬼面公子不知如何,竟已顯得精神抖擻,頭頂白汽業已散盡。
沈纖雲一陣驚喜,忙問:「你好多了?」
鬼面公子一點頭。
沈纖雲不禁嘀咕起來:「難道我的琴音真有甚麼寧神養氣的療效?」唯已無暇多問了。
鬼面公子環顧四周一眼:「如今倭寇首惡已除。我們下一步,就是直搗他們的巢穴救人了。」
「不錯。」
沈纖雲說罷沉吟一下,目光落向地上一名忍者身上。這個忍者雖已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身體卻仍不住在地上扭動著。
沈纖雲從鬼面公子手中接回短劍,逕走了過去蹲下身子,把短劍橫在那忍者脖子上,瞋目厲聲道:「說!你們的窠穴在哪兒?那些被你們擄去的女子,是否都在那裏?」
那忍者在死亡威脅下哪敢不乖乖回答,連忙說出倭寇窠穴所在。那原來是停泊在海邊的一艘艨艟木艦。
沈纖雲問明所在,遂即與鬼面公子率領明兵,逕赴當地,果然便在海邊發現那艘木艦。
眾人輕易將駐在艦上的倭寇嘍囉殺退,把囚禁著的一百名秀女悉數救出。

大仇得報,且又順利救回一百秀女,沈纖雲但覺心情一鬆,漫天陰霾盡去。
一行人馬上護送著秀女,打道回程。
回到那個臨海小鎮上,鬼面公子料想此後途程,已無兇險,忽向沈纖雲道:「我想,我們該在此地分手了。」
沈纖雲聞言一愕,心頭一陣失落,只好強笑道:「那好吧。」
鬼面公子不再打話,轉身便行。
沈纖雲想了想,忍不住又把他叫住,囁嚅著:「恩公千萬保重。」
鬼面公子點點頭:「我們後會有期。」
沈纖雲忽地欲言又止再三,終於緋紅著臉,低聲怯怯道:「但願如此吧……」
鬼面公子聳聳肩,又欲轉身而去。
沈纖雲目送著他背影遠去,不知如何,竟悵悵然有一種依依難捨的感覺,柔腸幾番牽動,婉轉低迴百遍,終又硬著頭皮,鼓起勇氣道:「不如,我們便相約在明年七夕,小妹生辰之日再見,好嗎?」
鬼面公子聞言一怔停步,想了想,點頭一笑,淡淡道:「也好。你家就在衢州府常山縣吧?到時我自會來找你,再洗耳恭聆你為我彈奏一曲。」
沈纖雲大喜,點頭道:「一言為定!」

與鬼面公子分手後,沈纖雲便即領起兵馬,解送著秀女兼程上路,一路無話,不竟月,便已回到衢州府。
此時,沈家將軍府已被查封,沈纖雲因為越柙私逃,已成欽犯。沈纖雲也不及與家人相見,逕奔府衙自行出首。
知府聞得她具稟出走情由,又聞知一百名秀女業已被她悉數救回,初不禁驚疑不能置信,及經細細詢問其詳,方對沈纖雲竟能以一介女流,率領一支孤軍深入虎穴大破倭寇,既驚且佩,當下答應馬上替沈纖雲上奏朝廷,著她暫住府衙中聽候旨意。
不日,朝廷終頒下恩旨,以沈纖雲殺賊有功,著令即日起赦免沈毅前罪,官復原職,不但家私發還,且更追封少保,賜謚「威定伯」。
沈纖雲萬般驚喜不止,當下與老母、兄長等一家人迎回老父靈柩,並歡天喜地回到將軍府中安頓下來,從此一邊安心為父親守喪,一邊為重整家業忙個不休。

一年過去,輾轉又到七夕。
是夜,月涼如水。沈纖雲中宵不寐,獨坐後院八角亭中,看著面前那張琵琶怔怔出神。此時她喪服未除,粉黛不施,鬢插白花,玉容雖已稍添幾分憔悴落寞,秀軀略現清減,卻另自有一股幽然美態。
她神馳意蕩,正出神在想,不知鬼面公子會否還惦記住那一年之約,真的到來赴會?
忽然,院牆外傳來輕輕一聲瓦響。
她芳心怦然一動,連忙長身而起,循聲尋看。
星月微光下,只見一條人影衣袂飄飄,似御風而來,越牆而入,身形兩個起落間,已穩穩然落在亭中,果然正是鬼面公子。
沈纖雲止不住陣陣心跳,歡聲叫道:「恩公。」
鬼面公子一笑道:「別來無恙?」
沈纖雲回以嫣然一笑:「恩公果是信人,你也別來無恙吧?」
鬼面公子聳聳肩,目光在她臉上輕轉著:「我還是老樣子,只是你倒清減了些。」
沈纖雲面上一陣緋紅,無語。
鬼面公子忽又雙手一拱:「祝賀你年年有今日。」說罷,袖子一翻,從袖中掏出一件事物,向她遞上:「些須薄禮,不成敬意。」
沈纖雲一怔:「恩公何必客氣?小妹……」
鬼面公子知道她要說些甚麼客套話,當即揚手截道:「此非貴重之物,收下何妨?」
沈纖雲也只好爽快地:「那小妹就卻之不恭,只好愧謝了。」接過物事,把眼打量時,只見那是一塊黑黝黝的,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小石,通體晶然閃泛毫光,入手滑溜,卻不能辨別是甚麼質地。沈纖雲細細把玩著,只感生平從未一見此種異物,不禁奇問:「這是……?」
鬼面公子淡然道:「不過是一塊稀有的小晶石。不是很多人都愛把晶石當作吉物的嗎?你若不嫌棄的話,就不妨把它帶在身邊,希望它以後真能保你一生平安多福吧。」
沈纖雲再三道謝,便把小石鄭重地收起,招呼鬼面公子入座。
亭中石桌上早已擺好一些杯盞及糕果茶點,沈纖雲執起茶壺,斟下一杯香茗。
「恕小妹有孝在身,不能以酒相待。只好以茶代酒,恩公莫嫌。」
鬼面公子卻搖搖頭,一笑:「茶不忙喝。你還記得我一年前說過的話嗎?我此來目的,除了為你祝賀送禮之外,少不免還要叨擾你一番,煩請你為我再奏一曲如何?」
沈纖雲當然並沒忘記,笑言:「世云得一知音,死亦無憾。恩公既有此雅興,小妹自當遵命,謹將小妹生平所學,盡獻君前就教。」
說罷,抱起琵琶,拿過扳指,在弦絲上挑攏幾下,調好宮商,這就緩緩彈弄起來。
鬼面公子又一次垂首斂目,靜心聽著,整副身心都像已沉浸其中,隨著縷縷音聲浮游飄蕩,飛往天外。
不知不覺間,一曲奏罷,牆外已傳來三更柝鼓之聲。
鬼面公子霍然站起,連連撫掌道:「妙哉此聲!真是妙絕妙絕。」仰望天上月色,驀然雙袖一拂,雙手一拱道:「時已不早,你我來年再聚。」
沈纖雲一怔,還待說上幾句挽留的客套話,卻見鬼面公子早已飄身掠出亭外,足尖在假山上借力一點,如飛燕般越牆而去。

此後每隔一年,鬼面公子果然都會在七夕之夜悄然造訪,而且每次都為沈纖雲送來一塊同樣的小晶石,亦照例地要聽沈纖雲為他奏上一曲。有時在聽曲之餘,又會天南地北,談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直至長夜將盡方休。
不止一次,沈纖雲曾大膽而唐突地要求鬼面公子脫下面上那副面具,好讓她一睹他的籚山真面,可鬼面公子每一次都是毫不猶豫地斷言拒絕。為此更惹起了沈纖雲無窮無盡的臆想忖測:難道他竟是個醜八怪,一張臉竟醜得不能示人?抑或是曾受過一番毀容之創?又或者,他其實是江湖上某個人所共識的名人所改扮的?
也不止一次,沈纖雲發現自己,開始有了一點點曖昧而荒唐的聯想,感到自己與鬼面公子,竟像已變成了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牛郎織女。只要每當想及這點,她都會不自禁地面上發燒,羞怯得難以自已,急急忙忙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想著想著,她卻又常常會不自禁地失笑起來,天下難道真會有這種事?一個女子在正常的情況下,竟然真的會對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真面目的,一個可能長著一副比鬼怪更醜陋可怕長相的男子生出這種遐想麼?縱使這個男人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大英雄,是個多麼有權有勢的大人物,真的會麼?她不知道。
不過其實在當年,以一個女兒之家,年年夜深與一個陌生男子在後院相會,已不啻是一件傷風敗俗,不容於禮法之事,要是傳將出去,只怕於沈家家聲亦將大有虧損,後果堪虞。只是兩人彼此都是脫略形跡,不拘小節的江湖兒女,且又是光明磊落,心無半點邪念,自也無所避忌。但饒是如此,隨著日子有功,每當沈纖雲偶然察覺到,兩人之間的關係已逐漸一點一點在微妙地加深,似乎將有一些事情便要發生之時,她也不免有些心虛意怯起來。
她只有小心翼翼地,繼續緊緊守住這個秘密。

不覺間,沈纖雲所收下的黑晶石,數目已增加到了四塊。
這一年,她已是二十出頭了,而且三年守喪之期早滿,她的母親沈老夫人開始想到,是時候要為她的終身大事好好籌措張羅了。
恰恰就在這時候,一個年輕人應時地在沈家母女面前出現了。
這年輕人名叫周慕瑜,是沈家遠房親戚,生得一表人才,年少有為,文武雙全,且更是官宦世家子弟,怎麼看都稱得上跟沈家門當戶對。
沈老夫人好不容易盼到了這個大好佳婿人選,心中有多麼高興那也就不必細說了。
於是她開始發揮天下無數傳統母親最慣常也最擅長的手段,開始向女兒絮絮不休地一再旁敲側擊,試探她對周慕瑜的好感。
沈纖雲給纏得實在急了,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拿藉口拖延著,敷衍著。
雖然要說真的,她覺得這個周慕瑜確是一點也不討人厭,條件甚至幾乎好得足以讓天下最挑剔的姑娘都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可是她還是不得不設法從雞蛋裏挑骨頭,不得不設法堆出一堆牽強而有點站不住腳的理由來。
但那些理由隨著不饒人的歲月日漸過去,都已變得更加無法站得住腳了。
在當時,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居然還未許人,無可避免地將令人側目,成為笑柄。
沒辦法,她終於無法再等了。
她決定鼓起勇氣,決心勇敢地去面對心中那個秘密。

又一個七夕之夜。
這一夜,鬼面公子如常赴約。
沈纖雲如常在八角亭中相候,心情忐忑不已,掂量著已盤算了好幾個無眠晚上的一番話該當如何婉轉而不著形跡地出口。
出奇地,鬼面公子這夜在送上又一塊黑晶石作她的生日禮物之後,竟顯得有點兒沉默。
沈纖雲察覺氣氛的異常,大著膽子問:「公子莫不是有些甚麼心事嗎?」
鬼面公子微喟一聲,又默了一晌才點頭道:「姑娘端的聰慧過人,甚麼事也瞞你不過。」
沈纖雲莞薾一笑:「既是如此,只不知公子能否將心事向小妹坦然相告,好讓小妹為你分憂?」
鬼面公子驀然正視著她,良久才吸口氣,緩緩道:「是這樣的。我打算要跟你訣別了……所以,今年這一次已是我最後能為你祝賀的一次生日了。」
沈纖雲聞言,如遭雷殛,感覺這真是上天跟自己所開的一個最殘忍惡毒的玩笑。她不禁失聲道:「為甚麼?為甚麼?」
鬼面公子嘆道:「這你就不必細問了。不是有句話是:有緣則聚,無緣則散的麼?你又何必傷感難過?」
「可是……」沈纖雲不由一陣哽咽:「可是我……我……」
鬼面公子像又一次看透了她的心意,截口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請你原諒我不能接受。真的,請你原諒我……」說到最後一句,聲調已漸變悲涼無奈。
「為甚麼?」沈纖雲在剎那間已渾忘心中一切芥蒂,叫道:「難道你……你對我根本無意?」
「不!」鬼面公子略為避過她的目光,淒然柔聲道:「你確是我所遇過的,最獨特,最可愛的一位姑娘。只是……唉,說出來你也是不會明白的……」
沈纖雲大奇:「這到底是甚麼意思?」
鬼面公子搖搖頭:「我說你不會明白就是不會明白!從今以後,我看你還是忘了我吧!我知道近來有一位周公子對你很有意思,我看你倒不如就……」
沈纖雲截口道:「不!你不把話說個明白,叫我怎麼能就此甘心?你說啊!」
鬼面公子仍是搖頭,沉聲道:「拉拉扯扯,糾糾纏纏,勉強下去又有何益?我絕無意拖累於你,希望你也不要拖累了自己,還是及早為自己的終身好好打算一番吧。」一揚手,決絕地:「好了,我已言盡於此。我要走了。」
鬼面公子說罷,真的就此轉身,便要離去。
沈纖雲柔腸寸斷,情急下淚水已奪眶而出,叫道:「且慢!」
鬼面公子一愣,又再轉身停步。
沈纖雲見他態度如斯決絕,心知已是無可挽回,黯然咽淚道:「在你離去之前,能否再讓小妹作一個小小的最後請求?」
「你說吧。」
沈纖雲忽然一步步趨到他身前,一雙淚眼凝看著他的臉,目光逐漸牢牢固定地盯視著他的眼睛不放,輕聲道:「求求你,能不能請你把這副面具脫下來,讓我好好地看一看你的樣子……我答應你,就只看一眼,真的只看一眼……」
鬼面公子突然整個人呆住了,像是被人一下點中了穴道似地。
沈纖雲哀聲軟求道:「今生今世,你我只怕是再也永無相見之日了……難道你連這個最後的請求也不能答應我嗎?」
鬼面公子呆立良久,一顆心像已在這刻一寸一寸地碎開來了,良久才終於好像毅然下了一個最痛苦的決定,沉聲地:「那好吧!」說著竟逕自拉起了她的手,往那面具上摸去。
手指才一沾上去,沈纖雲猛就不期然全身一震,呆在當場。
一種溫溫的觸感馬上告訴她,那根本不像一個面具。然而最怪異的是,若說那是皮膚,那粗糙麻硬得有如樹皮的質感卻又決不像是人的皮膚。
沈纖雲沒來由一連打了幾個寒噤:難道他不是人?
心念至此,她已禁不住尖叫一聲,連忙把手抽回,踉踉蹌蹌直向後連退了數步。她縱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在猝然間,發現遇上這樣一個不是人的人,也沒可能一時鎮定得下來。
鬼面公子忽已帶點陰森森的笑了起來:「你現在終於甚麼也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一個脫得下來的面具!」
沈纖雲失聲道:「那麼……這到底是甚麼回事?」
鬼面公子倏然止住了笑,又沉聲道:「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在想我到底是不是個人?那我乾脆告訴你吧,我的確是人,只不過……並不是你們這個地球……啊,應該說不是你們這個世界上的人!因為地球這個名詞,對你們活在這個年代的人來說,還是十分陌生的,你們根本還沒有這個概念。」
沈纖雲大驚失色,簡直完全無法置信。而聽見鬼面公子後面的幾句話,她不禁又更加糊塗了。
她喃喃著:「我莫非是在做夢嗎?」
鬼面公子搖搖頭,沉吟著,像在小心地選擇著一些能較易讓她明白的字眼:「我其實本來就是來自另一個遙遠世界中的人,這個世界遙遠得對你們來說根本就不能想像!那是一個很遠很遠,比太陽月亮更加要遠上不知多少倍的星球……或者可說成是,星星!你明白麼?
「而我只是因為一次在太空中旅行……即是在天空外的天空中旅行時遭到意外,偶然來到你們的世界上的,所以才漸漸學會了你們的說話,學會你們的生活與技能。這些年來,其實我一直在想辦法離開,可惜始終失敗了。直至最近我的同類們才終於找到了我,打算把我接回去了……」
這些話對沈纖雲來說,雖然仍是全然不能想像,不能接受,但她總算開始有點明白了。
鬼面公子續道:「我知道這些事情對你來說,的確是太難以想像,也太難以入信的。我只可以跟你說,不管你相信與否,這全都是事實!」
霎時之間,千百種感覺一齊襲上了沈纖雲的心頭。她腦海之中,驀地一一閃過自從遇上鬼面公子以來,有關鬼面公子的種種難以索解的怪異事情與怪異現象,像他武功修為的不可思議,根本就不像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可以練得來的、像他好幾次都能讀透自己的心思、他送給自己的那些質料古怪得不像人間所有的黑晶石等等……
這世界上居然會有這種事,又居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就在這時,靜夜之中,忽然傳來一陣輕響。
沈纖雲循聲望去時,頓然只覺毛髮直豎,目定口呆,連一口氣都不能呼吸過來。
只見院子中不知何時,竟站了好幾十個跟鬼面公子一模一樣的人,他們都在靜靜站著,一聲不響。
此情此景,能不叫人驟然嚇得心膽俱寒?
接著,鬼面公子徐徐轉身,便向這些人說了一些音節十分奇特的話來。
其中一個怪人聽了半晌,瞥了沈纖雲一眼,也向鬼面公子說出了一番同樣音節古怪的話語。
沈纖雲心中一凜:難道這些便是鬼面公子所說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同類?這些古怪的語言便是他們的語言?
鬼面公子回過頭,凝望沈纖雲道:「沒時間了,他們已準備好要接我回去了。」
沈纖雲這時忽然低下了頭,像在陷入一陣深深的沉思,默然不語。
鬼面公子見狀,只好慢慢轉過身,邊朝著他的同類走去,邊向她拋下臨別的最後一句話:「再見了。」
哪知就在他腳步方動之際,卻突然聽到了沈纖雲的一聲嘶聲叫喊:「不!」
鬼面公子長聲一嘆,只好又再停步,正要開腔,耳中又已聽到沈纖雲連珠炮發似的一番話聲。
只聽沈纖雲深深吸了口氣,毅然決然地道:「不!我不管你是甚麼人,不管你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永遠跟你在一起!」
鬼面公子又呆了:「你說甚麼?你瘋了麼?你到底想清楚了沒有?」
沈纖雲一咬牙,斬釘截鐵地:「我沒有瘋。我想得夠清楚了。既然你能在我們這個世界中生活,我為甚麼也不能跟著你一起,到你們的世界中去生活?」
「這怎麼可能的?」鬼面公子嘶聲道:「我早跟你說了,那世界是遙遠得不可想像的!你以為那是像鄰近的一個省,一個府縣那樣的地方,可以任你輕易來回往返的嗎?你有沒有想過,你一旦去了那個世界,很可能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機會回來的!你捨得了你的家人,捨得了這個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嗎?」
沈纖雲心中淒然欲絕,淚水又再涔涔而下,固執地道:「無論如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甚麼也可以捨棄!就算你懷疑我的決心,最少也該讓我有一個嘗試的機會!就當這是我最後一次請求,求求你吧。」
鬼面公子聞言一震,不由噤默了下來,良久良久,他才仰面向天,長長嘆息一聲:「這……我簡直拿你沒法了……難道我對你真有那麼重要嗎?你們地球人愛情的力量真有那麼偉大嗎?」
沈纖雲堅定地看著他,以她的眼神做答案。
鬼面公子忽然像是心念一動,用力吸了口氣,道:「那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沈纖雲大喜:「真的?」
鬼面公子卻道:「只要你能通過一個小小的考驗,我便答應你。」
「甚麼考驗?」
「你先背轉身去,然後讓我走到同類們當中,看看你能不能把我辨認出來。如果我對你真有那麼重要的話,你應該就能輕易把我認出來的吧?」
沈纖雲一怔,本想說些甚麼,但想了一會,想到這已是自己唯一的機會,只好毅然點頭。
「我們一言為定。」
沈纖雲說著,依言背轉身子。
過了半晌,便聽到鬼面公子的聲音飄飄蕩蕩的道:「可以了。」
沈纖雲一聽那聲音,便知道對方是提防著她會聽聲辨向的功夫,才故意以這種特殊方式說話,以便把方向擾亂的。她心中一沉,卻仍不甘心,連忙回身看去,一看之下,不禁呆了。
只見幾十個一模一樣的鬼面公子已混做一堆站著,根本就分辨不出誰是誰。
沈纖雲心中叫苦不迭,但有言在先,又不能反悔。反反覆覆認了好半天,終於仍是茫無頭緒,最後只好硬著頭皮一拚運氣,一咬牙齦,按捺下怔忡不已的心情,隨便胡亂向一個「鬼面公子」身上一指。
只見幾十人寂然不動,不響。
這剎那,沈纖雲緊張得一顆心都像快要跳出口腔了,心中只在不住地向天默禱著:「難道我們真是有緣無份?老天爺,我一生從不信運氣,也從沒求過你,就只求你這一遭了……」
終於,人群中驀然傳來一聲輕嘆。
「對不起,你錯了。」
隨著話聲,鬼面公子從人堆中另一方緩步走出。
沈纖雲面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定。
「永別了!」
鬼面公子扔下這一句話,不待沈纖雲作出任何反應,已跟那數十個同類同時飛身掠起,直往牆外掠出。只見數十條身影猶如一大群蝙蝠,在夜空中飛掠而過,倏已一掠不見。
沈纖雲無奈地跌坐下來,淚水如斷線珍珠,落了個滿腮滿臉。

從那天開始,沈纖雲變得形銷骨立,茶飯不思,變得像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她終日把自己關在房中,對著那張琵琶,還有那幾枚黑晶石,無聲地出神,無聲地以淚洗面。
沈府中從此再沒傳出過她的琵琶聲。子期已去,伯牙若何?高山流水,頓成絕響。
這段期間,那叫周慕瑜的少年風雨不改地每天前來,向她諸般安慰開解,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於慢慢地,她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一番情深意切,不禁才漸漸有了幾分生氣,臉上重新綻開了春花般的笑容。
一年之後,她終於下嫁了周慕瑜。

婚後的又一個七夕午後,沈纖雲正在新居後院的花棚下,又再抱起她久未調弄的琵琶,悠悠奏出一闋新聲。
那是一首輕快悅耳的調子,弦聲丁東,漸漸卻夾雜著一片鳥噪之聲,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的琴音竟把百鳥都引來,一一棲息在花間葉下。
一陣熟悉的破風聲傳至。
她把琴弦一劃,止住琴音,一絲無限溫柔的笑意隨即飛上她的眉梢眼角:「相公,是你回來了?」
來人沒有回答。
她抬眼一望,頓時呆住了,笑意僵在面上。
那是一副熟悉的鬼臉。
咚地一聲,琵琶落到了地上。
她全身劇顫,面色蒼白,呆呆看著對方,良久良久,才能失聲地叫道:「是你……真的是你?」
鬼臉公子點點頭:「是我。」
「你還來幹甚麼?」
鬼臉公子一聲幽嘆:「我來,是為了看看你,看看你還有沒有改變主意。」
「甚麼?你的意思是……」
「一年前,我拒絕了你,那只因為我們所住的星球,正被另一個星球侵略,即將便要面臨一場與那星球之間的戰爭,我根本不能保證自己回去之後還能否存活下來,因為那個星球上的科技文明,比我們不止高出一倍,他們的人所天生具備的異能也遠比我們厲害。假如這場戰爭打敗了的話,甚至我們的整個星球都可能受到一次災難性的毀滅。我不敢告訴你這個真相,是怕你會為我擔心,難過,當然我更加不想讓你陪我白白犧牲……
「現在,戰事還未完結,我們的星球正處於下風,面臨戰敗。於是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的琴音。你不知道,其實在我們的星球那兒,是從來沒有任何音樂的。而我是直到遇上你那次開始,才發現了音樂原來是可以對我們這個星球上的人產生一種莫大的影響力,足以大大增強我們的異能的。
「所以,我現在想誠意邀請你幫助我,將音樂帶到我們的星球,教給我們每一個同胞,讓他們得以增強力量,去抵抗敵人的侵略,安然度過這一場巨大危機。」
沈纖雲呆然聽罷,卻已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是,我也很了解你現在的狀況與心境。我知道你已成了親,成了周夫人,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個家。我也知道這個自私的要求對你現在來說,可謂十分過份。不過,為了上億同胞的生命,為了維護宇宙間的正義與和平,我還是不得不來……」
鬼面公子一口氣說罷,突然一下倒在地上,那鬼臉五官中逐漸滲出一絲烏黑色的鮮血。
沈纖雲大吃一驚:「你怎麼了?」
鬼面公子呻吟著,用力喘息著,聲音卻漸微弱下去,他慘聲說道:「來此之前……我們乘坐的飛碟受到了敵人武器的……猛烈攻擊……我……我中彈了……纖雲,我對不起你……這次,是真的……真的要跟你……永別了……」頭一側,終於呼出最後一口氣,溘然而逝。
沈纖雲不禁放聲哀嚎著:「恩公!你不能就這樣死去的……我還沒報答過你的大恩大德……」
可是任她如何呼天搶地,鬼面公子已像當年她父親一樣,是再也活不轉來的了。
這時,一群鬼臉公子的同類悄然走近,默然圍在沈纖雲與鬼面公子身旁,忽地一齊緩緩跪下,既似是為死去的鬼面公子作一番最後的悼念默哀,亦似是在向沈纖雲跪求著……
接下來發生的事,以後也沒有人知道。即使是千年以後,也沒有一個地球人能知道。
人們只知道的是,沈纖雲就在那天,忽然神秘地失蹤了,從此以後,地球上沒有一個人能知道她的下落。
十數年後,只有一本專門修錄明代野史雜聞的書籍,留下了這樣一則簡略的記載:
「沈氏纖雲,衢州常山縣人,嘉靖年威武將軍沈毅之女,幼聰慧,好武,善音律。及長,以豪勇之名見於鄉里。其父於嘉靖十一年因事獲罪,身死籍沒,纖雲棄家而遁,後因殺賊立功,毅乃得以追復原籍,復將軍銜,加封少保,賜謚威定伯。後數年,嫁作周姓妻,旋不知所終。」
(完)

