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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25日 星期三

”女人江湖”之”杏花.春雨.江南”

“女人江湖”之“杏花‧春雨‧江南”


  羅杏娘自從嫁予丈夫閻篤志之後,跟大多數的古代女人一樣,不但從此就失掉了自己的原來名字,而且還換上了一個有趣而古怪的,時常被人引為笑柄的稱號:閻羅氏。


  閻篤志本是江南簪纓官宦之後,可惜傳到其祖父那代,早已家道中落,外強中乾,聲勢無複顯赫,有如江河日下。到了閻篤志的祖父死後,家中雖然還餘下幾十畝薄田,可資度日,唯因閻篤志的父親沾染惡習,吃喝嫖賭,不務正業,未幾即已敗得所餘無幾。早逝的父親對於閻篤志來說,也不知是福是禍,他在寡母含辛茹苦的督促教養下長大,總算是循規蹈矩,潔身自愛,人品端厚。只有一點,就是不好讀書,也不事生產,唯一的嗜好卻是學武,可惜人不如其名,一來因為心志不堅,二來似乎總又欠缺了一點天份,以至十餘年間,竟自一無所成,無奈偏又好高鶩遠,志大才疏,終日沉醉在坊間流傳那些武林名俠的傳奇故事當中,念念不忘憧憬著要憑幾手三腳貓功夫去學人家闖蕩江湖,快意恩仇,只覺如此才算得上是不枉此生。這也許是前生種下一種冤孽,任憑其母孫氏如何苦口婆心相勸,或是板起臉孔嚴為訓斥,他就是在這一點上執迷不聽,堅持如故。久而久之,其母也只有如之奈何。


  不過話說回來,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結識到羅杏娘這位嬌妻,贏得了這段一度讓他大感稱心美滿的姻緣。


  事緣他有一次終於在家中再也呆不住,跟上幾位同樣好武的不羈少年子弟,結伴一起離鄉,毅然要到江湖中混混,一心只希望最好能遇上些武林高人,投師拜藝,至不濟也盼能撞上幾個姦淫擄掠,無惡不作的小惡霸小毛賊,隨便出手打上幾場,好歹算做替天行道過,行俠仗義過,誰知卻險些惹下大禍──他們剛一出道,遇上的不是尋常下三濫小惡霸小毛賊,而居然是江湖上惡名昭彰,人人談虎色變,作風兇殘毒辣的“衣冠禽獸党”中的陳野狗、軒轅蒼狼和陰毒蛇!


  只因一場小故,對方不問情由,就向這群未經世故,不知天高地厚的懵懂少年驟下殺手,結果除了閻篤志之外,幾個人全遭當場慘害而死。卻在閻篤志悲痛絕望,自忖也將出師未捷身先死之際──至此,他才初次認識到江湖的慘酷──一個相貌雖稱不上美,卻算過得去的少女突然離奇出現,竟然憑著一身在閻篤志眼中看來超凡入聖的武功,把三個惡魔打敗擊退了。


  這個少女,就是羅杏娘。


  之後的事,似乎順理成章,兩人一見鍾情──縱使一方不是英雄,另一方也並非美人。


  然而,這決非美麗傳奇故事的結局,卻只是不太美麗的另一個平凡故事的開始。






  如膠似漆的婚姻生活只維持了短短三年,兩人的感情關係就出現了一番無可避免的變化。變化的起因在於性格──也許是錯誤的性格配合:一個性格爽朗剛強,急躁直率;另一個則是優柔寡斷,軟弱敏感,更帶上一點自卑。就像潛伏的慢性毒藥逐漸發作,讓愛情的生命終於逐漸步向凋蔽、死亡……






  屋簷上,女人靜靜蟄伏著,強自壓制著心底如潮的憤怒和妒恨,縱是如此,她的身體仍然在夜風中不由自主地一陣陣劇烈抖震起來。


  屋簷下的窗內,傳出男女的嬉笑浪語聲,聽在屋簷上女人的耳中,有如刀割。


  她實在不願看見窗內的情景,甚至連想也不願去多想──然而,她深心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決不能再逃避這一切的了,雖然她已逃避了很長的一段日子。


  女人的手慢慢摸上了腰間的劍柄,在腦海中,開始一次又一次預想著即將可能要進行的殺人行動──該先殺了這個姦夫,還是這個淫婦?


  曾經那樣同衾共枕,海誓山盟,到頭來不但只如鏡花水月的一場春夢,更居然要以這樣的殺戮來結束……該怨遇人不淑,真愛難求?還是應怪自己太過天真?


笑語聲越來越不堪入耳,閻羅氏終於再也忍受不住,理智正要瀕臨崩潰。卻在此時,猛聽得屋內女人一聲叱喝道:“是誰?”


伴隨著叱喝聲從窗內打出的,是一蓬銀雨。


閻羅氏頓時吃了一驚,實在想不到對方居然也是會家子!而且瞧發暗器的那副準頭、勢道,更顯是一個高手。


她無暇多想,揮劍擋格,同時一掌震開了窗戶──屋子內的一男一女當即無所遁形。只見兩人都是衣衫不整,男的僅穿汗衣,女的也已褪下了外衣,僅剩一件小肚兜,酥胸半露,春意撩人。男的正是她的夫君閻篤志!而那女的生得一副美豔妖嬈之相,果然是讓男人一見動心的女人。屋中桌上擺了一大壺酒,和幾樣小菜,看來兩人正自卿卿我我,一邊在溫存,一邊在飲酒作樂。


親眼目睹眼前景象,閻羅氏禁不住又是一陣暈眩般感覺,她呆了半晌才罵出一句:“你們……好不知廉恥……閻篤志,你做的好事,你對得起我!”


閻篤志看見是她,不由自主驚呼了一聲,駭得臉色慘白,本來握在手中的一個酒杯“當”的一響,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那女的表現得遠為鎮定,此刻正臉挾寒霜,冷然盯看著閻羅氏,手中早已操起兩柄式樣奇特,有若流雲形狀的彎刀,似乎很快已掌握清楚了形勢。


她冷笑起來:“哦?敢情你就是……?”


閻羅氏咬碎銀牙,目眥欲裂道:“不錯!我正是他的元配髮妻。你這無恥淫婦又是誰?”


那女的卻並不動怒──大概因為她在事前對這只爭早晚出現的一幕情景早有所料──反而故作得意地持續冷笑,好像認定了落在下風的並不是自己。


“老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殘花是也。你要罵便儘管罵個夠吧,老娘本就決不在乎,因為老娘只覺得你可悲可憐,更複可笑。”


閻羅氏聞言倒是一怔:“李殘花?莫非你就是‘一姬雙嬌三鳳四娘子’中的‘雙刀娘子’李殘花?”


“算你還有點見識。”


閻羅氏旋又氣憤填膺:“哼,枉你也算是江湖上有數的成名女豪傑,竟然也會作出勾搭有婦之夫,傷風敗德的淫邪之事!此事傳將出去,敢問你還有何臉面在江湖中打混?”


李殘花仍自一點也不在乎地冷笑──因為她真的對什麼名節、聲譽等都一概毫不在乎。她本來就是一個慣於我行我素,特立獨行,事事只求痛快盡興,不顧一切的性情女子,在她眼中從來把什麼道德禮教,以及天下人的眼光通通只視作狗屁。


  “我李殘花從來本就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子。世人即使視我為水性楊花,人盡可夫的淫婦,我可一點也不在乎!我偏就不管這一套!試問男人可以風流好色,朝秦暮楚,始亂終棄,女人卻為何做不得?男人可以勾三搭四,偷人妻子,女人為何不可以偷人丈夫?”


  閻羅氏一時無語可反詰,甚至還隱隱覺得對方的話竟還像似有三分道理。反正這時候她也沒心思去跟她多作這等無謂爭辯,她已把冰冷劍尖和滿腔熾烈怒氣,都同時對準了那個直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的不忠負心人:“閻篤志!你還有何話可說?說啊!”


  閻篤志渾身一震,心慌意亂之下竟連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娘子……你聽我說……這……這個……”心中想勉強找出一套隨便搪塞的說詞,但在如此赤裸裸的事實面前,任憑他有四嘴八舌根本也自覺說不過來,最後只能愧疚惶惑,低頭討饒的份兒,神情活像一頭急欲探尋地洞要把頭埋進去的鴕鳥:“對不起……是我一時糊塗……我錯了……”


  此言一出,兩個女人幾乎同時臉上微現一種鄙夷之色。


  李殘花禁不住搖頭歎氣,一邊穿回上衣一邊冷笑道:“真是沒出息的男人。早知道你怕老婆怕成這副樣子,我還真不屑這般便宜你呢。你怕個什麼?難道怕她真的殺了你麼?”


  閻篤志聞言一陣老羞成怒:“你……”終又發作不出,只顧向閻羅氏軟語低求:“相信我……是她勾引我在先的……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吧……”


  李殘花頓時氣往上沖,啐道:“你看你這傢伙還成什麼樣子?嘿,看來天下烏鴉都是一樣的黑!閻夫人,我勸你也不必動氣,更不必難過,試問這般窩囊沒用的丈夫,你又何必有所留戀?”


  “你給我住嘴!”閻羅氏至此忍無可忍,怒叱道:“天下就是有你這等淫賤下流的狐媚女子,才會令男人迷心犯錯!你居然還敢說些如此厚顏無恥的話!今天我先要為武林除你這一敗類!”


  “好哇,你這無藥可救的黃臉婆娘,丈夫不忠,你不好好自作反省,先找塊鏡子照照自己的容貌、德性,倒來把一切怪罪於我!不成你以為老娘還真怕了你?你有種便放馬過來。”


  閻羅氏哪再受得如此挑釁,長劍舞個劍花,呼的一聲,一招“寒蟬淒切”直刺過去──這正是她生平最得意的,創自十數年前一位驚才絕豔女劍傑海無涯的三十六種“宋詞劍法”其中的“雨霖鈴劍法”第一式。


  “來得好!”李殘花雖然未見識過這門劍法,但她亦未把對方放在眼內,雙刀一擺,一正一反,應以一招“顛倒乾坤”,連消帶打。


  閻篤志看著兩人終於交上了手,端的心急如焚,搓手道:“你們有話好說……唉……”


  兩個女人這時候早就把他暫拋腦後去了,卻見二人不約而同,走的武功路子都是輕盈迅捷,飄忽陰柔,稍沾即走一路,是以轉瞬間交手雖已逾十招,竟不聞刀劍碰擊之聲,唯招招均自指向要害,外行者只見二女身法曼妙,宛若一雙月下仙女在翩然對舞,徐疾有致,煞是好看,哪里卻知道個中兇險?


  尤其是閻羅氏的劍法,既以“宋詞”為名,更是招招在攻敵之餘,不忘講求一番詞中意境,而閻羅氏專擅“宋詞劍法”中婉約一路,詞人柳永、秦觀、李清照、周邦彥等人的清麗秀逸詞句在其劍法的嫺熟演繹下,簡直表達得淋漓盡致,可謂盡得“劍中有詞,詞中有劍”之精髓。


  兩人功底相若,鬥了個旗鼓相當,雙方都不由心中納悶,暗對另一方另眼相看,再不敢稍存半分輕敵之意。


  閻羅氏劍法越使越快,使到一招“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驀地一陣悲從中來,感慨連翩而至,不可斷絕,漸漸神與劍合,不期然進入一種物我渾然相忘之境,只覺胸間無盡塊壘,似要就在劍尖之間砉然一瀉而出,渲泄無餘方休。


  使到酣處,閻羅氏眼前彷佛變成了一片虛空。才只片刻,卻又幻成了無數個閻篤志的影子……


  此際,她心中已分不出是恨是怨,是愛是嗔?身與劍、意與神,竟似都不再屬於自己,僅存的一分意識中,只湧現出前人無數吟詠不盡,如泣似訴的幽妙詞句。


  那邊廂的李殘花這一驚非小,如此對手,如此劍法,實是她生平未遇。


  她何嘗不是曾經滄海,歷盡情劫滄桑一女子?否則又怎會一變而為今時今日這個直情任性,放浪不羈的李殘花?是以她口中雖然對閻羅氏表面百般挖苦,實則暗裏豈無一番感同身受之慨?但凡愛憎特別分明、強烈的女子,一旦面對閻羅氏目前所遭受的打擊,那股巨大的怨念是隨時將可引發成一種想像不到的破壞力量的。


  ──他奶奶的!這婆娘准是失心瘋了!哼,可你會發瘋,難道我便不會?就跟你拚到底吧!