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李小牛的命運,是自從碰上申大老板之後,才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的。
  李小牛的父親,是一位庸碌半世的退職老鏢師。父親在告老回鄉後不久,也就是在李小牛十歲的那年,就一病而死,遺下孤苦無依的兩母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未幾,母親也因貧病交煎而含恨身故,李小牛從此更成為孤兒,隻身東漂西蕩,要靠著偷雞摸狗,討飯行乞胡亂打混日子。
  有一天夜裏,當他偷摸進鎮集上最大的一家“利豐隆”米店中正要偷點米糧時,卻不幸地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店夥給逮個正著了。兩個店夥不由分說,把他硬扯進後堂,正要動用私刑,先把他揍個半死再說,哪知李小牛畢竟自小跟隨父親習過一些粗淺功夫,又仗著年輕力壯,才三兩下便從店夥手下掙脫,更出其不意,一揮拳就把其中那較老弱的店夥狠狠打翻。
  李小牛當下拔腿就跑,哪知才一轉身,卻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李小牛吃了一驚,抬眼一望時,頓然一連打了三個寒噤。
  只見來人一身黑衣,體型剽悍,慘白的臉皮上一雙三角眼透著叫人無故心寒的凶光,站在那裏有如淵停嶽峙,渾身散發著殺氣,憑李小牛的江湖歷練,一看而知絕不是個好惹的傢伙。
  李小牛面色一變,結巴道:「大……大爺……」
  黑衣人卻只冷冷盯著他,一言不發。
  李小牛眼珠一溜,心念疾轉,為求盡快脫身,也管不得三七廿一,一咬牙,暗暗抬起右腿,使盡吃奶的力氣,一下便向對方下陰踹去。這是他在江湖草莽之中,摸爬滾打了這幾年間,從下三濫街頭混混身上學來的臨敵智慧:要就不出手,一出手就要直擊要害,以盡快把對方打倒,令對方一下喪失所有反擊力量為唯一目的,至於過程與手段如何,則絕不在考慮之列。
  只可惜眼前這黑衣人絕非尋常江湖混混可比。李小牛右足才一抬起,脛骨就感到一陣徹骨痛楚,甚至還未來得及看清楚對方是如何以掌鋒切擊在自己脛骨上的,人已站立不穩,一屁股栽在地上。
  看那黑衣人時,渾身上下卻像根本從沒動過分毫,仍自兀立如山,銳目眨也不眨地盯看著他。
  李小牛心驚膽顫,一時也忘了痛楚,暗呼:「這下完了!」
  這時候,申大老板就在黑衣人身後出現了。
  申大老板有著天下所有大老板該有的圓圓臉龐,胖胖體軀,以及一個鼓鼓的大肚子,只沒有天下所有大老板面上應有的和氣生財的討好笑容。而且他的衣著打扮絕不華麗浮誇,只是一襲緞子長袍,一雙粉底官靴,腰帶上綴了幾顆明珠,左手無名指上也戴了個漢玉斑指。
  他一邊抽著旱煙,一邊以陰沉的目光,打量著李小牛,一邊緩步走進後堂。李小牛登時有點頭皮發麻,感到對方看自己的目光如在看著一頭牲畜,似乎正在掂量著自己身上有多少精肉可割下來論秤拿到市場上零賣一般。
  「這小子是誰?」
  店夥道:「回大老板,是個來偷東西的不知死活的小毛賊!」
  李小牛急不及待一骨碌站了起來,隨即熟練如流地裝出了一副最標準的可憐相,討饒道:「大爺饒命!求大爺可憐則個,小的已有三天三夜不曾有粒米下肚,這才會餓昏了頭,一時迷了心竅,求大爺網外開恩!小的以後是無論如何再也不敢的了!」
  申大老板卻似乎連一個字也不曾聽進耳去,大概是聽得太多這種廢話,已聽得麻木。他只顧一直牢牢打量著李小牛,好一晌,才忽然問:「好小子!看你方才那兩下子,似乎還習過一點功夫,身手還不賴哩!」說著轉望黑衣人一眼:「是嗎?」
  黑衣人微一頷首:「以他這麼一點點年紀,也算得不賴了。」
  申大老板聞言滿意地點點頭,又轉向李小牛:「嗯,你今年多大了?」
  李小牛訥訥道:「十七歲。」
  「嗯,不錯不錯。」申大老板說著,在李小牛身周繞行了一圈,開始由頭到腳仔細端詳著他,那目光越發更像在掂量著一頭牲畜了:「叫甚麼名字?」
  「李小牛。」
  申大老板聞言一怔:「我呸!這是甚麼狗屁名字?你父母難道都是不識字的粗鄙農民嗎?」
  李小牛搖搖頭,隨即卻又點點頭:「我爹娘的確斗大的字認不得幾個,卻不是農民……我爹生前是個鏢師。」
  「哦,難怪會幾下把式!」申大老板想了想:「你父親已過世了麼?那你家中還有些甚麼人?」
  李小牛又搖搖頭。
  申大老板目光忽爾一閃:「那好極了。」
  李小牛心頭不由一凜:這話到底是甚麼意思?這傢伙不是打算真的要把自己拿到市集上去賣吧?
  接著,申大老板先斥退了兩名店夥,然後向李小牛把手一揮:「來,坐下再說話。」
  李小牛登時受寵若驚:「甚麼……?」
  申大老板一皺眉:「叫你坐你便坐吧。」說罷,已自顧在正中的一把交椅上大馬金刀的坐下來。
  那黑衣人卻仍卓立一旁,看樣子是他的近身護衛之類。
  李小牛呆了呆,心想反正如今已是肉隨砧板上,也只能見一步是一步了,遂依言在下首怯怯地坐下。
  這時,下人進來,為申大老板沏上了茶。
  申大老板先呷了口茶,才徐徐道:「告訴你,我就是這兒的大老板,人人都叫我申大老板,因為我的生意遍及南七北六十三省,不管是衣食住行,只要是你想得出來的生意,我都做,而且一直做得很好。」
  李小牛聽著不由暗自吐了吐舌頭:不想今天竟誤打誤撞,撞著了一位財神爺!只是肚裏卻開始不住嘀咕,實在不明白對方為甚麼要跟自己說上這許多話:難道他要請我為他辦甚麼事麼?只不過憑我這麼一個連兩頓飯也沒法吃得飽,一點屁本事也沒有的毛頭小子,又能為人家辦得了甚麼事?
  申大老板又抽了口旱煙,忽地把上身微微俯前,兩眼瞇成一條細縫,神情語調都變得煞有介事地:「現在,我要你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
  李小牛一怔:「大老板請隨便問吧,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申大老板的胖臉上逐漸漾起一絲古怪的笑意:「你活了這些年,可曾有過甚麼夢想?」
  這沒來由的一句話,頓令李小牛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甚麼?」
  「我說的是夢想。難道你連夢想也不知道是甚麼東西嗎?」
  李小牛只好按捺下滿肚疑團,想了想,有點自傷自憐的苦笑道:「像我這種人,還能有些甚麼夢想?但求每天三餐兩宿不用愁,也就是了。」
  申大老板聞言有些不屑地搖搖頭,隨即又正色地一字字道:「你是習過武的,告訴我,難道你這輩子從來就沒有夢想過,有一天能成為天下第一的武學高手的嗎?」
  李小牛當堂吃了一驚:「你說甚麼……?大老板,你老人家不是在跟小的開玩笑吧?」
  天下第一的武學高手!這對李小牛來說,簡直是連做夢也不敢想像能達至的荒謬「夢想」!李小牛忽然真有種放聲哈哈大笑出來的衝動。
  申大老板面色一沉:「我哪有這閒功夫跟你開甚麼玩笑?」霍地腰板一挺,雙臂向上一揚,神態竟像完全變了另一個人,變成一個無比倨傲、豪宕、驕恣的王者,朗聲道:「你聽著!只要你現在跟我說,你有這個夢想,而你亦願意為這個夢想而窮盡一生之力去追求,去奮鬥的話!我就保證能夠幫助你達成它!」
  又一次,李小牛完全呆住了:這人難道是個瘋子不成?
  他腦中亂作一團,良久,才能支吾地勉強迸出了一句話來:「這個……我真是做夢也不曾想過……」
  申大老板冷笑著:「莫非你是懷疑我沒有這個能力?」
  李小牛只有苦笑:「小的不敢……」
  申大老板低頭想了想,又道:「那你定是心裏奇怪,我為甚麼平白無端的要這樣幫你吧?」
  李小牛點點頭。
  申大老板曖昧地笑了:「放心吧,我是個生意人,從來不會做虧本的生意!我幫你,當然是有條件的。」
  「那是甚麼條件?」
  「條件現在不忙說。我要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想不想成為天下第一,萬人仰望的武學高手?想不想跟我達成這宗交易?」
  李小牛剎那思潮洶湧,心亂如麻。
  天下第一四個字,不管是多麼可望而不可即,卻是多少習武之人一生魂牽夢縈,一直念茲在茲,捨生忘死,不惜一切也要追求達到的至死不渝的夢想?這四個字有如一個魔咒,多少年來一直令天下武林人士如痴如醉,如瘋如狂。為此可以絕聖棄智,可以殺身毀家,可以六親不認,可以忍受無窮痛苦,無窮寂寞孤單,畢生成其奴隸而不悔;可以因之血流成河,白骨盈野;師徒親友因之反目成仇,生死相拚;可以為此陰謀百出各出機杼;可以為此將人性天良都在頃間喪盡……
  如今,申大老板卻將這個巨大誘惑一下擺在了他面前!
  生命對李小牛來說已是如此乏味,如此令人絕望,就算這真的只不過是一場大夢,一場最荒謬的把戲,只要能在剎那間迷醉其中,滿足其中,那又何妨?那又有甚麼不值得的?以李小牛如此慘苦之身世,無望之前途,悲涼之人生,一無所有之境況,又有甚麼是可以輸掉,或者怕輸掉的?
  李小牛就那樣呆呆想著,呆呆地靜默地想著,好半天也難以有所決定,這時卻聽肚中饑腸忽然咕咕一陣響動,這才想起自己三天未曾吃飯,早已麻木的飢餓感一下又開始鋪天蓋地折磨著他的腸胃了,李小牛實在餓得難受,只想一切快點完結。
  於是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毅然一咬牙,一點頭,斷然地:「想!我好想好想!」
  申大老板聞言仰天一陣大笑:「好!真太好極了!那一切就從你這句話開始!」稍頓:「嗯,今天晚上,你便在這兒暫住下來吧。明天一早,我便會馬上為你安排一切!嘿嘿,你就準備著吧!準備開始接受一個精采美滿的全新世界吧!你的人生從此將會打開全新的一頁!」
  申大老板說著,便站起身來,正要走出門去。
  李小牛卻忽然怯怯地開口:「大老板……我餓了,可不可以先賜我……一頓吃的?」
  申大老板一呆,隨即又自大笑不已:「行!吃飯罷了!人來,馬上給我備一席上好酒菜來!」
  下人應諾而去。
  申大老板又笑望著李小牛:「你知道嗎?由今天起始,你這輩子是再也不用挨餓的了。」
  李小牛大喜,當即拜謝在地。
  申大老板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就在大笑聲中頭也不回地領著黑衣人揚長而去。

  當夜,李小牛在飽餐一頓之後,馬上就被下人如待上賓般接待著,帶進一間上房更衣沐浴安歇。
  李小牛一直飄飄然如在雲端,迷迷糊糊地接受著這一切。
  天下竟有這樣荒唐古怪的事,片刻前還是個一無所有,受盡世人輕賤的卑微小子,竟然就在一忽間搖身一變,得到了富家公子少爺般的待遇。
  如果這真是個夢,他只希望這個夢不要太快就做完。

  翌日一早,下人進來把他喚醒,服侍他盥洗已畢,便把他帶到前廳用茶。
  只見申大老板與黑衣人都已在廳上等待著他。
  李小牛也不客氣,向二人施了個禮,一坐下來便抓起點心塞進口中大嚼。
  席間,申大老板向他介紹了黑衣人的身份與姓名,原來黑衣人叫作田破軍,果然是他的貼身護衛。
  李小牛但覺這黑衣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心中對之不免著實存有七分畏懼。
  申大老板直等他喝足吃飽,才表示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李小牛問要去哪裏?
  申大老板只笑不答。
  李小牛無奈也懶得再問。
  三人走出米店大門,見早有一輛寬敞豪華的馬車停在階下。
  三人登車上路,馬車瞬即平穩地馳上官道,直朝城外飛馳而去。
  
  兩個時辰後,馬車終於在城郊一所偌大莊院前停下。
  只見此地處所十分偏僻幽秘,似乎透著一絲絲陰森詭異的氣氛。最奇特的卻是,莊院大門上應該掛上匾額的地方,居然是空白一片的。
  李小牛下了車,抬頭四望,忍不住再次問:「這到底是甚麼地方?」
  申大老板詭譎一笑:「這就是你夢想開始的起點。你不用怕,跟我走吧。」說著上前打門。
  須臾,只見兩名黑衣漢子從內開門,兩人一見申大老板,先恭敬地施禮問安,然後便引領三人走進去。
  李小牛一邊走著,一邊戰戰兢兢地四下打量,見這莊院共分三進,佔地雖然廣袤,一切陳設佈置卻甚是簡單粗陋,不外尋常亭台樓閣,尋常飛簷碧瓦,尋常曲徑迴廊,假山花木,只不尋常者是所經處都空蕩蕩不見人跡。但若說是久無人居的荒宅,四周卻偏又打掃得纖塵不染,井井有條。
  一行人穿過大廳,卻不停留,逕直登堂入室,直達一間肅靜幽雅後堂。
  申大老板向黑衣漢子稍一示意,後者便即上前拉開右首壁上掛著的一幅字畫,在畫後牆壁上摸索一陣。
  機括軋軋聲響中,赫然只見牆壁上竟打開了一道暗門。
  李小牛見狀,一顆心不由噗噗亂跳,緊張起來,手心暗捏著冷汗。
  申大老板朝他笑笑,像是要他鎮定安心一點,便當先走進暗門。
  李小牛只好硬著頭皮,跟在田破軍身後走入。
  只見門內是一間寬大密室,四壁點著琉璃燈。室內十幾張矮桌縱橫成列,擺放得整齊有致,每張桌子後面都坐著一人,一眼看去影影綽綽,竟一共坐上了十多人,其中有僧有俗,有男有女。十多張矮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此外都疊放著厚厚的書冊散頁,有些書冊打開著,隱隱可見上面密密麻麻,滿是蠅頭小楷,也另有一些墨汁繪畫的人像圖形。那十多人各自都在專心地伏桌而忙,有些在紙上運筆疾書,有些則在對著那些字跡圖形或抓耳扒腮,或苦思發呆,不一而足,端的是蔚為奇觀。然而十多人聚滿一室,竟是一片鴉雀無聲,針落可聞。外人不知就裏,乍看起來,只怕還會以為這是甚麼鄉試會試的科闈考場。
  這下李小牛真瞧得完全傻了眼。
  適時,那十多人看到申大老板進來,猛就齊嗖嗖地丟下手邊工作,一站而起,恭聲叫道:「申大老板!」
  申大老板嗯了一聲,微一頷首,示意眾人回座,繼續工作。
  一名儒生模樣的白髮老人卻逕自離座趨前,向申大老板道:「不知大老板大駕前來,請恕過失迎之罪。」
  申大老板搖手一笑:「這幾天來,進展得怎麼樣了?」
  老儒生道:「回大老板,進展還算理想。依小人估計,不出三月工夫,秘笈初版將可大功告成!」
  申大老板呵呵一笑:「是麼?那太好了。」隨又沉吟起來:「不過如能再快一點完工,就更好了。」
  老儒生一愕:「大老板如此著急,莫非近日已找到了適當人選?」
  申大老板點點頭,把李小牛向前一拉,笑道:「就是他了。」
  老儒生當即仔細向李小牛上下打量一番,有頃,突然失聲道:「大老板眼光果然高明獨到!此子看來根骨清奇,是絕佳習武人才!好好好!」
  李小牛不禁有點心中發毛:「申大老板,你能不能賜告小的,這到底是甚麼回事?」
  申大老板一笑,道:「來,我先跟你介紹一下。這位便是凌霄派的武林名宿上官瓊樓上官先生。」
  李小牛只有強笑一下,向他淡淡點頭為禮。
  申大老板嘆氣道:「你年紀還輕,而且不曾在江湖走動過,自然從未聽說過上官先生的大名!但你可知道,早在二十年前,上官先生已經以一手『蕭然劍法』力挫當時的劍術名家『點蒼雙傑』而名動江湖,在昔年『七竅書生』的『名劍榜』上被列為第七人。」
  李小牛聽得眼睛也亮了,像這種引人入勝的江湖掌故傳聞,以往他只有從說書先生口中才能聽到。
  上官先生得申大老板如此吹捧,不禁撫鬚而笑,謙讓道:「大老板太誇獎了。其實便在此一斗室之中,比起上官某人名頭更響,聲望更隆,造詣更高者,根本大不乏人!」
  李小牛一怔,正要發問,申大老板已接著笑道:「上官先生倒也不必過謙了。」說時把手一揮:「不過話說回來,眼下齊聚此間,濟濟一堂的,確然俱是來自天下各門各派的武林耆宿,以及奇才異能之士。就如『雲夢派』的趙老前輩、『水月庵』的無痕師太、『天山劍派』中的『一劍震七關』薛悲秋薛老前輩、『雁蕩幫』的霍滄流霍九先生、『摩天門』中的歸暮寒歸老英雄等等……」
  李小牛越聽越是吃驚,這些名字他雖然多半未曾聽過,但從申大老板的推崇語氣中,他已推知這些人想必一個個都是大有來歷之當世武林人物。令人費解的卻是,這些來自四面八方,天南地北的武林翹楚,為何竟會甘心紆尊降貴,拋下俗務,不遠千里而來,聚首一堂,而且看來都已一一臣服在申大老板手下,齊心協力地為他辦事?
  申大老板目光一瞥,已是看出了他心中疑問,登時又自傲然一笑:「你一定很想問個明白,他們一一遠道而來齊聚此間,一直營營役役,在此皓首窮經這許多年,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到底為的是幹甚麼?他們又是為甚麼肯供我這樣差遣的?」
  李小牛點頭。
  申大老板嘆口氣,肅然地緩緩道:「很簡單,因為他們心中,都有著一個共同的遠大理想,就是同心合力,設法參悟鑽研出一套真正能天下無敵的武功,再編撰成一本真正天下第一的武學秘典!而我就是普天之下唯一能夠讓他們達成這個理想的人!」
  李小牛完全呆住了。如果是真的,這倒是一件亙古以來,教人聞所未聞的破天荒的武林創舉!
  申大老板越說越是豪興遄飛:「這確是一件非凡創舉!世間本就只有非凡之人,才能做得出這種非凡之事!」
  上官先生一直以由衷敬仰的神情在旁默默聆聽著他的話,這時不禁插口:「申大老板確然是非凡之人,而世間上確也只有憑藉大老板通天徹地的雄厚財力,以及這份過人的魄力,才能玉成此事!」
  申大老板得意非凡,笑而不語。
  良久,李小牛才能訥訥道:「可是,這天下第一武學秘笈,即使真能創製出來,又能怎樣?」
  申大老板笑容中散發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斐然神采:「只要這本天下第一的秘笈一旦成書面世,就能塑造出一個絕後空前,天下第一的不世武學高手了!」說時,一雙火灼灼的逼人目光,已緊緊盯視在李小牛面上:「而你,將就成為我選定的,這位絕後空前,天下第一的不世武學高手!」
  「甚麼?」李小牛聞言張口結舌,那神情簡直比親眼看著從天下掉下來萬兩黃金,而且正正掉在自己面前還要難以置信。
  「當然,」申大老板說著,眉毛一揚,淡笑道:「要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可不是說說般容易,也絕非隨便跳出來向人家指指自己鼻子就可以亂認的。」說到這裏,像感到已說得有點疲累、口乾了,目光向田破軍面上一溜。
  田破軍當即知趣地接上口:「要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最直接了當的方法,就是打敗方今天下第一的高手!」
  上官先生亦馬上接口道:「方今武林,天下第一的高手,便是『如風劍客』秋月白。」
  李小牛不禁苦笑起來:「可是憑我現在所會的幾手三腳貓功夫,只怕就連街邊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還說甚麼打敗天下第一高手,那不是痴人說夢嗎?」
  上官先生搖搖頭,向密室中的那十多人掃視了一眼,面容一整,侃侃然道:「第一,坐在這兒的,每一位都是當今武林泰山北斗,他們都盡可充作你的明師。合上我等十數人之力,眾志成城,只須假以時日,我敢說就是任何資質再差之人,在我們一番指點調教之下,也將會脫胎換骨,在最短的日子中武功突飛猛進,躋身一流高手之列!而等到我們把生平所學都盡數相傳之後,擺在你面前的,便將是我們如今正以畢生心血要合著而成的這本武學秘笈!這秘笈是經我們網羅搜盡方今所有流傳於世的武功典籍,一一仔細參詳對照,旁徵博引,再經融會貫通,集其大成,擇其精要而撰成的。那時你已有相當武學根柢,只要你依照書上種種奇功訣竅潛修苦練下去,要打敗『如風劍客』,就絕非妄想空談了!
  「其次,我已說過,你的根器絕佳,有的是學武潛質;再者,我們有的是工夫,有的是愚公移山的毅力。十年不成,便期諸二十年;二十年不成,再期諸三十年!最重要的是,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啊。」
  李小牛至此哭笑不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在申大老板的擺佈安排下,由那天開始,李小牛就住進了那座山莊。亦由那天開始,申大老板親自為他改換了另一個名字:李豐隆。
  起初,李小牛聽到這個名字,真感到有點突兀奇怪:這名字如此俗氣,可一點也不像一個武林高手的名字。然而用不了多久,他就終於突然明白過來了:原來申大老板旗下的所有生意,都是統屬於申大老板多年經營創立的一個「利豐隆」商號之下的。
  而由住進山莊那天開始,李豐隆也就開始過上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了。雖然得到的是從前夢寐以求,衣食不缺,百般殷勤周到的管待,但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那代價就是:每天從早到晚,他都要接受以上官先生為首的那班武林耆宿們的輪流調教,並在後者嚴格的督促下開始習武──先由基本功學起。那簡直是一番地獄式的折磨與訓練,起先實在叫他苦不堪言,幾乎難以負荷,以至每天當一切例行習練結束時,他總是已經渾身痠軟無力,整個人有如虛脫,甫睡上床便不省人事。
  至於申大老板,則每隔三數天便會偕同田破軍前來,親自審察他習武的進度,同時向他大大勉勵鼓舞一番。
  有好幾次,李豐隆真開始後悔答應了跟申大老板達成這宗交易了,他好想告訴申大老板,自己真的不想再去當那勞什子的甚麼天下第一高手了,然而又實在捨不得放棄這種管吃管住,不用再為衣食憂愁的生活。每當想到要是自己一旦反悔,中止交易的話,想必馬上就會被趕出山莊去,從此便要再次面對一個慘淡無望的人生,再一次沉淪在那種永遠無法挺起脊樑做人的日子之中,李豐隆只有一次次打消了念頭。
  想到這裏,李豐隆才突然記起了一件事,申大老板似乎直到如今,還未明白清楚地告訴他,那之前跟他提及過的交易條件到底是甚麼。
  因此在十天之後,他終於藉機向申大老板提出這個問題。
  申大老板卻似乎早有準備,微微一笑,施施然地從懷中拿出一張字據來,放到他面前。
  李豐隆看著上面密麻麻的字,登時愣住了。
  申大老板這才記起李豐隆曾說過,他雖然好歹進過兩年私塾,所認識的字畢竟還有限得很,於是只好吩咐田破軍把字據上的字一個個唸給他聽。
  李豐隆聽著,又一次愣住了。
  這赫然竟是一紙契約。契約的主要內容竟是:從李豐隆成功打敗「如風劍客」秋月白,正式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的一天起始,李豐隆便要終身成為申大老板「利豐隆」商號的宣傳推介代表,負起對「利豐隆」旗下每一門生意服務,或所出售貨品的宣傳推介任務,永無反悔!如違此約,李豐隆將要向申大老板負責賠償由立約之日起計,由申大老板為李豐隆提供的歷年一應衣食生活費用,分文不能短欠!
  這原來就是申大老板的交易條件!
  田破軍唸完,又把字據重新放到了李豐隆面前。
  申大老板笑笑道:「可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
  李豐隆想了想,問:「我只想問一問,宣傳推介究竟是一些甚麼差事?」
  申大老板又笑笑:「其實也算不上是甚麼差事,對你來說,這甚至還是你修上幾輩子也修不來的,受用不盡的好福份,因為從此你就可以不必花費一分一錢,終身享用我『利豐隆』為你提供的包羅萬有的任何優質貨品,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諸般無微不至的貼身照顧。」
  李豐隆一愕,登時真有點心花怒放:「世上竟有這般便宜的好事?」
  申大老板倏地把臉一板:「當然,首要條件是,你先要成為萬人仰望,天下第一的高手!」
  李豐隆頓感一陣嗒然若喪,這目標如今對他來說,委實未免是太遙遠了一點。
  申大老板此時以目向田破軍示意一下,後者便從書桌上將一副筆具拿過,鄭重地放到李豐隆面前。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個選擇。一是拿起筆,在這份契約上簽下你的名字;二就是馬上走出這個門口,把這十天以來所發生的事完全忘個一乾二淨。」
  李豐隆沒用上太多考慮的功夫,便已拿起筆,在契約下方毅然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豐隆從此對未來充滿了無限憧憬與嚮往。申大老板向他展示的美好未來,似乎成為了他的無比動力,他開始加倍用功地練武,就是再艱苦的磨煉過程,他也漸漸能一一忍受下來了。
  春去秋來,日復一日,八年轉瞬過去。
  在這八年中,李豐隆與上官先生等人朝夕相對,早已漸次滋生了一份真摯的師徒情誼。
  也在這八年間,李豐隆終於漸次打穩了他的武術根基,開始初窺上乘武學的堂奧了。而這時,那部經由上官先生及其他十三名各派高手名宿共同嘔心瀝血博參天下武學秘典,把各家秘功絕藝融會貫通後,再取長補短,去蕪存菁,將心血所得共冶一爐的武學秘笈不但早已編撰完成,更已先後作過了三版修訂。
  八年後的某一天,李豐隆終於懷著戰戰兢兢的虔敬心情,打開這本秘笈的第一頁,開始修習上載的天下第一的絕世神功。
  然後,又是艱苦卓絕的十年。

  成名二十年以來,「如風劍客」秋月白可說已是接受過了無數來自天下各門各派,慕名而來的江湖後起之秀的挑戰,對此他已不期然從心底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厭倦之意。
  因之他終於毅然選定在十月初七這一天,正式宣佈金盆洗手,急流勇退,要從此封劍歸隱。
  早在一個月之前,秋月白便已為此開始進行著各式籌備,其中最主要的一樣自然是廣發英雄帖,邀請天下英雄是日蒞臨齊聚秋家莊觀禮見證,可是,就在這時,他竟然再次收到了一封挑戰信。信的內容十分簡單明瞭:致書人就定於十月初七,於秋家莊天下英雄面前,要與他作一場公開公平的比鬥。信末的署名就是:李豐隆,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十月初七。
  秋家莊。
  天下英雄面前。
  一個外表平平無奇,毫不起眼的中年人仗劍而至,就在天下英雄的目光輻湊下,昂然走進秋家莊的大廳。他就是李豐隆。
  等待這一天,他已足足等了十八年了。所以,他顯得不急也不慢。
  廳上所有人都有點意外。這個人不但名字尋常,居然連外表也如此尋常,像這麼一個人,居然便敢來挑戰天下第一的高手?
  一身盛裝華服的秋月白連忙自交椅中長身起立,一抱拳:「閣下就是李豐隆?」
  李豐隆神情木然地點頭。
  秋月白把手一招,作出大方一笑道:「很好。遠來是客,請先入座,賞臉喝一杯水酒。」
  哪知李豐隆只呆站著,搖搖頭。
  秋月白為之一怔,只感一陣尷尬,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李豐隆不諳世故的這種魯直表現,在他眼中看起來,已不啻成為一種傲慢。秋月白歸根究柢也是背負著天下第一這副尊貴名銜的大有身份之人,以李豐隆這樣一個無名小輩,居然敢對他如此無禮?
  可是,有身份的人自然更要沉得住氣,秋月白乾咳一聲,語氣稍沉:「閣下特意要選定在秋某宣布金盆洗手這一天,前來向秋某挑戰,遮莫是一向與秋某有些甚麼過節,所以才存心要跟秋某過不去的麼?」
  卻見李豐隆仍自搖搖頭,不說話。
  秋月白涵養再深,至此也不禁動了肝火,但仍強捺著:「那然則,閣下想必是對江湖朋友抬舉秋某所贈的天下第一四字虛名亟有覬覦之心,因此急不及待要取之而代了?」
  這次,李豐隆想了想,才算開了口:「我只可以跟你說,打敗你,成為天下第一,已是我此生唯一追求的目標……」
  「哈,多大的口氣!」
  「這小子莫不是做夢做得太多,竟失心瘋了?」
  「如此張狂,怎不先撒泡尿自己照照?」
  在場眾人不禁一疊連聲起哄著。
  秋月白一揮手,示意眾人靜下,隨即一字字道:「既是如此,秋某豈能令閣下失望抱憾而回?人來,備劍!」
  秋月白一名門人應聲踏上兩步,把手中捧著的一柄松紋古劍一抬。
  秋月白霍然取劍在手,凜然道:「如何比劃,便請示下。」
  李豐隆反倒有點怯怯地道:「得罪了。」
  話聲方落,李豐隆竟說打便打,鏘然抽劍,手捏劍訣使個把式,劍鋒一振,便抖出漫天劍花,直向秋月白身上罩下。
  「來得好。」
  秋月白說罷,卻連長劍也不屑拔出鞘來,手腕翻處,連鞘長劍已一跳而起,半空劃道圓弧,落入左手中:「秋某先讓你十招吧。」
  李豐隆一驚:「不!那太多了……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劍花合而為一,化為一點寒芒,逕如流星趕月,倏忽已劃至秋月白身前不到三尺。
  秋月白嚇了一跳,急使個「如風步」,身形硬在間不容髮之間陡地橫移數步,這才險險脫出敵人劍花籠罩範圍,不由深吸口氣,暗悔托大,只怕李豐隆仍有後著,當即凝神以待。
  果然,李豐隆劍招未曾使老,劍尖微顫,儼如靈蛇吐信,又已變招而成一劍三式,連環刺至。
  「果然有兩下子,只不過仍未見得有何獨到。」秋月白心中暗忖著,既已有言在先,要讓十招,只有緊守門戶,以靜制動。
  李豐隆卻全不客氣,得勢不饒人,劍光霍霍,遇隙即進,指東打西,處處不離秋月白門戶中露出的任何破綻。
  十招轉眼已過,雙方各自討不到半點便宜,唯透過這十招,雙方都已初步摸到了對方一點底子。李豐隆固然不敢小覷秋月白,秋月白亦看出李豐隆確非省油之燈。只是以秋月白閱歷之豐,竟也看不出李豐隆劍法究屬哪一路家數,秋月白不免略感邪門。
  「十招已過,請賜招吧。」李豐隆說著,身已掠空,長劍怒然破風,以鵬搏九霄,泰山壓頂之勢突入秋月白門戶。
  一聲清嘯自秋月白口中吐出,猛見秋月白眼神一亮,一抖手間,手中古劍錚然出鞘,幻出一道刺目強光,朝著李豐隆劍尖鋒刃直迎上去。
  李豐隆一凜:「如風劍法果然名不虛揚。」剎那只見對方劍光流散,東一點西一點如星羅棋佈,將自己人與劍都密密罩在其中,所帶出的氣勁更足令人屏息。
  但李豐隆十八年間得上官先生等十多位武學名家悉心栽培,不管內外修為俱已臻至一流境界,端的非同小可。只見他不慌不忙,凝神抱一,渾不以身陷劍網之中而在意,反而暴然一劍,劍尖凝聚成一縷幽幽微芒,飄飄蕩蕩逕直穿入那片劍網光影之中,劍勢飄忽無定,如九天之龍,倏而見首,倏而見尾,隨時因勢而進,應時而止,一動一靜,變幻莫測,無跡可尋。
  原來這十八年來,李豐隆在上官先生等人指點下,早已對秋月白的四十九式如風劍法反覆參透得瞭如指掌,並已擬定出一套知己知彼的相應戰略。故而在他心中,對如風劍法中威力最強大的好幾招更都已預先有了一番透徹認知:那分別就是第三式「金風送爽」、第十式「風入松」、第十五式「飄風不終朝」等。他甚至已對如風劍法中存在的諸般破綻亦早早摸了個真切雪亮,即如當使到第十二式「惠風和暢」,轉入第十三式「風颭落花」、又或第十七式「寒風匝地」轉入第二十式「秋風蕭瑟」之間,都總會出現好幾個微細得難以覺察的破綻等等。
  因此,他在應戰之前,早已盤算定了,制勝之道,便在如何不動聲色,先行設法一步步誘使對方暴露出這些破綻來,再予以致命性的一記迎頭痛擊。
  如今這一劍,他正是覷準了秋月白劍招間一處轉折不順的紕漏,才貿然向其要害一擊的。
  秋月白果然面色一變,剎那顧不得再發動劍勢,趕忙抽劍防護,同時倒踩七星步,連退半丈,饒是如此,仍是被那股凌厲劍氣刮得面上隱隱生痛,驚忖:「好傢伙,他怎會連這等微細疏漏也看得出來,不但如此,而且還能因應得宜地刺出這一招來?」
正自心神不定,李豐隆劍勢一發,卻已連綿不斷,瞧那劍招更是招招精妙,火候亦相當老到。
  秋月白不由暗叫一聲:「慚愧!到底哪裏冒出來的這個使劍高手?怎地我竟是一無所知?縱使我這些年已是不聞世事,也決無是理的啊。」
  他臨危不亂,心念動處,已自琢磨出一番對策:唯今之計,只有揚長避短,盡量將內力源源凝注劍鋒,隨招生發,務求憑仗數十年內勁修為,以拙勝巧,量對方劍法便再精妙,以他這點年紀,即使剛出娘胎已開始練功,內勁也斷不能堪與自己匹敵。
  這一來,場中戰況又自一變,雙方開始不求貪功冒進,只是沉著應戰,戰況漸呈膠著。
  這場比鬥足足比了兩個時辰,才開始出現急轉直下的變化。
  李豐隆見久戰不下,酣鬥中猛就故意賣個破綻,佯作內力不繼之象,剛剛使到一招「金針渡劫」,劍尖斜斜指到秋月白左肩肩井穴,劍鋒卻突然一顫,滑過數分。
  秋月白心頭竊喜,也是他一時沉不住氣,便立即使出如風劍法第十二式「惠風和暢」,欲以黏勁先將李豐隆長劍黏引至外門,再續使「風颭落花」,估量如此便可乘勢把他長劍絞脫出手。
  殊不知李豐隆苦苦等待的,正是這個千載一時的機會。
  只見秋月白劍勢才剛發動,李豐隆長劍劍尖驀地完全換了一個方向,竟然反指向自己的胸前,竟似欲迴劍自戕一般!這一著委實太過出人意外了,天底下簡直從沒有人見過這種劍法的,包括秋月白在內。
  秋月白一呆間,未及回神,李豐隆手中劍不知如何,卻已越入他的空門,不但沒被他的黏勁牽引,反而借勢將他的劍勢纏住。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火間,李豐隆的劍柄已從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滑到了他的持劍手腕上,接著準確無訛地集中力量在他虎口一敲。
  秋月白目光及處,欲待變招,已自遲了一步,他發現自己劍招的一切變化已在早一刻先行被對方盡行封死了。除了撤劍,已再無別途。
  這剎那,他的腦中嗡然一響,然後似乎變成了一片空白。
  「完了。」
  他的虎口一震一麻,手指一鬆,只感到那柄曾為自己贏遍天下無數高手,贏得一生盛名的松紋古劍已像游魚一般,輕輕滑出了自己的掌心……
  他不願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面如死灰,僵在那裏,看著自己的劍落向地上,也就在這剎那間,在他視覺中,像突然發生了一種短暫的幻視現象:那柄長劍竟變得像一根飄飄而降的羽毛,好半天才降到了地面,彷彿在向自己這個主人作著難離難捨的最後一番依戀告別。
  嗆啷一聲,隨著秋月白手中劍脫手墮地,秋月白作為天下第一高手的一生榮譽亦已隨之劃上一個完結句號。
  四周觀戰的群豪亦無不目瞪口呆,不能置信。
  李豐隆也有點不能置信地呆愣著,像覺得世界已在這一刻徹底凝住了。
  良久良久,他才能長長鬆出一口氣來。
  夢寐以求的天下第一四個字,現在終於是屬於他的了。還在十八年前,這實在是自己做夢也不曾夢到過的際遇。
  他開心極了,感到熾熱的淚水正難禁地從眼眶中淌出,瞬即模糊了自己的視線。
  在模糊的視線中,他慢慢回頭,望向秋月白,剛好看到了後者忽然身不由主,雙膝一軟,竟直挺挺跪倒地上,一動不動,也剛好看到了後者那張灰白失神的臉,看到了後者那死魚般的一雙空洞目光。
  這難道就是天下所有失敗者的應有下場?
  當一個人驟然從九霄雲頂上,一下子掉進了泥沼中,是否都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又是否就是人生中最痛?
  也不知過去多久,秋月白才終於動了,他霍地站起來,竟如一隻遊魂野鬼一般,開始顫巍巍地一步步直向門外走去,再沒回頭。
  沒有人叫住他,也許已沒有人忍心叫住他。

  現在,李豐隆已一下子從泥沼中,升到了九霄雲頂上。
  他終於得到了秋月白從前所得到的一切榮耀、尊崇。
  他回到那座無名山莊後,高興得馬上大大醉了一場,並醉足了一天一夜。
  翌日,申大老板、田破軍及上官先生等人已得知訊息,當即興高采烈地圍在他身畔,紛紛向他輪番祝賀,晚上又特地為他擺設了一桌盛宴,一起歡飲達旦。在席間眾人少不免連連向李豐隆敬酒,並向他說了不少恭維讚美的話,令李豐隆為之飄飄然,一時不知身在何世。
  酒酣耳熱之後,申大老板才面容稍肅,徐徐取出了那份李豐隆在十八年前簽下的契約來。他對李豐隆說,現在已到了他該履行合約的時候了。
  酒意醺醺然的李豐隆怔了怔,這才漸漸從塵封的記憶中記起了這件事。
  他問:「那麼,我現在應該先開始做些甚麼?」
  申大老板笑笑:「從今天開始,你這一輩子就跟我『利豐隆』是再也脫不掉關係的了!你以後天天要吃的,都該是敝號所專售的上好米糧、各式鮮肉、蔬菜、果品;喝的也該是由敝號獨家銷售的茶葉、酒釀,總之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全由敝號一手包辦,此外決不能私下用上別家商號的任何貨色,即使是一茶一飯也不能例外;至於衣物用器等等,自然除敝號專營的貨色之外,也決計再不能用上別號的!」
  李豐隆毫不在意:「這有甚麼難辦的?還不太簡單了麼?」想了想,卻又一皺眉:「可是一輩子這麼長,總不能保證每天任何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應物品,都完全是貴寶號專賣的東西吧?比如從今以後,難道就不准我上街吃頓館子,或者到酒樓喝一頓酒麼?」
  不等申大老板開口,田破軍已一搖頭,搶先斬釘截鐵地道:「不行!即使是私下到街邊周大媽包子店中吃上一個包子也不行!」
  申大老板笑著接口:「只除非是光顧敝號在各地經營的酒樓菜館,才可以。」
  李豐隆怔了怔:「否則呢?」
  申大老板一沉臉,冷然地:「否則就是違約!」一揚那份契約:「契約上已寫得很清楚明白,你應該還記得,違約的後果是怎麼樣的吧?」
  李豐隆的酒意猛然清醒了幾分。他當然記得。那是:向申大老板負責賠償由立約之日起計,由申大老板為李豐隆提供的歷年一應衣食生活費用,分文不能短欠!
  他不由倒抽口涼氣:「但……要是我一不小心,在無心之失的情況下……比如,吃了別家館子所賣的一碗茶,一個饃饃、燒餅,又或者是一碗白麵、一塊狗肉……」
  田破軍不等他說完,已自凜然截口:「那也是等同違約!」
  李豐隆這才吃了一驚,好久說不出話來。
  申大老板又道:「總之,你今後但凡出門住店,都只許光顧敝號旗下客店;打造兵器,只許光顧敝號旗下打鐵鋪子;購買牲畜坐騎,只許光顧敝號騾馬店;甚至寄存銀兩,也只許光顧敝號的銀號;即使小至購買一針一線,亦只許光顧敝號的雜貨店鋪,絕對不許外求!你明白了麼?」
  李豐隆登時為之瞠目結舌,哭笑不得,至此才暗中叫了聲苦不知高低,又呆了好一會,忽地腦中一省,想起一個有趣念頭:「那要是……我忽然想那個……那個……呢?」
  「甚麼那個這個?說!」
  李豐隆乾咳一聲,咽口唾沫,訥訥地:「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忽然想找女人,要去逛窰子……」
  申大老板哈哈一笑:「那還用問?自然還是只許光顧敝號旗下的窰子了!」
  李豐隆兩眼一瞪:「甚麼?連這門生意你居然也有做的?」
  申大老板笑道:「天下但凡有錢可賺,有利可圖的生意,只要你說得出來,我都有沾手的。我不是早已跟你說過了嗎?」
  李豐隆看著申大老板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開始沒來由感到有點森森然的,申大老板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亦可反過來作一番理解,那就是任何無利可圖的事,他也是絕不會做的。
  李豐隆想著想著,終忍不住嘆了口氣:「想來這一切,便是申大老板不惜花上十八年的光景,一手把我栽培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最終目的吧?現在,我只還有一事不大明白。就是,這麼做,對你究竟又有甚麼好處?莫非申大老板從中可得到甚麼可觀的利潤麼?」話才出口,不禁已暗自嘀咕起來:「這究竟會是怎樣驚人巨大的一筆利潤,才能足以打動申大老板,值得讓他花上整整十八年的功夫來換取的?」
  申大老板眼珠一轉,笑得更得意了:「這當然是有的了。你現在已經成為了江湖上的一個名人,一個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今後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必將舉足輕重,成為天下無數仰慕者心中的效法典範、楷模。今後只要他們知道了,你每日的衣食住行,任何日用所需,習用的都是我『利豐隆』的貨品與服務,那你想想,他們還不會一窩蜂地群起而效之,紛紛跟隨在你身後,一古腦兒都採用敝號的貨品、服務嗎?」
  李豐隆恍然而悟,失聲地:「那申大老板從此豈非就可加倍地財源廣進,大大發財了?原來如此!」
  申大老板聞言瞇起雙眼,仰天大笑起來。在笑聲中,他眼前彷彿已泛起了一片燦然的金光,看到了一錠錠黃澄澄的金子正源源不絕從天上掉進了自己的口袋之中。
  李豐隆聽著他這陣大笑聲,卻不由自主開始從額上悄悄滲出了一股冷汗來。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已開始越來越不能自拔地陷身進了某個離奇可怕的圈套當中,有如一隻一頭誤撞進蜘蛛網裏去的小小昆蟲……

  接下來的三年生活,簡直叫李豐隆不能想像,那感覺跟一頭失去自由的籠中鳥也沒甚麼兩樣,他甚至開始覺得,可以用行屍走肉來形容也不為過。因為他已徹底變成了「利豐隆」的奴隸──也就是申大老板的奴隸。
  不管他走到哪裏,「利豐隆」這塊招牌,都好像附骨之蛆一般緊緊跟隨著他,如噩夢一般緊纏住他不放,簡直已跟他的生命溶成了一體。吃的永遠只能是「利豐隆」米店的米、喝的永遠只能是「利豐隆」酒坊釀的酒、穿的永遠只能是「利豐隆」綢緞莊做的衣服,幾乎連呼吸的,也只能是「利豐隆」的空氣……試問那跟一個囚徒的生活又有甚麼分別?然而,即使是死囚也有解脫的一天啊!
  漸漸,他已經可以肯定了一件事:再這樣下去的話,自己必將快要瘋了。
  他開始苦苦思索了,思索到底該如何才能從這個「利豐隆」的噩夢中解脫出來。
  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逃走。
  然而,就在他正要著手進行這個逃走計劃之前,他才突然發現了一件事:田破軍早已奉了申大老板之命,在他的日常飲食之中暗中下了一種無色無臭的慢性毒藥──當然也是由「利豐隆」藥店提供的毒藥。田破軍並且明確地告訴他,這種毒藥的毒性絕不會對他的功力構成任何損害,只不過唯有每隔三個月服下一種暫緩毒性的解藥,才可以延續住他的生命。最後,田破軍還不忘獰笑著勸告他,千萬不要存著任何以武力脅逼他或者申大老板來索取一次性解藥的念頭,因為那種一次性的解藥根本就不存在。
  如晴天霹靂,李豐隆簡直恨不得馬上就向田破軍動上那個言猶在耳的念頭,
可是他很快便已打消了這念頭,因為他終究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
  由此,他終於更加肯定了另一件事情:申大老板這個人──不,這個魔鬼的奸詐陰毒,原來遠遠超出於自己想像之外。
  既是如此,只好另想辦法了。

  又是三年過去。這三年間,李豐隆雖然一方面享盡了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尊榮,但可惜另一方面,伴隨著這份尊榮同時而來的,卻是一份越來越沉重的代價。
  他已開始厭倦這一切,開始覺得天下第一四字已成為了自己生命中一個最大的負累。他終於暗暗決定,要不惜一切,狠狠丟下這個包袱。
  經過一番搜索枯腸,數月之後,他終於想到了一個或許可行的,沒辦法中的辦法。

  眼前的秋月白,白髮蕭然,蒼老而憔悴,跟六年前簡直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要不是對秋月白六年前那雙空洞的眼神,還印象殊深,李豐隆幾乎已認不出這是同一個人了。他知道,那是由於一份過度的頹喪,以及一份深深的絕望,才令秋月白變成這樣的。他只想不到的是,失去天下第一的這份尊榮,對秋月白的打擊竟是來得如此慘痛巨大。而極度諷刺荒謬的是,在六年前一手把這份尊榮從秋月白手中無情地奪走的是自己,六年後回來找他,企圖親手把這份尊榮重新送回他手上的也正是自己。
  因為他想到,只有這樣,才能讓申大老板覺得自己已對他失去了利用價值,也許因之便能讓自己得以脫離申大老板的魔掌──一個不再是天下第一的李豐隆,還能再為申大老板「利豐隆」的生意帶來甚麼宣傳推介的效益?
  秋月白以那失神的眼睛打量了他老半天,才苦澀地笑起來道:「是你!你還來找我幹甚麼?」
  李豐隆深吸口氣,正色道:「我是來……來把天下第一送回給你的。」
  「甚麼?」
  像聽到了天下間最可笑的笑話,秋月白陡然失禁地放聲狂笑起來,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到底在說甚麼?你難道是個瘋子不成?」
  李豐隆搖搖頭:「我絕對是認真的。」說著,把那本由上官先生等十多名高手著述而成的秘笈自懷中取出,遞到秋月白面前:「六年前,全靠這本秘笈,我才能打敗你。如今,請你把它拿去吧,只要你好好用心去參透秘笈上所載的奇功訣竅,以你的天縱奇才,我相信你甚至可不必花上我所曾耗費的一番心血苦功,不必耗費我曾花耗的八年光陰,便可比我更快地大有所成,而且武功更上層樓,更勝從前!屆時你大可重新再站起來,在天下英雄面前正式向我挑戰,然後一舉將我擊敗,徹底洗雪敗在我劍下的恥辱,重新坐上天下第一的寶座,贏回天下第一的尊榮……」
  秋月白靜靜聽著他滔滔不絕的一番話,出奇地神情竟是一片淡漠,讓人完全瞧不出他心裏在想甚麼,一直默然了好久好久,才忽然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嗽得整個身子都在抽搐抖動不已,最後竟赫然咳出了一口鮮血。
  李豐隆吃了一驚:「你怎麼了?你這是……?」
秋月白咳嗽稍息,這才抬手輕抹嘴邊血漬,忽又喘著氣,淡淡然問:「能不能告訴我,你練成這秘笈上的奇功,一共花去了多少年的光陰?」
  「八年。」
  秋月白聞言,竟又失聲怪笑起來,笑聲直如夜梟。才笑了片刻,馬上又劇烈咳嗽著,但仍邊咳邊笑,一邊笑還一邊在咯血。
  李豐隆暗暗打了個寒噤:「你到底在笑甚麼?」
  秋月白似乎幾經辛苦,才忍住了笑與咳,搖搖頭,陰森慘然道:「我在笑老天爺,在笑你,也在笑我自己。因為……你知道嗎?自從三年前,我便已得上了一個不治之症,大夫診斷過後,說是抑鬱過度,以至邪火積久不洩,侵入肝肺成病的,眼看大概只剩下半年左右的光景可活了……」
  李豐隆呆住了。
  秋月白再度嘶聲而笑了:「那你告訴我,天下第一,現在對我還有甚麼意義?甚麼秘笈奇功,對我還有甚麼意義了?」猛一揮手:「咄,你這就走吧!去找別人吧,不要再跟我囉唣了……去去去!」
  秋月白說罷,已不再理會李豐隆,一轉身,佝僂蹣跚地一步一顛走去,一邊走著,一邊竟還拍著手放聲而歌:「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人影歌聲逐漸遠去,只剩下李豐隆還懵然而立,不知是哭是笑。
  他只知道,自己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大醉一場,當然最好還是糊裏糊塗,人事不知的那種大醉。

  十天之後,李豐隆帶著一大罈酒──當然是由「利豐隆」酒坊出產釀製的酒──以及八分的醉意,來到了一間聚滿叫化子的破廟之中。
  他從懷中抓出了一大把銀票──當然也是「利豐隆」銀號的銀票──就直朝那群蓬頭垢面,一個個早餓得面如菜色,皮黃骨瘦的小叫化們撒了過去,一邊狂笑著叫道:「你們有誰想要這些銀票的,盡管過來拿吧!都過來拿吧!」
  小叫化們見狀都傻了眼,心忖這人到底是醉了,還是瘋了?抑或是又醉了又瘋了?
  可是,花花綠綠的銀票既然實實在在的正就在眼前飛舞,誰還管他呢?於是在一陣短暫遲疑之後,眾小叫化子當即一哄而上,開始瘋狂地搶著銀票。
  李豐隆看著他們在搶,忽然仰脖子咕嚕嚕地大喝一口酒,哈哈狂笑著又取出另一把銀票在手中一揚道:「不忙不忙!這兒還有!還有很多很多!」
  小叫化們的眼睛又一下子都賊亮了,一個個像蚊子見了血。要不是看著李豐隆是個高大漢子,早已耐不住就蜂擁而上,一起來個強搶了。
  李豐隆大笑著:「你們都想要是不是?那就告訴我,你們之中,可有誰想過上一輩子不用再挨饑抵餓,不用再為衣食而發愁的日子?誰?」
  小叫化面面相覷,好半晌,不約而同,紛紛舉著手,齊聲道:「我!」
  「很好啊!」李豐隆滿意地點點頭,把銀票往懷中一塞,卻又從懷中摸出了一本殘舊冊子來,朝他們面前一揚,神情語調變得煞有介事地:「那現在,我要你們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們這輩子可曾夢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為萬人仰望的天下第一高手?」
  眾小叫化們呆了,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天下第一這四個字,對於們來說,實在距離他們不下十萬八千里之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事。
  李豐隆打個酒噎,旋又涎著臉道:「我現在手上拿著的這本冊子,便是十八年前由十數位武林耆宿傾盡心血合力著錄而成的天下第一武學秘笈!我不是跟你們開玩笑的,你們有誰只要按照秘笈上的奇功要訣,用心研習修練的話,我保證你們用不了三五年便一定可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小叫化們登時你眼瞧我眼,又呆了半天,忽然竟齊地爆起了一陣輕蔑不屑的笑聲。
  李豐隆一怔:「你們在笑甚麼?」
  一名看來才剛滿十六歲的小叫化忍不住咧著嘴冷笑著:「天下第一到底算得上是哪門子的勞什子玩意調調兒?我們壓根兒就一點兒也不稀罕!」
  「甚麼!你們說甚麼?」李豐隆簡直不能置信,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另一名有點笨頭笨腦的小叫化茫然插口道:「大爺,我有點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訴我,天下第一到底是不是很好玩的?」
  李豐隆聞言,登時一陣語塞,半晌才強笑道:「當然好玩。不但好玩,而且好玩透頂哩。」
  先前那小叫化卻忽然眨了眨眼,調皮地一笑道:「真的嗎?話又說回來,要當上天下第一高手,難道真有你說得那麼容易麼?我倒有些兒不大相信哩。」
  李豐隆一怔:「你不相信?」面色一沉:「你怎能不信?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千真萬確的事!我可以人頭保證全都是真的!決無一字虛言!你怎能不信?」
  小叫化聽他說得如此認真,倒是似乎不禁有些相信了。
  李豐隆又急切地道:「相信我吧!只要你肯答應我,肯努力發奮讓自己成為天下第一高手,這本秘笈馬上就是你的!而由今天開始,你就盡可以過上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了!我決不騙你!」
小叫化兩眼頓時放出貪婪光芒,用力咽了口唾涎,像已是越來越怦然心動,然而在愣了一會之後,卻似又突然立定了主意,咬咬牙,搖搖頭,支吾著道:「可是……」
  「可是甚麼?」李豐隆著急得幾已在叫出來了。
  小叫化眼珠一轉,終於深吸口氣,露出了一絲懶洋洋的笑意,悠然地:「可是我們一個個全都是懶骨頭!不然又怎麼會當上叫化子的?我想,要成為你說的甚麼天下第一高手,只怕至少也要先苦練上三年五載的一番武功,那對我們來說,未免太划不來了吧?簡直只要想想,也覺得太累人,太受活罪了!與其要為一個那麼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勞什子夢想來那樣吃苦受罪,我們倒是寧願繼續過著這餓一頓飽一頓的窮日子好了,那不是樂得更逍遙快活嗎?」說著轉頭朝著其他眾小叫化道:「你們說是也不是?」
  眾小叫化一想,當下都齊聲應是。
  李豐隆聽著這番話,端的是哭笑不得,像剛剛聽到了天下間最荒謬可笑的一件事似地。本來,他這次是一心希望為自己隨便找上一個替身,把對方設法栽培成下一個天下第一高手,以便抽身脫離這一切的,便在來此之前,他甚至還在為自己居然能想出這個絕妙的高明法子而得意之極,沾沾自喜,可現在他卻忽然覺得自己像一下子已變成了一個活脫脫的呆瓜──天下第一的大呆瓜。
  良久,他才突然像瘋了一般,用力把酒罈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嚇得那些小叫化們當即四散躲閃起來。
  只聽李豐隆竟猛地失聲狂笑起來,笑聲漸已分不出是憤恨,還是悲涼:「你們都是瘋子……瘋子!天下第一的瘋子!」

  三天之後,李豐隆終於想出來一個更加無懈可擊的可讓自己抽身而退的絕妙法子了。
  他找上了一個殺手組織,聘請殺手殺死了自己──這個專門替人殺人取酬的殺手組織,自然也是隸屬於「利豐隆」旗下一個商號的。
  (完)

基因大陰謀

    基因大陰謀

  一、
  雷老大閉上眼,讓自己舒服地浸浴在浴池的暖水中,渾身上下的一根根神經在恰到好處的水溫包圍下,都漸已得到前所未有的放鬆感覺。
  想到幾天前剛發生的事,他的心情真愉快極了。
  那個不知死活的老頭子,居然敢挺身而出作警方的證人,指證他的傷人罪行。嘿,這老頭子以為自己是甚麼?是正義先鋒嗎?
  雷老大生平最恨的,就是這種自命正義的人。社會上若多上幾個像他這種人,黑社會還能混嗎?所以,雷老大不得不殺一儆百,把他全家殺了,再放一把火把他開的那家雜貨店燒了。看以後誰還敢多管閒事?
  這就是雷老大的行事作風,殺人嘛,要就不幹,要幹就要乾淨俐落,幹個盡幹個絕。
  一陣水聲微微響動。
  雷老大微一睜眼,剛好看見在自己的正前方,有一個人正從池邊跳下了水中。
  是一個光頭的男人,大約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有著一身古銅色皮膚,身形卻略呈瘦削,眼睛一閃一閃的,似乎正在盯著自己。
  雷老大下意識地對這男人生起了一股戒惕之心。但他對自己的搏擊身手向來甚有自信,更何況,即以體型而論,他自覺已明顯地佔上了壓倒性的優勢。
  他在水中略一聳身站直,有點刻意地展露一下那一身因為長期經受健身鍛鍊而經常處於結實狀態的肌肉,以及雙臂與胸膛上的花花綠綠紋身圖案。看見他這身肌肉與紋身,若還敢向他找碴的,要非不知自量,便是頭腦多少有點問題的人了。
  但光頭男人下水後,卻動也不動,只一股勁地盯著他,瞧那眼色竟彷似在欣賞著一個美女,一件藝術珍品。
  雷老大哪能容得下這種挑釁,當即把眼一瞪,殺氣騰騰地叱道:「看甚麼看?想找揍是嗎?」
  光頭男人仍盯著他不動,彷彿是個聾子。
  雷老大知道不給對方一個教訓是不行的了。他在大聲罵了一句粗話之後,如怒獅一般向光頭男人撲了過去。
  光頭男人似乎仍沒動,但一雙手其實已在水底暗中抬了抬。
  雷老大這時剛撲至光頭男人身前一公尺左右的距離,驀地卻感到水中傳來一股洶湧的強力暗流,直撞在他胸膛之上。他只來得及愣了一愣,胸膛忽已像受巨鎚猛擊了一記,撞得他身不由主,雙腳站立不穩,身子在水中如滑水似地一直向後急速彈退,直至背脊重重撞在池邊的磁磚上,所過處竟高高濺起一大片水花。他的人在池邊一撞,隨即向前反彈一下,繼而開始就向水中沉下,漸沒至頸。
  雷老大還沒弄清是甚麼回事,心房受擊處已傳來一陣強烈鬱悶與痛楚,忍不住一張口,吐出了一大口鮮血,伴隨著半聲的慘哼。然後,他的整個人都已沉入了水中,意識在開始快速流失的瞬間,鮮血也從五官七竅中一起滲了出來。
  他大概到死一刻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被殺的。

  年輕英俊的足球明星韋迪剛步出機場禁區,馬上就受到大批傳媒記者以及「粉絲」的包圍。保安員只有在韋迪身周,先以人體構築成一個內層保護圈。
  鎂光燈不住閃動。「粉絲」們的尖叫聲,記者們的高聲提問聲此起彼落。
  韋迪一直面帶微笑,不時朝大家循例地點點頭,揮揮手,腳步卻毫沒稍稍停下來的意思,而且對記者的提問全不理會,全程不發一言。沒有人看得出,他的心情其實正相當沉重。
  因為今早他剛剛才從報章頭條上看到一則消息:那個曾被自己強姦虐待過的女孩子昨天已在家中割脈自殺了。
  而他心情之所以那麼沉重,卻並非基於對死者的一份內疚,只不過是為著擔心紙包不住火,擔心事情鬧大後,難保總有一些蛛絲馬跡會牽扯到自己身上來吧。
  「粉絲」們在保安員的攔截人牆外,不安分地竭力向前推撞,狀態看來有點接近瘋狂。身為歷年來首位能躋身外地足球強國聯賽班霸隊伍的本土球員的韋迪,對於這種場面,本來已早經習慣、麻木,可是今天,沒來由地他忽然產生了一點點的異常不安感覺,像是有某種危機在悄悄向自己逼近,而究竟是甚麼原因他卻完全說不上來。或者,就是因為今早所看到的報道引起的吧?
  就在他快要從人群中穿過去,即將步出大堂的時候,他忽然隱隱聽到在擾攘的嘈雜聲音中,夾雜傳來了幾聲低微的驚呼。接著,他看到在人群中倏的像發生了一陣波動,如有一圈震波正自人群垓心某處開始向四周外圍擴散開來。
  那絲不安的感覺亦在這一刻驀地加劇,漸漸竟壓逼得他不能呼吸自如。他當然不知道,這股壓逼力原來源自一種殺氣。
  就連保安員似乎也開始感到有些兒不妥了,然而不等他們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他們所組成的人牆已開始呈現崩頹。剎那,人群就像一股積聚多時,一直無處排洩的洪水怒潮,突然一下子就衝潰了堤防。處身在最外圍的,登時受力最猛,身不由主向韋迪及那些保安員身上撲跌過來,他們有些面上帶著無助的驚恐,有些則根本還在保持著興奮表情──大概只因為還沒意識到即將在數秒之後降臨身上的危機。
  秩序的臨界點在瞬間被衝破,化為一片渾沌。霎時間,人群互相踐踏,互相擠壓,儼如一個失去理性的牛群馬群,驚呼慘號尖叫,聲震大堂。
  韋迪面色一變,剛想撒足逃開,可惜不論身前身後已都被人體阻塞了一切退路。一個個來不及辨認身份的人體,一下下向他不住衝擊,猛撞著,根本讓他擋不開,避不了。
  混亂中,一個人的背部正緊緊抵在韋迪面上,直教他難以透氣。他只有伸出手去,拚命撐住這個人的背。
  而就在這時,一股由遠漸近,由弱漸強的極不尋常的震盪力,竟猝然從那個人的背部源源透至,且更沿著他的手臂,一直往他體內滲透,由下臂而上臂,而至肩膊,再而至胸腔,最終抵達他的心臟……
  韋迪渾身一抖震,只感心臟已在那股強震力的狠然捶擊下,要命地劇烈抽動了一下,然後像一下子被捅穿了,爆裂了,接著他彷彿感到,炙熱的鮮血正從爆裂的心臟中噴薄而出,向外排湧,直向心腔外四方八面迸射開來。
  他在嚴重的內出血之下,漸失去了知覺。
  此時,在混亂的人群後方,一個光頭男人悄然轉過身去,在沒人注意下緩步離開大堂。