剎那間,無數悲涼往事亦一一飛閃進李殘花腦際:在她未曾下苦心練武,成為人人忌憚三分的“一姬雙嬌三鳳四娘子”之一前,她也曾是一個受盡男人擺佈欺淩、哄騙玩弄的弱女,身心受盡百般創傷。


原來她的刀法,亦傳自另一位江湖上人稱“半老徐娘”的奇女子,刀法就名為“風情刀”。


  流雲雙刀化成飛瀑、亂雨,蓋向閻羅氏──那每一刀上同樣傾注了無窮的幽恨。


  這簡直是一場恨與恨的相拚交鋒,當中竟無半絲迴旋妥協餘地。一場“零和”決鬥。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身影乍合而分,交錯掠出三丈多遠,才各自凝停下來。一個以劍拄地,一個雙刀高舉,僵立當地半晌,然後身上才各自裂出一道血口……


  閻篤志見狀大驚失色,連忙撲前兩步──然而他最終仍下不定主意,該先沖向哪一方……


  “夫人……殘花娘子……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


  兩女並沒開口搭理,只是身子緩緩動了一下,終於回頭,凜然盯視對方,嘴角都帶著血絲。


  “好刀法!”


  “好劍法!”


  李殘花說罷,眼角向閻篤志一瞥,苦笑:“夠了吧?我在想,我們何必為了區區這麼一個臭男人如此作踐自己?”


  閻羅氏垂目一想,忽頹然一歎:“你走吧。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不過異日相逢,我總須與你再分一個高下方休……”


  李殘花慨然說聲:“好!後會有期!”這就毅然轉身,頭也不回腳步踉蹌地走去。


  閻篤志不知如何是好,轉望著閻羅氏:“夫人……”


  閻羅氏卻厲聲截口:“住口!從今以後,休再叫我夫人!”


  閻篤志渾身一震。


  只見閻羅氏神情決絕,面容凜若寒霜:“你我夫妻情盡于此,從今以後,也休再找我!”


  說完,逕自拋下閻篤志,邁開大步,直朝遠方而去──這時遠方已隱現黎明曙光。


  閻篤志欲待追前,終又不敢,結果只有呆呆地朝著閻羅氏漸漸遠去的背影無言跪倒在地……






  閻篤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時,已是天明時份。


  甫進家門,卻聽見母親尖厲刺耳的悲呼聲:“我的無忌孫兒──”


  閻篤志下意識立覺不妙,急步奔入大廳,只見幾個老仆嫗正攙扶著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


  “娘,無忌他……是出了什麼事嗎?”


  閻母一見是他,猛地把臉一沉,撲前抓住他衣襟,連連搖撼:“都怪你!你到底對媳婦兒做了些什麼?氣得她隻字不留,一聲不響就要帶著無忌兒連夜的悄悄離家出走?”


  “什麼?”


  閻篤志頭上有如響起晴天霹靂──杏娘的離家是意料中事;他始料不到的只是,她居然決絕到把孩子無忌也一併帶走!


  閻篤志想解釋,但已不是時候,他只想儘快把老母的情緒穩住。因為他雖然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自己那還在繈褓中的兒子,更怕老母的嘮叨難惹的脾性:“杏娘她是幾時回來帶走無忌的?”


閻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搥胸頓足道:“我怎麼知道?我只聽得老媽子說,今兒一大早,正要進房服侍無忌的時候,就發現無忌母子都不見了,房間中就只留下了這一封便條。”


說著把手中一張信箋劈頭扔到閻篤志臉上。


閻篤志趕忙接過一看,但見上面只有杏娘草草幾行字跡,交代她要把孩子帶走,從今再也不會踏進閻家家門。


閻篤志的心一陣絞痛,也隱帶一絲怨怒──多麼狠心的杏娘!這算是對我的懲罰和報復麼?他還待再問,已被閻母哭哭啼啼的牽扯個不休:“我不管!你無論如何,也得趕快把我的心肝寶貝孫兒給追回來!我是決不能讓無忌離開我的,嗚嗚……”


  閻篤志無奈,只有匆匆忙忙馬上上馬出門去找。


  然而杏娘母子已像從空氣中就此消失了──杏娘的輕功有多了不起,他是知道的,更何況她很可能是騎著快馬走的。杏娘在此一向無親無故,如果她是有心避開自己的話,按理是該出城去了,而估量她的腳程,如今大概早應離城至少有百多裏的途程。最重要的是,出了城後,官道四通八達,閻篤志根本就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追下去?


  他的心沉了下去──莫非杏娘是準備帶著孩子從此四處漂泊,流浪江湖了?


  “好一個要強的杏娘!你自己的生死安危可以不顧,卻怎忍心那才只有周歲大的孩子跟你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飽曆江湖上的風霜?”


  他無奈沮喪地帶著找不到杏娘半點下落的消息回家,又再被逼面臨老母一番沒完沒了的埋怨呵責,還有質問,質問事情的因由。


  閻篤志只有硬著頭皮,儘量以一種最簡單又含混的方式,向老母交代一切。


  事實上在閻母的心中,何嘗沒有幾分老早猜到其中的端倪?如今從兒子口中得到證實,只能益增她的怨憤而已。


  “我早猜到了!都是你這小畜牲不好!好端端討了一個賢良媳婦兒回來還不心足,還要在外頭老不安份的鬼混,終於搞出這等醜事來!唉,真是家門不幸!冤孽冤孽!算我教子無方!我前生也不知作了什麼孽,嫁了這麼一個不長進的丈夫,又養出了這麼一個不象話的不肖子……”


  閻篤志羞慚無地,哪敢再說半句?


  閻母連哭帶罵鬧了好半天,倏而卻又話鋒一轉:“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事情說來說去雖是你的不對,只是試問世上又哪有貓兒不吃腥的?男人嘛,偶而出來逢場作戲玩玩,縱使有點不當,也總非什麼天大的事兒!這媳婦兒何必眼裏揉不下半顆沙子,做得如此決絕?無忌已是我閻家唯一繼後香燈的指望,她就這樣把他悶聲不響的帶走了,難道就從來沒為咱閻家,為我這婆婆設想過一下的麼?這實在是太過份了!”


  閻篤志聞言一怔,頓覺心頭稍寬,先前的一份罪疚感像是剎那減輕了好幾分,忖道:“對啊。杏娘,我雖然對你不起,但你這一手確是做得太也絕了一點。哼,無忌說到底也是我的親生骨肉,你憑什麼能把他私下帶走,讓我們父子從此永遠分離?”


  他因而下定了決心,不惜任何代價,不惜千辛萬苦,也得咬緊牙關設法把孩子給討將回來……






  三年後,江湖上平地冒起了一號人物:“帶子母狼”。她正是落漠地帶著兒子和一柄劍流浪江湖的閻羅氏──她已名副其實,成為奸邪匪類眼中的閻羅,一個無論去到哪里都把孩子背在背上,除了腰間佩著劍之外,外表看來已跟一個平凡村婦並沒分別,但殺起惡人來從不心慈手軟的殺星。


  這三年間,死在她劍下的奸邪匪類實已不計其數──每次殺人,她都是選擇在兒子入睡了的時候才殺的。


  可惜江湖的路並不好走,便是一條鐵打硬漢子也未必走得下去,何況是一個帶著兒子的少婦?然而這條路她既已踏上了,就只有走下去。


  只要能帶著無忌在身邊,她就是死也不怕。縱使偶然午夜夢回,她也會生出一絲絲這樣的猶豫:自己這樣做會否是忒也自私任性了一點?若把孩子留在閻家,是否會對他好一點?然而每當一覺醒來,看見孩子那雙無辜又無助的眼神,她只能告訴自己,自己的選擇並沒有錯。


  ──不能讓他跟著那樣一個既無行又沒出息的,根本沒資格當人父親的父親。縱使今天他要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但將來總有一天,他一定會明白母親的這份苦心的,一定會明白的。


  至於那個負心人,今後就何妨當他已經死了吧?






  原以為自己就將守著兒子一輩子終老江湖了,直至她遇上了蕭邦。


  “天下第一鏢局”的總鏢頭蕭邦。


  那次是因為無忌得急病病倒了,她正自彷徨無助,四處找不著大夫,正是蕭邦仗義幫忙,終於才憑著他的關係勢力,為她延請得名醫,方始解除了她一時之困。那當兒,她簡直把對方看作了天上掉下來的一顆救星。


  而蕭邦的確是個大好人,他在瞭解了閻羅氏的一切之後,就勸她說長此下去總不是辦法,她終須要為孩子設想一下,孩子是需要安定的生活的,一時只把閻羅氏說得無言以對。其實天下又哪有一個母親,願意孩子跟著自己,過上一種東漂西泊,連一個穩定的家也沒有的生活?


  然後蕭邦就忽發奇想,建議閻羅氏何不暫時投身到他的鏢局中去,嘗試當一個女鏢頭──在當時,這無如是一個破天荒的創舉。閻羅氏雖則藝高人膽大,慣走江湖不拘小節,聞說之後也不禁為之愕了一愕;但蕭邦隨即連連賣力慫恿,說憑她的身手功夫,確已勝過自己旗下的云云男鏢頭有餘,他對她十分有信心,相信她一定能勝任稱職。


  閻羅氏卻不得不想到兒子需人照顧的問題,蕭邦連忙拍胸膛擔保可以替她解決,方法就是為她聘一位老實可靠的保母、乳娘,以便她在為鏢局工作出勤時可代她照顧住孩子,讓她全無後顧之憂。


  此外,蕭邦又向她提供了頗優厚的工酬條件,足以教她兩母子生活無憂,還保證因應她的特殊背境,可以額外寬容,不用她出門走太遠的鏢。條件如此優裕,對方又盛意拳拳,閻羅氏實在無法不心動──當然,少不免仍帶著一份戒慎之心,生怕其中有詐。說到底,她並非初出道的雛兒,自度閱人無數,卻憑著對方的談吐舉止,表現出的胸襟氣度,她不但很快已對這個人打消了疑慮,且更不由自主對他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好感。


  她終於一口答應了。


  但凡每個女人,當面對一個陌生男人向自己提供好意之時,內心總會多多少少隱隱然地冒出某種想法,覺得對方或許是對自己有了幾分意思,才會……?想到此,閻羅氏不覺暗自有點面上發燒,隨即又有點羞慚失笑起來,心忖這時世該不會有男人對一個不但嫁了人還生了孩子,兼且會殺人的婦人有興趣吧?即使有,她自問並非什麼天香國色的大美人,條件應也不足以讓人生出這種興趣來。


卻在跟蕭邦回到鏢局之後,她更為自己曾生出這種短暫的曖昧想法而悔愧歉疚了──蕭邦原來已有了一位賢淑的妻室崔氏。


一個已是羅敷有夫,一個則是中饋有婦,又怎麼可能?


  她暗暗放下了心,然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自己心靈某個陰暗角落,是否也正隱藏了一絲絲的失落……?






  從此,閻羅氏就留在了“天下第一鏢局”,正式當上女鏢頭,總算暫時結束了浪蕩的生涯。


  起初,鏢局中自然有些鏢師鏢頭對她側目而視,隱然有些不服,覺得讓一個帶著孩子的婦道人家來當鏢頭,到底總有點駭人聽聞,諸多不妥──即使她是新近崛起江湖的“帶子母狼”──但在蕭邦的安排下,讓她有意無意露了兩手之後,大家漸漸就沒得說了。


  日子很快過去,隨著相處日久,閻羅氏更加認定,蕭邦是一個難得的心地光明正直的正人君子,而且近乎沒有缺點:他不但處事認真,待人隨和寬厚,謙虛守禮,又愛惜妻子,體貼下屬,更不沾半點惡習,連飲酒也是點到即止。只有一點稍稍奇怪的是,他跟崔氏結褵數年,竟然還沒生下一男半女。


  不過人心不息,人言難防,隨著日子久了,在鏢局上下始終還是傳開了一些秘密的風言風語,指蕭邦與閻羅氏之間的關係有些不清不楚──一切只源於前者對後者的照顧實在未免顯得太過無微不至了……


  當然,風言到底還是只能在秘密中流傳,而閻羅氏跟蕭崔氏卻早已成了相談甚歡的一對閨中好友,她發現蕭崔氏也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巾幗豪傑,不但知書識禮,大方得體,一身武功之深湛,更似練得不在丈夫蕭邦之下。未幾從局中一些老資格的鏢師口中,她進一步漸漸掌握了更多事實,崔氏的來頭並不簡單,崔家本是豪門世族,在京城算得上是呼風喚雨,據聞就連“天下第一鏢局”創立之初,也得過崔家相當大的助力,因之在當年,也曾引來不少敵對的鏢局同業在背地裏譏誚蕭邦是“夫憑妻貴”。


  對於這種讕言,閻羅氏只覺不值一哂,她深信憑藉蕭邦的過人本事、魄力,即使沒有得到外家的助力,早晚也是照樣能在鏢局行頭中熬出頭來的。


  至於無忌,大概因為蕭氏夫婦並無子嗣,故此對他更是視如己出,特別疼惜有加,未幾便向閻羅氏提出,要收之為義子。閻羅氏自然一口答應。


  這時的無忌,雖然還只有三歲,卻已漸漸開始懂事,不免常向閻羅氏問起親生之父何在?閻羅氏只好隨便扯了個謊,說他爹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辦事云云,無忌對生父的印象本甚模糊,聽了之後便也不再追問什麼。






  一年後的某天,鏢局門外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由於蕭邦事先曾訂明,免去閻羅氏走遠路鏢之勞,閻羅氏日常除了偶然負責走一些往鄰省的鏢之外,主要還包括在局子內接管客人的職勞──這大概也算是一種小小招徠手段,那些生意客人聞得這家鏢局居然有年輕婦女接待,基於某種本能驅使,自然較為樂於上門托鏢了。閻羅氏是江湖兒女,自然不避一般閨房婦女之忌,雖覺此舉隱有不妥,為報答蕭邦知遇之恩,對此卻也從不介懷。她甚至不止一次暗地裏猜想,也許蕭邦對己如此破格提攜,不過正是為了這個生意策略上的考慮罷了。


  這天來的客人卻委實有點不尋常。門房匆匆跑進來,告訴她這個客人似乎喝得有點醉,口中一味在胡言亂語,指明只要見她。門房本以為只是個來鬧事的,無奈這人又口口聲聲要托一支重鏢,於是只好來向閻羅氏請示。


  閻羅氏聞言心下微微一沉,不由冷笑起來:“是誰敢來局子裏撒野?不妨這就把他請進來,讓我打發打發好了。”


  門房應命而去,半晌把人請進來。


閻羅氏一見此人,赫然全身僵住了──這個人竟然正是一別數年的丈夫閻篤志!