  二、
高志瓖站在武館門前,靜靜觀察著,盤算著。
  這家武館位於一幢舊樓二樓的某單位中,門面顯得有點寒傖凋蔽,看著倒令人望而卻步。只是大門上掛著的一副黑漆描金匾額,倒有幾分氣勢,上以草書龍飛鳳舞寫著:「于潛武館」。那傳統的玻璃門上貼著各式招紙海報,上面不外是各種推介宣傳的內容,從那些招紙海報上可知道,館子的主理人就叫于潛,而且精通各家各派武術。其中一張海報上更刊印著這個于潛的照片,只見他年約四十多歲,樣貌平凡,卻頗為老成莊重。
高志瓖不禁向這個照片中的人細細打量了一番,然後伸出手去,按動門邊那個在今時今日的2022年早已沒人在用的老式電門鈴。
  一陣腳步聲很快自門後響起。接著便有人打開了門。只見開門的,居然是個打扮入時,樣貌英俊秀氣,帶點明星偶像氣質的年輕男孩。只是,無論是一身裝飾打扮,以至那雙迷人的眼神,都透著濃濃的反叛氣息。
  高志瓖不由一怔,似乎顯得有點意外。
  男孩端詳了他一眼,也有點意外地問道:「找誰的?」
  高志瓖把早已準備好的警察證件向他面前一亮。
  男孩的面色登時變得有點異樣了:「是警察?」
  高志瓖從男孩的下意識反應中,憑直覺已初步地推斷出「對方討厭警察」的一個結論。對於這一點,他倒不意外──眼前這個男孩橫看豎看,都不像個規矩正經的傢伙。於是他淡淡道:「我找你們的館主。他是叫于潛吧?」
  男孩一臉沒好氣地把身子微挪,招手作個請進手勢。
  高志瓖走進大廳,一邊抬眼四望。只見大廳上正有十來個穿運動服的年輕女孩子在蠻有姿勢地專心耍著套拳,邊耍著拳邊還在齊聲嬌叱著,誰也沒向高志瓖多看一眼。一個身穿唐裝短打的人,正在女孩群中來回巡逡走動著,不時出言指點兩句,或矯正著她們的動作,正是照片出現在門前海報上的于潛于師傅。
  高志瓖的目光幾乎立刻就鎖定在這個人身上,目光中透著幾分陰沉意味。
  這時,男孩向于師傅走了過去,沉聲道:「老爸,有個警察來找你。」
  高志瓖聽著,心中一動,這才知道原來男孩就是于師傅的兒子。
  只見于潛一怔,抬眼向高志瓖望了一下,點點頭,微咳一聲,向眾女孩道:「你們好好自己練一會。我很快回來。」旋又向男孩道:「阿偉,你替我暫時看著她們。」
  于潛說罷,朝高志瓖走過來。
高志瓖趁這空檔,早已暗暗向四周留神地觀察了一遍,只見廳上的陳設,跟一般傳統武館也無兩樣,裏壁設著神壇香案,供奉著幾個祖師靈位。天花正中居然還吊掛著一台舊式三葉吊扇,以及一個練拳的沉甸甸沙袋;四周則循例擺列著兵器架,與好幾副酸枝桌椅茶几,此外,牆角還另有一台幾可列入古董的生繡牛角風扇。牆紙剝落失修,地上鋪的也是最傳統的廉價方磚。整個空間瀰漫著一股由汗酸加上舊物發腐而合成的霉味。一切令人真有種彷如回到了上一世紀的感覺,高志瓖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看見于潛走近,他立刻主動介紹了自己:「我是本市兇殺組高級督察高志瓖。」說著跟于潛握了握手,隨即遞上名片。
于潛接過名片,連忙客套地說了聲「幸會」,眼光一閃,心中暗暗嘀咕起來:「只不知高SIR有何見教?」
高志瓖故作神秘地一笑:「哦,只是有些事情想來向于師傅請教請教而已。」目光往四下一陣游移,那神色明顯在表示,這裏不是適合說話的地方。
「高SIR客氣了。」于潛會意,當即把手向廳角落一個掛著簾子的房門口一招:「有甚麼話,我們進房間慢慢談,那邊請吧。」
高志瓖便跟在于潛身後,逕朝著那房間走去,偶而回頭往廳上一望,卻見那男孩正目光炯炯的也在向他身上望來,但才接觸他的目光,馬上就避開了。
高志瓖也不在意,眼睛又在那些女孩身上一掠,想了想,忍不住向于潛笑問道:「怎麼清一色收的都是女孩子?」
于潛微微一笑,道:「哦,這是因為,這一班是『功夫減肥班』。」
高志瓖聞言一怔:「功夫減肥班?嗯,甚麼跳舞減肥、瑜珈減肥,打泰拳減肥,我聽得多了,難道中國功夫也能減肥麼?聽來倒新鮮呢。」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簾子內一間小小會客室中。
于潛招呼高志瓖坐下,邊笑道:「老實說,這點子還是多得一位會算命看相的街坊老友替我想出來的,他說時下的女孩子就愛減肥嘛。」
「哦,也真虧他想得出來。」高志瓖想了想又一皺眉:「可是時下最流行的,不是甚麼基因減肥嗎?」
于潛笑笑:「對啊,不過基因減肥,一個套餐收費三萬,不是那些草根街坊們負擔得起的。」
時為2022年,依照二十年來的通脹折算,三萬元已約莫等如二十年前的一萬多元了。
高志瓖聞言才恍然。
于潛說著又壓低了聲線:「而我這兒呢,取的是街坊價,公道又便宜,還有,我更能為每位學員提供保證,開班首月,如不見效,免收學費。」
高志瓖笑了笑:「看不出于師傅倒會做生意。」
于潛聳聳肩,嘆了口氣,不勝唏噓地:「沒辦法,現在這個年代,還有多少年輕人願意花功夫花時間來學武術?別人不說,光說我那個沒出息的小畜牲吧,這小畜牲自小便覺得練武既辛苦又沒實用,又不合時宜,簡直把我活活氣死了……」
高志瓖聞言一省,有點不能置信地:「哦,這麼說,令公子出身武術之家,難道……」
于潛苦笑搖頭,越說越憤慨地:「說來也真夠丟人的。我于某人生平也算桃李滿門,授徒不少,偏就是自己這個兒子讓我無法管教得來!哼,身為教頭的兒子,卻居然連一門最基本的功夫也沒練成,簡直說出來也沒人相信。唉,你不知道,這小畜牲有多麼氣人,當年在他最適合上手練武的年紀時,我花了不知多少心思向他死勸活逼,才終於好歹引得他習過一兩年的功夫,可這畜牲練起來卻是死活不肯認真,像是硬要來跟我拗氣一樣……」
大概人過中年,不免都會變得有點嘮叨。于潛滔滔說著,忽然才醒覺說得太多了,不由有點尷尬道:「哦,對不起,要你聽我的牢騷……」
高志瓖一笑:「不要緊。」他說的並非客氣話,其實他此來的目的,主要就是為了盡量探聽一切有用資料的,對方越肯主動向自己吐露更多,他只有越加歡迎的份兒。
于潛道:「但高SIR不是為辦正事而來的嗎?對了,說了半天我還沒知道,高SIR要問的,是些甚麼事?」
「嗯,只是有一些有關武術方面的問題,希望能聽聽于師傅的專業意見。」
于潛謙遜地:「不要客氣。高SIR請問吧。」
高志瓖神色一凝,開始專注地留意著于潛的神情變化:「我曾聽得傳說中有一種能隔物傳功,隔空傷人的神妙功夫,只不知道到底是否真有其事。所以我要向于師傅請教的是,以于師傅習武多年的心得,不知道你可曾接觸過這種功夫?」
于潛聞言面色微微一變,好一晌才不禁問:「不知道高SIR為甚麼要問起這個?」
高志瓖見狀暗自大起疑心,憑著當警察的本能觸覺,他馬上察覺于潛的反應透著不尋常,然而卻不動聲色,只是更刻意地進一步試探著:「于師傅近來大概沒怎麼留意新聞吧?難道你不知道近日在本市,曾先後發生過好幾起離奇的殺人案子麼?」
「甚麼?殺人案?這個我倒真的沒有留意。」
高志瓖眼睛一瞇,像要從對方的神情表現中,設法仔細辨別出其話中的真偽來。
于潛想了想,忽而瞿然一驚:「難道兇手竟是用這種功夫……殺人的?」
高志瓖目光牢牢盯在他臉上,緩緩沉聲道:「目前還不能肯定,一切還只屬推測懷疑的階段。所以才特地要來問問于師傅的意見。嗯,聽于師傅這麼說,似乎世上是真的存在這種功夫的了?」
于潛眼神閃爍著,又默然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這個……其實我也不能怎麼肯定地回答你。因為我也只是從傳聞中聽到有這門功夫的。」
「是嗎?」高志瓖口中說話,眼中忽然閃過了一股冷銳之色,卻只一閃而沒。
于潛沒有在意,沉吟著道:「不知道高SIR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會懷疑到兇手是會這種功夫的?」
高志瓖凝重地:「因為在幾個死者身上,都沒有發現任何明顯的表面傷痕!而當然地,案件之所以被列為兇殺案,是因為經由法醫檢驗判斷後,每個死者都被排除了死於自然的可能。這就是案件最為不可思議,令人覺得最違反常理的地方。」
「那麼,死者的死因是……?」
「死於心臟爆裂,大量的內出血。」
于潛深吸口氣,面上一陣陰晴不定,似乎暗中已聯想到某些事情,只是卻一時不肯定應否吐露出來。
敏感的高志瓖馬上又察覺到了,他的語氣當即變得有點嚴峻:「于師傅,我看你的樣子,是不是想到了一些甚麼?若是的話,希望你能爽快說出來,好好跟警方合作。」
于潛遲疑著,終於還是搖搖頭:「不是,我只不過覺得很奇怪罷了。」
高志瓖緊逼道:「于師傅,我不妨再認認真真問你一句,請你也認認真真地回答我!依你的意見,你認為,世上是否真的存在這種能隔山打牛的功夫?如果真有這種功夫,會這種功夫的人,又是否真能做到不用直接碰觸別人身體便能震碎別人心臟,這種殺人不留痕跡的效果?」
于潛隱隱覺到對方語氣中的不善,不禁暗自有氣,沉默一會,才又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請恕我不能解答你的疑問。」
高志瓖拿他沒法,終於只有憤然冷哼一聲,刻意把話鋒一轉,語意曖昧地:「我看于師傅既能設館授徒,功夫自必也有相當深湛的一番底子。那麼,要是像于師傅這麼一個有深湛武功底子的人,若要練成這種傳說中的功夫,應該是不難的吧?」
于潛一愕,面色頓然微微一沉:「高SIR這話的意思,莫非竟是懷疑我就是殺人兇手麼?」說話時,眼中已隱然射出兩道逼人的厲芒。
高志瓖連忙皮笑肉不笑地打個哈哈,言不由衷而狡詐地:「我可沒有這麼說過。」言罷霍然站起身來:「好了,我也打擾了于師傅太多時間,該走了。于師傅日後要是想到一些可能會與這件案案情有關的東西,不妨隨時打名片上的那個電話號碼聯絡我。」
「一定。」

三、
送走高志瓖後,于潛當即陷入了一番深深的沉思:「瞧這個高SIR的態度與語氣,顯然已是對自己產生了很大的懷疑。」想著不由嘆氣苦笑一下:「唉,想不到我于潛一生奉公守法,居然沒來由會被人懷疑是殺人兇手。其實我于潛在這一區已算是老街坊了,我的為人怎樣,他只要隨便向街坊們稍為打探一下便清楚得很。真好笑,試問我又怎麼會殺人?難道只因為我會功夫便該有嫌疑嗎?可這畢竟是法治社會,事事都要先講求證據的啊。」
于潛想著想著,忽又心中一凜:「隔山打牛,隔物傳功,明明已是失傳已久的功夫,真想不到竟會在今天又再重現世上!難道是那個源出少林的支派,居然還有門人在生麼?」
這時他已回到了廳上。
看看壁上的掛鐘,今天這一節課,剛好也是時候結束了。
于潛便向眾女學員道:「我看今天大家也練得差不多了。沒問題的話,可以下課了。還想留下來多練一會兒的,就隨便吧。」
於是女孩們陸續退下散去。最後只慣常地留下了兩個人。
這兩個女孩便是肥叉與祖兒。
肥叉與祖兒是一對中學老同學,也是一同住在本市這個老區中的這條老街上的老街坊。肥叉顧名思義,是個體態較豐腴的少女,若以正常醫學上的健康標準,固不算太肥胖;但以熱切追求著時尚,追求著社會認同,追逐著男性目光以換來虛榮感,自豪感的世俗少女心目中,卻似乎已歸於不能接受,應該感到自卑之列。
  至於祖兒,雖然身型已頗為合乎世俗標準,也不失為小美女一名,但因為整天夢想著能藉住擁有一副完美身材的有利條件,而抓緊每一個翻身向上爬求名逐利的機會,並以當上明星模特為終身目標,故此早已多少陷入一種吹毛求疵的病態心理之中。看來,佛家中的六道輪迴,今後該為無數像她這種女孩而多添上一道:肥道──據說墮進餓鬼道中的人無論吃多少,卻永遠不會吃得飽;所以墮進肥道中的人,也永遠不會對自己身材感到滿意。
她們一向形影不離,自學生時代起始便情如姊妹,但彼此感情所以一直要好,多少因為背後都有某種微妙隱晦心態在起作用:前者一直羨慕後者的身型,而後者覺得前者對自己全無所謂「威脅殺傷力」,尤其在一起跟男孩打交道之時。
兩個女孩閒來無事,除了喜歡說是論非,研究娛圈明星動態,或研究各式打扮潮流與時尚玩意之外,最大的興趣便是研究美容減肥之道。可惜,她們試盡了市面流行的大部份方法,都只覺收效平平。其時,基因減肥法正大行其道,她們本來也曾對此大感興趣,然而誠如于潛所說,那些採用基因減肥法的大型纖體機構所收取費用實在太昂貴了,對於肥叉與祖兒這種住在老區,收入不豐,任職售貨員的草根階層女孩來說,那筆費用無如已是她們一整個月的生活費了。因此,她們才會被于潛的「功夫減肥班」吸引過來。
說起于潛這個「功夫減肥班」的開設,實在也如他對高志瓖所言,起初本是一番無心插柳的機緣遇合所致。
原來于潛乃是武術界中一個有名宗派的真傳弟子,自從他到本市開設武館十年以來,除了頭幾年情況算是中規中矩之外,近年卻一直門庭冷落,乏人問津。那只因為練武功對於活在廿一世紀的現代人來說,早已被視為一種過時落伍的玩意了,在這個事事講求速成,講求效率的年頭,根本就已不再有人肯為練武而花上那許多無謂的時間,精力。于潛只有自嘆時不我予,眼看幾年下來,手頭漸形拮据,積蓄已耗得七七八八,如若再無轉機,武館只怕即將陷於關門大吉,而自己作為一介武夫,別無所長,要待改業又談何容易?絕境當前,于潛自不免徬徨無計,心焦如焚,幸而適時卻多得那位會算命看相的街坊老友為他提供了一個搞「功夫減肥班」的點子,于潛心想反正左右是個等死,不如姑且一試。不想才對外宣傳了兩天,便馬上招徠了頭兩個問津者:肥叉與祖兒。
于潛便硬著頭皮花盡心思,費盡唇舌,一股勁向兩個女孩賣力推銷起來,兩個女孩也不住好奇地問長問短一番。也許是合該有緣,二女一來是減肥心切,二來也是看在他那帥氣的兒子于偉份上,早已有了幾分心動,唯一不大放心的,只是收費問題。于潛為求發市,取了個街坊價,見二女仍在猶豫,心念一轉,更乾脆拍胸膛保證,開班首月,如不見效,免收學費。兩女大感便宜,便即爽快地報了名。
自此,肥叉與祖兒每星期三天,均依照擬定的進程前來習武。于潛用心地量材施教,二女也學得認真,故此很快已始見成效。二女固然雀躍,于潛也稍鬆口氣,只覺授武多年,竟也從未收過這般認真聽教,而資質又聰明的弟子,不禁越教越是有勁,對這兩個女孩,漸漸也由衷地生出一份好感來。安慰之餘,心中也不免暗自好笑,實在想不到兩個女孩在愛美的天性驅動下,竟可產生出如此大的動力,相形之下,實在比自己那寶貝兒子強了不知多少倍。
期間,于偉少不免常常找機會在兩個女孩面前轉悠,用盡百般手段討好獻殷勤,耍貧嘴說笑賣乖,很快便已跟她們混得熟絡起來了。然而,彼此都是愛玩愛鬧的少男少女,感情是真是假,雙方誰也不大了了,但求相處愉快愜意,也從不多加操心計較。
說起于潛這個寶貝兒子于偉,他委實有點拿他沒法。前面說過,于偉也像時下大部份年輕人一樣,自小已認為練武既辛苦又不見得有太大實用,故此根本從來沒認真跟父親學過武功。到後來,于潛眼見勉強不來,心想這大概也是兒子性之所然,到底只好放棄再逼他學武了。本來,光是不肯傳父親衣鉢也就算了,偏是這小子從懂事起竟就不曾有一天學好,結果不但讀書不成,還時常交上一些豬朋狗友,終日不務正業地胡混,只顧泡妞、吃喝玩樂,叫于潛頭痛不已。
  卻說肥叉與祖兒轉眼已在武館中學習了一個月。這一天,二女各自上磅一秤,都開心得直跳起來,每人足足減去了三四公斤。兩人對于潛感激不已,答應從此為于潛義務宣傳。於是從此于潛武館就漸漸開始生意興隆了。報名的人越來越多,減肥班越開越密,于潛武館的招牌也越來越響了。

  「老爸,剛才那個警察找你,究竟是為了甚麼事?」于偉這時破例地沒跟肥叉與祖兒調侃說笑,卻關心地跑過來向于潛問道。
  于潛只好把剛才的事簡略地跟兒子說了。
  于偉聞言,不禁又驚又氣地:「這混帳的條子。自己辦案無能,卻跑到這兒來瞎鬧。早知道是這樣一回事,剛才我就替老爸你好好教訓他一頓!」
  于潛把眼一瞪,哼了一聲:「算了吧。在老爸面前,你就少吹點牛皮好了。就憑你這副德性,拿甚麼去教訓別人?你老爸我自問行得正站得直,難道他還能真個無法無天,強把一個殺人罪名栽到我頭上來嗎?」
  于偉只有苦笑閉嘴。
  祖兒這時忍不住從旁插嘴:「師傅,這臭條子要是真敢向你找麻煩,你告訴我!我可識得一些出來混的朋友……」
  于潛一怔,嘆一口氣,連忙擺出一副師傅的架子,截口道:「我跟你們說,你們可別又嫌我這做師傅的總是那麼嚕囌。你們年紀輕輕,入世未深,甚麼朋友不好交,為甚麼總要跟那些黑社會流氓打交道?要知道你們還有著大好前途……」
  他的話還沒說完,只見三個年輕人早已顯出了一副受不了的神氣。
肥叉噗嗤笑了一聲,向于偉道:「你瞧,你還沒去教訓別人,師傅倒已先來把我們教訓了。」
三人相望一眼,已是急急忙忙作鳥獸散,各自避之則吉去了。
  于潛只氣得直搖頭,也不理他們,逕自回到自己那小小會客室中,拿起一份好幾天前的報章開始翻看著。
  果然,于潛很快便在新聞版發現一篇關於近日發生在本市的連串離奇兇殺案的跟進報道。細看內容,方知道其中一宗兇殺案死者乃是雷姓的黑社會頭目,被殺地點是某個桑拿浴室,現場並無任何目擊者;另一宗的死者是知名的本地足球明星韋迪,被殺地點卻是眾目睽睽的機場大堂。若加上在更早前所發生的四宗同類型案件,屹今已一共是六宗了。六宗兇案死者的身份懸殊,被害的手法也各異,然死因卻同樣是心臟爆裂,身上全無表面傷痕,而且兇手行兇動機不明,令警方到現在還是束手無策,備受壓力。
  不過,唯一一條較明顯線索是,很巧合地,六名死者在案發後都被查出近期曾牽涉在一些頗嚴重的刑事案件中,且都是扮演被告角色。不同的只是,有些案件已在法庭審理,或在警方調查之中,有些案件則在死後才被陸續揭發出來。所以根據常理可以明顯地初步推斷出,兇手大可能是屬於「現代執法先鋒」那種人,行兇動機也極可能是出於要維護兇手心目中的社會公義。故此,在案件引發廣泛矚目,成為市民茶餘飯後話題後,傳媒已開始為這個神秘兇手定下一個「執法先鋒」的代號。警方於是根據這一條線索,展開了全面調查,並先後接觸過那些案件中的受害人,與受害人家屬,唯一切調查進展如何,則至今仍在保密中。
  于潛看罷,不禁忖道:「難怪那高SIR會找上我。看來警方為了盡快破案,已是無所不用其極,不惜要循任何一個方向來設法搜集一切線索了。」
  而于潛也不免對這個被稱為「執法先鋒」的兇手生出了極大的好奇與興趣了:「真想不到這種以往只出現在小說、電影中的人,居然也會在現實中出現。只不知道一切發展下去會不會也像小說、電影一樣,這個兇手漸漸竟會成為市民心中崇拜的一個英雄偶像?繼續大快人心地替天下無辜受害者伸冤,幹出更多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但卻挑戰法律的俠義行徑?」
  想到這裏,于潛漸又興起了更多感觸。他想起了近年發生在社會上的,形形色色的很多讓人憤慨不平的光怪陸離現象,例如政府極之熱衷於一味擁戴順從中央各種發展政策,一次又一次地非常罔顧低下層民意,一意孤行地推行諸般寓禁於徵,官商維護的惡法。固然,政府每一次都會抬出一個看來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只要一個稍具常識與理性的人,是不難從中看出背後隱藏著的那些不良的用心與動機來的。然而讓人喪氣的是,議會中佔著絕對優勢的「保皇」政黨,結合著社會上也佔著絕對優勢的大商家利益集團等,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掩蓋了基層弱勢市民的聲音,壟斷支配了一切公開輿論。久而久之,于潛開始發現,社會上大部份短視的,但求眼前生活溫飽,一切唯以經濟利益掛帥的普羅市民,竟漸漸都被調教薰陶成凡事支持政府的順民來了。有時,于潛甚至會有種感覺,感到方今社會上人們的邏輯竟似乎已在越來越嚴重地顛倒著,價值觀也越來越是錯亂,一切都如在在地顯示著,一個末世已在降臨。
  在這個時候,出現一個這樣的「執法先鋒」式的人物,也許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于潛實在並沒想到,這種荒謬而不公的末世現象,就在兩天後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情上更加得到一番深刻印證。
  就在高志瓖到訪之後的第三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恐嚇信。信件的內容赫然竟是要他馬上把自己正開辦得越來越有起色的「功夫減肥班」結束,否則便後果自負。
  于潛所感受到的巨大震驚是可想而知的。這明顯是在恐嚇,于潛自問一生待人和善,老實安份,行事循規蹈矩,從不輕易得罪別人,也素來不愛多管別人的閒事,想不到居然也會惹上這種飛來的禍事。於是在稍稍鎮定下來之後,他當即把這件事仔細推敲起來。于潛首先估計,這會不會只是一場無聊的惡作劇?然而他很快地便推翻了這個可能性,因為惡作劇也是需要一定的動機的,而他實在想不出對方有甚麼原因要選擇自己作為對象,又為甚麼偏偏要甘冒犯法之虞而選擇這種形式的惡作劇?
  既然不像惡作劇,當然就不得不認真看待了。他開始作出各種忖測:自己到底有哪一方面得罪了別人而不知道?又或者是損害了某方面的人的利益而不知道的?想到這一點,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最大的可能動機,難道就是為了商業利益?循著思路再推想下去,他就漸漸得出了一個較明確的可能結論來了:最大的嫌疑,應該就是搞減肥瘦身生意的那些商業同行了。然後,他幾乎馬上便想到,早於自己開辦「功夫減肥班」之前,不是有一個大型的商業集團,也正在這同一條老街上一幢商業大廈裏面,開設了一家專以尖端基因改造技術作招徠手段,為顧客提供美容瘦身服務的「包瘦基因纖體美容公司」的嗎?會不會是因為眼見近來自己搶去了他們的部份生意,而含恨在心才出此下策?
  于潛越想越覺可能,卻也越覺憤慨。自己開的只是一家小小武館,減肥班的取費也極便宜,做的主要是街坊生意,相反,對方是財雄勢大的集團,一個纖體套餐的收費動輒便是好幾萬元,目標顧客應該是那些優皮的中產女貴族,為何也會對自己如此眼紅,以至竟要把自己趕盡殺絕方休?
  于潛以事關重大,當下從抽屜中翻出了高志瓖給自己的名片,打了個電話給高志瓖。
  電話接通了,然而在于潛一口氣把情況說明之後,高志瓖的反應竟是出奇地冷淡。首先,他表示自己是隸屬兇殺組的,並不負責處理這種恐嚇案件,而且自己正忙得不可開交,實在也沒空閒替于潛把案件受理轉介,最後他以一種愛理不理的敷衍口吻向于潛說道,以自己的專業分析,這件事情多半只屬惡作劇,在現階段而言,于潛根本就不必大驚小怪,不必予以理會。
  于潛聞言不禁呆了。他簡直無法想像得出,這種說話居然會出自一個專業的現代警察口中。
  他還不甘心,正要理論下去時,高志瓖居然更乾脆地已把電話掛上了,教于潛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于潛放下電話筒,馬上開始懷疑,莫非就是因為高志瓖日前認為自己拒絕向警方合作提供線索,故而便對自己懷恨在心,存有成見?
  于潛在幾番考慮下,不免又對事情再作了一次重新分析,為免情況萬一真如高SIR所言中,只是一場惡作劇,自己若堅持小題大做,定要交由警方處理的話,到時說不定會落上一個浪費警力的罪名。于潛只好決定,先把事情暫時擱起,靜觀其變再說。

  然而三天後,他卻收到另一封恐嚇信了。
  這一次,來信者的語氣更加嚴峻,聲稱于潛若再不在短時間內將減肥班停辦,
就將要對他兒子于偉不利。
  事情到此,已不容于潛不正視處理了。這次他不敢再找高志瓖了,馬上致電警方緊急熱線。
  警方很快派出兩名警員到來,替于潛錄取了口供,又把兩封恐嚇信一併拿走,聲稱將拿回去作初步化驗。此外,兩名警員又鄭重告誡于潛,千萬要把事件保密,以免打草驚蛇,最後只對于潛說了句:「我們會跟進處理的,閣下只需安心等候,案情一有進展,我們自會隨時跟你聯絡。」便拍拍屁股離去了,有關具體方面將如何處理安排,則一概欠奉。
  于潛無奈,只有趕緊把于偉召到面前,將情況向他說了個明白,然後認真地吩咐他,由今天開始,務須小心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尤其外出時更應加強警惕。
  于偉聞知一切,也顯得極為憤慨,但他表面唯唯諾諾,內心卻十分不以為然,另有一番打算。
  「老爸,那你打算是不是真的就這樣把減肥班停辦了?」
  于潛嘆了口氣:「事到如今,為謹慎起見,也只好這樣了。」
  于偉馬上激憤地:「不!你這樣豈非等如是甘心向那些傢伙示弱屈服?我絕不贊成!你好歹也是堂堂一個武術教練,怎能這般窩囊?老爸,我看既然這事情警方處理得不痛不癢,一點也不認真,倒不如由我們自己來想辦法擺平好了。你就把事情交給我吧。」
  于潛一驚:「你這是甚麼意思?你不是打算又去請你那些幫會混混朋友來幫忙吧?阿偉,為甚麼你總不肯聽老爸的規勸?你究竟要怎樣才會明白?跟那些人打交道,早晚是不會有甚麼好下場的!」
  于偉冷笑著:「說來說去,你還是看不起我那些朋友吧?老爸,我跟你說,你不要那麼食古不化好不好?唉,算了!我就知道無論如何,跟你怎麼說也是白說的。總而言之,你要選擇做縮頭烏龜,你自己去做好了。可你也別管我那麼多,人家既然欺到了我們頭上,我就硬是不能咽得下這口氣!」
  于偉說罷,不再理會父親,轉身離去。
  于潛只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深知兒子的要強性格,只要性子一使起來,是不管怎麼罵怎麼勸也罵不回勸不轉的。