“是……是你?”


一別四年,但見閻篤志竟似顯得憔悴落漠了不少,讓她幾乎已認不出來。然而,同衾共枕了這些年,又怎能認不出這個教她又愛又恨的人的每個眼神,每個神態?這個她如今也不知還愛不愛,也不知應不應還去愛的男人……


  閻篤志步履歪斜,正一臉酒意的看著她,那眼光似乎跟四年前很多個晚上當他喝得同樣爛醉歸來時的眼光沒有分別。


  四目交投,雙方一下子陷入了短暫而難堪的沈默。似乎大家心裏都在想:四年了,想不到你竟然變成這副樣子。


  率先開口的還是閻羅氏:“姓閻的,你還來找我幹什麼?”


  閻篤志醉眼乜斜,忽然大聲道:“我來找我的兒子!無忌!我要把他帶回去!”


  閻羅氏腦中轟然一響,心中僅存的期待剎那全然落空──一個盛怒離去的妻子所期待的本應是丈夫的低頭認錯,然而對方一開口,居然要的只是兒子。


  “嘿,我跟你之間早已……恩斷義絕……你憑什麼要我把無忌還給你?”


  閻篤志聞言即怒笑起來:“憑什麼?就憑我是他親生的爹!”


  “不!你已不配作他的爹!”閻羅氏沖口而出。


  “我不配作他的爹,難道你倒配作他的娘?”閻篤志越發顯得狂怒:“我問你,這四年來,你帶給他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閻羅氏冷笑:“我給他的生活,難道不比你能帶給他的好?”


  “好個賤婦!我告訴你,無忌始終是姓閻的,是我閻家的孩兒!你根本就沒資格把他帶走!”


  閻羅氏面色完全變了──他居然罵她賤婦!


剎那間,數年來的夫妻恩情就彷似因這二字而煙消雲散了!


“姓閻的……你說什麼?”


閻篤志醉意上湧,竟厲聲道:“賤婦!我再說一遍,我今天來,就是要把無忌帶走的!不管你同意與否,我就是要把他帶走!識相的快把他交出來,否則……”


閻羅氏深吸口氣:“否則怎樣?”


“否則,莫怪我劍下無情!”閻篤志說罷,鏗然自腰間抽出一柄青鋼長劍,指向閻羅氏。


閻羅氏冷然一笑,當即也抽劍在手:“好啊,沒見幾年,我倒要瞧瞧你的劍法到底精進到了何等地步?”


閻篤志面色一沉,叱道:“你是瞧我不起,認定我怎麼也打不過你,是麼?”


閻羅氏本想乘機再譏誚他幾句,至此終於忍住──她實在不想再傷害對方的自尊。她的心底現下只有沉沉的痛──一場夫妻,到今日竟然要刀劍相向!


“怎麼?我就知道你一向都瞧我不起!”閻篤志氣衝衝道:“我不妨告訴你,這幾年來,我已先後拜在海南、點蒼和寒江劍派的門下!”


閻羅氏不由一怔,隨即又覺可笑又覺可歎:這三大門派都是使劍的正宗名門,然閻篤志竟說自己幾年來先後拜在三派門下,可以推想而見,在每一門派的入門日子充其量不過只有年多,一年多的功夫試問又能學出什麼高深劍法?看來閻篤志那股好高鶩遠,心志不專的老毛病終究不改。


“你真要跟我動手?”


閻篤志一愕,卻點點頭咬牙道:“除非你肯把無忌交出……”


“辦不到!”閻羅氏決絕道。


閻篤志歎了口氣,擺了個起手式:“很好!那就休怪不念夫妻情份了。”


閻羅氏只覺一陣蒼涼不可斷絕,把劍一揚道:“且慢,我們不妨先劃下道兒,我若敗了,無忌自然雙手奉送給你;但你若敗了呢?”


閻篤志想了想,像是心下沉吟不已,半晌終冷笑道:“你是要拿話套住我,激得我今後不敢再來找你麻煩罷了!我才不上你這個當。我要是敗了……我寧願在你面前自刎,也決不會放棄要回無忌的!”


閻羅氏聽得倒抽了口涼氣,她再也想不到,丈夫要回孩子的意志這次似乎相當堅決。她身子不由一陣抖顫,再次開始懷疑自己的堅持是否正確──這又是何苦呢?


──志哥,可知道只要你真心肯回心轉意,從今洗心革面,發奮做人,我……我母子何嘗不可以就此跟你一起回家去……以前的事,不管誰對誰錯,都算了吧。


卻在這時,閻篤志口中竟吐出了一句傷盡她心的冷惡之言:“今天我無論如何,也要一振夫綱,證明給你看,我閻篤志是不會永遠被你騎在頭上做人的。”


這也許是潛意識流露出的一句真心話,也許只是一句醉後之言,閻羅氏已無從分辨,但她的心終於冷了,終於明白了癥結所在:原來這些年在丈夫心間,一直存著這份深深的自卑。


“好啊……原來你真正的目的,竟是要打敗我,證明你比我強……”


閻羅氏登時冷冷一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廢話少說!放馬過來吧。念在一場夫妻情份,我不妨先讓你三招……”


這話才沖口而出,閻羅氏已自後悔了──這話對閻篤志來說,豈非更是火上加油?


果然,閻篤志被激得面色一變,身子一陣劇抖,好半天才冷聲道:“這話是你說的。那你接招吧。”


話畢,長劍一指,一招三式的點蒼劍法便即展開,遍襲閻羅氏身上三處穴道。


劍勢看來不弱,但在閻羅氏眼中所見,只覺外強中乾,中看不中用,遞到中途已先後露出至少三處破綻,不出她心中所料,閻篤志果然所學未精,劍法僅及初入門的勉強及格水平。


閻羅氏正自暗歎口氣,心底卻陡地閃過一個古怪念頭:會否其中有詐?只是故意示弱,教我輕敵疏於防範……?


對一個曾經深深相愛過的枕邊人,居然可以生出這份猜忌來,閻羅氏剎那間也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既有此一念,閻羅氏就不敢太過托大,然而讓人三招的話到底出自己口,已不便收回,只好展動步法,先避其鋒。


閻篤志自也料及沒可能在一招間得手,所以關鍵在於後著。他一招落空,點蒼劍法一轉,便急轉為以奇詭見長的海南劍法,也是他在這數年來自命練得最為得手的一招劍法。


對於海南劍法,閻羅氏聞名已久,卻是今天才得首次一睹。


這時,只聽閻篤志劍鋒之上,竟隱隱發起一陣怪嘯之聲,其聲淒厲,宛若鬼號,叫人聽著卻有幾分心寒。


閻羅氏暗地冷笑,以為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技倆──雖然憑著閻篤志的技藝,能練到這等地步,已算不差了。


然而心念甫起,倏然只覺遍體生寒,四面八方均泛起一陣劍雨。


閻羅氏吃了一驚,飄身欲閃,無奈退路已絕,只有運劍硬闖,以劍雨制劍雨。


剎那,劍雨星星點點,四散飛逝飄零……


在閻羅氏眼中,卻彷似變成了幾年前那一場惱人的料峭春雨,漸漸忘卻了身處何地……


那一年暮春,江南,杏花時節,她與新婚的閻篤志把臂踏青,那綿綿不盡的蜜意柔情,就連池邊一雙雙交頸的鴛鴦也豔羨不已。


  如果時光可以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如果……


  只可惜在這同一時空之下,時光只能呈一直線前行,抹殺了一切“如果”。


  驀地,劍消雨散,一似昔日恩情,一去不回。


  閻篤志劍招又變,將劍雨化成一根淩厲無情的光箭,乘勢突入閻羅氏空門。


  此劍一旦刺實,閻羅氏焉能還有命在?


  閻羅氏心頭一冷,想不到對方竟能刺得出這麼狠的一劍。


  急切間,她已無暇多想,揮淚反手一劍,交鋒相迎。


  嗆啷一聲,光影閃動間,一長一短兩截劍鋒反向飛出。


  劍斷情斷。三招已滿。


  卻在劍鋒飛出的同時,閻羅氏的斷劍去勢不絕,在閻篤志胸前半尺一劃而過。劍風過處,閻篤志猶在錯愕間,衣襟已被劃開。


  閻篤志眼中閃過一陣悲涼,他已敗了。他的手中已只剩一個空空劍柄。


  夫妻兩人身子同時僵住,四目相望。那眼中卻彷似各有一滴情淚在醞釀。


  良久,一聲清咳才打破了靜默,那是聞風而來的蕭邦。


  他緩步踏進兩人中間,冷然盯看著閻篤志,沉聲道:“閻公子,你已敗了,請便吧。”


  閻篤志這才回過神來,也冷冷盯著他,忽道:“閣下定然就是蕭總鏢頭了,失敬。”


  “不敢。”


  閻篤志沈默著,看看他,又看看閻羅氏,那眼神中似乎帶上一股隱隱的譏誚味道:“看來你們的交情果然不錯。”


  閻羅氏聞言一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意思,大概也只有你自己清楚。”閻篤志冷笑:“看來你的運氣也不差,這麼快便找到一個比我更可靠更有本事的男人了……”


  閻羅氏不由大怒:“閻篤志,你在瞎說什麼?”


  蕭邦也忍不住凜然道:“閻公子,你雖遠來是客,但若出言不遜,說不得蕭某只有對你不客氣。”


  閻篤志冷笑半晌,倏地化為厲笑,把手中劍柄一丟,狠然道:“很好!羅杏娘,你聽著,我今天雖然敗了,但我閻篤志是決不會就此甘休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打敗你,把無忌從你手上搶回來的!”


  閻篤志說罷,轉身邁著踉蹌步子,走出大門。


  閻篤志一走,閻羅氏身子一晃,手中劍不覺嗆啷墜地。


  “杏娘,你怎麼了?”


  蕭邦見狀,欲待出手相扶,卻早被閻羅氏揮手止住。


  她一邊以手捧頭,好像忍受著一陣暈眩,一邊淒然苦笑著:“我沒事……”


  蕭邦只好拉過一把椅子,讓她坐下:“先坐下歇歇吧。”


  閻羅氏道了聲謝,坐了下來,蕭邦便即命人為她張羅熱茶。


  蕭邦陪她坐下,溫言道:“杏娘,我很明白你現下的心情,別太難過吧。”


閻羅氏已感無話可說。


蕭邦默了半晌,終又歎氣道:“我如今才終於徹徹底底地明白你的處境了。”


閻羅氏仍舊無語,然而一滴淚珠忽已無聲掛在眼角。


這是蕭邦第一次看見她流淚。他忽然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這個在他印象中一向都比男子漢還要強硬的女子,原來也是會流淚的。


這時蕭邦早已命下人退下,他緩緩自懷中取出一條汗巾遞去,輕輕道:“如果你想一個人靜一下的話,我這就不打擾你了。你有事要幫忙的,即管向我開口好了。”


蕭邦說畢,躡著腳步退了下去。


閻羅氏一直悶聲不響,就那樣獨自坐在廳中,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外面廊上的燈光慢慢透過窗格射入,她才驚覺四周已黑成一團,不經不覺,原來天早黑了。


她正奇怪怎麼一直竟沒人來掌燈,也一直沒人進廳來驚醒自己之時,已聽見一陣腳步聲自內堂悄然傳至。


一抬頭,只見那正是一手擎著盞油燈,另一手拿著個託盤子的蕭邦。


油燈燈火明滅,在昏暗中把他那本已堅實偉岸的身影放大投映在牆上,襯托得他的人更形高大異常。


那雙亮澄而明淨的星眸正穿破暗影在凝視著閻羅氏,彷佛有如那在重重迷霧中能為夜船導航照引的北斗之光。


  閻羅氏還想不出如何開口,蕭邦已先道:“你似乎還未吃過飯呢。”說著把手中託盤子放到幾上,只見那盤子上是幾味小菜,居然還有一壺酒。


  閻羅氏苦笑,此時此刻,她哪還有吃飯的心情。她瞿然一省,只想起了無忌,急問:“無忌呢……他……”


  蕭邦一笑:“放心吧,有保母整晚看護著他,他早已吃了飯,上床睡了。”


  閻羅氏這才稍稍放心:“他沒有找過我嗎?”


  “是我叫保母向他隨便撒了個謊,說你今兒晚上有點急事要辦,著他不必等你先睡的。”


  閻羅氏輕籲口氣:“謝謝。”


  蕭邦搖搖頭,忽從盤子中拿起一隻杯子,為她斟了杯酒:“我看這種時候,你大概該想喝上兩杯的吧?”


  閻羅氏怔了怔,卻見蕭邦早已把杯子遞了過來,她猶豫半晌,終於豪氣地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在鏢局這些日子以來,在她心中,早已把蕭邦夫婦都純然當成了江湖上的莫逆好友,她有時甚至覺得,在蕭邦眼中也根本從未把自己當作過女人。


  酒入愁腸,滋味果然不錯。


  蕭邦也陪著她幹了一杯,然後又為她斟酒。


  兩人俱是江湖兒女,喝起酒來並無半點兒女之態,一直無言對飲,很快已連幹了三杯。


  閻羅氏有了幾分酒意,斜眼看著蕭邦,心中暗在奇怪,此人一向不好杯中物,緣何今夜竟會為自己破例?


  哪知蕭邦像已看透了她的心思,逕自一笑道:“其實我平常不大喝酒,只因為怕貪杯誤事,並不表示我不會喝,也不表示我不好酒。”


  閻羅氏不禁回以一笑,心中卻同時一動:每個人看來都總有深藏不露,從來不易為人所知的另一面的。


  “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閻羅氏有點尷尬地:“今天我那不成器夫君所說的話,希望你不要介懷。”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蕭邦劍眉一皺,泰然道:“我為什麼要為這種既無聊又無恥的齷齪話介懷?我勸你也最好不要介懷,只因我們越是為此介懷的話,豈非越是顯得我們心中有鬼,對嗎?”


  閻羅氏聞言一愕,對蕭邦的一番坦蕩胸襟不得不由衷佩服:“蕭大哥的汪涵雅量委實讓妹子佩服無地。可是……尊夫人呢?這種話要是傳到了她耳中……”


  蕭邦意殊不屑地一笑:“你跟她也相處這些日子了,該瞭解到她是個什麼人。你認為她會是那種毫無見識,不分青紅皂白,就會去胡亂相信人家信口開河閒言閒語的女子嗎?”


  閻羅氏稍想也頓然放了點心:“對了,尊夫人呢?何不請她出來一起也喝兩杯?”


  蕭邦搖搖頭:“怎麼?莫非你還是覺得不放心,認為我們之間還須要只為著別人的幾句齷齪胡言就有所避忌嗎?”語氣中已隱隱透出不快。


  閻羅氏面上微紅,慌忙解釋:“妹子不是那種意思。大哥可莫誤會。”


蕭邦這才把嘴一撇,聳肩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嫂子她一向是慣了早睡的。再說,她根本就從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別人喝酒。”


  閻羅氏急於把話帶開,眼珠一轉,有點捉狹地笑了起來:“哦,難怪,這大概也是你不常喝酒的緣故之一吧?”


  蕭邦不置可否,卻語帶深意地:“但凡夫妻相處,總難免有不盡如意的時候,看開一點,將就一點也就是了。”


  閻羅氏登時笑容漸斂,漠然道:“能看開的,我早就看開了。難道你說我對他還不夠將就嗎?”一時酒意上湧,情緒漸漸激動上漲到了渲泄臨界點:“你知道嗎?我最難受的,不是他背著我去搞別的女人;不是他不思上進,不務正業;更不是他竟然拿劍殺我;而是……這好幾年來,我居然全不知道原來他心中一直就在恨我,恨我總比他強!還恨得是那樣地深……”


  蕭邦點點頭,眨了眨眼:“我完全瞭解。這本來就是男人常有的毛病之一。”


  “為什麼?為什麼男人就總不能忍受一個比自己強的女人?”


  蕭邦沈默了很久,才答道:“也許只因為大多數男人雖然外表比女人剛強,骨子裏其實卻總比女人較為脆弱和幼稚一點吧?”


  “真的是那樣嗎?”


  “人生在世,很多事情的真象根本就是不易從表面看得出來的,真理通常都是那麼出人意表的。”蕭邦說著默然半晌,忍不住又再抒發自己的“高見”:“他最大的毛病還不是這個,而是──不明白自己根本恨不起!”


  閻羅氏一怔:“這又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蕭邦似乎驚覺自己說得太多,忽道:“這畢竟是你的家事。我想我還是不便說得太多。”


  果然好一個君子。


  “今天的事很抱歉。”閻羅氏只好把話鋒一轉:“我如今最擔心的只是,將來恐怕還會給鏢局帶來一些不小的麻煩。”


  “不要緊,要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別要胡思亂想了,我只希望今後你還能好好幹回自己的本份。”


  閻羅氏一點頭,決然地:“放心,我絕不會讓私人的問題,影響到鏢局事務的。”


  “那就好了,早點休息吧。明天一早,我還要你替我幹活的。”






  第二天一早,蕭崔氏得知了昨天發生過的事,趕忙也來向閻羅氏親切安慰了幾句。


  日子如常平靜地過去,閻篤志的出現,似乎只不過成為鏢局中的一段小插曲。大家都開始放鬆了戒備,認定至少在一段短暫時日以內,他是不敢再來生事的了。


  然而,人生總是時常潛伏著突變的。






  這天,閻羅氏和蕭邦剛從鄰省走鏢回來,就接到了一個讓他們震驚無已的消息:無忌赫然被人綁走了。


  莫非是閻篤志死心不息,明搶不來,竟不惜使上這等卑鄙下流的暗偷手段?


  這記突來的打擊頓令閻羅氏一下子急怒如狂,方寸盡亂。還是蕭邦表現得較為冷靜,連忙向局中的鏢師問起出事經過情由。


  一問之下,方知原來事發於數天前的黃昏,當時保母正抱著年方三歲的無忌在後院玩耍,忽然被人從後一下擊昏,到了醒來之後,孩子就影蹤不見了。


  “是他!一定是他!”閻羅氏一時只激動得馬上便要趕回閻家,跟丈夫要人去,全賴蕭邦夫婦把她合力拉住,苦勸她不妨先冷靜下來,再圖對策。


  只可惜人到此時,冷靜已是不可能的。






  “閻篤志,你給我出來!”


  閻羅氏和蕭邦在兩天之後,並肩出現在閻家大門外。


  然而,閻羅氏在大聲喊出以上那句話之後,就忽然發現有點不尋常了。


  大門靜靜緊閉,連院子內都是一片靜悄悄的。


  兩人對望一眼,心意相同,當即縱身翻牆而入。


  兩人才在前院、正廳轉了一圈,已確定一個人也沒有。這兒經已是人去樓空。


  閻羅氏登時氣炸了心肺,憤吼道:“好個狡猾的閻篤志!”


  蕭邦皺眉打量四周,似乎剛剛感應到有些什麼不對,就在這時,四邊勁弦急響──


  蕭邦目光及處,剛喚得一聲“小心”,已見無數利箭自窗門外射入!






  閻羅氏滿眼是淚,身上卻滿是鮮血──蕭邦的血。


  血還是溫熱的,她的心卻已快將冷成一團冰塊。


她背著蕭邦,正沒命飛馳在閻家莊院後的荒林間。


  她再也想不到,蕭邦在危急關頭居然會捨命為她擋箭──否則,如今需要別人背負的,可能正是她自己。


  ──蕭邦,你不能死!


  雖然她當場已把十數名蒙面的狙擊刺客擊退,並殺掉其中八人,可是刺客仍然正在身後緊追而來。


  她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也許是閻篤志特地安排來埋伏她要殺她的人吧?


  她慌不擇路,不知不覺發現自己正踏進了當年曾跟閻篤志在暮春三月,杏花時節一起把臂同游的杏子林中。


  身後的殺手三度追上,又三度被她殺退,她神思惘惘,漸漸乏力不支,終帶著蕭邦一塊兒摔倒地上。


  “算了吧,妹子……”本已陷入半昏迷的蕭邦,忽然虛弱的開了口:“趕快撇下我……自己逃命去吧……”


  “不!”她撕下外衣,欲替蕭邦止住傷口湧出的鮮血,只可惜蕭邦身上那數支箭中得很深,有一箭還只差寸許便透過了心房。


  她焦急地看著蕭邦,但見蕭邦兩眼中隱隱透出一股異樣神色。一股教她怦然心動的神色。


  他突然似是用盡僅餘的力氣,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她怔了一怔──這還是她和他兩人第一次如此肌膚相貼。


蕭邦眼神不住閃爍,嘴唇顫動了好一會,才終於苦笑道:“是我害了你……”


  “你說什麼?”


  蕭邦搖搖頭,自顧自接下去:“我們實在不應該……不應該相識的……”


  這句話在此時此刻聽在閻羅氏耳中,不免有些可圈可點。


  閻羅氏卻只能裝作聽不懂其中的弦外之音,她咬牙道:“不,若不是你,我和無忌母子只怕仍要在江湖上四處漂蕩……”


  蕭邦又苦笑起來,忽道:“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有句話,我一直憋在心中……好想跟你說明白,卻不知道該不該說的……”


  閻羅氏面頰一紅,不禁帶點忸怩道:“這個時候……先治好你的傷才最要緊……有什麼話不妨留待日後再說不遲……”


  “不……”蕭邦呻吟著,深深吸了口氣,又搖頭道:“我只怕是快要不行了……這句話我今天不說,恐怕就沒機會了……”


  閻羅氏真是柔腸百結,心如鹿撞,饒是她慣曆江湖,生平就是面臨刀山火海,亦能凜然不懼,卻竟自在此際顯得心慌意亂,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不,你不會死的……”她只能一直反復地,無意識地把這句話掛在唇邊。


  蕭邦嗆咳一聲,咯了口血,忽然雙手用力把她身子扯近,掙扎著把嘴唇附在她耳邊,澀聲道:“其實我……”


  閻羅氏嚶嚀一聲,兩眼一閉,幾乎便要軟倒下去。


  哪知蕭邦接下來說出的話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其實我……當日之所以會在你兩母子危急之時突然現身,助你解困……並非全然出於我的一番善心……這一切都只不過是……‘雙刀娘子’李殘花的安排而已……”


  “什麼?”閻羅氏聞言吃了一驚,像被當頭潑了一桶冷水,當即從一片迷亂中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她早已把與你之間的轇輵,都告訴了我……當她得知你為了她跟你丈夫的私情……憤而離開閻家,母子流落江湖,歷盡辛酸之後,漸漸便開始覺得很內疚……很想對你作出一番補償……但她又生怕當面再見你,會再度刺激起你對她的怨恨……因為她很清楚,自己曾向你犯下的過錯,為你造出的這種種傷害……本就是不易作出任何彌補,也是不可能得到原諒的……”


  閻羅氏剎那恍然大悟,如夢初醒:“所以她才想到暗中托你幫我這個大忙……?”想了想,又問:“那麼你……你跟李殘花到底又是什麼關係?你是怎麼會甘心替她做這種事情的?”