  于潛還沒立定主意,是否就此屈服下去,真的依照對方要求,把減肥班停辦,哪知于偉這一去,竟就突然去了個了無音訊。直過了兩天兩夜,也不見蹤影。
  這下于潛不禁擔心得五內如焚,坐立不安了。
  雖然他知道于偉平時愛跟道上的黑幫混混兒朋友混在一起,然而那些朋友到底具體是誰,他卻並不十分清楚,因之現在當想到要設法去打聽兒子的行蹤時,才發現竟然是一下子無從入手,無從打聽起來。
  一種不安不祥的預感驀地在他心頭瀰漫開了。
  兩天之後,就在于潛覺得無論如何應該要再次報警的時候,這個不祥預感終於得到了落實。
  他接到了一個從醫院打來的電話。
  于偉死了。
  這個殘酷的命運安排,從此徹底破壞了于潛本來平靜的生活,將他本來一直堅持著的一份安份守己,與世無爭的做人信念,從此大大扭轉過來。

  五、
  于偉是被人兇殘地殺死的。那身中多刀,渾身是血的屍體被發現時就倒臥在一條僻靜的冷巷中,是被一個在凌晨清理垃圾的清道夫所發現的,被送到醫院時已因失血過多,證實不治。
  于潛中年喪偶,就只有這麼一個相依為命的獨子,自然痛不欲生。
  接手調查這件案的,剛好也就是高志瓖。
  可以想見,當于潛看見高志瓖的時候,心情是如何憤恨不滿。因為他覺得,要是警方能及早認真好好處理那宗恐嚇案的話,說不定兒子就不會死掉。
  高志瓖卻表現得像個沒事人一樣,只是循例安慰了于潛幾句,表示將照常秉公處理,依照一切程序進行初步偵查。
  「我認為,你該循著『包瘦基因纖體公司』這方向立即進行一番調查。」于潛忿忿道。
  高志瓖怔了怔:「為甚麼?」
  于潛當下把自己心中一直存著的懷疑和盤托出。
  高志瓖靜靜聽畢,有好一會不作聲,終於才微微一笑:「于師傅說完了麼?」
  「說完了。」
  高志瓖乾咳一聲,面上又呈現出那副愛理不理的神情:「那麼,請于師傅不妨先聽聽我對這件事的看法吧。」語氣倏的一沉:「我認為這一切全然只不過是出於于師傅你個人的主觀臆想猜測,根本就欠缺任何實質的證據支持。我想請問于師傅一句,你憑甚麼一口咬定,發恐嚇信給你的就是『包瘦基因纖體公司』?又是憑甚麼一口咬定,你兒子的死是跟他們有關的?」
  于潛聞言一愣,隨即光火起來:「我沒說過肯定的話。可是,根據任何最簡單的常理、邏輯推斷,這家公司明顯的確有最大的嫌疑!我只是要求你試試向這方向調查罷了……」
  像一個辯論者等了好久才終於好容易抓著了對方的話柄,高志瓖突然盛氣凌人地截口道:「哦,那于師傅的意思是說,我們警方平常辦起案來,根本就是連最簡單的常理、邏輯也欠缺的吧?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警方的辦案方法根本一點也不專業,最好該由你來接手負責調查才對,是不是?」
  于潛對他這種態度與語氣簡直厭惡反感之極,不由惱怒道:「我……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高志瓖冷然道:「既然沒這個意思,那就請于師傅你最好安份一點,不要隨便自以為是地來插手教我們警方該怎麼辦案。好吧?」
  于潛聽罷,直是氣為之結,只有閉上了嘴。
  高志瓖嘴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冷笑:「于師傅,我也不妨老實點跟你說,案發之後,我們已經向你兒子生前背境做了一番調查,你知道我們發現了甚麼?我們發現你兒子平日跟好幾個黑社會幫派的活躍份子都有來往。」
  于潛只有嘆氣,因為這都是無法反駁的事實。
  高志瓖冷冷道:「所以,你兒子這次的被殺,我的看法倒是,不管怎麼看來,牽涉黑幫仇殺的可能性都比你說的那種可能性更高!」
  于潛無話可說了。
高志瓖道:「所以,我想你當前最急切應該要做的,還是先好好籌劃一下該如何去辦理你兒子的各種身後事。其他事情,就交給警方處理好了。」
  高志瓖說罷,就管自走過一旁,不再理會于潛。
  于潛握緊了拳,強抑著心頭的悲憤,身子不禁已在微微發抖。

  半個月後,滿心悲痛的于潛在殯儀館為于偉舉辦了一場簡單而莊嚴的昭度法事。
  肥叉也特別抽空到來出席。雖然減肥班因為于潛沉緬於巨大傷痛中再也無心主理而終於已停辦了,肥叉卻對師傅不離不棄,於這段期間仍然繼續不時前來武館安慰于潛,倒是她的好姊妹祖兒,自從減肥班停辦,已跟于潛日漸疏遠。
  這天,負責為亡者打齋唸經的,是一位瘦削的中年僧人。
  于潛在整個過程中一直低著頭,並未留意身邊的一切人與事,直至僧人那一陣陣誦經聲傳入了他的耳中,才好像觸電似地豁然一省。
  以他多年習武的心得,從這陣中氣悠長的誦經聲中,他隱隱聽出了這個僧人竟似乎是練過一番內家功夫的,而且底子還相當深厚。
  他不禁抬頭向這僧人面上瞧去。一瞧之下,他更呆了。只見這僧人兩邊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睛十分有神,而且不時閃動著精芒,完全不像平常在殯儀館所見的那種死樣活氣的打齋僧人模樣。
  他心中驀地為之一動,馬上聯想起了半月之前發生的事,想起了高志瓖曾向自己提及過的那種隔物傳功,隔空傷人的神秘功夫,想起了那些連串的神秘兇案,亦漸漸想起了半個月前,自己因為某種原因不曾向高志瓖透露過的一些事情。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他還年輕,還跟隨在自己的恩師身邊潛心習武,記得在一次閒談中,問及一些師門掌故時,師父曾向他娓娓言及,武林中有一個源自少林的旁支宗派,一直與他們的門派存有一番多年糾結的宿怨。而這個宗派的創派祖師,乃是一位天賦異廩的不出世奇才,據說此人曾將內外兩家功夫破天荒地揉合起來,經一番截長補短,融冶一爐,方才別樹蹊徑,傳下自成一家的這一門武學。其中最為駭人聽聞,不可思議的,便是一種能隔山打牛的獨門功夫。于潛當時只聽得將信將疑,神馳不已。最後,師父更鄭重地告誡于潛,日後行走江湖,要是碰上這個名為天心派的宗派弟子,務必加倍小心在意,如非必要,也萬勿與對方沾上關係。
于潛之所以並未向高志瓖道出這段武林秘辛,一來只因事涉太玄,只怕說出來也不易取信於對方,二來也為謹遵恩師囑咐,不願向高志瓖多洩露天心派的一番底蘊,以免日後可能因此再火上加油,加深了兩派之間的積怨。
想不到事隔半月,卻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無巧不巧地教他碰上了這個看來極可能正是天心派傳人的古怪和尚。
  于潛一邊思潮洶湧,一邊繼續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和尚。忽然,對方像是有所覺察似地,目光微微一抬,也禁不住便在于潛臉上輕輕掃了一下。雖然那和尚已是刻意地斂起了目光中的銳厲鋒芒,但在這剎那之間,那股有如錐處囊中,難以掩藏的自然銳氣,還是不免被于潛立刻捕捉到了。
  于潛開始暗暗盤算著,該如何接近對方,如何探一探對方的「海底」了。
  那和尚既已察覺于潛在留意自己,自此卻一直低下頭,目不斜視,專心唸著經文。
  好不容易等到法事告一段落,出席觀禮的賓客開始陸續散去,于潛才凝神靜氣,小心翼翼地提起腳步直向那和尚走去。
  那和尚見他走近,卻是不動聲色,神情木然,只以單掌合什打個問訊,向他道了聲佛號招呼。
  于潛回了一禮,淡淡道:「多謝大師為小兒打點一切。在下于潛,敢問大師法號如何稱呼?」
  和尚道:「這是出家人份內之事,何必客氣?貧僧法號無忍。」
  「原來是無忍大師,失敬。」于潛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紅包,恭謹遞上:「一點薄儀,希望大師笑納。」
  無忍坦然收下,道了聲謝,便自顧收拾著帶來的木魚盂鉢等物,看樣子已準備離去。
  于潛在心下飛快盤算一會,道:「不知道大師一向駐錫在哪一間寺廟?」
  無忍淡然回答了一間寺廟的名字,把一應物件包在一個包袱中,往肩上一揹,便向于潛道:「施主如無別事,貧僧這就告辭了。」說著提步往外便走。
  于潛想了想,連忙追了上去,道:「讓我送大師一程吧。」
  無忍目光一閃,也不打話,步履匆忙已自走出靈堂側門。
  側門外是一條僻靜過道,時已入夜,過道上杳無一人,更形幽森。
  于潛抬步追出,眼看無忍像急於擺脫自己似的,腳步逐漸加快,一時情急,便一掠而前,道:「大師哪用走得這麼匆忙?」心念一動,突然故意佯作一驚道:「小心!」說著,一伸手便往他肩上搭去。
  哪知一隻手還未沾上他身上那襲潔淨袈裟,無忍陡地像背上長著眼睛一般,肩膊一擰,竟輕輕巧巧的就避過了這一搭。
  于潛見他露出這下身手,心下再無懷疑,更加肯定對方必有來歷,刻意再行試探,便把手掌一翻,腳下連踏兩個弓步,欺身直進,一掌又向他肩上推至。
  說時遲那時快,卻見無忍一擺腰,已倏地回過身來,提臂一攔一封,使個纏字訣,已先一步把于潛手臂纏住。
  于潛只感對方手上傳來一股強大暗勁,疾忙也運起一個卸字訣,先自卸去他三分力道,接著運勁一抖,臂似靈蛇,逕抓他手肘關節。怎料他快無忍更快,只見無忍那手臂猛就往下一沉,手掌翻處,已滑進于潛肘底外門,一記反守為攻,反來抓擒于潛的手肘。那是于潛手肘無法彎折反攻的一個死角,于潛急切間只有橫臂變招,覷準無忍脅下氣門便是一下肘撞。無忍反應奇快,似是早已料定有此一著,當即五指一合,化抓為掌,一切而下。于潛閃避不及,肘尖被他掌緣切中,登時一陣火辣作痛,不暇細想,連忙順勢沉腰坐馬,輕叱一聲,勁貫前臂,猛然向無忍攔腰一掃。無忍不慌不忙,掌再化而為抓,蓬的一下,自下而上,已穩穩在于潛臂間輕輕一托一撥,將來勁撥帶一旁,接著五指如鈎,已抓住了于潛手腕。
  一切如兔起鶻落,電光石火。這一來,于潛畢竟已算輸了半招,雖然未至因此全盤受制,卻也只好不為已甚。當下于潛哈哈一笑,稍稍運勁一崩,將手腕崩脫對方抓握,連隨往後退了兩步,擺個架式,凝招不發。
  無忍見他不再進擊,也頓時凝勢不動,只以一雙厲目凜然相視。
  于潛笑道:「看來于某倒沒走眼,大師確是真人不露相。」
  無忍冷然道:「于師傅,你這是甚麼意思?」
  于潛四望一下,只怕在此多談,不免易招眼目,便沉聲道:「適才無禮冒犯,萬望大師海涵見諒。不過,請大師明白放心,于某實是全無惡意。嗯,這裏不是好說話的地方,不知大師能否稍移玉步,隨我回靈堂中去說話?」
  無忍想了想,點了點頭。
  於是二人重入靈堂。此時賓客已盡散,只剩下一名工作人員在打點著。
  于潛隨便找個藉口,把那工作人員打發走去,便招呼無忍坐下。
  無忍並不坐下,四顧無人,才冷哼一聲,漠然道:「于師傅,你該知道我天心派素來與你們六合派水火不容,你今天這樣逼我現出身份,難道是存心要跟我派清算舊帳來著?」
  于潛連忙搖頭,嘆了口氣:「都甚麼年代了?還講這些幹嘛?我們兩派之間便有甚麼恩恩怨怨,那已全都是上一輩的事了。」
  無忍一怔,意殊不解,卻倏地一笑:「那總不成你是為了化解兩派怨仇,竟是有意來跟我套交情的麼?」
  于潛苦笑搖頭,忽然小心地四望一眼,沉吟半晌,才面容一整,壓低聲音道:「我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于某只是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要向大師請教。」
  無忍仍冷冷道:「既然不是套交情,那你也不必跟我來甚麼嚕囌客套了。你乾脆喚我無忍得了。反正我除了會唸幾篇佛經,說幾句佛偈來混混飯吃,也從來不愛守那甚麼出家人的一套,根本夠不上叫甚麼大師。」
  「爽快。」
  于潛說罷,也索性開門見山,直言無隱了:「大師既然不是甚麼出世高僧,對於近日接連發生的那幾起轟動本市的兇案,想必也有所知聞的吧?」
  無忍面色登時一變,但很快已回復如常:「哦。那些案件傳得這麼轟動,我當然知道。」
  于潛卻已把他的神情變化看在眼內,當下決定步步進逼,一口氣把半月之前,高志瓖督察曾就此案上門找過自己的事說了,最後少不免提到最關鍵的一點:根據高志瓖所透露的案情,種種跡象綜合分析起來,均無法不令人懷疑到,兇手是一個會內功的人,而且行兇時使用的,正是一種隔物傳勁的功夫。
  而據此推斷下來的一個最後結論,于潛就不必再明白說出來了。那是:只有天心派的人才會這種奇門內功。而現今世上碩果僅存的,又剛好曾在本市出現過的天心派弟子,眼前就只有無忍一人了。
  無忍聽畢,心中已自一沉,面上一陣陰晴不定,呆了好久,才陡然陰冷一笑:「那我明白了。你懷疑我是兇手?」
  于潛坦然道:「我也希望自己估錯了,但是換了是誰,也實在沒法子不那樣懷疑的啊。」
  這剎那,無數念頭在無忍腦中飛快閃過。面前的事實,已擺得明明白白,顯而易見,簡直已容不得自己置辯的了。然而眼前的于潛,不但是本派的宿敵門派弟子,且又是初次見面,底蘊未明的人,試問在這情況下,無忍又怎能就此向對方推心置腹?
  于潛見他這般神情,對自己的一番推斷更肯定了八九分,只是他畢竟也是老練之人,自然充份理解掌握對方的顧慮心思,當下嘆了口氣,點到即止的道:「你我雖是門派宿敵,畢竟也是武林同道,你放心吧,今晚我在這裏跟你說的話,我可以保證日後絕對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無忍聞言,不禁又一陣狐疑不定,將信將疑。他本就是一個豪邁非常,剛勇非常也血氣非常的非常奇人,要非如此又怎會當上「執法先鋒」,敢在現代法治社會中做出這種無人敢做,無人會做之事?想了好半天,他終於突然激發了胸中一股凌人傲氣與膽氣,乾脆豁了出去,遂洒然磊落一笑,向于潛道:「好!我看得出于師傅也是個義氣好漢子!要不,又何必跟我在這裏多說甚麼?換了是別人,早就已報警抓人了吧?于師傅,你這個人情,我無忍這可領了!」
  言下之意,雖未明確直接承認,卻已無如默認了自己正就是那個殺人兇手的「執法先鋒」了!
  于潛本來就對「執法先鋒」的所作所為頗有認同之感,至此更覺無忍是個烈性率情的好漢,不禁點了點頭,與無忍相視一笑。兩個男人彼此心中,已在這瞬間無形地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微妙情懷。
  當下兩人之間再無芥蒂,于潛便問起無忍為何要不惜鋌而走險,做出這等於法不容之事?
  無忍於是把一切和盤托出。原來無忍自在本市落籍,掛單在某寺廟中之後,為替寺廟賺取一些日常經費,以及自己的生活費,便開始接下一些在殯儀館替人打齋唸經,主持法事的工作。而就是因為這種工作關係,常常在靈堂中看到一些無辜被惡勢力所害的死者家屬,受他們那種哀告無門的悲慘狀況打動,深深感到社會上有很多不公不義的事情,光靠法律的制裁,是無法完善地為小市民帶來應有的保障與公道的,漸漸便激起了俠義之心。於是,在暗中查明死者被害因由之後,他就決定當上替天行道的「執法先鋒」。而憑藉他師門獨傳的隔物傳勁的玄奇功夫,每次殺起人來根本就不需接觸被殺者的身體,是以從來不留痕跡,甚至連指模也不曾留下半個,故此才能一直逍遙法外至今。
  于潛聽罷,真是不勝唏噓敬服,嘆道:「閣下神功自是超凡入聖,簡直已到了古人所謂『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境界,而這份俠心義膽更足令人萬分敬佩。只是所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擔心你長此下去,早晚也終究難以逃得過警方耳目。恕于某冒昧勸你一句,我看你還是及早收手好了。」
  無忍卻一臉不以為然,悍然道:「于師傅一番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也不妨告訴你,由我下定決心要做這些事情的那天開始,我早已有了準備隨時伏法受擒,甚至把性命賠上的最壞打算了。反正我無忍只是個遊方和尚,在世上無親無故,無家無業,孓然一身,根本了無罣礙。只要能在死前痛痛快快幹上一場,死得其所,也足以無憾了。」
  于潛聽了無忍這番豪氣干雲的話,也不便再說甚麼,只有在心底為這位現代俠客暗暗祈願祝福。
  無忍把話題一岔,忽而轉到了于潛身上,問起了于偉的死因。
  于潛當下黯然地把前事一一相告。
  無忍聽罷,不由憤慨莫名:「聽那高志瓖督察的一番口氣,他顯然是對你抱著成見,存心敷衍塞責了事,根本就無意還你一個公道。」
  于潛微喟:「此事確是疑點甚多。」
  無忍沉吟著,道:「我也十分同意你的看法。那家『包瘦基因纖體公司』確有最大嫌疑。唯今之計,既然警方不願循這個方向調查,我看你只有倚靠自己去查個水落石出了。」
  于潛一怔。
  無忍凜然道:「難道你不想為兒子報仇?難道你甘心兒子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嗎?」
  于潛深吸口氣,終於點了點頭。

  六、
  于潛聽了無忍的提議之後,暗下決心,真的開始私下進行調查。
  他首先想到的第一步,是找肥叉幫忙,請她再轉托她所認識的一個江湖朋友,也就是祖兒的現任男友威少幫忙,運用他能掌握的各種地下渠道設法打探一下消息,盡量收集案發前後的一切江湖線報。因為,在大部份買兇殺人的個案中,主謀者都是依循一條最方便的途徑:透過江湖黑幫的渠道找尋殺手的。
  于潛為此,不免感到相當諷刺,諷刺的是,自己從前不是不止一次,常常語重心長地教晦兒子他們,不要跟那些黑幫流氓打交道的嗎?想不到現在事到臨頭,自己竟然也不得不借助黑幫的勢力來幫忙了。
  事情果然很快有了眉目,進展順利得有點出人意外。
  據威少打探回來的結果竟然驚人地證實了,一群隸屬於某黑幫幫派的不良少年團,日前確曾接受過「包瘦基因纖體公司」的委托,收下一筆十數萬元的酬金,接下一個殺人任務,目標極可能就是于偉。不過,這幾個人在殺人之後,早就失蹤了,大概是為避風聲,都暫時逃往外地去了。
  得到這個消息,于潛自是驚怒莫名。
  翌日,他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單人匹馬就找上了「包瘦基因纖體公司」。
  
  「包瘦基因纖體公司」的門面裝潢得極之現代化而美侖美奐,顯然是經過名設計師一番精心設計的成果。
  坐在接待處的,是一個打扮趨時的妙齡女郎,身穿一襲剪裁設計得宜的制服連身裙,眉目姣好的一張臉,展示出各式高級女性化妝用品在一番精確配置下所能達至的魅力。
  于潛從升降機中走出,逕直走向接待處。
  女郎抬頭一看,看見上門來的竟然是于潛這麼一個渾身土氣的中年漢,不由怔了怔,那神情像是有點愕然失笑,但很快已堆上一副盡量顯得親切禮貌的笑容:「請問有甚麼可以幫到你的,先生?」說話的聲調因為經過一番呆板訓練而顯得極之扭捏與機械化,在那客套修飾的背後卻仍難掩一股虛偽冷漠意味。
  于潛木然道:「我要見你們的負責人。」
女郎聞言不禁又是微微一怔,面上那副笑容似乎一下子陰暗下去,漸漸換上了一絲絲輕蔑與不屑的意味:「請問先生貴姓?有沒有預約?」
  「我叫于潛。」
  女郎不滿地把兩道修眉一揚,刻意把聲線再提高了幾度,重複著:「我問你有沒有預約?」
  「沒有!不過……」
  女郎不等他的話說完,已冷淡截口:「沒有預約,就請你先預約吧。請問你要見我們負責人,有甚麼事?」
  于潛不禁大感不耐了,也索性冷然道:「告訴我,他究竟在不在?」
  女郎似乎動上氣了,一雙水汪汪的撩人眼睛冷冷瞅著于潛:「先生,你若沒有預約的話,我們負責人是不會隨便見你的。」
  于潛不願再跟她瞎纏了,他的目光已開始投向接待處右側那道通往內進的玻璃門上。
  女郎立刻警覺地站起:「先生……」
  就在這時,那道玻璃門被人從裏面打開了。
  只見一個衣飾高貴大方,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從門內探出身來。這女人看上去風韻猶存,一身貴氣,一望而知絕非低級職員。
  「JOYCE,甚麼事?」
  女郎向于潛一望,正要開言,于潛已搶先向中年女人道:「我叫于潛,是來見你們負責人的。」
  那中年女人輕皺著眉,上下打量于潛一番,忽道:「我就是這兒的負責人,徐太。」
  于潛聽著不由暗笑了一下:現代人不知從幾時開始,早已積非成是,慣了隨口自稱甚麼先生小姐太太了。
  「原來你就是負責人,那好極了。」于潛說著,也開始打量者對方,冷然思忖著:「那個幕後主使人不會就是她吧?」
  中年女人禮貌一笑,道:「有甚麼話,進我辦公室再說吧,于先生。」
  于潛點點頭,便在女接待員的詫然目光下,隨在徐太身後,走進了玻璃門後。

  「究竟你找我是為了甚麼事,于先生?」
  在進入徐太的辦公室坐定之後,徐太問道。
  于潛強抑住心頭的激動,先把措辭在心中反複考慮一番,最後才決定以最簡短精要的方式,用最婉轉含蓄的言詞,把日來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說出。
  徐太聽著,神情有點陰晴不定,教人捉摸不到她內心在想甚麼。
  默然好半天,她才終於冷笑一下道:「于先生,你的話都說完了?」
  于潛目光銳利地盯在她臉上:「只還有最後的一句。我這次來就是要向你們問個清楚的!我的兒子到底是不是你們叫人殺的?」
  徐太瞇起眼,搖搖頭,像驟然聽到了天下最荒謬可笑的笑話:「于先生,我看你的精神是不是有些甚麼問題?」伸手向門外一指:「由這兒門口走出去,乘升降機上三層,出了升降機轉左,經過三間辦公室的門口,那兒有一家精神科醫生的醫務所。我看你最好去那兒掛個號。」
  于潛怔住,剎那一張臉因憤怒而脹紅了:「明人不做暗事!我只要你們的一句話!究竟我兒子是不是你們叫人殺的?你們既然有膽做,難道就沒膽認麼?我要的只是一個公道!」
  徐太已不再理會他,突然逕自抓起桌上的電話筒,按了一個內線號碼,向話筒道:「是管理處嗎?我們這兒是『包瘦基因纖體公司』,這兒剛剛有個瘋子闖了進來,請你們盡快派保安員過來!」
  于潛又驚又怒,幾乎便要忍耐不住撲上前去,然而他馬上把這股衝動控制住了。他知道這畢竟是法治社會,不能胡來。
  徐太放下話筒,冷冷盯住他道:「于先生,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忙的。你要不想被保安員攆出去的話,就請你盡快離開吧。」
  事已至此,于潛也已無話可說,只好忿忿離開。
  但在走到辦公室門前的時候,他仍是忍不住回過頭來,狠狠拋下了一句話:「你聽著!無論如何,這件事我是不會就此罷休的。」
  徐太一聲不響地目送著于潛離去,眼光漸變陰沉,然後她動也不動坐在那張真皮座椅中足足沉思了幾分鐘,終於像想起了甚麼,又突然抓起電話筒,撥了個電話:「喂,勞煩你替我接上周局長。」

  一個星期之後,于潛從電視新聞報告節目中,看到了一則驚人的報道:「有鑑於近日本市發生連串內功殺人的連環殺人案件,引起了社會性恐慌,立法議會經過開會磋商表決後,以全體票數一致通過修訂現行法案,成立『禁武條例』,條例一旦正式生效,任何本市市民今後除非有特殊理由獲得政府豁免,否則將被嚴格禁止習武,違者將遭檢控,最高刑罰為罰款十萬,及監禁十年,至於所有在條例生效日前已練有武功人士,則需先向政府有關部門進行註冊登記,獲發一張『練武牌照』方可繼續保留武功,而其中未能成功申領牌照的人士,政府將強制安排他們分批廢去所練武功。條例由即日起向公眾諮詢民意,諮詢期為期一星期。」
  于潛不由倒抽口冷氣,他簡直無法想像得到,政府居然會荒謬到訂出這麼一條荒謬的法案來。這個社會究竟已變成一個甚麼樣的瘋狂社會了?
  又一個星期過去,諮詢結果顯示,有百份之八十以上市民贊成法案。於是法例正式生效。
  于潛只有依法辦事,向新成立的「禁武辦公室」註冊登記,並申領牌照。
  然而,兩天後,他被告知,他的申請失敗了。那就是說,他將面臨被強制廢去身上武功的命運了。
  這一來,不用說,他的武館也將要隨之而面臨結業了。
  連串打擊接踵而來,似乎在冥冥中,正有某種力量在逐漸把于潛逼進絕路。
  而警方調查于偉被殺一案,至今竟似毫無半點進展。
  這段期間,于潛不止一次打過電話找過高志瓖,打算追問結果,然而打了十次電話,總有七次是接不上的;而僥倖接上的幾次,高志瓖只是一味以慣常的官式口吻來答覆他:「案件還在調查中,一切無可奉告。」
  于潛漸漸絕望了。他知道憑藉警方破案的指望,看來是不再存在的了。
  擺在眼前似乎只有一條路了:無忍的路。

  根據往例,但凡政府推出一條新法例前,都例必會有一段短暫的寬限期的,作用是讓市民能有一段時間去適應新法例。
  于潛突然想到,只要法例的寬限期一過去,自己便不可能再運用武功私下去為兒子報仇了。
  他於是再度找上肥叉幫忙,希望再一次透過肥叉那位黑道朋友威少的助力,盡快在條例寬限期前把殺死于偉的那幫少年團找出來。
  威少果然神通廣大,不到三天,終於不負所托,把其中一個少年找出來了。
  這個少年才只有十六歲,花名叫「喪坤」,在黑道中一向是以出手狠辣而闖出名號來的。
  肥叉、祖兒、威少三人帶著于潛,在郊區一個廢置碼頭找到了他。
  喪坤遠遠發現了他們,當即沒命飛逃。
  于潛好不容易才找到殺害兒子的其中一個兇手,哪肯這般輕易把他放過?當即盡提平生功力,把體內潛能逼升至極限,緊追不捨,轉眼已把肥叉等人遠遠拋在後面。
  肥叉只擔心于潛在衝動下不知會否做出殺人傻事,只急得在後面直喊:「師傅,不要衝動!記住要留下活口啊。」
  她這層擔心其實卻是白費了,因為于潛根本並沒打算殺人。
  才三數個起落,于潛已輕易把喪坤追上。
  喪坤猛回身,自懷中摸出一柄尖刀,二話不說,霍的便往于潛身上刺去。
  于潛喝聲:「來得好。」施展一記「空手入白刃」,兩臂交叉一剪,已在刀鋒及身之前,險險把對方的手臂夾剪個正著,接著乘勢一托一拗。只聽拍的一聲骨折聲響,喪坤慘呼一聲,持刀的手臂臂骨已被從中拗斷,手中刀嗆啷墜地。
  于潛在長期習武下,一切動作已俐落得像完全出於本能反應,瞬即飛起一腳,把喪坤踢翻,然後再一腳踹下,把他牢牢踹在地上。
  喪坤愕然驚叫道:「你……你到底是誰?」
  于潛目光凜凜,冷然道:「我就是于偉的爸爸。于潛。」

  當高志瓖在兇殺組辦公室看見仍在痛得哼哼唧唧,躺在長椅上的喪坤時,那副神情簡直有點哭笑不得。
接著,他不禁以一雙帶著幾分驚詫恐懼的目光,盯看著站在一旁的于潛。
「你說,他就是殺死于偉的兇手?」
于潛點點頭。
高志瓖咽了口唾沫:「證據呢?」
于潛道:「你可以問問他的口供。他的口供不就是證據嗎?」
高志瓖又呆了半晌,忽然卻冷笑起來:「于師傅,我看你像個古代人多於像一個現代人,所以你對現代的法律好像也不怎麼熟悉吧,是麼?你知不知道,法律上,任何未經法庭審判定罪的人,都是被假定無罪的。你卻先把一個還未被定罪的疑犯打成這樣,然後叫我來問他的口供?你以為自己是誰?是成龍還是李連杰、甄子丹?你知不知道,他即使現在向我們一口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但日後到了法庭上,這口供也是不能接納成為證據的?那是因為你濫用私刑在先!你先已犯了傷人罪,妨礙司法公正罪!明白嗎?」
于潛呆住了。
高志瓖嘆了口氣,忽又轉身向身旁一名警探道:「伙計,把這位于師傅拘捕落案吧。」
于潛大驚:「甚麼?」
高志瓖面容一沉,已凜然向他說道:「你現在有權保持緘默。因為無論你說甚麼,我們都會用筆記下來,日後或者會用作呈堂證供的。」
說話時,那名警探已取出一副手銬,走向于潛。
于潛忙向後一退退開,忿然抗議道:「你們警察到底是幹甚麼的?放著一個殺人兇手在這兒不去抓,卻先來抓我這個苦主受害人?」
「我說過了,你犯了傷人,以及妨礙司法公正兩條罪名!」高志瓖冷然道:「你應該慶幸目前『禁武條例』還處於寬限期,否則你更將添上一條『違法練武』罪!好了,請你把雙手舉起來。」
高志瓖說著,已伸手從腰間摸出了佩槍。
于潛這下簡直又驚又怒,他知道只須多等一秒,等到高志瓖把手槍抬起,槍口指向自己之時,自己就再沒任何機會的了──就是身手再如何靈敏,也不會快得過子彈!
  就在這百分之一秒之間,于潛便要作出一個足以影響一生的關鍵抉擇了。他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時間!
  于潛終於決定了:絕不能坐以待斃。
  他陡然飛起一腳,就在高志瓖把槍抬起之前的百分之一秒,把他手中的槍踢飛了。
  辦公室中登時引起一陣大譁。
  警探們紛紛撲過來,已紛紛拔槍在手。
  「有人拒捕!快制服他!」
  「舉起手來!」
  「不要動!」
  「大家小心點,這人有武功的!」
  「啊,是『武民』麼?要不要通知『禁武辦』?」
  然而,才下一秒,于潛早已看準了這辦公室中唯一一條逃亡的路徑。他身子騰空一掠,如怪鳥一般,倏的就從眾警探頭上一掠而過,直往那面玻璃幕牆撞了過去。
  那可不是普通的玻璃。幸好,于潛也不是普通的人。
  咣啷一聲巨響,玻璃在剎那間抵受不住于潛以十成功力的撞擊,碎裂開來,碎片四射飛濺。
  眾警探嚇得連忙伏下身子,躲避著那飛射而來的玻璃碎片。
  接下來的十分之一秒間,于潛的人已向窗外飛了出去。
  至於到了窗外會遇到甚麼,他已來不及去管,也沒法再管了。
  他的人還在半空,腦中已馬上想起了這個問題:這兒好像是十八樓……
  窗外,等待著他的,不是子彈,卻是由十八層樓的高度所累蓄而成的地心吸力。

  七、
  于潛從此失蹤了。
  一個月後,「禁武條例」的寬限期過去,「禁武條例」正式生效了。
  于潛的武館,因為于潛的失蹤,已成為丟空了的物業,不用等到「禁武辦公室」的人來進行查封,也等如是自動封掉了。
  而「包瘦基因纖體公司」搞的基因纖體服務,因為已成了乏人競爭的獨市生意,簡直生意滔滔,門限為穿。
  徐太當然十分滿意。現在就算向街坊們推出一些收費更高的纖體套餐,相信也不會乏人問津的了。
  就在這短短一個月,在她身上頻繁轉換的名牌衣服漸漸多了起來,而佩在她手上身上的名貴亮麗鑽飾也一下子增加了好幾件。

  這天下午,徐太踏著輕鬆的步伐,走進停車場,準備開走她那輛價值好幾百萬的名廠房車,去參加一個將有不少政府高官及社會名流出席的豪華晚宴。
  空蕩蕩的停車場,總不免予人一種陰沉沉的感覺。寂靜的空間之中,只有徐太高跟鞋踏地的咯咯響聲在迴蕩著。
  忽然,徐太好像覺得除此以外,空間裏還多出了另一種微弱的聲音。
  是自己的呼吸聲,還是心跳聲?還是,只不過是神經過敏?
  徐太想著,勉強抑壓住那種稍稍不安的感覺,終於到達了停在三樓正中位置的自己那輛房車的車門旁邊。
  她打開手袋,準備摸出車匙。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身後陡然響起了:「很久沒見了,徐太。」
  徐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頸後的寒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她一驚,猛地回身,下意識叫道:「誰?」
  等她回過身,定睛一看,看清站在自己背後那個人時,她才知道這一聲問是多餘的了。
  那是于潛,這個煩人的笨蛋。
  于潛的面色一片陰沉:「想不到我還沒有死吧?」

  一個月前,當于潛從大廈十八樓窗外飛墮而下的時候,在于潛的腦袋中,的確短暫地閃過了「死亡」這個念頭。
  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死。
  兒子死得不明不白,現在自己也含冤莫白,怎能就這樣死去?
  可是,處在地心吸力的強大威脅下,自己實在還有幾分活下去的機會呢?
  他沒時間去想了。他只知道就算只有一分機會,也必須把它緊緊抓住。
  於是,就在他的人飛墮經過某層樓的窗戶外時,他暴然大喝一聲,運聚起生平的十二成功力,伸手向那石矢窗台上一按,就藉此硬生生將那下墮之勢一化一帶,並將之部份轉化於雙掌之上,與自己掌上所蓄滿的功力交相融合,凝匯而成一股莫大勁氣,再透過雙掌噴吐而出,猛擊在那扇玻璃窗上。
  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一擊。
  一聲巨響過處,那扇足有數寸厚的玻璃窗在莫大勁氣猝擊之下,鏗然粉碎。
  于潛的人也在漫天玻璃碎粉中,死命撲進了窗內。
  窗內是某個政府機構的辦公室。裏面的職員驟然看見一個人突然自窗外破窗而入,簡直嚇得呆了,在呆過數十秒之後,才懂得驚呼閃避起來。
  于潛的身體飛撞在一張辦公桌上,隨即把那辦公桌一下壓翻了,桌上各式雜物隨之嘩啦啦落了一地。
  于潛無視身體感受到的諸般強烈痛楚,一掠而起。他知道,在那些職員的眼中,自己現在已成了一個渾身都是玻璃碎與鮮血的怪人了。
  他眼光四掠,瞬即開始搜索著辦公室的出路。下一刻,他已狂奔出了那辦公室大門。
  他爭取時間,馬上乘升降機到達了地下大堂,在人群的驚呼狂叫聲中以及驚怖眼光下,奔出了大廈正門,奔跑到街上。
  再下來便是一段驚心動魄的逃亡歷程。他好不容易,輾轉從市區逃亡到了郊區,然後找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匿藏起來,這才有空暇開始調理自己的傷勢。
  他就是如此這般,在驚險、徬徨、焦慮之中度過了這一個月的。
  一個月後,當他覺得身上傷勢已經完全好轉過來之後,他才感到體內有一股復仇的火燄在熾烈地燃燒起來。而就是這股熊熊復仇火燄教他終於無法再龜伏下去的……

  這時,只見徐太面上已泛起了一股驚惶錯愕的神情。
  手袋從她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她的人也同時一步步向後退去。然而只退了一步,身體的退勢便被身後的房車車身抵住了。
  「你……你想怎樣?你這個瘋子!」
  于潛逼前一步,冷冷道:「你終於知道害怕了麼?在你叫人下手殺我兒子的時候,為甚麼你卻不知道害怕?」
  徐太聞言顯出一臉的無辜,哀聲道:「你說甚麼?我哪有叫人殺你的兒子?」
  「你還想抵賴嗎?那個殺手之一的喪坤,已經在我面前把甚麼也招認了!他說是你吩咐他們殺人的!你還分兩次向他們付了一筆為數十五萬的酬金。」
  「好笑,我為甚麼要這樣做?」
  于潛狠狠道:「為甚麼?就因為你要獨佔纖體的生意市場!因為我兒子不肯理會你們的恐嚇!你這個心狠手辣的婆娘!告訴你,來這裏找你之前,我甚至已暗中調查過你們公司的背景!我知道你們公司的總裁股東,原來都是跟本市很多政要高官們有所聯繫的。那條『禁武條例』大概就是他們替你想出來的主意吧?目的是要將我趕盡殺絕!」
  徐太一下子呆住了。這副神情已等如回答了于潛:他所調查掌握到的,完全是事實。
  好半天,徐太才終於能在面上重新裝出那副虛假的無辜表情:「你瘋了!你瘋了!我告訴你,你根本就是個患了妄想狂的瘋子,你知道嗎?你現在到底想怎樣?是要殺死我嗎?你這瘋子!」
  于潛冷笑著:「你放心,我不會殺你的。我現在已是一個越柙拒捕的通緝犯,若再殺人,豈非更加是水洗也不清?我只要你跟我一起去向警方自首。你明白嗎?」
  徐太一怔,面上的驚怖神情忽然一下消退了,忽也冷笑了起來:「簡直荒謬!你憑甚麼要我跟你去自首?」
  于潛一愕,這時他突然察覺,徐太的目光已逐漸由自己的臉上移到了自己的身後,他立即敏感地警覺到,自己身後定然已經有一些變化在暗暗發生了。
  他正考慮應否側身回頭望去時,身後已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于師傅,這次你大概再也跑不了吧?」
  于潛心中一沉,他已聽出了,那正是高志瓖的聲音。
  他緩緩回過身,果然就看到了正持槍指著自己的高志瓖,以及在高志瓖身後,成扇狀排開的十多個持槍便衣探員。
  十多柄手槍的槍管都正正指向自己。
  于潛不由沮喪地嘆了口氣。他怎也想不到,自己畢竟還是棋差一著,落進了高志瓖佈下的這個局中。
  看來,對方早就算準了自己的這一步行動,算準了他為了復仇,一定不會就此甘心逃去,一定會回來找上徐太的。
  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歷經一月的驚險逃亡,換來的卻竟是自投羅網的結果。怎不令人沮喪,悔恨不已?
  這正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高志瓖得意洋洋地笑了:「這次你連一分機會也沒有了吧?于師傅,勞煩你合作點,把雙手舉起來!」
  于潛無奈,只有緩緩把雙手高舉,眼睜睜看著幾個探員走上前,把手銬套上了自己的手腕。

  于潛被捕後,面臨五項控罪:嚴重傷害他人身體(喪坤)、妨礙司法公正、越柙拒捕、刑事恐嚇(徐太),以及違法練武──「禁武條例」已經即日生效了。
  經過一連串繁瑣司法程序,于潛被法官判處:入獄八年,刑期即時執行,並須由即日起,押赴「禁武辦公室」,由政府所臨時招聘,並獲「禁武條例」豁免的持牌武術專家所充當的「散功師」強行廢去身上武功。

  噹啷一聲,那是監獄鐵門開啟的聲音。
  身穿囚衣的于潛,在獄警的押解下,雙手捧著一份剛獲分配的囚犯日用物品,顛巍巍地一步步地步進了監倉大門。
  于潛的神情看來異常委靡,身體也顯得極為虛弱──那是武功剛被廢去之後的正常情況。然而,那還不是最令人痛心惋惜的。最令人痛心惋惜的是,于潛的一顆心像已因為承受不住太多屈辱、悲痛、絕望的巨大折磨而終於徹底地死掉了。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就這樣被折磨成了一具全無生氣的行屍走肉。世上又還有甚麼比這個更讓人痛心惋惜的?

  于潛入獄的一個月後,肥叉、祖兒與威少曾一起來探望過他,但在約二十分鐘的整個會面過程中,于潛一直不發一言,沉默得有如一塊岩石。
  肥叉看著于潛那副已日漸被蠶蝕得衰老、憔悴、瘦削的慘白面容,心中只感陣陣哀慟,忍不住掉下淚來。
  臨離去之時,她咽著淚,情懇意切地向于潛送上了她唯一能想到的一番勉勵的說話:「師父,你千萬要振作點。無論你將再遭受到一些甚麼樣的打擊,無論如何,你千萬不能就這樣子倒下去的。因為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好師父。我和外面的世界都會在等著你!無論如何,我永遠都會等著,等著看到你重新再站起來的一天!」
  于潛聽到了這一番話,本來一直低垂著的頭才終於不禁慢慢抬了起來,然而肥叉已剛好看不到了,她已隨在祖兒、威少的身後踏出了那道探訪室的大門。
于潛只有目送著她那仍然略胖的背影漸漸遠去,模糊的淚眼中終於漸漸再度閃起了兩道久已消沉、失去的光采……

  由那天開始,于潛便開始根據一份已深刻在腦海中多年的師傳內功口訣,悄悄地試著再度練起內功來,希望假以時日便能把那身被散去的功力一點一滴地重新恢復。這過程自然是相當艱苦卓絕的,進展也是相當緩慢的。但于潛已下定了無比決心,他要向那些合謀逼害過自己的敵人證明:他們縱使能毀去他的武功,奪去他的自由,卻絕不能就此毀掉他的意志,更絕不能禁錮著他的心靈!

  八、
  當于潛拿著洗澡的用具,走進浴堂時,他幾乎馬上就感覺到了有一股不祥的氣息,正在悄然把自己包圍起來。
  只見浴堂內,幾條精赤著上身的紋身壯漢,正以不懷好意的眼神斜盯著他。
  于潛心中一凜,呆了半晌,正欲裝作若無其事,從他們身旁走過去,哪知其中一人突然冷不防地把一條腿伸出,故意往他腿上一絆。
  于潛要是功力還在,這一絆自是不可能絆得倒他,不但絆他不倒,只怕絆他的這條腿更會因此而以後也不能再用來走路了。
  但于潛功力雖失,反應還在。眼見這一腿絆至,他連忙一跳而起,企圖避閃而過。
  可惜,這時另外的幾條壯漢都已同時合圍而上,其中一人不由分說,已從後一把將于潛雙臂連同胸腹一起箍住。
  于潛一驚,身子剛剛沉下,雙腿登時便被先前那伸腿絆他的人猛力掃個正著,痛得他一陣痙攣,口中不禁發出了一聲悶哼。緊接著,又一個人已揮出斗大拳頭,重重往他小腹上一擊,當堂把他打得腰也彎下了,同時張口吐出了一口混和著膽汁、胃液與唾沫的混合液。
  于潛又驚又怒,正要喝問是甚麼回事,對方卻似乎根本無意讓他開口。剎那間,拳如雨下,亂擊在于潛身上各處。
  這陣亂拳,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禁受不了。
  于潛全無還手之力,終被擊打得撲倒在地上。
  一條壯漢抬起腳掌,便一下踹在他面上,用力旋刮了幾下,邊獰笑著道:「你就是那個甚麼于潛師傅吧?你現在給我好好聽著,我操你媽!聽到了嗎?」
幾條壯漢聽著,一齊放聲狂笑。
于潛咬住牙,痛苦地吼著:「我究竟有甚麼地方得罪了你們?」
  那踏住他的大漢猛就喀吐一聲,把一口唾沫吐在他面上,厲聲地:「你沒有得罪我們,但你得罪了別人啊。知不知道你這次為甚麼要挨揍啊?是徐太啊,記得嗎?她吩咐我們,要好好服侍你這個混蛋的。」
  另一人接口道:「不錯!你給我們聽著啊,臭雜種!現在才只不過剛剛是個開始,重頭戲還在後頭呢。以後盡可夠你受的,知道嗎?這一次是操你媽,我們下一次就要操你了!哈哈!」
  眾人一起轟笑著,撇下已被打得遍體鱗傷的于潛,揚長而去。
  于潛方才明白過來,這一切原來又是出自那個女人的一番惡毒擺佈主使。他簡直悲憤得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之後,于潛的牢獄生涯就開始加添上了一項痛苦的內容。
  每隔三五七天,他都會挨上一頓瘋狂的毒打、凌辱。
  終於有一次,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了。他拚盡僅餘的力量,像野獸一般撲到了為首的那大漢身上,把他撲翻在地,然後像野獸一樣張口噬咬著他,直咬得鮮血淋漓。
  那大漢只嚇得尖聲狂叫,拚命亂揮拳頭,一下下重擊在于潛背上身上,但于潛竟似已渾無所覺,像已對任何痛苦都麻木了。
  其他大漢眼見這樣下去,只怕會鬧出人命,一下都慌了。
  也不知是誰在慌亂中,拿出了一根削尖了柄的牙刷,不由分說便往于潛背上插下。
  于潛慘叫一聲,這才從大漢身上摔了下來。鮮血從他背上泉湧而出。
  眾人見狀,哪敢再留下,當即趁著獄警還沒趕到之前,作鳥獸散了。

  于潛被送到了醫院的羈留病房,在病床上躺了三天。
  在這三天當中,于潛反覆再三地衡量自己目前的處境,他知道按此情況再發展下去的話,自己只怕已難有活命希望了。何況,他也不難估計得到,只要自己一旦傷癒被送返牢房之後,必會遭受到那些大漢更加慘酷的一場報復。
  一個念頭終於慢慢在他腦中升起,成形:他一定要逃!
  時間不多了,他得要馬上著手籌劃一個逃走的計劃。
  首先,他趁著上廁所的機會,偷偷揭開廁所的水箱蓋,從裏面的配置中扭下了一根小鐵線,暗藏在身上。
  回到病房後,他就開始等待著下一個機會。好不容易等到看守他的獄警因事離開之時,他立刻拿出那根小鐵線,插進手腕上那鐵銬的匙孔之中,耐心地轉動了一回,終於成功把鐵銬解開了。
  于潛急急溜出了病房,步步為營地沿著走廊朝著大堂側那道防煙門走去。他知道防煙門後,便是通往上下各層的樓梯,而一般人是甚少使用這樓梯的。
  可惜就在他距離防煙門還約有七步之遙時,那獄警突然發現他了。
  「站住!別跑!」
  于潛真有點不明白,為何電影中的執法人員每當追捕別人時,都總會喊出這兩句話的?目的難道只為了要唬嚇對方嗎?因為十次中倒有九次,被追的人不但不會為著這兩句話而停止逃跑,束手就擒,反而更會加速狂奔的。
  于潛自然也不例外。他加快速度向那道防煙門衝去。
  就在這時,一個護士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剛好從旁切進了他的逃跑路線中。
  眼看雙方即將撞上,雙方都不禁發出一聲大大的驚呼。
  幸而于潛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騰空一躍,從輪椅上的病人頭頂上一躍而過。接著,他在低叫一聲:「對不起!」之後,想也不想,伸手往輪椅椅背上用力一推,就將那病人連人帶輪椅向身後追來的獄警直推過去。
  那獄警猝不及防,被輪椅撞得倒跌地上。
  一時大堂中鬧成了一片。
  于潛哪敢停留,疾忙就乘亂推開防煙門,快步奔下樓梯。

  時間在急亂中過去。
  于潛在短短兩三分鐘之內,也不知道踏過了多少級樓梯,奔過了多少個樓層。
  到目前為止,他對自己的速度仍然頗為滿意,唯一不大理想的,只是這家醫院的環境,對自己來說相當陌生。而這一點,極有可能會對自己能否成功逃離這裏構成最重要的關鍵。
  這個擔心在一分鐘之後,化成了具體實在的威脅。
  樓梯的盡頭,是一道堅固的防火纖維門。門上卻鎖著一個大鐵鎖。
  于潛雖看見了那大鐵鎖,仍不禁下意識地伸手向門上試著用力一推。那門果然紋風不動,于潛不禁暗自叫了聲苦。
  無奈只有往回頭路走了。但這樣一來,風險自是大大增加了,因為于潛知道,在剛過去的短短幾分鐘之間,獄警必定已將自己越柙的消息散播了出去,駐守在醫院內外的所有執法人員,必定都已收到消息而正在全力加入對自己的追捕。
  果然,在向上跑過兩層樓梯,正要伸手推開一道防煙門的時候,于潛突然聽到,門後不遠處已適時傳來一陣執法人員透過所佩戴的無線電對話機對話時的特殊聲響。
  于潛心中一沉,只有連忙又往回逃竄。
  才奔下了一層樓梯,他已聽見剛才那道防煙門被人砰然推開了,好幾把緊張忙亂的聲音同時自上方傳下:「在下面!」
  于潛一驚,一時慌不擇路,拉開了最快落入眼中的另一道防煙門,跑了出去。
  只見門內是一條陰暗無人的走廊過道,兩邊都是一扇扇緊掩著的門。
  身後的人聲腳步聲已漸近了。
  于潛正向前跑著,一邊正自著急地盤算著,該如何擺脫身後的追捕者,哪知卻在此時,前方走廊盡頭轉角處,也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以及對話機的通訊聲音。
  于潛叫聲苦也,抬望眼處,見整條走廊完全密封,簡直連一個可供跳出的窗子也沒有,急切間也不及細想,只有伸手胡亂往身旁一扇門上推去,同時心中向上天默禱著,只求那道門千萬沒有上鎖。
  這又是一個百分之一秒間的決定,是生是死,就只好全交給命了。
  幸好那道門竟是應手而開,于潛不禁大大鬆一口氣,人一掠進門內,還沒來得及看清門內的情景,就只能盡快地急忙把身後的門輕手掩上。
  而差不多就在門剛掩上的一刻,門外自走廊兩端傳至的雜亂人聲步聲早已會合到了一處。
  有人道:「人呢?有沒有看見?」
  「沒有!」
  「糟了,會不會是追錯了?」
「可能溜往下一層了!快搜吧!」
人聲步聲漸次遠去。
于潛再鬆口氣,這才有餘暇抬眼看清面前的景況。
只見那是一個空空靜靜的密閉房間,前後左右三方,都有好幾扇緊掩的木門,而最反常、最不合慣例的是,門頂上方都不像一般醫院那樣,掛設著指示說明的牌子,教人完全摸不透門後到底是些甚麼所在。
于潛剛考慮著,是要離開這裏,馬上回到走廊上,抑或是選擇闖進那些木門之後,試圖尋找別的出路,卻在這時,門外走廊上又已傳來陣陣急步聲響。
那等如只剩下後一種選擇了。
于潛只有撲向前方那道門,一邊祈求這不會是另一條死路。
門一推開,他幾乎便與一個人打個照面,撞了個滿懷。
這下雙方俱是一驚,一時還沒來得及看清對方是誰。于潛卻已在十分之一秒間,以眼角餘光瞥到了對方身上穿著的警察制服,于潛當機立斷,等不及對方稍稍回復過意識,已揮起一拳,盡力痛擊在這個人頭頸之上。
那人連一聲驚呼也未及叫出,已被擊昏倒下。
于潛手急眼快,當即伸臂將他身子扶住──果然是個軍裝警察──然後把他輕放地上。
然後,他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只見這兒的佈置,竟跟自己先前被監禁著的那個羈留病房相若。四周除了應有的醫療設備,也沒甚麼特別。房間盡頭處,卻有一張大病床,床上正躺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穿病人服,一頭稀疏白髮如霜的老人。
  此刻,那老人正以驚怖的眼神看著自己,嘴巴張開著,看樣子是準備叫出聲來了。
  于潛連忙向他一搖手,盡量顯出平靜的樣子,以及友善的態度:「不要叫!求求你不要叫!我不會傷害你的。」
  口中說著話,腳步已迅速向對方移近。
  老人眨眨眼,從床邊几案上抓起一副老花眼鏡戴上,坐起身來,瑟縮著顫聲道:「你是誰?」
  于潛沉聲答:「一個逃犯!」
  老人剛才稍稍鎮定下來,聞言又不禁變了面色:「……逃犯?」
  于潛點點頭,咬牙道:「但我是被冤枉的,真的!我沒騙你。」
  老人怔呆了片刻,突然伸出顫抖的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于潛的手掌。一陣輕微的鐵鍊抖動聲隨著他那手的活動而響了起來,只見老人的手腕間原來扣著一個連著鐵鍊的手銬,鐵鍊的另一端則是扣在病床鐵架上的另一個手銬。
于潛一驚,還以為對方欲對自己不利,正要運勁一掙,哪知接下來的事竟完全出乎于潛意料之外,只聽老人一臉激動,竟嘶聲向他求道:「求求你,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兒吧,求求你,可以嗎?」
于潛嚇了一跳:「你說甚麼?你……你到底是甚麼人?犯了甚麼罪?」
  老人聞言慘笑一下,黯然地:「我犯了甚麼罪?我犯的可是最嚴重的,最不可能饒恕的罪!而且,那還是向全市人民犯下的罪……因為我幾乎把全市的市民都害了……」
  于潛聽得簡直一頭霧水,一時之間,不禁懷疑老人是否頭腦清醒。不過現在,也實在無暇細問了。
  「你究竟是誰?被關在這裏多久了?憑甚麼要我帶你逃走?」
  老人嘆了口氣:「我叫陳遠,是基因工程學博士。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吧?」
  于潛又吃了一驚,他確然聽過這名字。
  這個人赫然便是在本市赫赫有名,曾經讓全市人民致以無比敬仰尊崇的大科學家,陳遠博士?也就是那個在八年前突然神秘失蹤了的陳遠博士?曾有人傳說,他是被外國間諜擄去了,要強逼他去為該國進行某種秘密的科研計劃,想不到原來一直身在本市,卻竟然一直被人關禁在這家醫院中!那到底又是為甚麼?
  老人看見了于潛的疑惑表情,急忙道:「求求你,現在別問這許多了,先救我出去吧!假如徼天之幸,我們能成功逃得出去的話,那時我再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也不遲。快,我們只怕已沒時間了!」
  于潛確也沒時間了,他要盡快作出決定,是救,還是不救?
  這剎那間,他接觸到了老人那雙逼切哀求的眼神,看到了他那張佈滿滄桑,佈滿焦急與痛苦的臉,看到他那衰老羸弱的軀體。他心中一軟,終於下了決定。
  他掏出一直藏在身上那根小鐵線,打開了老人腕間的手銬。
  老人又驚又喜:「謝謝你!」
  于潛一伸手,就把老人從床上拉起,邊道:「這失蹤的八年來,你大概是一直都被關在這裏?」
  老人點頭。
  于潛道:「那麼,對這家醫院的四周環境,你應該已很熟悉的吧?」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忙又點頭道:「我可以指點你一條最快逃離這裏的出路。」
  說話間,兩人已躡手躡足,走出了病房。
  走過那昏倒在地的警察身旁時,于潛不忘蹲下身去,從警察腰間摸出了一柄警槍,握在手上。
  看著這柄警槍,他心裏頭真不禁泛起一種諷刺的感覺:想不到自己一向自負一身武功,到了最後緊急關頭,還是不得不倚仗一柄手槍來保護自己逃出生天,難怪這年代的人都已不屑於再去練武了。

  九、
  在陳遠博士的指引下,兩人果然順利地循著一條隱蔽轉折的路徑,越過好幾個樓層,終於到達了醫院地面那層的一道可通往建築物外的後門門前。
  陳遠博士指指那道後門:「門外就是一個露天小型停車場。只要越過停車場,便可以離開醫院範圍了。」
  于潛正要伸手推門,手卻停留在門上,沉吟著道:「門上會不會設有響鬧警鐘?」
  陳遠博士卻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于潛暗嘆口氣,心想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他猛力把門推開。
  門一推開,不出所料,警鐘立即嘩然大響。
  于潛拉著陳遠,逕奔而出。
  但才奔出幾步,他們馬上呆住了。
  「舉起手來!別動!」
  只見停車場內,早已停著兩輛警車。約有七八個軍裝警員分四邊站著,手中擎著槍,指向著他們。
  于潛心念疾轉,當即把陳遠往懷中一扯,反手把手中警槍槍管抵在陳遠腦門上,厲聲道:「放下槍,向後退!否則我立即殺了他!」
  警員們一下子還沒意識到陳遠是甚麼人,事實上他們也不認識這人原來便是失蹤了八年之久的科學家陳遠博士。這下變起倉卒,警員們都不禁呆住了。
  至於陳遠對于潛的這下舉動也像始料不及,雖然心知于潛用意,只是但求嚇退警察,是逼於無奈才出此下策,大概絕不會真正傷害自己,然而處身在此兇險場面中,仍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陳遠嚇得閉上了眼,心中只在不住祈求那些警員,千萬要乖乖上當才好。
  于潛心知機會稍縱即逝,馬上連聲催逼著:「快向後退,放下手槍!」
  眼見他有人質在手,在一陣短暫的猶豫之後,警員們雖還不甘心就此放下手槍,卻已不得不依言向後退開。
  于潛馬上向一輛警車奔去,並低聲向陳遠道:「快拉開門,上車去。」
  陳遠把車門拉開,兩人連忙跳上了車。
  于潛一面仍以手槍緊抵著陳遠腦門,一面已扭動車匙,發動引擎。
  兩人心裏都清楚知道,現在他們已到了最為兇險的一刻。因為在最通常的情況下,警員都會選擇在這種時候,向他們開槍射擊的。
  所以兩人都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果然,引擎才一發動,槍聲就噼噼啪啪,分別在他們頭頂上方,及警車四周響了起來。
  一顆子彈穿過擋風玻璃,幾乎是擦著于潛腦門飛過。擋風玻璃在槍聲中迸裂出一張蛛網。
  于潛顧不了三七廿一,伸腳猛踏油門。
  警車呼嘯著,如一頭因瞎了眼而發狂的野獸,猝然向前跳動一下,隨即失去任何方向感似地朝前直衝,四條輪胎只擦得地上冒著白煙。
  幾個警員幾乎被車撞個正著,急忙驚呼著四散跳開。
  于潛操著方向盤,猛把車子來一個急轉彎,就在一陣滿空橫飛的子彈暴雨之中,衝向停車場出口。