  蕭邦目光漸變遙遠,緩緩回憶著道:“很多年前,那時她的名字當然還不叫李殘花,我們曾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戀人……我們還曾經互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這令閻羅氏又自為之張目結舌,一陣愕然。


  蕭邦說著,又咯出口血,神情痛苦不堪。


  閻羅氏只好連忙雙掌貼在他胸膛上,以內功徐徐輸入他體內,替他暫時護住心脈。


  蕭邦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又再把話接下去:“只可惜……後來……”說到此,音容陡地變得激動、悲憤起來,聲音也竟自變得嘶啞:“後來,她竟不幸地被一個無恥淫徒卑鄙地姦污了……”


  閻羅氏不禁啊地失聲叫出。


  蕭邦神情一黯,漸又悲涼地苦笑起來:“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我不說你該也不難猜想出來了……因為天底下早已發生過無數這種老套故事的了……她因為自感羞愧,自覺已非完璧之身,竟把事情一直瞞著我……最後更不惜決絕地忍痛離開了我……選擇了獨自承受一切痛苦……從此任憑我踏遍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她的下落……這簡直令不知就裏的我痛不欲生……”


  閻羅氏聽到這裏,早已心頭一酸,眼眶為之一紅──雖然這種事似是耳熟能詳,然而畢竟是一場原始的人生慘劇。


  蕭邦出神地續道:“直到很多年後,當我得知事情真相之後,她早已搖身一變,成為了江湖上‘一姬雙嬌三鳳四娘子’之中聲名最為狼藉的‘雙刀娘子’了。而我……亦早已娶上了如今這位夫人……我曾經三番四次,越軌地希望不顧一切,拋棄妻子,與她重拾前緣,卻都被她堅決拒絕,因為她認定我們之間的緣份早已盡了……她說從今以後,我與她只能把昔日的愛情埋葬心底,僅當上一對江湖上的朋友……這樣,或許彼此反而還會覺得舒服好過一點……”


  閻羅氏為之默然了。她推想,自己或許已瞭解了李殘花的心態:李殘花在經歷了生命中那麼多辛酸、殘酷和不幸之後,也許早已變成一個對感情不再存有任何幻想和信心的女人,在她心中,與其跟蕭邦重續這一段早經破碎了,不再完美無瑕的關係,倒不如乾脆就把那份純純的感情和美好的回憶都給永遠塵封保存下來,讓彼此一生印記在心,如此豈非更是彌足珍貴。


  閻羅氏越想越是感慨,終於驀然一省,驚覺從前自己一直都誤解了李殘花,原來對方不但並非自己想像中那麼淫蕩無行的女子,相反更是一個絕頂深情重義的女子。


  前事已了,閻羅氏的神思漸漸飛回現實,陡然間一個疑問又不期然在心中泛起:看蕭邦的神情語氣,他對李殘花彷佛一直尚未忘情,既是如此,那麼他與崔氏之間雖有夫妻之名,莫非根本只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若非如此,他與崔氏為何同在壯年,婚後這些年仍無半點子嗣?還有……他方才甘願不顧性命的捨身救我,到底又是什麼回事?莫非只為要替李殘花贖回一切罪愆?


  “如今你已明白了一切,我能在有生之年,終於為殘花了卻了一件心願……我已死而無憾矣……”蕭邦說著,已像快要油盡燈枯,聲音逐漸低沉下去。


  閻羅氏忍著淚水,連忙加緊向他體內輸入真氣,然而手觸處,只覺蕭邦的身體已在加速冰冷。


  “杏娘妹子……我最後只想求你一件事……請你原諒殘花吧……”


  閻羅氏再也忍不住,淚水簌簌而下,點了點頭。


  蕭邦長長舒出口氣,緩緩合上兩眼,忽似夢囈般喃喃道:“杏娘妹子……恕我要先走一步,不能再相助你……救回無忌了……妹子,你和殘花,都是我生平所遇的難得好女子……我真希望你們今後……能做上一對永遠的好……好姊妹……”


  “會的,一定會的!”閻羅氏嘶聲道:“蕭大哥,他日我若見著殘花娘子,我還一定會跟她說,蕭大哥你對她……”終哽咽說不下去。


  就在這時,猛聽一聲尖叫傳入耳鼓。


  閻羅氏一驚抬頭,頓然呆住了。


  來人赫然正是蕭崔氏。卻見她髮髻散亂,正滿臉驚愕、悲傷地向蕭邦飛撲而近,淒然叫道:“邦哥……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閻羅氏腦中轟然一震,聞言正有點不明所以,然而當她看到隨在崔氏身後,走進林中的十來個蒙面刺客之後,突然想到一些什麼,不由一陣悚然而驚,轉頭呆望崔氏。


  崔氏對她似已視若無睹,只顧把蕭邦抱在懷中,把自己的一張臉緊貼上那冰冷的面龐,不住失聲痛哭:“邦哥,你竟就這樣撇下我不管了麼……我求求你,你再睜開眼來,便是再看上我一眼也好啊……”


  閻羅氏看看她懷中的蕭邦時,不覺面色一變,止不住淚如雨下──但見蕭邦面如白紙,神情安祥,早已是溘然而逝。


  崔氏痛哭了一會,大概也發現丈夫早已斷氣,終於呆呆地把屍身輕輕放下,猛回身,卻以一股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掠向那群刺客,身形還在半空,劍光一閃,已自腰間抽出一柄毒蛇般軟劍來,橫劍一揮。


  只聽慘呼聲接連響起,那群刺客似是萬萬料不到崔氏會突然向他們出手,竟在頃刻之間紛紛中劍,濺血倒地而亡。


  這下劇變實令閻羅氏也措手不及,呆在當場。


  只見崔氏緩緩把沾滿了血的劍垂下,臉上赫然已換上一片教閻羅氏從未見過的淒厲可怖神情,尖聲獰笑著道:“都是該死的蠢貨!我明明吩咐你們殺的是這個賤婦,你們居然殺了我的邦哥!都給我的邦哥償命去吧!”


  閻羅氏聽了這句話,頓時機伶伶打了個寒顫,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這個已彷如變了陌生人的崔氏,失聲道:“嫂子……你瘋了麼?我究竟有什麼得罪了你的地方,你竟然要找人來殺我……?”


  崔氏霍地把臉一沉,雙目閃現殺意,猛厲聲道:“賤婦!你有什麼得罪了我,難道你到如今自己還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枉我一直還把你當作金蘭好姊妹般看待照顧,你卻居然忘恩負義,無恥到去勾引我的邦哥……”


  閻羅氏大吃一驚:“冤枉!哪有此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崔氏忽又放聲冷笑起來:“你知道嗎?自從邦哥把你這狐狸精招進局子裏之後,局子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閒話就已從沒一天停止過!起初,我本也懷著君子坦蕩之心,把這些全當作胡說八道,置若罔聞……哪里知道,我每天聽著那些話傳得越來越是難堪,終於教我寢食難安,由不得我不信了!我只有不動聲色,一直暗中窺伺著你跟邦哥的一舉一動……果然日久見人心,你的狐狸尾巴才終於一天一天的抖露出來了……”


  “不是這樣的,嫂子。”閻羅氏氣急得臉也白了,心中早亂成了一團,方知人言可畏,有時真可比蛇蠍更為惡毒:“我想你完全是錯信了那些謠言,誤會了!”


  “誤會?”崔氏冷哼一聲,陡然一咬牙,怒叱:“你倒會狡辯!那你倒說說看,那天在你那當家的找上門來大鬧一場之後,邦哥是不是曾向你獻盡殷勤,趁著夜靜無人,與你孤男寡女在廳中一塊兒把酒徹夜談心?可笑你們還以為我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殊不知我正暗暗伏在窗外,把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


  閻羅氏只覺腦中一陣昏眩,她再也想不到崔氏原來竟是一個這樣深沉可怕的人,更想不到的是,只怕就連蕭邦自己生前,也想像不到崔氏會有這副真面目,否則他也就不會那樣信任於她了。


  崔氏說著說著,漸激動得全身抖顫:“說起來,這件事也真叫我後悔不已,我故意通風報信,把你當家的引來鏢局中,目的本來只想借他之手,好好教訓你你這不守婦道的賤婦一下的,哪知你那當家的竟是如此不濟的一個膿包!不但連自己的妻子也管不住,反倒讓你打得灰溜溜挾著尾巴跑了,給你和邦哥倒是製造了那麼一個難得的機會呢。”


  閻羅氏心中又自一冷,不由悲怒欲絕:“嫂子,你實在太過份了。你怎麼冤枉我,怎麼污蔑我的人格也不打緊,卻怎能連邦哥的人格也一併污蔑?”


崔氏狂怒道:“住嘴!我還沒有說完呢,我剛才親眼所見的事實,你又該怎麼向我解釋,你說,你說啊!”


  閻羅氏一怔:“剛才什麼……?”


  崔氏目眥欲裂:“方才我是親眼所見,你和邦哥明明靠得是那麼近那麼親密……他……重傷在身,竟然還不忘拉著你的手,情深款款的在你耳邊傾吐著綿綿情話……”


  閻羅氏至此簡直哭笑不得:“嫂子!你真的誤會了……剛才我只是以真氣輸入大哥體內,護住他的心脈,希望能為他保住性命罷了……至於他跟我說的也根本絕非你想像中的什麼……情話……”


  說到最後這句話,閻羅氏忽又覺心頭一動,竟為之一陣怔忡不已──他最後所說的話,是贊我和殘花姊姊都是他平生所遇的難得好女子……他居然拿我跟他曾經那麼深深相愛過的殘花姊姊相提並論!這……


  崔氏眼見她的神情古怪,頓然對她的話更是大起懷疑,冷笑道:“如今死無對證,你說什麼也可以的了!賤婦,你莫非把我看作三歲小兒,可任你隨便愚弄欺騙的嗎?”


  閻羅氏急歎:“嫂子,你到底要怎樣才相信我?”


崔氏想了想,又道:“嘿嘿,如果他跟你說的不是情話,為什麼他要那樣握著你的手?”


  閻羅氏這下倒是怔住了──這一點確是事實,她實在無從否認。


  “無話可說了麼?”崔氏說著,一抖手中軟劍,叫道:“賤人,我今天不殺你怎泄我心頭之恨?”呼呼呼一連三劍,如狼似虎的疾刺過去。


  事已至此,閻羅氏已心知再難善罷,只有被逼還劍。


  看來造化真會弄人,當日她識破丈夫的姦情,曾是那麼理直氣壯,氣得要立即手刃一對姦夫淫婦,想不到曾幾何時,自己卻被調換成了“淫婦”角色,而要殺自己的對方還是一個曾於己有恩的“姊妹”。


  閻羅氏的劍法本來不在崔氏之下,要是放手相鬥,本來招架個一百幾十回合決非難事,可是一來因為閻羅氏先前早已惡鬥半夜,方才為救蕭邦之時又虛耗了不少功力;二來始終顧念著崔氏這些時日對己施加的恩惠,加上她的身份現在又已是蕭邦的未亡人,畢竟不忍對她遽使重招;三來連日遭逢劇變,已是心神激蕩,大失方寸,相反崔氏卻像歇斯底里一般,招招殺手,毫不留情,是以交手不到十招,閻羅氏已開始劍法散亂,大落下風,險象環生。


  崔氏得勢不饒人,酣鬥中,軟劍一吞一吐,就在閻羅氏手臂上劃出一道長長血口。閻羅氏悶哼一聲,勉力忍痛還了一招“楊柳岸曉風殘月”,哪知長劍遞到中途,劍勢早被崔氏完全封死,崔氏乘勢一招“靈蛇出洞”,眼看便要在閻羅氏琵琶骨上搠個透明窟窿──她存心惡毒,一心竟要先把對方武功廢掉,再行百般折磨,方才弄死。


  閻羅氏眼前一黑,心中只喊得一句:“無忌孩兒,恕娘親救你不得了……”


  就在此時,一聲妖嬈的嬌叱突然破空傳至:“誰敢傷我的杏娘姐姐?”


閻羅氏聞聲陡然精神一振:來者莫不是李殘花?


心念未已,兩道熟悉不已的流雲般刀光早已閃入眼簾,在千鈞一髮之際把崔氏的軟劍及時架住。


崔氏與李殘花素未謀面,不禁為之一驚:“哪里跑出來的野婆娘,敢來攪局多事?”


李殘花徑不回答,自顧向閻羅氏似笑非笑道:“杏娘姐姐,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閻羅氏驚喜交集:“李……殘花姐姐,果然是你?”


自從當年一戰,兩人口雖不言,其實早已暗自有點惺惺相惜。再加上透過蕭邦的口中,瞭解過李殘花的慘痛遭遇,又知道自己母子這些年得過的安穩生活,原來都是拜對方暗中所賜,不但對李殘花曾勾引自己丈夫的一點恨意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更是一片感激和同情。


李殘花怔了怔:“你居然喚我姐姐……?你不恨我,不想殺我了麼?”


閻羅氏搖搖頭,歎道:“蕭大哥已把一切真相都告訴我了。”


李殘花苦笑著忙問:“那邦哥哥的人呢?”


閻羅氏心下一沉,轉頭望向地上蕭邦的屍身,哽咽不語。


李殘花剎那才發現蕭邦已伏屍地上,猛可面色慘變,失聲道:“怎會這樣的?是誰……到底是誰害死了他?”


閻羅氏登時慘然目注崔氏。


李殘花霍然也怒瞪著崔氏,戟指喝道:“你這婆娘到底是何人?為何要害死邦哥哥?”


崔氏凜然道:“我乃是邦哥的正室夫人。你莫非就是有‘雙刀娘子’之稱,以水性楊花,人盡可夫聞名江湖的李殘花?你是怎麼會認識我的邦哥的?”


李殘花聞言倒是驚詫不已:“什麼?你是蕭夫人……?你既然是邦哥哥的妻子,為何竟會……?”