  在市區馬路上經過一番驚心動魄的亡命飛車旅程後,于潛終於在入夜時分,把那輛已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的警車駛進了僻靜郊區一片隱密叢林中。
  于潛把車停下,率先跳下了車,然後才繞過車頭走到另一邊,拉開車門,把已嚇得半死不活,軟癱在椅上的陳遠博士從助手席拉了下來。
  「快走吧,我們要爭取時間。咦,你沒事吧?」
  陳遠抹抹冷汗,伸手把那副滑落了一半的老花眼鏡扶回鼻端上,這才苦笑一下,長長吐出口氣:「我想,我應該還活著的吧?」說著,又連忙低下頭察看著身體,似乎要確定一下身上有沒有開了幾個彈孔。
  于潛關心地:「放心,我沒看見你身上流血,該沒有中槍。」
  陳遠雙腳才落在實地上,卻不由腿上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幸而于潛馬上把他扶住。
  陳遠四望一眼,才又不禁吐一口氣,喜不自勝地:「我們終於成功逃出來了嗎?」
  于潛這時心情也才輕鬆了許多,點點頭,開懷地笑了。
  陳遠突然像孩子那樣,高舉著雙手,向前跑出幾步,又向上直跳幾下,笑著不住大叫起來:「太好了!足足過了八年不見天日的囚禁生活,今天我終於又可以聞到這自由的空氣了!感謝主!」
  于潛連忙撲前把他抓住,苦笑著沉聲道:「你瘋了嗎?別在這兒亂叫啊。」
  陳遠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當下把嘴巴捂住,失笑道:「不要怪我,誰叫我實在是高興得太過頭了?嗯,自由萬歲!民主萬歲!人權萬歲!YEAH,GIVE ME FIVE!」說著,伸出手掌,與于潛輕輕一拍。
  于潛看著他這副孩子氣模樣,一時真有點啼笑皆非,半晌才道:「我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再高興吧。」

  兩人先沿著郊野小路向前走,直走出了十多公里之遠,等到幾乎走不動了才停下來。
然後他們便在附近找到了一個廢置的小倉庫,鑽進倉庫內暫時安身。
兩人休息了一會,才有機會向對方從容交代了更多的關於自己的一番底細。
  陳遠在聽罷于潛詳述出遭遇之後,面容開始變得異常陰鬱,沉默了好半天,才帶著無限同情地,黯然一嘆說道:「想不到這個世界在短短八年之間竟已變得如此混帳!唉,這一切,看來都是我親手種下的禍根!都是我犯下的彌天大錯所致!」
  于潛不明所以,怔道:「你說甚麼?」
  陳遠慘笑著:「你說完了自己的經歷,現在該輪到我向你說出那個秘密了。」神情漸又變得異常凝重,雙手突然往于潛肩上一抓,顫聲地:「這是一個天大的驚人秘密!我說出來,你可能根本就一點也不會相信,甚至更可能把因而我當成一個胡說八道的瘋子!但我絕對可以自己的名譽,甚至以我的性命在上帝面前向你保證,這絕對是千真萬確的!」
  于潛一聲不響等待著他說下去。憑他的直覺,他感到陳遠怎麼看來都絕不像一個瘋子──雖然很多時候,一個天才絕頂的科學家,總是跟一個瘋子看起來也差不多的。
  可是陳遠以下向他說出的這個秘密,卻實在叫他目瞪口呆,無法不產生這個懷疑來了。

  陳遠告訴他,在十三年前在中央政府的秘密授意及支持之下,他與自己的大學授業恩師,一位也在基因工程學領域甚有成就,並已建立首席地位的司徒永俊教授,曾一起開發研究出一種嶄新的人類基因改造技術。憑著這項先進技術,今後人類就可將體內任何一種基因隨意加以改造,而不再需要經過漫長的培植程序,可以在最短時間內,達到能徹底改變、控制人類各種思維習性,以至性格行為的目的。這實在是基因工程學上一大突破,只因根據以往科學家所掌握的技術,僅能及於改變生物生長過程的種種表現特性,而且採取的手段亦只限於向被改造對象體內注入新的外來基因,以替代原有的基因,故而還需要新添的外來基因在被改造對象體內進行一段頗長時間的演化,才能達到理想的效果。如今有了這項技術,一切問題便將迎刃而解了。
  技術在經過反覆試驗成功後,中央政府遂就在九年前下達了一道指令,要在本市率先秘密推行一個「基因改造計劃」,目標是在十年之內,將全市市民體內基因進行一番秘密改造,主要是注入一種「服從基因」,一種「思維錯亂基因」,以及一種能讓人變得唯利是圖,除了改善經濟生活的現實理想之外,對生命再無其他任何遠大理想的「自私勢利基因」,企圖藉此能更加輕易便捷地,更有效率地將全市市民置於管治控制之下。而陳遠及司徒永俊自然順理成章就被委任為負責推行這個計劃的「基因改造計劃委員組」的主席委員及顧問。
任命下達到來之初,兩人本來都對此甚為驚詫反感,深覺此舉無如是要把市民徹底改造成毫無獨立思考,毫無反抗自主能力的行屍走肉,全然是踐踏人權與自由,殘害人性所為。司徒永俊此時年事已高,遂以此為理由,堅持拒任。而陳遠雖然極不情願,卻在一番威逼利誘之下,終於無法不屈服就範。
計劃於是在暗中付諸實行。委員組首先面對的問題是,全市市民達數百萬之多,如何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情況下,將他們分批送進改造所?結果有人想出了一個可行方法,就是暗中與全市公立醫院主要醫務人員取得合作,將改造所秘密設於本市各大公立醫院之中,這一來但凡市民一旦入住公立醫院求診,便會在各種不知情情況下,例如在接受外科手術前的麻醉之後,被有關人員悄悄送進改造所,進行基因改造。由於基因改造,對人的身體機能不會帶來任何影響,是故市民在接受改造後,根本就一無所覺,對此懵然不知。
  當然,這計劃還存在一大缺陷,那就是兼顧不到那些從不會進入公立醫院求診的市民。不過,這其實只是計劃進行的初階段,一旦到了計劃進入第二階段之時,委員組自然會另行修訂方向,另行推出一個更能有效完善地將全體市民納進改造網的方法。更何況,先改造那些經濟能力只堪負擔公立醫療費用的廣大草根階層,亦跟中央的指示方針十分配合,因為這批人往往就是最叫政府頭痛,最不易受控制的一群,社會上大部份首先跳出來反對政府,挑戰政府的問題份子,每每都出自這一階層。至於那些平日有病只會出入私立醫院的,自然不是中產階層,便屬上等階層,這種人是社會上的積極穩定份子,對政府政策一向是十分支持順從的,自然也就不必急於改造他們的基因了。

聽過這個瘋狂而駭人聽聞的秘密陰謀之後,于潛實在有種難以呼吸的感覺。這實在不是任何一個正常人可以在頃間接受得來的。
可是這一切若不是事實,于潛簡直再也想不到,該如何去解釋近這數月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連串不合常理的怪事,以及自己觀察所得,近數年來發生在整個社會上的諸般荒謬現象。難怪像高志瓖這樣的執法人員居然會變得那麼不問是非?難怪一條荒謬的「禁武條例」居然可在那麼短時間內獲得立法通過,甚至獲得社會上大部份市民的民意支持?難怪……
陳遠一口氣說罷,已禁不住雙手掩面,痛苦地垂下了頭:「沒有人知道這九年來我內心所承受的是多麼巨大的痛苦與自責?因為我知道我正在做的事,簡直是向全人類犯下最嚴重的罪行!我竟然就在專制獨裁政權的威嚇下輕易屈服,以致完全違背了自己的良心與道德!我是一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
  「我是一個教徒,我無法背棄上帝,無法背棄自己的良知!所以,在計劃開始進行後不久,我就決定暗中進行破壞!可惜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試問又怎能跟整個中央政府相抗?」
  于潛不必聽下去,也猜想到了那之後發生的事。有關人員發現了陳遠的破壞行動,於是立即把他投進了監獄。
  陳遠慘笑著道:「我在監獄中度過了一年後,終於因為熬不過來而發現自己患上了絕症,是癌病!嘿嘿,這可能是我的報應,是上帝對我做錯事的懲罰吧。我入獄前本就已體弱多病,再加上得了這個絕症,漸漸就只剩下半條人命了。他們這才把我轉介到醫院中來調養,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後來我的病居然就稍稍有了幾分起色,癌細胞好像漸漸被克制住了,可是我的人身自由卻也足足被剝奪了八年之久。」稍頓了頓,面上突然又換上一副哭笑難分的詭異表情:「嘿,也許我畢竟還是該慶幸的……不,應該是痛恨!我該痛恨他們怎麼沒有在當初就把我的基因也乾脆一併改造了,那樣,或者我就不用忍受這八年來那麼多痛苦與內疚的煎熬了……」說著說著,終於又抱住頭,嗚咽低泣起來。
  于潛難過地看著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到底一句也想不出來。

  十、
  陳遠終於沉沉睡著了。
  于潛卻一直沒有睡,是不敢睡,也是根本睡不著。
  因為他腦中實在有太多事情要想了,要想想今後該何去何從?甚至是,想想該如何向世人揭發出政府這個卑鄙齷齪的驚天大陰謀?
  他想到,即使自己能把這個陰謀公諸於世,又有甚麼用?除了自己之外,這世上還會有人相信這一切嗎?而且,正如陳遠所說,憑他一個人的力量,試問又怎能跟一個龐大的政府力量相抗?
  就在這時,他聽到陳遠在睡夢中發出了一串夢囈:「小麗……小麗……爺爺看你來啦……小麗,八年沒見了,你還認得爺爺麼?」
  于潛不禁怔了怔,原來陳遠還有一個孫女?只不知道這個孫女有多大?依照陳遠的年歲稍一推想,于潛就不難推斷出,這個小孫女的年紀應該頂多不會超過二十歲吧?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了。
  陳遠睜著睡眼,悠悠醒來,一眼就看見一臉倦容的于潛,仍坐在昨晚原先所坐的位置,似乎一直未曾動過。
  陳遠一怔,打著呵欠道:「難道你昨晚根本就沒睡過?」
  于潛嘆口氣,站起來道:「我不累。嗯,我們是時候要離開了。」
  「去哪裏?」
  于潛沉吟著道:「我想起要去找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是個有一身超凡武功,也很有正義感的現代俠客。他應該可以幫忙我們一點甚麼的。」
  于潛所想起的,自然是無忍。上次在殯儀館,無忍曾向他提及過,自己一直在某寺廟中掛單,因此于潛想到去找他幫忙。
陳遠想了想,卻忽然嘆氣道:「那麼,我們看來只好分手了。」
于潛一怔:「甚麼?這種時候我怎能丟下你的?你要去哪裏?」心念一轉,已然明白,苦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要去看你的孫女兒小麗,對吧?」
陳遠奇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于潛嘆道:「你昨晚一整晚在夢中都喊著她的名字。不知道的話,只怕還以為那是你的老相好呢。」
陳遠眼睛一瞪:「別胡說八道。我跟這小孫女兒已足有八年沒見過面了,我最後一次跟她見面時,她還只有十歲,現在她該已長成一個婷婷玉立的小姑娘了。我真的太想看看她現在長得甚麼樣子了……」
于潛突然用力搖搖頭:「不行!你絕不能去見她!」
陳遠一怔:「為甚麼?」
于潛目注遠方,出神道:「因為那裏現在可能已經成為警方佈下的一個陷阱了。」這時他腦海中想起的是,自己上次因為去找徐太而自投羅網,陷進警方埋伏的經歷。
陳遠卻堅決搖頭道:「不!無論那是否一個陷阱,我也一定要去!」隨即慘笑著:「上帝讓我這種人能活到這把年紀,大概已經算是恩賜了。就算我這一去將會立即賠上性命,只要能見上小麗一面,我死也甘願。」
于潛見他態度如此堅決,不禁大是焦急。他低下頭想著,想了好久,終又抬頭,握緊了雙拳,再次搖頭道:「不行,我還是不能讓你去送死!」
陳遠長嘆一聲:「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分道揚鑣吧。」說著已別過頭去。
于潛一愕,剎那間只感為難之極,又再想了好久好久,最後只能也發出一聲長嘆。

  于潛與陳遠來到了半山區一棟別墅附近。
  兩人先躲在山坡上一片小樹叢後小心地靜靜窺探了一會,確定沒有甚麼危險跡象之後,才躡足走近別墅門前──有了上次陷進警方埋伏的經驗之後,于潛不得不盡量小心一點。
  遠遠看著別墅入口那道鐵門,陳遠不禁低聲嘆了口氣:「我實在想不明白,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根本就沒必要陪我來冒這個險的。」
于潛緩緩回過頭,堅定地看著他道:「因為我很能體會你的心情。我也有個兒子……是曾經有過。」
  陳遠呆呆看著他,一時再也無話可說。
  于潛微微一笑,續道:「更何況,我們早就已經坐在同一條船上了。」
  陳遠心頭一熱,不由漸漸哽咽道:「于師傅,我真的不知該如何謝謝你才是。」
  于潛沒再說甚麼,忽然伸手攀住了那道鐵門上的一根鐵柵。
  陳遠一驚:「你不是打算爬進去吧?」
  于潛想了想,這才聳肩一笑:「我幾乎忘了,這兒根本就是你的老家。」
  這時,陳遠突然向鐵門內一指。
于潛回頭一看,透過鐵門登時見到別墅內,有一個菲籍女傭從屋子中走了出來,正穿過屋前的小花園,朝著鐵門走近。女傭手中挽著一個菜籃,看樣子是準備往外買菜。
  于潛登時暗向陳遠打個眼色,手一拉,把他拉到了門側的圍牆後。
  沒多久,鐵門打開,那女傭從門內走出。
  于潛出其不意,猛的撲前,一手把她摟了個結實,另一手已連隨迅疾地按住了她的嘴巴。
  女傭驟吃一驚,還未弄清發生何事,已完全受制,只嚇得睜大一雙驚恐無助的眼睛。
  陳遠連忙走到她面前,盡量裝出一副溫和的表情,道:「妳不用怕。我是這兒的主人,不過已有十幾年沒回來這裏了,妳自然不知道我是誰。我們完全沒惡意的,只是不想你慌張起來驚動了別人,才不得不這樣做的。現在,我們想你帶我們去見你的小姐陳小麗。」
  那女傭哪敢道個不字,慌忙點頭。

  幾分鐘後,女傭在于潛的挾制下,已帶著他們走進了屋子大門。
  女傭吃吃道:「小姐在廳裏。」
  于潛沉聲道:「屋裏還有其他人沒有?」
  女傭搖搖頭。
  兩人稍稍放心,提步進廳。
  只見廳內的佈置豪華舒適卻絕不庸俗浮誇。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正坐在一張寬大沙發上看著書。
  女孩驟然見到兩個陌生人扭著自己的女傭走進來,不禁嚇得從沙發中一跳而起,張口便要驚叫。
  陳遠一見這女孩,已依稀認出正是自己的小孫女小麗,登時又驚又喜,連忙搶先揮著手,叫道:「小麗!我是爺爺,你不認得我了麼?」
  小麗一呆,凝神看了他半晌,終於好像認出了他,神情顯得一片詫異,茫然失聲道:「是爺爺?真是你……?」
  口中說話,人已不禁向前走近。
  陳遠眼中已閃出淚光,激動地上前把她抱住:「小麗,爺爺終於回來看你了。」
  小麗怔怔道:「爺爺,你整整八年沒回來了!你到底去了哪裏?」
  陳遠嘆了口氣:「這些事情說來就話長了!來,先坐下來,爺爺慢慢告訴你。」說著,把小麗輕輕放開了,眼光卻仍是一刻也不肯離開,不住往她臉上打量著,笑道:「嗯,沒見八年,我的小麗竟出落得這麼標緻了!爺爺真太高興了。」
  小麗目光向于潛一瞟,狐疑地:「這位是……?」
  「他是爺爺的好朋友于叔叔!」
  于潛這才把女傭放開,朝著小麗點頭一笑。

  三個人在廳上坐下,陳遠便將八年來所發生的事,一古腦兒都告訴了小麗。
  不出所料,小麗的反應便正如于潛當初的反應一樣,只聽得完全目定口呆。
  有好半天,小麗才能結巴地開口道:「爺爺……你不是……又在跟小麗說甚麼科幻故事吧?」
  陳遠與于潛不由相望一眼,交換了一個苦笑。
  陳遠伸手輕撫著孫女兒的秀髮,神情在溫柔之中夾雜著一絲悲傷,柔聲道:「傻孩子,爺爺為甚麼要說故事騙你呢?你試想想,如果爺爺跟你說的這些都不是真的,那麼,爺爺為甚麼竟會狠得下這個心,丟下我的寶貝孫女兒整整八年也不回來看她呢?」
  小麗聞言又是一愣,一時實在無言以對。
  陳遠搖搖頭,又道:「算了,我們還是不要談這些了。嗯,你近來的生活怎樣?還過得好嗎?讀書成績有進步吧?」
  小麗點頭一笑:「爺爺放心,小麗生活得很好,讀書成績也過得去吧……」
  祖孫二人久別八年,自有說不盡的一番閒話家常,不經不覺,已談了十五分鐘。
  于潛一直默默在旁聽著,這時忍不住擔心地插話,向陳遠催促道:「陳博士,孫女兒你已見過了,你該明白,我們不適宜在這裏耽擱得太久的……」
  陳遠還未回答,小麗卻已警覺地拉住了陳遠的手,向于潛哀聲求道:「求求你,于先生,就讓我們再談上一會兒,行嗎?」
  陳遠見狀,亦不禁以懇求的目光望向于潛。
  于潛無奈嘆了口氣,只好道:「那你們就再談個十分鐘吧。不過,真的只能再談十分鐘,十分鐘後,我們無論如何也得走了。」
  陳遠感激地向他一笑。
  「謝謝你,于先生。」小麗說著,忽然眼珠一轉,向陳遠道:「爺爺,你要不要看我這八年來拍下的生活照片?」
  陳遠一怔,忙喜笑道:「好啊。」
  小麗當即站了起來:「那你等等我。我馬上進房間去把照片簿拿給你看。你等著啊,我很快便會拿來的。」說罷,快步向房間走去。
  于潛目送小麗走進房間關上門,不禁向陳遠抱怨道:「博士,你要知道,我們在這裏多逗留一刻,便會多增添一分危險!」
  陳遠苦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放心,我答應你,真的只多留十分鐘,十分鐘後,我一定會跟你走的。」
  可奇怪的是,小麗進入房間後足足過了五分鐘,也不見回來。
  于潛突然敏感地警惕起來,隱隱感到情況有點不對勁。
  他像想起了甚麼,驀然二話不說,便往小麗的房間衝去。
  他伸手向門上一推,赫然發覺門已上鎖。于潛一驚,當即大力拍打著那房門,揚聲道:「小麗!你在幹嘛?你沒事吧?」
  房門內毫無半點反應。
  于潛再也管不了甚麼顧忌,猛就提起腳,重重往門上一踢,登時把房門一下踢了開來。
  門一踢開,耳中便聽得小麗的一聲驚呼。于潛把眼一看時,登時冷了半截,只見小麗手中正拿著一個電話話筒,明顯地剛剛在跟某人通電話。
  于潛下意識地有種不祥感覺,叫起來道:「你打電話給誰?」
  小麗面色慘白,聞言嚇得身子一顫,把話筒從手中丟下。
  于潛驚疑更甚,連忙一步衝過去,伸手抄起那話筒,放到耳邊一聽,頓然也變了面色。
  只聽話筒中傳來一把男聲,正在緊張道:「喂喂……陳小姐,你沒事吧?請你放心,警察已在盡快向你家中趕來了……」
  于潛剎那驚怒交集,當即把話筒往電話機上一拍,掛斷了線,睜著一雙怒目盯向小麗,嘶聲道:「你居然報警要抓你爺爺?你……」
  于潛的話還未說完,小麗突然尖叫一聲,向後退了一步,信手從電話几案上抓起一個花瓶,便用力朝于潛腦門上一砸。
  于潛功力雖失,反應猶在,手急眼快,連忙及時一把將她手腕抓住一扭。小麗痛得悶哼一聲,手中花瓶噹啷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她嚇得連聲尖叫著:「放開我!放開我啊。」
  于潛只感痛心之極,也驚詫之極,冷然道:「你爺爺那樣疼你,你卻竟然要報警抓他?說!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小麗沒答話,只用盡力量在掙扎。
  兩人糾纏間,陳遠已聞聲趕至,見狀驚駭不已,一時還弄不明白是甚麼回事,只見到于潛在抓住自己孫女兒,連忙上前把于潛一推,邊喝叫道:「你在幹甚麼?快放開她!」
于潛被他猝不及防一推,手一鬆,頓然就被小麗乘機掙脫開了。
于潛怒吼道:「你知道你的好孫女兒剛剛幹了甚麼?她剛剛打電話報了警!」
陳遠聞言一愕,愕然轉過頭去望著小麗。
只見小麗眼珠一轉,面上竟就在這剎那間換上一副無辜的表情,叫道:「哪有的事?他在冤枉我!爺爺,你不要相信他!」
于潛只氣得說不出話來:「你……」
陳遠腦中一陣混亂,然而一時之間,實在難以判斷誰是誰非,在短暫一呆之後,不禁茫然向于潛道:「你大概是搞錯了吧?不會的!小麗是不會這樣做的,我知道她是一定不會這樣做的。」說著,已不禁伸出雙手,向前欲把小麗肩膊抱住,邊叫著道:「是嗎?」
  哪知小麗眼見他雙手伸來,心虛之下,已連連向後急退了幾步,一隻手同時往身後一摸,倏已抓起了几案上的另一個花瓶,猛就出其不意地直往陳遠頭上一砸。
  陳遠哪想到自己的寶貝孫女兒會在猝然間向自己襲擊?在毫無一絲防備之下,只聽乒乓一聲,花瓶已擊在陳遠頭上,迸碎開來,陳遠馬上頭破血流。
  陳遠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事實。然而,頭上瞬即傳來的陣陣痛楚卻叫他不能不相信。
  于潛見此情狀,目眥欲裂,急急衝前,把陳遠扶住:「博士,你怎麼了?」
  陳遠一時似還未回過神來,口中只喃喃道:「我沒事。」
  于潛憤然怒瞪著小麗,嘶聲道:「你瘋了麼?他可是你爺爺啊。」
  卻見小麗面上神色已變得異常冷酷森然,竟與先前顯得判若兩人,只聽她嘿嘿冷笑,指著陳遠道:「他不是我爺爺!他只是一個通緝犯。我這不過是盡了每個好市民都應該負上的一份義務罷了。」
  于潛聞言,不由倒抽口冷氣。他實在想像不到,從一個才十八歲的女孩子口中,竟然會說得出這般冷酷無情的一番話來。剎那間,他心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眼前這個女孩子,莫非也是經過一番基因改造,因此才變得如此冷血的?
  然而這時候,于潛實在已無暇細想了。因為他知道警察已在趕往此地途中。
  他只有急忙把陳遠往門外一推,叫道:「快走!警察在趕來了!」
  于潛目光及處,只見陳遠面容已是一片灰暗慘淡,整個人有如泥塑木雕,像完全聽不到自己的話似地。于潛只覺一陣心痛,他知道那是因為陳遠根本無法接受得了小麗居然會出賣自己這個事實。
  突然,陳遠口中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聲吼叫,隨即只見他身子一掙,竟就猛地掙出了于潛的擺佈,如野獸一般朝著小麗直撲過去,嘶聲狂叫道:「我記起來了!你不是一向患有哮喘病的嗎?你最近一定是進過公立醫院,所以被改造了基因自己也不知道!一定是這樣!天啊,你已不再是我的好孫女兒了,小麗,求求你,你快醒過來吧!你快醒醒啊……」
  小麗看見他滿頭是血的模樣向自己撲來,當下嚇得尖叫連連,慌亂間一退退到了房間角落,抱著頭縮作了一團:「不要!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陳遠驟然聽到這叫聲,不覺一呆,動作在剎那間又僵住了。
  一呆之後,他不禁悽厲地苦笑了起來,顫聲喃喃道:「你怎麼竟會以為我要殺你?你是我的好孫女兒,試問我又怎會狠得下心來殺你?嘿嘿,看來我想得一點也不錯,你的基因的確已被改造了。」苦笑漸變為狂笑慘笑:「你的確被改造得太成功了!你不但已被他們改造得全無人性,而且更變得已對人性不存任何信心了!想不到這原來才是上帝給我的最大懲罰!上帝竟然要我自食其果!」
  陳遠說到這裏,突然大叫一聲,兩眼一翻,身子一顫,望後便倒。
  「博士!」
  于潛再次把陳遠抱住,但見陳遠已是面容慘白,氣若遊絲。于潛知道,陳遠因為年老體衰,又是大病初癒,加上日來飽受折騰驚嚇,本就虛弱之極,此時再受此巨大打擊,急攻怒心,無如是雪上加霜,終於再也挺不過來了。
  于潛回頭,狠然盯看了小麗一眼,本想向她拋下兩句狠話,然轉念一想,方想到這女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基因已被改造,試問一切又怎怪得了她?滿心憤恨登時化作長聲一嘆,只有抱住陳遠,直向門外飛跑而去。

  當于潛把陳遠帶回那個小倉庫,並為他止了血,料理好傷口時,陳遠卻已是奄奄一息了。
  于潛急道:「博士,我看還是把你送去醫院吧?」
  陳遠聞言身子一震,忙用力搖搖頭,咬住牙大聲道:「不!我寧死也不要再回到那鬼地方!嘿嘿,反正你把我送回去大概也沒甚麼用了,因為我知道自己已快不行了……」
  于潛激動地:「不!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支持下去!你怎能就這樣放棄的?」
  陳遠慘笑著,再搖頭:「我活了這把年紀,經歷了這種種的事,早就活膩活夠了……是我應該回去朝見上帝,接受最後審判的時候了。我唯一的遺憾只是,未能親手彌補自己鑄下的大錯,彌補自己對全市人民犯下的過失。嗯,于先生,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你能不能……能不能幫個忙,為我設法去完成這件事情?」
  于潛一怔,不禁遲疑著:「我不是不肯答應你,只不過憑我一個人,勢單力薄,試問又能做得了一些甚麼?何況,我現在差不多是自身難保了……」
  陳遠嘆喟道:「我知道這件事情的確是難為了你的,可是于先生……你現在已是我唯一能將事情交托的人了……我看得出你是一個有良知有血性,又有勇有謀的漢子……求求你,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你也不想看著我……帶著這個遺憾離開……離開人世的吧……」
  于潛悲痛欲絕,只有含淚點頭:「那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你放心,我一定會盡我所能,設法向世人揭發出這個陰謀的……」想了想,卻又猶豫著道:「可是這事情說出來畢竟太過難以令人入信,要是拿不出確實的證據來,世人只會把我當成一個胡說八道的瘋子。」
  陳遠聞言一呆,頓然又長嘆一聲,慘笑起來道:「嗯,你顧慮得很有道理。像我那位授業恩師,司徒永俊教授……他在辭去主席委員一職之後,本來也想過要將這個陰謀公諸於世……甚至想過偷偷潛逃出本市……可惜當局早已佈下了天羅地網……早已把他置於嚴密看管下,拒絕讓他出境,又斷絕他一切對外通訊渠道……以至八十高齡的他,到晚年還要過著囚徒一般的日子,我聽說他近年終於對外宣稱……自己已患上老人痴呆症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潛倒抽口冷氣,想到這專制政府為求掩飾真相,隱瞞罪行,簡直已是不擇手段,實令人不寒而慄。想到這裏,但覺胸中一陣熱血沸騰,一股強悍的昂揚鬥志驀地在心中燃起。
  于潛像突然想起了甚麼,目光陡然一亮,沉聲道:「為今之計,看來只有設法潛入那計劃小組的基地,嘗試將一些重要證據從裏面偷取出來。博士,你知道他們的基地設在哪裏嗎?」
  陳遠一聽,也不禁為之振奮起來:「確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想了想:「我知道他們有一個基因改造庫的總部,是秘密設於本市規模最大的那家公立醫院中的……」
  接下來,陳遠便就自己所知,將有關那醫院的種種佈置,以及可能從那地方搜尋得到的一些有力證據,都向于潛說了。
  陳遠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像已受不住過度疲累,沉沉睡去。
  于潛一直守候在他身旁,由於連夜不曾得過好睡,坐著坐著,漸也忍不住打起瞌睡來。
  
  長夜將盡,黎明又將降臨。
  于潛在瞌睡中,作起了噩夢來,一時夢見慘死的兒子滿身是血,在面前掙扎哀號;一時夢見自己身陷警察包圍,無路可逃;一時又夢見高志瓖與徐太兩張陰沉惡毒的臉,正在自己身周飄來蕩去,不住展開獰笑……
  他終於滿頭冷汗地一驚而醒,想起陳遠,連忙抬頭向他看去。
  只見陳遠仍靠倚在牆上動也不動,兩眼緊合,像已失去了氣息。
于潛吃了一驚,跳了起來,一步掠到陳遠身旁,伸出顫抖的手,往他鼻間一探。
一探之下,果然已沒了任何氣息。
于潛冷了半截,不能自已地放聲悲叫:「博士──」