崔氏卻突然嘶聲道:“我沒有害死邦哥!害死邦哥的是這個淫婦!”說著向閻羅氏一指。


李殘花一時真有點糊塗了。


閻羅氏連忙苦笑搖頭:“是她一直誤會蕭大哥與我有染,妒恨成狂,竟不惜埋伏殺手要置我於死地,怎知……怎知蕭大哥他為了救我,身中亂箭而死……”


李殘花實在料不到事情中間會有這許多曲折,但不管如何,她生平可說是唯一曾經深深認真愛過、珍惜過,只差一點就幾乎可成為自己丈夫的,在自己心中留下的永遠是一個最完美印象的初戀情人,今天終於永遠地離她而去了。她但覺悲從中來,只想不顧一切放聲痛哭,卻竟連一聲也哭不出來,一顆心彷似已被掏得空空地,不再剩下了什麼……


崔氏鑒貌辨色,早已隱隱猜出了她與蕭邦的關係,心中頓時驚怒莫名,又再燃起了那股足以毀滅一切的熊熊妒火:“好個邦哥,你倒瞞得我好苦!到底你生平還有過多少個我不知道的女人?”口中忍不住連聲冷笑:“姓李的,看來你也曾用過什麼下流狐媚手段迷惑過我的邦哥,對吧?豈有此理!天下有那麼多的男人,你們這些不要臉的討厭淫婦,為什麼一個個偏要來纏著我的邦哥,好端端的要來破壞我跟邦哥的夫妻感情?說不得你姑奶奶今天只好連你也一併殺了!”


李殘花聽了此言,真是既哭笑不得,亦複怒不可遏──可笑崔氏不知就裏,還不知其實自己才是一個“第三者”角色,然而即使她知道了真相,在瘋狂的妒火蒙蔽之下,也許她也只會因為根本無法接受而刻意把一切扭曲過來的了。


  “好吧,你這個可憐的糊塗蠢婦,你要殺我,儘管放馬過來便是。既然在你眼中,天下女人沒一個不是淫婦,那你有種就把天下女人都來殺光殺淨好了。”李殘花像是萬念俱灰,已懶得跟對方計較什麼細節了。她如今唯一所想的,只是儘快替蕭邦報仇,也替閻羅氏出口鳥氣,殺掉這個經已失掉理智的瘋狂妒婦。


  崔氏哪里受得了這番嘲弄,剎那怒吼一聲,軟劍錚地一聲抖得筆直,朝著李殘花分心便刺。


  “來得好!”李殘花毫不示弱,左刀虛晃,右刀後發先至,攻敵必救。崔氏不得已,疾忙變招,如此就給李殘花輕易換回先手。李殘花既得先手,展開刀法,刀勢直如一浪接一浪,須臾已把崔氏全身罩在刀風之中。“風情刀”有名難纏,一使開來姿式雖然婀娜,骨子裏卻是暗藏殺機,招招逢隙即進,敵人去到哪兒便纏到哪兒,有如情人貼身,情到濃時哪肯有片刻分開?


  崔氏給纏得但覺應接不暇,有點疲於奔命,手忙腳亂,最惱人的卻是每當她要使潑硬拚,對方偏又稍沾即走,雙刀虛實交並,只一味尋瑕抵隙,死纏爛打,只把崔氏氣得咬牙切齒,暗呼不妙──看來“雙刀娘子”果然名不虛傳。


  一轉眼間,數十招已過,崔氏非但絲毫占不到便宜,反倒三番四次連遇險招,吃不了兜著走。崔氏眼見長此下去不是了局,自己必敗無疑,驀地裏一咬舌尖,發出一聲淒厲奪魄的詭笑,大吼:“好!我們就同歸於盡吧!”吼聲未已,手中軟劍連環七式,在空中幻成七朵劍花,鋪天蓋地,翻翻滾滾直向李殘花上中下三路飛襲而去。


  李殘花冷笑一聲,眼看來勢洶洶,心中反是暗暗一喜,心想:“臭婆娘這下終於沉不住氣了,可不知如此一來,只有敗得更快更徹底而已!”滿擬使上一招險中致勝的殺招,哪知崔氏劍勢未盡,突然中途變化,竟脫手把劍飛出,出人意表地飛射向李殘花面門。


  李殘花大驚,此際回刀已自不及,逼得只好連忙使個“鐵板橋”,左足一點,柳腰一拗,身子如陀螺般打個急旋,平平倒縱而出,這才堪堪避過飛劍,饒是如此,鼻尖仍險險被劍鋒擦過。


  崔氏一記險招得手,當下乘勢搶攻,猱身急上,十根長著尖尖指甲的春蔥玉指盤屈起來,雙爪齊施,向李殘花當胸便抓。


  閻羅氏見狀,生怕李殘花遇險,當即不顧一切,飛身挺劍而出,護在李殘花身前。人還未至,一劍已直指向崔氏身上要穴。


  崔氏這時已是赤手空拳,見識過閻羅氏劍法厲害,哪敢硬接?只有被逼退開。


  李殘花這才緩過一口氣來,與閻羅氏並肩一站,怒視崔氏:“潑婦!老娘念在你剛剛成了新寡之人,也看在邦哥哥的情份上,這才一再忍讓相容,你若再不識趣的話……”


李殘花一時無心之語,哪知正正觸及崔氏大忌,話猶未了便見崔氏面色一沉:“什麼情份?淫婦你這下還不是不打自招了?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閻羅氏把劍一揚,冷叱:“要殺她,先殺我!”


崔氏為之一怔,實在有點搞不通,這兩個本應是情敵的女子,怎麼不但沒有爭風呷醋,反倒生死相護起來?


口中說得雖凶,但眼見李殘花與閻羅氏已聯成一線,自忖這下便要自保也尚且不易了,更遑論要殺人?心念一轉,驀地撮唇一嘯。


閻李二人見狀一凜:莫非對方暗中還伏有幫手?


  兩人正自狐疑忖度,果然未幾便見數名裝束與先前那些刺客一模一樣的黑衣人,在黑夜中應聲現身。


  李殘花哪里把這些麼魔小丑放在眼內,登時冷笑道:“打不過,便想倚多為勝麼?”


  閻羅氏目光及處,卻陡然面色慘變。


  原來,只見黑衣人中,有一人正把一個幾歲大的稚兒抱在懷中,那稚兒緊閉雙眼,不知是早已昏迷過去還是被點了穴道,而另一人則手持短刀,正架在稚兒粉嫩的頸中。


  月光下閻羅氏看得真切,那稚兒不正是無忌是誰?


  “無忌……”閻羅氏倒抽口冷氣,頓時又驚又怒:“休要傷害我的孩兒!你們……到底要把他怎樣?”


  李殘花也吃了一驚:“他就是你那孩兒?”


  只見崔氏早已放聲獰笑起來:“賤人,莫非你到如今還不明白麼?你的寶貝孩兒本就是我派人擄走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崔氏還未回答,李殘花已截口道:“這個還用問麼?這婆娘早已瘋了,她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出來的?她的目的還不是為了要不擇手段地儘量打擊你?”


  閻羅氏至此,悲傷憤怒終於已不能自製地到達極點,她一咬牙,厲聲道:“姓崔的,你簡直太卑鄙了!”


  “我卑鄙?賤人,你身為有夫之婦,卻不安於室,不守婦道,背著丈夫來偷漢子,勾搭有婦之夫,你倒說說是我卑鄙還是你更卑鄙?就是卑鄙無恥,也是你卑鄙無恥在先,是你咎由自取,應有此報,可怨我不得!”崔氏說著,雙眼射出瘋狂怨毒至深的懾人凶芒,疾道:“你們兩個賤人都給我聽著!你們要是還想保住這孩兒性命的話……”


李殘花怒道:“你不是想要我們在你面前當場自刎吧?”


崔氏陰冷一笑,聲音令人毛骨悚然:“錯了!我如今已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準備要你們先自廢武功,再自毀容貌,然後再把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來……”


閻羅氏聞言,不禁冷了半截──看來最毒婦人心這句話有時確有幾分道理。崔氏挖空心思要施諸自己身上的恐怖折磨,簡直比諸歷史上呂後對待情敵戚夫人的殘忍冷血手段還更不遑多讓。


“我呸!”李殘花只覺荒謬可笑已極,忍不住狂笑道:“簡直是癡人說夢!你以為這樣便能要脅我們,為所欲為了麼?我告訴你,我李殘花的手段可也不是說笑的,你也是有父母親人的吧?你聽著,今天你若敢傷害這孩子一根毫毛,我李殘花保證有日定會把你崔氏滿門良賤老幼殺個雞犬不留,而且一個個都會受盡折磨方才死去!”


崔氏竟全不在乎地失笑道:“好啊,不過那已是日後的事,不妨等你今天有命活下來再算吧。”霍地把臉一沉:“我數一二三,三聲之後你們若還不動手的話……”轉向那持刀黑衣人:“這就先給我剜下這孩子一隻眼睛!”


黑衣人應了一聲,手中刀尖登時移到了孩子眼皮之上。


閻羅氏駭怖欲絕,忙道:“不……”


崔氏已無情地:“一!”


李殘花急向閻羅氏道:“杏娘姐姐,別上她的當……”


哪知閻羅氏一心全系在兒子身上,早已失魂落魄,用不著等到崔氏數到二,已自慘然道:“不要傷害無忌……我動手好了!”說著,手中劍已緩緩倒轉,劍尖對準了自己的琵琶骨,便欲一刺而下。






  就在這時,突聽一聲稚嫩童音叫道:“娘親、義母,你們都在幹什麼?”


  在場諸人聞聲齊地一怔望去,只見正在黑衣人懷中的小無忌忽然已睜開眼來,詫然看著眼前一切,敢情先前只是酣睡過去,卻正好在這危急關頭猝然醒來。


  “嗆啷”一聲,閻羅氏手一顫,手中劍當堂脫手墮地,驚喜道:“無忌,你沒事麼?”


  黑衣人見狀,連忙把尖刀一緊,抵在無忌脖子上。


  無忌驚怖已極,嚇得哇地哭了出來,只把眼看著崔氏:“義母,快來救我……義母,你不是說過要帶我去找爹的嗎?為什麼把我帶來這兒?”又掙扎著向閻羅氏大叫:“娘……救我啊!”


  閻羅氏忙道:“無忌,不要怕!無論如何,娘都一定不會讓人傷害你的。”說著也望向崔氏,正要抵死向崔氏哀求,忽然卻見崔氏彷似六神無主,完全僵在當地。


  原來無忌方才那一聲聲義母,竟在陡然間喚起了崔氏天生的一股母性。原來蕭氏夫婦之所以從沒子嗣,除了蕭邦一直對李殘花念念不忘之外,另一個原因就是崔氏曾經為了練一門高深武功,走火入魔,真氣走岔,導致不育。若非如此,她早就軟賴硬逼,好歹也要為蕭邦生下一個孩兒,嘗嘗當一個“真正女人”滋味。但自從知道自己今生無此福份之後,她簡直是痛不欲生,不知多少次午夜夢回中,她都熱切盼望著能有一把這樣清脆可愛的童音親口喚自己一聲“娘”。無奈現實已殘酷地粉碎了她的這個希望,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轉而寄託希望於當一回義母。


  自從她當上了無忌義母之後,那份興奮之情真是不言而喻,她對無忌的疼惜本是發自內心真情,若非讓妒火一時蒙蔽,又怎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來?


  此刻,但見無忌一雙天真無辜的眼神正牢牢看著自己,居然還在聲聲哀求自己快去救他──可憐這孩兒敢情還未知道要取他母子性命的,赫然正是這個一向待他這麼慈祥,連稍稍一句重話也從來不曾向他說過出口的義母!


  剎那間,崔氏只感腦中一片混亂,不知道應否向這個無辜稚子揭示出這個殘酷真相。


  黑衣人這時也正呆呆看著她,在等候她隨時發出指示,便立時要置無忌於死命!


  崔氏身子一晃,突地閉上了眼,不忍再接觸無忌的目光,一個“殺”字在舌頭間不住打滾,卻就是吐不出來。


  機會稍縱即逝,就在她這一陣短短猶豫之間,李殘花已抓緊時機,猝然發難了。


  她先把流雲雙刀閃電般脫手飛出,一襲黑衣人,一襲崔氏,而同一時間,她的人亦已如怒鷹搏兔,半空騰飛而起,直朝黑衣人撲去。


  一切快似電光石火,刀鋒準確無訛切入黑衣人咽喉之際,她早已一掌把黑衣人手中刀擊飛,然後手法俐落之極地把無忌奪過懷中。


  那邊廂,崔氏驚覺奇變陡生,正要反應過來,李殘花那柄刀已激射到了她面門,成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總算崔氏反應敏捷,及時斜步退閃,再加一記劈空掌力,這才險險避過那一刀封喉之厄。饒是如此,一隻手掌掌緣還是被刀鋒劃出一道口子,鮮血直冒。


  好個李殘花,一把奪過無忌,料定其餘的黑衣人必會來進犯,身形未定,早又一個鷂子翻身,雙腿鴛鴦連環,把數名黑衣人皆掃翻在地。


  閻羅氏看得大喜過望,登時也勢如雌虎一般,挺劍沖前助陣。一眾黑衣人哪敢硬攖其鋒,急急四散潰逃。


  崔氏眼見大勢已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也不由分說,如飛遁出林外,轉瞬失去蹤影。


  “可惡!讓這婆娘逃了!”李殘花猶自悻悻然一頓足,欲待追去,早被閻羅氏搶前擋住。


  “窮寇莫追,算了。”閻羅氏說罷,已自喜逐顏開,急忙從李殘花手中把無忌接過,緊緊抱在懷中。這剎那間,什麼情什麼怨都早已被她全然拋到了九霄雲外,天地間便彷似什麼也不再存在,只有懷中這個心肝寶貝孩兒……






  從那天開始,人們聽說“帶子母狼”又再重出江湖,只不過在“帶子母狼”母子那一貫孤獨而滄桑的大小身影之旁,卻奇怪地多出了另外一個女人──不用問,這個女人就是李殘花了。


  至於“天下第一鏢局”自從蕭邦夫婦一死一失蹤之後,一來因為群龍無首,二來因為已失去了崔氏家族在財力上的雄厚支持,不久就被逼要對外宣佈光榮歇業。


  唯一讓閻羅氏和李殘花都想不透的是,閻篤志為何竟似突然完全消聲匿跡?