十一、
寺院座落在鄉郊某個小山峰之上,雖然不大,尚算精雅莊嚴。
由於今天並非假日,前來參觀上香的遊客十分稀少。
于潛踏著沉重步伐,走進了寺院山門。
他先在前院中找著了一個正在掃地的小沙彌,直接了當地道:「我是來拜訪無忍大師的。」

小沙彌把他帶到寺後的一個小精舍中。
只見無忍正拿著一柄剪刀,在專心地修剪著一盆盆栽。
于潛遠遠看見了他,真有種彷如隔世之感。才數月不見,在自己身上已發生了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無忍的模樣看上去,仍跟數月前所見沒有多大分別。
也許佛寺的靜修生活,真的可以令人忘卻俗慮。
于潛開始出神地想著,幾時等到這一切事情都完結之後,自己是否也該撇下紅塵,落髮為僧,跟著無忍在這裏掛單避居了?
反正兒子死了,武館封了,在這世上大概已沒甚麼是自己放不下的了。
這時,那小沙彌放輕腳步,上前向無忍道:「師兄,有位施主要來找你。」
無忍一愕,抬頭,目光與于潛相觸,不禁微微一呆,一抹輕笑隨即泛在臉上。
無忍單掌合什,向他問了個訊:「于師傅。我們好久不見了。」
于潛看著無忍,也徐徐笑了。剎那間,心裏頭生起了無盡的感觸,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切,似乎都是由無忍的事情開始的;現在他只希望,一切亦將由無忍身上結束。

此後的一個月,于潛就留在寺院精舍中,跟隨著無忍潛心練武。當然,在「禁武條例」限制之下,只能偷偷的練。
由於本身有著深厚的內功底子,加上在無忍拋下門戶之見,不時從旁指點之下,于潛的武功很快已漸次回復了七八成。
又一個月之後,兩人終於聯袂下山,開始著手進行他們的反擊大計。

  這一天,他們戴上口罩,喬裝成醫院雜工,偷偷混進了那家規模最大的公立醫院,並依照陳遠生前提供的線索,一步步朝向那個位於醫院地庫的基因庫總部進發。
  當他們正準備乘升降機前往地庫,剛要關上機門的時候,一個聲音把他們叫住了:「等等。」
  兩人相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凜,只有盡量保持鎮定,按掣打開了升降機門。
  只見兩個雜工模樣的人,推著一張病床走進了升降機。
  于潛斜眼一望,見病床上躺著的,是一個昏迷的病人。于潛不由心中一動,估計這很有可能就是將被送到基因庫改造的病人了,因為在這兒的地庫,除了基因改造的手術室之外,應該是不會設有其他手術室的設備的。
  這時,其中一個雜工按了地庫最底一層的掣鈕,然後才關上機門。
  升降機徐徐下降。
  那名雜工注意力突然落到于潛二人的身上:「你們也是往地庫去的?」
  于潛、無忍不禁心中一沉,只好勉強點頭。
  那雜工想了想,又盯著他們問:「你們是到停屍間搬屍的嗎?」
  于潛與無忍交換一個眼色,又齊地點頭。
  那雜工忽然狐疑地:「那一向不是由阿發他們負責的嗎?你們難道是新來的?」
  兩人又只有點頭。
  「那倒奇怪了。」那雜工轉頭望向同伴道:「停屍間已好久沒請過新人的了……」
  無忍眼光一轉,突然開口問道:「老兄,請問你們又是哪一個部門的?」
  那雜工聞言,目光一閃,沉聲道:「你們管不著。」
  于潛心中又自一動,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推測。
  這時,另一人忽然向于潛他們衣襟上看了一眼,奇怪問道:「咦,你們的證件呢?」
  于潛、無忍這才發現對方二人衣襟口袋上果然都掛著一張證件,二人心下一沉,心知這下難免要穿崩了,登時又交換一眼。兩人心意相同,都知道要當機立斷,突然同時出手,閃電般揮出手掌,在兩雜工頸際一切。兩個雜工哼也未哼出一聲,便昏了過去。
  于潛與無忍連忙把二人身子扶正,挨放在升降機牆壁上,然後取下了他們的證件,掛到自己衣襟口袋上,相視一笑。
  未幾,升降機門打開,已到達地庫底層。只見外面是一道陰森幽靜的長長走廊。大概這兒已接近基因庫秘密總部,是以顯得人跡罕至,也幸好如此,升降機門打開後,才不致讓人馬上發現兩個昏迷在裏面的雜工。
  于潛先往外面天花頂角落一張,馬上發現兩副閉路電視的攝像監控鏡頭。
  他向無忍打個手式,兩人急忙把兩名雜工疊放到病床上,然後低垂著頭,一前一後推著病床走出了升降機。這樣做的時候,他們刻意以身體遮蓋著病床朝向監控鏡頭的一方,以免被人看出病床上的古怪。
  兩人直等越過了鏡頭的監控範圍,才鬆一口氣,找了個無人的雜物房,便把兩名雜工放了進去。無忍還不放心,又以獨門的點穴手法點了兩人的昏睡穴,如此一來,兩人至少在一個鐘頭之內是不會醒來的了。

  兩人推著病床,在走廊前進。偶而有些醫護人員或雜工經過,卻都沒有理會他們。
  于潛知道,基因庫是位於停屍間後面一個隱秘密室中的,唯一通往基因庫的通道,就是穿過停屍間的一條通道,這樣的設計,自然為了大大加強基因庫所在的隱密程度──沒有任何一個正常的外來者會平白無端走進停屍間來的。因此要找基因庫,必須先找到停屍間。
  他們依照指示牌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停屍間。
  無忍是在殯儀館出入慣了的,自然對死人毫無感覺。于潛雖然膽大,至此卻也不免稍稍有點心寒。
  無忍見狀,不忘低聲向他打趣道:「你若有點不舒服的話,不妨就在心裏唸上幾句『喃嘸阿彌陀佛』吧。」
  于潛只有苦笑。
  只見陰冷的停屍間內,兩旁都是一整排停屍冷凍櫃,中心的地方則排列著十來張鐵床,那是用來暫時停放著那些尚未分配到停屍櫃位的屍體的。現在,這些鐵床上就停放著好幾具屍體,雖然從頭至腿,都被一塊塊白布蒙蓋著,但那一雙雙枯硬了的死人的腳,卻一一自白布底下伸了出來,暴露在陰暗燈光下,顯得份外嚇人。每隻腳的大趾上都掛著一個小小的標示籤。
  于潛一陣唏噓,想到這些人生前縱使身份貴賤不同,賢愚不肖有別,死後得到的,也不過是同樣的一塊蓋屍的白布,一個套在大趾上的小小標示籤而已。

兩人穿過了停屍間,進入另一條走廊。他們發現,在這條走廊上,再見不到任何指示牌了。
走廊盡頭處,有一道光可鑑人的鐵門。鐵門上方兩端,懸著兩個閉路電視鏡頭。門邊則有一個視象通話儀器。
兩人心頭一凜,心知這大概該是基因庫的進口了。
兩人推著病床走至門前,還在考慮著是否要按響門鈴的時候,那通話儀的視象屏已自動亮了起來。一個警衛的臉孔出現在屏上。
那警衛木然道:「報上編號。」
無忍怔了怔,有些窘了。
這下,還是于潛較快地反應過來。他低頭看了看衣襟上的證件,讀出了上面的一個號碼。
無忍方才意會過來,連忙也報上了自己證件上的號碼。
那警衛從面前拿起一份資料對照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又問:「病人多少號?」
于潛當即拿起一份掛在病床邊的病歷表,讀了寫在上面的一個編號。
那警衛又對照了一下,終於按下了一個掣鈕。
卡的一聲,鐵門開啟了。
于潛看到那道鐵門,原來足有數寸厚,不由暗叫僥倖。
兩人毫不耽擱,把病床推進去。
兩人這一進去,不禁又有點發愣了。
只見門內是一間約有一千平方米的密室,密室中的佈置,赫然也跟剛才所經過的停屍間渾沒兩樣。兩旁是一排排,分成許多格的密封冷藏櫃,當中是一張張病床。床上躺滿了男女老幼的病人,一個個都安祥地昏睡著,身上都連結著很多電線與喉管。四周是許多種讓于潛、無忍都叫不出名堂來的大型科學儀器,上面設著很多數字屏,閃跳著很多不同顏色的電子數據。此外,還有各色的電子掃描圖像屏,上面都顯示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活動圖像。那些病人身上連結著的電線,大部份都是接駁到這些儀器之上的。
室中有七八名穿著白袍的醫護人員,正散佈在各張病床之間,檢查著床上那些病人。其中一個看來是主管模樣的人,正來回在四周巡逡著,那些醫護人員不時湊近他身旁,低聲報告著。
于潛與無忍一邊暗自觀察著一切,一邊把病床推進來。
這時,那名主管揮手把他們截住,上前拿過病歷表一看,向室中一個空位一指,示意他們把病床推過去。
兩人把病床放好,卻乘著沒人看見的空檔,找了個滿佈雜物的隱蔽角落,一閃身躲了進去。
兩人躲好後,便即拿出早已帶備在身的一個數碼相機,偷偷拍下了不少相關的照片。
兩人這一躲,便躲了接近一個小時。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那些醫護人員陸續散去。于潛與無忍估計,大概是到了他們換班的時候了。
這時,密室中已只剩下了那個主管。只見他手中拿著一份文件夾,一邊仍在埋頭檢查著那些儀器,一邊以筆在文件夾上記錄著。
于潛覷準那主管逐漸走近自己藏身處的時機,突然一撲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他脖子一箍箍住,瞬即拉進一副比人還要高的機器之後。
那主管猝不及防,嚇得面色一變,欲待驚叫,嘴巴已被于潛用力按住。
于潛沉聲在他耳邊道:「想活命的,就別亂叫亂動!」
主管慌忙點點頭。
于潛伸手向無忍一招,無忍連忙一個箭步掠近。
于潛以目向他稍一示意,無忍便會意地把那主管身子接過,鐵掌在他脖子上一捏,頓教主管不敢動彈分毫。
于潛當即從主管手中奪過那份文件夾,低頭一看,卻發現那都完全是自己看不懂的一些數據以及一些艱澀的科學名詞。
于潛把那文件夾向往那主管面前一揚,冷然道:「這是不是基因改造的報告?」
主管忙又點點頭。
「有沒有其他更重要的報告或資料?都給我拿來。」
那主管顫抖著手,指向密室一端的一副電腦主機,支吾道:「都在電腦內。」
于潛正要再說甚麼,無忍突道:「有人!」
原來有兩個警衛似乎察覺有異,正向這邊走近。
于潛沉聲向無忍道:「你看著他,我去收拾他們。」
無忍一點頭。
于潛直等兩警衛走近,一掠而出,兩掌疾揮,乾脆俐落地已把兩人擊倒在地。
無忍這才押著主管走出。三人向電腦主機趨近。
于潛對電腦沒多大認識,向主管道:「怎樣可把資料都抄出來?」
那主管還沒搭腔,無忍已搖搖頭,一言不發,把主管一掌打昏,然後走近前去,猛就一拳把電腦外殼擊穿,將一個硬碟從裏面挖了出來。
于潛一拍腦袋,苦笑道:「我真笨,怎麼沒想到這個?」
無忍把頭一擺,道:「走吧。」
兩人便走向密室大門,無忍正欲開門走出時,于潛卻從視象屏上看到外面走廊上正有一群人走近,連忙伸手把無忍一拉。
無忍抬頭向視屏一看,登時也看到了。兩人當即縮身在門後。
只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正在一群穿黑西服的便衣保安員,及醫護人員的陪同簇擁下,走近門前。
中年人邊向一個穿白袍的主管問:「進度怎麼了?」
那主管神色恭敬的道:「一切進度良好,方先生。」
于潛聽得他稱呼中年人做方先生,陡然一省,這才省起以往曾有很多次在電視新聞片上見過這個中年人,這中年人赫然正是本市某部門一位司級高官。
這時,于潛突然想起躺在地上的兩個警衛,不禁心中一沉。他知道只要來人一旦走入,就會馬上發現他們,那一來,必然就會引起軒然大波了。
于潛在剎那間飛快地衡量一下情勢,他知道如今便要將兩個警衛先藏起來,在時間上只怕已是來不及了。
他與無忍相望一眼,兩人似乎心意相通,想到的都是同一個念頭:看來這下是免不了一場正面硬拚的了。縱使他們面上仍戴著口罩,身上仍穿著雜工服飾,還佩著證件,但若要在來人發現警衛倒地後,引發一場混亂之際,偷偷瞞天過海,乘亂混走的可能性只怕已是極低的。
只聽門外那方司長續問:「目前我們大概已完成了百分之幾的指標?」
主管道:「目前全市大概已有接近百分之五十六的市民接受了我們的改造了。」
方司長沉吟道:「嗯,看來進度還要再加快一點。因為下一屆的市長全民普選,快要來臨了。」
「是的。」
于潛與無忍聽了,都禁不住為之打了個寒噤。
這時,那主管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電子卡,插進門鎖上的一個卡片槽內一掃,那鐵門就自動開啟了。
于潛與無忍一顆心都懸在半空,雙手都在暗自提聚功力。
一行人終於走進來了。
首先進來的是那個主管。然後便是方司長。兩人幾乎第一眼便發現了地上的兩個警衛。
于潛與無忍互打個眼色。這剎那間,他們馬上想到挾持人質這個最有效的突圍方法。兩人於是暗暗從懷中取出早已帶備著的一柄小刀。
於是,就在那主管與方司長還未來得及張口驚呼之際,兩人已陡地同時出手,一下便分別把主管與方司長抓住擋在身前,並以小刀抵在他們脖子上,叱喝:「全部給我退後!」
變生肘腋,那些醫護人員及便衣保安見狀頓時嚇得一陣手足無措,都惶亂地退開了。
有人呼喝著:「是甚麼人?快放開他們!」
幾個便衣保安已迅捷地從身上拔出手槍。
「放下槍!」于潛連忙厲聲再次威嚇:「放下槍!向後退開!否則我立即殺了他們!」
保安一呆之下,只有依言放下手槍。
于潛與無忍哪敢稍有遲緩,二話不說便押著主管與方司長從他們身旁衝過,朝著走廊出口急步而去。

  有了兩個人質在手,他們輕易就逃出了醫院。
  這時,當于潛正考慮打算放了兩個人質之時,無忍卻忽然靈機一觸,阻止了他,並說出自己想到的主意。
  他們把人質帶到郊區某個地點,脅逼他們在一副攝像機面前,向世人詳細地揭示出整個陰謀的來龍去脈,然後才釋放了他們。

  十二、
  千辛萬苦,終於把所有需要的證據都弄到手了。
  擺在于潛、無忍眼前的下一個問題就是,該如何處理那些證據。
  兩個人商議了好久,得出了一個一致的結論:若在本市公開這些證據,那將是既愚蠢,又沒有意義的一件事。他們由此想到,是否該透過電話、電訊以至互聯網,將證據向外發放出去?然而他們很快就知道這個方法既危險又不太可行,因為那不但很可能會讓當局輕易地截取到信息,而且更大有機會讓當局可以馬上循此而追查到他們藏身的所在地點。
所以,目前最可行的做法是,設法將證據親自帶出境外,送到外國傳媒手上,透過傳媒勢力,方可有希望成功向世人揭發這個龐大陰謀。
  但依照目前的狀況,兩個已成為通緝犯的人,又怎有可能混得出境?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偷渡。
  於是他們只有再次找上肥叉與威少。
  威少這時已在黑道上漸漸闖出名頭,儼然已成為一個小幫派的頭目。兩人向他提出了幫忙偷渡的請求,哪知道,威少卻乘機向他們拋出一個交易條件。他要他們為自己除去一個黑道上的最大對頭人,而這個對頭人亦正是喪坤他們的大哥。他告訴于潛,當年喪坤接下徐太交托的殺害于偉的任務,正是透過這個大哥從中穿針引線的。
  起初,于潛與無忍對威少提出的這個條件,本來都是感到極之難以接受的。他們不怕殺人,卻實在不願在這種情況下去殺害一個不相干的人。但在聽到威少最後那番話之後,于潛卻不顧無忍的反對,一口答應下來了。為公義,為私仇,一向從未殺過人的于潛,也決定要破戒了。
  無忍拗不過于潛,而且也實在不願讓他孤身去犯險,只好也跟著他答應了。

  他們帶領著十多個威少的手下,來到了紅燈區,並在後者的指引下,闖進了那個大哥經常出沒的一個娛樂場所,終於成功找到了那大哥。
  然後他們輕易把大哥身旁的眾多手下們解決制服。
  就在于潛準備親自下手,把他殺掉的時候,無忍卻突然搶先出手,以隔空掌力先把大哥震殺了。
  于潛愕然看著無忍。
  無忍卻淡然嘆了口氣,告訴他,自己早已經是個殺人犯,反正多添一條殺人罪名,也沒太大分別,而于潛根本從來沒殺過人,就沒必要為此而首開殺戒,為自己今後的下半生白白惹來一份不安與內疚了。
  于潛滿心感激,熱淚盈眶地握住了無忍的手,覺得自己實在欠得這個剛性熱血,鐵膽俠腸的漢子太多太多了。

  入夜後的郊區某海灘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射來的一兩點街燈幽幽燈光。
  于潛、無忍、肥叉、祖兒及威少都一起站在海灘上。
  無忍焦急地看看手錶,道:「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怎麼船還沒來?」
  威少從容道:「耐心再等一會兒吧。許是他們剛剛有點甚麼阻滯呢?」
  無忍忽以狐疑的目光盯著威少,想說甚麼卻又忍住。
威少看在眼內,立刻明白對方在想甚麼,連忙冷笑起來道:「怎麼?你不是以為我會出賣你們吧?我威少出來混,講的是義氣啊!」
無忍聽他說破了,也乾脆直言道:「那就難說了,誰知道你有沒有被他們改造過基因了?我們現在不能太相信任何人。」
祖兒聞言,忙不忿地為男友挺身辯解道:「你們有沒有搞錯的?威少怎麼會是那種人?」
于潛也向無忍好歹勸說道:「算了,我們就再等一會兒吧。」
終於,一個在海邊瞭望放哨的手下跑過來道:「船來了。」
眾人一喜,齊地往海面望去。果然看見一艘快艇在黑夜中緩緩自海中駛近了。
于潛心頭一鬆,當下與肥叉及祖兒握手道別。
「你們保重了。」
肥叉、祖兒都含淚道:「師傅,你也保重。」
船終於靠岸,船上有人以電筒光向眾人打著訊號。
眾人於是快步向快艇走去。
就在這時,岸上忽然射來一股強烈的探射燈光,直射到眾人身上,把他們置身範圍的方圓數公尺之地都照得亮如白晝。
眾人大吃一驚,回頭一望。
只見探射燈光光源處,影影綽綽,出現了數十條人影。
一個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了,那是方司長的聲音:「于潛,你聽著!你的兒子在這裏。你到底要不要見他?」
眾人一聽,不禁都呆住了。
這其中,最為震駭詫異的,自是于潛。于偉不是明明已死了的嗎?方司長這麼說,究竟是甚麼意思?莫非又是一個騙局?
只聽方司長又透過揚聲器道:「于潛,你以為我在騙你嗎?你兒子的確來了。你不相信的話,我現在就叫他向你這邊走過來,你看著!」
話聲方落,只見一道人影自光源處的人叢中越了出來,果然開始一步步在向這邊走近。
于潛心中一震,起初在強烈的燈光照射下,任他如何瞇起眼睛,運盡目力也根本無法看清楚那人影是誰。然而隨著人影漸走漸近,以及眼睛對強光的逐漸適應,他才慢慢看出了一個輪廓。
他突然目眥盡裂,大叫一聲,面上露出了一股前所未有,難以形容的怪異神色:那赫然真是于偉!
而同一時間,祖兒、肥叉也駭然地認出了來人真是于偉,禁不住齊齊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忖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鬼?」
那邊廂,于偉也看到了于潛所在,早已在加快腳步奔前,並且伸出雙臂,像準備著要跟于潛相擁抱住一般,口中喊叫道:「爸爸,你不要走,你等等我啊。」忽地,因為一下跑得急了,腳下像被甚麼東西絆住了,一骨碌竟失足跌倒在地上。
「阿偉!」于潛顫聲大叫著,剎那整個人好像忘卻了一切理智,失去自制地就向著于偉瘋狂飛跑過去。
打從于偉出現一開始,無忍已覺得事情未免來得太也反常,太也離奇古怪了,只是急切間委實也不曾想得透其中的蹊蹺,這時腦中驀地靈光一閃,隱隱浮起了一個念頭。他突然一掠而出,直向于潛身後撲近,一面急聲大叫著:「別上當!那根本不是于偉!那是基因複製人!他們複製了他!」
一切變化就在電光火石間發生。
于潛聞得無忍的叫聲,頓如遭受當頭棒喝,正自轟然一省之際,只見撲倒地上的于偉猛已把頭一抬,兩隻眼睛竟閃起了兩道懾人的詭異兇厲光芒。他的手向懷中一摸,已摸出了一柄手槍,隨即朝著于潛抬起了槍管……
「小心!」無忍狂叫著,竭盡全身之力,飛身而起,企圖以可能達至的最快速度把于潛身子推開。
一道槍火卻已在夜空中迸閃起來,伴隨著一聲震耳槍響,一顆子彈帶著激烈氣流,呼嘯劃過,直射進了于潛體內,激起一蓬血雨。
于潛悶哼一聲,中彈的身體向上微微一跳,在一陣抽搐之中,頹然撲倒地上。
「他媽的!」
無忍驚怒欲絕,顧不得先去審視于潛傷勢,身在半空卻已暴然在最後一秒間改變方向,直往于偉飛撞過去。
蓬然勁響中,夾著「于偉」一聲慘呼,「于偉」哪能抵擋無忍這蓄盡功力的強橫一撞,整個人登時被撞得向後飛射而去,還未落地已從口中激噴出一股血泉,手中槍也脫手而落,眼看已是不活了。
無忍連忙把槍接住,這才有空回身過來,察看于潛狀況。
幸好,他馬上發現,于潛只是脅下中彈,雖然血如泉湧,只要搶救得宜,看來不致立時殞命。
只見于潛躺在他懷中,已是面如白紙,氣若遊絲,呻吟著道:「對不起,無忍……我……累了你麼?嘿,但我實在估不到……他們竟會想到把阿偉複製這一招……」
無忍疾忙搖頭,阻止他繼續說話:「你現在甚麼話也不要說!你聽著,無論如何,我也不會丟下你的!我一定能帶著你離開這兒的。」
這時,一群警察已開始向著他們這邊包圍過來了,一邊奔跑著,一邊已瞄準他們在不住放槍。
海灘那邊,肥叉一時未知道于潛生死安危,痛哭著還不欲就此離去,卻已身不由主被祖兒與威少強拉著,乘著混亂之際,三人一起悄悄溜掉了。
那駕快艇的人眼見警察出現,亦急不及待,開動引擎,要把快艇盡快駛出大海,逃避追捕。
無忍看在眼內,暗叫不妙,假如來不及在快艇駛離之前,登上船去,他與于潛都將成甕中之鼈。無忍二話不說,當即抱起于潛,展開輕功,在震耳欲聾的槍聲雷鳴下,在四散橫飛的子彈暴雨之下,亡命地逕向海邊急掠而去。
距離海水只有大約五六公尺之遙了,于潛突然看到,兩朵血花已在無忍身上綻開了,但無忍竟像渾無所覺。
于潛心中大慟,不禁嘶聲道:「放下我,帶著證據自己逃命去吧!無忍,你聽見嗎?這個重任現在該由你一個人去揹起了!快!趕快拋下我自己逃吧!」
無忍卻一咬牙,堅決地:「不!你絕不能就這樣放棄的!為了我,為了你自己,為了你死去的兒子,也為了肥叉她們,你無論如何,也絕對不能放棄的!」
于潛無言沉默下去了。他已哽咽得無法再說得出一句話來。
無忍終於抱著于潛,跳進了海水中。
憑著一份無比堅毅的意志,一份無比堅定的信念,以及心中那股不死的奮鬥之火,他拚命向著那艘正在逐漸遠離的快艇竭力游去……

從這一天開始,再沒有人發現過于潛與無忍的蹤跡。

一年之後,于潛與無忍所帶走的證據卻終於落到了外地傳媒手上,這個試圖改造全市人民基因的陰謀便在國際間曝光了,並引起了舉世震驚。
聯合國、各大強國政要、各大人權組織,以至各大宗教團體一致對此齊聲譴責,並瞬即成立了一個調查團,透過國際人權公約賦予行使的特殊法制權力,介入調查。
中央政府在強大壓力之下,經過一番權衡利害,最後不得不採取一個最慣常拿手的,釜底抽薪的做法:立即將計劃中止,並將負責推行是次計劃的市長,以及有關部門人員全部撤職查辦。當然,為免惹火燒身,牽連到領導層身上,有關檔案報告,及文件資料,都在事後被暗中銷毀個乾淨。
一個驚天動地的陰謀,就此功虧一簣,成為泡影。

數年後的某一天,一個身材窈窕,樣貌出眾的妙齡女孩,揹著旅行袋,一個人獨自踏足在一個充滿異地風情的國家、一個有著悠長歷史,帶著濃厚文化氣息的古城的一條碎石板街道上。
她正懷著悠閒寫意的心情,漫無目的地蹓躂著,一壁呼吸著這片異國的清新空氣,一壁瀏覽著四周那令人心醉神怡的幽雅古樸風情,盡情享受著這份浪漫的流浪感覺。
就在這時,她忽然在擦肩而過的稀疏人流中,看到了兩條熟悉的親切身影。
剎那,她愕然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回過身,向那兩個男人身後快步追了上去。
「對不起,打擾一下,請問你們……」
兩個男人緩緩回身,向她展示出兩張在滄桑中卻直透著剛氣的中年人的臉。
女孩看清了這兩張臉,登時又愣住了,好久好久,只見她面上才漸漸漾出了一絲驚喜莫名、錯愕不已的笑容,那讓她的形態看起來更平添了幾分俏麗可愛。
「是你們……真的是你們?」
兩個中年男人怔然相望一眼,又疑惑地打量了她一會,正要開口相問,女孩卻已嫣然笑著,撲到了其中一個男人的懷中,像個乍與父親久別重逢的孩子一般,歡聲叫道:「于師傅!無忍大師!這是我,是肥叉啊!你們不認得我了?」
「甚麼?」
兩人不禁嚇了一跳。
那被女孩擁著的男人,連忙把女孩兩個肩膊一抓抓住,輕輕把她推開一點,瞇起眼睛,疑神端詳著她的臉,看著看著,才終於突然失聲道:「你真的是肥叉?怎麼……怎麼你會……」
肥叉像孩子般嬌笑著,忽地一步跳了開去,跳到了街心上,隨即高舉雙手,就在他們的面前滴溜溜地盈盈轉了個身,那姿勢曼妙得有如一個芭蕾舞舞姿。
肥叉笑著大叫:「我終於瘦身成功啦。」

  三個人踏著腳下碎石板,沿著街道漫步而行,一邊互道近況。
  原來無忍在數年前的那個夜裏,終於奇蹟地趕上了那艘快艇,並與于潛成功潛逃到了國外。在養好傷勢之後,他們又輾轉經歷了一番重重波折,最後才把證據交到了一個向負正直之名的可靠傳媒機構手上。
  此後,直等到一切大功告成,他們才如釋重負,大大鬆一口氣。兩人因為揭發陰謀立了大功,獲得了各國予以政治庇護的特殊厚待,遂從此聯袂而行,放開胸懷,開始四下遊歷,在短短數年之間,足跡已遍及好幾個國家,後來因覺得身心有點疲憊了,便決定在此暫時落地生根,並藉著此地環境清靜優雅之便,繼續潛修武學。
  肥叉聽罷,不勝唏噓,接著便也向他們道出了自己與祖兒等人的別後情況。
  自從那次海灘出事之後,肥叉因為感念著于潛對自己以前的種種教誨恩德,終於真的慢慢跟黑道上的那些朋友們疏遠了,重新回歸正途,除了積極投入工作之外,便是積極練武,瘦身減肥──那條「禁武條例」早就隨著基因改造計劃的中止而被廢除了。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年之下,肥叉果然奇蹟地從一隻醜小鴨,成功蛻變為一隻美麗小天鵝了。為了慶祝自己的「再造」工程取得成功,也為了迎接未來的「新生」,她便忍痛傾盡自己這幾年努力工作所攢得的點點積蓄,一個人往外地展開一段流浪式的旅行。
  祖兒呢,在那次之後不久,就跟威少鬧翻分手了,而自從她看見肥叉「變身」成功後,不知如何也變得甚少再跟肥叉來往聯絡了。至於威少,聽說他後來就在一場黑幫仇殺毆鬥之中被殺了,可說是難逃「獵犬終須山上喪」的宿命下場。
  于潛與無忍在聽過這一切之後,亦不免唏噓感嘆不已。
  三個人談著走著,在夕陽餘暉斜照下不覺已走出了那條古城小街。

  他們在那個國家才短短相敘了數天,便因為肥叉尚要繼續餘下的行程,而不得不依依不捨地黯然分手了。
臨別之際,于潛目送著肥叉遠去的背影,腦海中不禁又一次浮起了當年在監獄之中,她情真意切地苦苦激勵著自己的那一番光景。于潛清楚知道,自己今後必然是永遠再也忘記不了這個如此善良可愛的女孩子的了。他在內心深處,暗暗向她致上了一份最深摯的祝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