  直至五年之後,她們才終於知道答案。






  五年後,一個霪雨霏霏的清明時節,閻李二人如常帶著無忌回來鏢局故地的後山,正要為蕭邦掃墓,卻意外地發現蕭邦的墓塚不知何時竟被人塗汙破壞得不成樣子,不但如此,上面還被密密麻麻釘上了一幅幅畫布。畫布上均以水墨工筆繪畫了一男一女栩栩如生的肖像,赫然分別正是閻羅氏和蕭邦二人的面貌。


  而在每一幅兩人的肖像下麵,居然都寫滿了“姦夫淫婦”、“無恥之尤”、“豬狗不如”、“一對狗男女”、“再世西門慶與潘金蓮”、“聲討賤人,維護道統”、“淫蟲不死,天理何存”等等各式辱駡嘲諷字句。


  三人見狀,一時都吃驚得呆住了,久久兀自反應不過來。


  “到底是什麼回事?是什麼人做的?”李殘花終於不禁失聲悲叫著,跌足撲倒在墳前。


  閻羅氏也隨之撲倒,帶淚而呼:“到底是誰用心如此惡毒,讓大哥死後也不得安息?”


  無忌嚇得亦放聲哭了起來:“義父……你可是個大大好人,為什麼有人要這樣罵你……?”


  這時,剛好有一個老莊稼漢下田回家走過。


  李殘花知道這莊稼漢必然住在附近,心念一轉,連忙忍著悲痛上前把他截住:“老人家,借問一下……”指指那墓碑:“你知不知道,那些畫像都是什麼時候給什麼人釘上去的?”


  老莊稼想了想,道:“哦,這事兒說起來也真離奇罕見!那些人連死人墓碑都敢胡搞一通,依俺看來,也不知是不是跟墓中的死者,和他的家屬親人前世今生有著什麼了不得的深仇大恨……”


  閻羅氏這時也著急道:“快說,那些人到底是誰?”


  老莊稼又用心想了想,這才答道:“這個俺也不大清楚,不過俺卻聽得那些人好像自稱說,他們都是什麼‘振夫盟’的人……嗯,俺這副老骨頭活了這把年紀,可從沒聽過有這麼古怪的一個名號,也想不通他們是搞什麼的……”


  原來約在半月前,一群七長八短的漢子突然來到墳頭前集結露宿起來,擾擾攘攘的足足鬧了好幾天才散。這段期間,這些漢子竟不斷幹出一些十分匪夷所思,令人髮指側目的行徑,包括不住向墓碑拉矢撒尿,塗鴉潑漆,更刨磚挖土,把墓身大恣破壞,一邊還輪流地向墓中死者高聲辱駡叫囂一番,直到臨走之前,他們就把這一幅幅準備好的畫像釘滿在墳頭上,還向附近居住的居民宣稱自己是“振夫盟”的人,警告他們不得私自把畫像取下,或試圖把墳頭清理重修,否則全村必有禍事云云。怕事的村民自然只有唯唯諾諾,不敢多管過問。


  閻羅氏和李殘花聽罷,再次悲憤得幾欲昏厥過去。


兩人相視一眼,卻不約而同俱是一頭霧水,想不通振夫盟究竟是什麼來頭?又為何極力要針對蕭邦和閻羅氏?


然而,兩人很快就從對方的眼神中找到了相同的一閃靈光,那表示大家已同時想到了同一個可能──崔氏。


──一定是她!只有這個瘋狂怨毒的女人,才做得出這種瘋狂怨毒的事情來。


直到這時,老莊稼才忽然認出閻羅氏正是畫像中的“淫婦”,登時面色微變,吃吃道:“咦……你……?”


閻羅氏歎了口氣,心知要向這麼一個局外人多作解釋不但殊屬無謂,反之只有可能越描越黑而已,正要找句話把老莊稼打發過去,哪知無忌突然憤憤沖了過來,大聲道:“老伯伯,請你相信我,我娘親決不是他們所說的什麼淫婦!”


其實以他小小年紀,根本對淫婦一詞代表什麼也不甚了了,只知道那是一個十分難聽的常常專門用來罵女人的名詞罷了。


  閻羅氏一陣尷尬,忙叫道:“無忌,沒你的事,你別插嘴。”


  小無忌只有順從地閉上嘴退過一旁。


  老莊稼活到這個歲數,見到畫中的“正主兒”終於出現,已料定不久之後這兒必有事發生,唯恐避之不及,早已急急忙忙找個藉口,溜之大吉。


  李殘花、閻羅氏目送著老莊稼離去,不由握緊了四雙粉拳。


  李殘花霍地抽出流雲彎刀,刷地一刀就狠劈在身旁一株樹幹上,咬牙道:“姓崔的婆娘,此仇不報,我李殘花也枉自為人了。”






  她們猜得不錯,這件事果然是崔氏有份參予其中的,然而,她們萬萬想不到的卻是,真正出主意籌畫這件事的人,卻並非崔氏,而是“振夫盟”的盟主極樂先生。


  一切還要從五年前說起。


  五年前,崔氏為對付閻羅氏,暗中派人查訪得閻篤志下落,便故意向之通風報信,讓他知道閻羅氏棲身在鏢局中,於是便有了閻篤志借醉登門索子,向妻子挑戰的一幕。哪知閻篤志學藝不精,反倒自取其辱,碰了個一鼻子灰,只有悻悻而退。


  閻篤志自此大受打擊,加倍地偏激乖張起來,尤其回到家中,更日夜飽受老母一番有如怨婦般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的冷嘲熱諷,數落折磨,精神竟漸漸不堪負荷下去,終於一天乾脆又再不辭而別,離家出走,四處浪遊。


  期間,自覺失意潦倒,意志極度消沉,終又故態復萌,竟日流連青樓歌館,沉緬酒色當中,不能自拔。


  也是合該有事,一次帶醉宿娼,醉眼惺忪之際,忽然眼中所見,但覺那名妓女不論面貌神態舉止,竟都十分酷肖妻子閻羅氏,一時怨氣攻心,正沒處渲泄,不由自主發起酒瘋來,就把那名妓女打得鼻青目腫,遍體鱗傷。


  這下自然驚動了妓院中的龜奴鴇母和護院打手們,這些人在閻篤志起初大把揮霍之時,自然一個個笑面相迎,趕著大爺前大爺後的殷勤招待,巴不得把他捧上天去,等到閻篤志床頭之金盡得差不多,開始要賒帳欠帳之時,面孔不免已漸漸冷下,到最後只等著一個藉口便要把他掃地出門去了,如今閻篤志更不識時務在此放恣鬧事,眾人哪里還容得他下?於是紛紛掄起棍棒,一湧而上,圍著閻篤志便毆。


  正是虎落平陽,以閻篤志身手,雖不足以稱雄江湖,但要對付這等宵小流氓,本還綽綽有餘,爭奈這些年來一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荒廢練功,加上又已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間,竟被打得像條野狗一般蜷伏在地上,只有抱住頭哀聲求饒的份兒。


  就在此時,妓院中有幾位客人正好被驚動了。這幾個人正是有“混世四公子”之稱的顏迪臣、巫修齊、穀煦然與蒙立群。四人見閻篤志生得一表人才,不像尋常人物,頓生好奇,有心攀交,遂出手阻止了眾人,一問緣由之下,還不惜替閻篤志還清了所欠的一應花銷。


  等到閻篤志酒醒之後,四人又拿出一大把銀票,命人好生設宴招待,直教閻篤志感激不盡,連連遜謝不止。席間四人問起閻篤志來歷,又是因何淪落至此?閻篤志據實以告,盡吐胸中塊壘,當說到兒子被閻羅氏私下帶走,竟硬生生把他們父子拆散之時,不禁餘恨未消,憤憤不平。此時,各人俱已酒酣耳熱,四公子聞說,驀地齊聲拍案怒呼怪叫起來:“好一個潑辣娘子!看這還成個什麼世道?”


  蒙立群有點不屑道:“閻兄,恕在下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平日實在把這頭河東獅子縱容得太厲害了。可知道夫人是一點也縱容不得的,我若是你,早就立下一紙休書,把她休了,再另立一房妻室,先把她氣個半死!”


穀煦然也道:“正是。試問男人偶而出來偷香竊玉,嘗個鮮兒,自古皆然,何傷大雅?作人媳婦的,根本犯不著為此大吵大鬧。如此拋夫占子的所為,簡直大乖倫常,有違三從四德,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四人七嘴八舌,居然完全站到了閻篤志的立場,感同身受一般,大大編派起閻羅氏的不是。這聽在又已有了幾分酒意的閻篤志耳中,實在大為受落。


閻篤志又幹了一大杯,道:“這還不止!這婆娘帶著我兒子流落江湖不久,便即作了出牆紅杏,賣身投靠上了一個開鏢局的有婦之夫,把一頂綠油油帽子直蓋到了我眉眼上,教我活脫脫當了個烏龜王八還不自知!兩人朝夕相對,焉知背著那傢伙的妻子,暗中幹出了多少苟且之事……”憤激之下一時越說越是口順、痛快,竟不由自主加油添醬,把自己單方面想當然矣臆測出來的東西大恣誇張起來,渲染成了事實。


話說未完,只聽巫修齊霍然站起,激動得把一隻酒杯當的摔在地上,摔成粉碎:“他奶奶的!天下竟有這等既蠻橫又淫賤的婦人!表面一派道貌岸然,只知道一味指責丈夫不忠,原來自己骨子裏也並非什麼三貞九烈,好不到哪兒去?一旦誘惑當前,就立即把丈夫拋諸腦後,背夫偷起漢子來了,簡直是寡廉鮮恥,喪德敗行之尤,該殺!”


閻篤志聞言不由嚇了一跳,實在想不到對方的反應竟似比自己還要激烈,心中不免為之大奇。


  他哪里知道,這四公子原來在過往都曾飽受一番惡妻之氣,同病相憐之下,才結成一氣,矢志要共同大振夫綱,對抗惡妻。巫穀二人幾經艱苦抗爭,好不容易終於各自成功吐氣揚眉,把妻子收服得貼貼服服,而顏蒙二人卻因與妻子反目而不惜把妻子休掉。四人自此同聲同氣,臭味相投,在一次酒酣大醉之後,更忽發奇想,乘著酒興合組成一個“天下治妻同盟”,目的是團結起天下受盡妻子鳥氣的丈夫們,互為聲援,幫助他們一起共圖“治妻大業”。數年之間,居然也廣結了來自武林中、武林外的數百同盟之友,聲勢日益漸見壯大起來。


  這時,四人又輪流大罵發洩了好半天,直等到酒喝得差不多,也再想不出什麼新鮮詞兒好罵了,為首的顏迪臣這才向閻篤志認真介紹了這個“天下治妻同盟”,並誠邀他加入成為盟友。


  閻篤志但感新鮮有趣之至,想也不想便當即一口應允。


  自此,“混世四公子”便成為了“混世五公子”。


  四人本是各有一番本領的會家子,為了義助閻篤志早日打敗閻羅氏,奪回親子,便開始各把生平絕學武藝一一盡向他傾囊相授。


  後來,四人更把他引薦到一位武林奇人“極樂先生”的門下。這位極樂先生原來正是那家妓院的大老闆,他年輕時曾醉心學武,本與一位貌美如花,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的女子情投意合,成為豔羨武林的一對佳偶,卻為了覬覦一位武學高手的神功秘笈,竟不惜施行美人計,利用自己的情人故意向對方親近誘惑,藉以偷窺秘笈內容,孰料結果神功練成,美人卻因日久生情,弄假成真地投向了對方的懷抱,把他棄如敝屣。極樂先生自此大受打擊,傷心欲絕,憤激之下性情大變,變成一個絕頂縱欲好色,放浪形骸的淫棍,不數年間竟納下姬妾百人,並把這些姬妾一一視同性奴玩物,又利用自己的雄厚財力,在天下各地開設了數十家妓院,日進萬金,儼然成了一位淫業翹楚。那些被他玩厭了的姬妾,都順理成章被他賣落了妓院火炕,再變為他的搖錢樹,也可算是“人盡其才”,極盡“環保”之道了。


  這極樂先生偏又是個天縱怪才,居然能從床上功夫匪夷所思地創出一套“極樂大法”的武功,並一一冠以“老漢推車”、“隔山取火”、“觀音坐蓮”等等的荒唐招式名字。就憑著這身怪功,江湖中頗多衛道之士雖然對他恨之切骨,亟欲除之而後快,偏卻一直奈他不何。他在結識了“混世四公子”後,深受四公子所拜服,於是就自然而然被推為“治妻同盟”的盟主。


  只因極樂先生這門奇功修習門道與別不同,不但處處講求速成,而且因創自床上招式,竟可如道家陰陽雙修的玩意那樣,寓練功於翻雲覆雨之間,是以正好十分對合了閻篤志的脾胃。閻篤志投在他的門下未幾,武功竟是突飛猛進,卻在日久耳濡目染薰陶之下,乖張狂戾的性情更是變本加厲起來。


  閻篤志藝有所成之後,四公子便立即為之出謀畫策,先是發起全盟聲討閻羅氏的連串惡毒計畫,竟把閻羅氏背夫偷漢,大失婦道的“罪行”加油添醬地公諸天下,不但要令閻羅氏名譽掃地,更存心要讓她成為千夫所指的眾矢之的。


  計畫進行得果然順利,江湖中本來多的是像四公子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無聊好事閒人,很快便有越來越多的人──當然主要都是男人──同情起閻篤志的遭遇,一起加入聲討行列,最後更組成了一個“振夫盟”,好些盟友都自發地進行了一個上天入地搜尋閻羅氏的行動,決意把這個“淫婦”逼得無處可藏,不得不現身出來面對一次公審。


  而對閻羅氏仇恨至深的崔氏,得此消息後,端的是喜從天降,自然不由分說亦加入了這個同盟,並利用崔家在江湖上的勢力,落力支持對閻羅氏的一切瘋狂打壓中傷。在蕭邦墳頭破壞、貼畫像便是半出自她的主意,縱使蕭邦是她一度深愛過的丈夫,這樣做將導致丈夫死後也不得安寧,無奈這時在報復心的強烈驅使之下,她竟是什麼也顧不得了。也許她心中所僅剩下來的一點點愛,都早已被極端仇恨驅走掉了。


  而自此以後,閻羅氏母子和李殘花的日子就變得很不好過了,她們平白無端竟成為很多人追蹤、謾駡、歧視,甚至是挑戰狙擊的目標,真正是遭到了“天下圍攻”,苦不堪言。她們縱有的是一身絕藝,但試問又怎能僅憑二人之力,跟這股來自四面八方的無孔不入力量對抗?


  幸而,自閻篤志夫婦之間的糾紛傳遍江湖後,江湖上逐漸亦聚結了另一股泰半由女人組成的,挺身同情和支持閻羅氏的力量,這些人合組成了一個名為“挺妻盟”的組織,明顯要跟“振夫盟”分庭抗禮對著幹起來,並開始向閻篤志及四公子等人進行“反聲討”、“反搜尋”、“反狙擊”,除了極力公開指責閻篤志不忠在先,是咎由自取之外,又控訴四公子和極樂先生等人煽風點火,不分是非,而且生平作下種種踐踏蹂躪女子的惡行,直是罪不容誅。


  兩股勢力逐漸勢成水火,開始互相激烈謾駡,攻訐不休──初而口角,繼之自然是動武,兩盟之間的拚鬥仇殺、武力衝突於是漸漸無日無之,卒搞得烽煙四起,民不聊生。由此,一場茶杯裏的家事糾紛,竟不可思議地儼然演變成一場兩性之爭,還引發出一場持續數年之久,死人無數的江湖大亂……


  眼見亂局變得越來越是不可收拾,再也永無寧日,好幾位武林名宿、泰山北斗商議之下,毅然決定聯名出頭,發起要為閻氏夫婦及兩盟人馬擺下一席盛大的夫妻和合宴,一心要化干戈為玉帛,息事寧人。可惜,計畫尚未籌備完成,竟連這幾位有心人也鎮壓不住局面,終於惹火燒身,先後成為了“挺妻盟”和“振夫盟”鋪天蓋地的攻訐聲討對象,其中各種對他們的抨擊指控簡直是無限上綱,挖空心思,稀奇古怪,什麼都有,甚至遠至他們在童年時,連自己也忘記了曾犯下的細微過錯,又或者其祖上三代曾幹下的敗德醜事都一一被揭瘡疤般揭發出來──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只要有心找碴,便是聖人再世,又豈能沒半點瑕疵被人挑出來的?面對眾怒難犯,這幾位武林名宿、泰山北斗最後也只能廢然作罷,徒呼奈何。所謂“夫妻和合宴”自此就不了了之。






  最後的審判日終於到了。


  一封來自閻篤志的挑戰書,被送到了閻羅氏面前。






  這天,杏子林中一早就聚集了大批等待觀戰的分別來自“挺妻盟”和“振夫盟”的各路英雄好漢、巾幗英雌。當然雙方甫一到場,不忘又展開了連番罵戰,一時簡直聲震四野,噪聒不休,把一切應有的決戰肅殺氣氛都破壞得點滴無餘。


  未幾,兩方的正主兒終於進場了。一方是閻羅氏、李殘花、無忌;一方是閻篤志、四公子、崔氏和極樂先生。四周的吵罵聲這才算是稍稍靜下。


  一眾瞎起勁的人中很多根本就未見過閻氏夫婦的本人,此時得睹雙方的廬山真面目,才發現兩人長相雖然也算俊俏,但男方因連年縱欲無度,早已微顯憔悴蒼老之態,而女方歷盡江湖滄桑,打扮樸素,外表看來更已活像一個平凡村婦,不覺大失所望。


  閻篤志跟兒子已有多年不見了,此時乍見兒子已長大不小,自己也幾乎認不出來,驚喜不已,上前便叫:“無忌孩兒……”


  無忌卻對生父已然甚是陌生,不但如此,由於這些年來耳聞目睹“振夫盟”對自己母親的種種逼害、詆毀,更對閻篤志絕無半點好感,見狀連忙縮在閻羅氏身後,冷目而視,不作一聲。


  閻篤志頓時心下一陣隱隱作痛──雖則這些年來,他漸已有點分辨不出自己一心挑戰妻子的目的,到底是真正為了牽掛兒子,才誓要把他奪回身邊,還是純為掙回一口氣而已?


  他一咬牙,只好把滿腔怨氣都遷到了妻子身上:“賤人,這些年來,你定在無忌面前說過了我不少的壞話,以至他竟這樣對我!”


  閻羅氏氣極,還未答話,李殘花已先冷笑駡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孬種!虧你還有臉說這種話,這些年來,你和那些臭男人對杏花姐姐的惡毒中傷和誣陷難道還少了去?你兒子縱不認你,也是活該。”


  四公子中的巫修齊忍不住挺身而出,叱道:“淫婦,要說不要臉,你才是不要臉之至!當初若非你無恥勾引閻兄在先,試問又怎會導致今日這個局面?歸根究柢你才是罪魁禍首!”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一場罵戰於是又告展開,把剛剛才沉寂下來的氛圍再次打破。


  最後,也不知哪方觀戰的人率先起哄:“說那麼多廢話幹嘛?快快開打吧。”


  “對!這就快點殺了這淫婦!”


  “殺了這賤夫!”


  一雙雙血紅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正期待著一場見血的好戲。


  閻篤志當下雙手一揚,擺開架式,冷冷向閻羅氏道:“當年你讓我三招,今日我就憑這一雙肉掌接你的劍招,也算是扯了個直吧。”


  閻羅氏暗暗一凜,她雖早已從別人口中得知閻篤志拜在極樂先生門下,武功已是今非昔比,此際見閻篤志居然如此托大,更是不敢輕敵。當下也抽劍出鞘,捏個劍訣,道:“請賜招吧。”


  閻篤志也不再打話,突然面上綻起一個色迷迷的猥瑣笑容,左掌一圈,竟猝然就抓向閻羅氏的胸脯。


  這一下頓令舉座譁然:這到底算是什麼樣的下流招式?


  閻羅氏粉臉一紅,不禁羞怒交加,橫劍一揮,一招“銀漢迢迢暗渡”,便截斬向閻篤志手腕。


  哪知閻篤志早已急速變招,雙手一合一分,猛地帶起一股炙熱的強烈氣勁,直把閻羅氏劍鋒蕩得歪出數寸。原來這正是極樂大法的招式特色:每一招使出之初,乍看起來都像一種猥瑣不雅之極的動作,其中卻暗藏淩厲殺著,端的是怪得可以。


  閻羅氏這才大吃一驚,方知極樂先生的極樂大法雖然未免有點難登大雅之堂,但卻果然有些門道,一面亦心中暗歎:“這冤家什麼不好學,偏偏要去學上這種猥瑣下流武功,真把閻家歷代祖上的臉面都給丟光丟盡了。”


  心念未已,卻覺那股氣勁竟似已綿綿不盡地把自己整個人裹住,並不斷向內收緊,牽扯……


  閻羅氏心知不妙,急忙使出師門絕學“庭前信步”──這亦是女俠海無涯憑其絕頂天賦所自創出的一套步法,步法展開時果然活像庭前信步,充滿一派閒適之態,故名。


  然而,任她身如輕燕,東飄西閃,那氣勁仍是如影隨形,如附骨之蛆。閻羅氏不得已,挺劍使個“黏”字訣,欲使巧勁借勢反饋,哪知劍意才起,閻篤志的氣勁突如無定向風,竟作了一個全方位的改變。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超出想像的事,一向只有傳說中的神功妙法才能做到,而閻篤志竟做到了。


  閻羅氏被逼再度變招──這下先手已盡失,猶如下棋,一步受制,就勢將全盤落索,極難扭轉救活。


  閻篤志像是早有所料,他竟然變得比閻羅氏更快。閻羅氏剛變一招,他已連變三招,其勢之飄忽,直教人完全無從觸摸。


  閻羅氏一驚之下,只有強懾心神,這時腦海中陡地想起一句老話:“以不變應萬變”。當下凝神抱一,來個眼觀鼻,鼻觀心,欲待擺脫對方布下這個令人眼花撩亂的迷陣,不為所動。


然而,她錯了。


天下但凡變化愈是繁複的招法,所灌注的力勁每每愈是容易分散,力分則弱。唯極樂先生這套極樂大法,卻竟是例外。極樂大法的功訣中,有幾句偏偏正是:“敵變則先變,敵不變則先不變,以變制變,以不變制不變,變化至極,返璞歸真,乃化為不變,天下事萬變不離其宗,雖似變實不變,雖似不變實有變,是以變寓不變,不變寓變,實為一體。是以每於變念之際,亦須常寓不變之機;反之亦然……”


聽來頗玄,但卻實在蘊含天地至理。極樂先生行事為人,雖極盡荒唐怪誕,於此一道,確有不少微妙心得。


原來只有隨著極樂大法的招式變化而變化,才是唯一可能的致勝之機,又一次證明了老話並不一定正確。只因很多老話從來是自相矛盾的,比方跟“以不變應萬變”大相徑庭的就正好有另一句“窮則變,變則通”。


閻羅氏一旦不受閻篤志的變招所惑,閻篤志的所有虛招,竟就在一剎那間盡變而為實招。情況有如一個計時炸彈本來設有十條電線,可供拆彈者去選擇其中一條剪掉,也就是有十分一機會可以把引發炸彈的電流中斷,但如今拆彈者不作選擇,那麼十條電線就會同時通電。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蓬蓬然一陣異響,夾雜著閻羅氏的聲聲悶哼,及嗆啷一聲長劍墜地之聲。


在眾人驚呼聲中,只見閻羅氏已是口吐鮮血,身子直往後倒飛出一丈,這才重重落在地上。


李殘花、無忌見狀,大驚失色,慌忙縱身撲去,扶起閻羅氏:“娘/杏娘姐姐,你怎麼了?”


閻羅氏苦笑著搖搖頭,頹然道:“我敗了……敗得無話可說……”


那邊廂,卻見閻篤志竟似還不相信自己終於真的能打敗妻子,正如在夢中般地看著自己雙掌喃喃:“我勝了……我竟真的勝了!”


半晌,只聽“振夫盟”陣營中爆發出一陣陣激烈歡呼。


崔氏看得痛快不已,禁不住率先叫囂起來:“快!快上前一掌殺了這淫婦!”餘人在情緒高漲之下便也跟著一起亂叫不休。


“對!正是她害你一輩子也出不了頭!是她害你戴上綠頭巾,當了烏龜王八,永遠抬不起頭做人!是她害得你父子骨肉分離,不得團聚的!”


那邊廂,“挺妻盟”的人卻紛紛叱喝著:“混帳,別聽他們的一派胡言!”“這些滅絕人性,沒良心的禽獸傢伙,他們只想你陷於萬劫不復,一錯再錯,永不翻身!”


“振夫盟”的人隨即反罵道:“你們才是滅絕人性,沒良心的禽獸!天下的淫婦惡婦都應該殺光殺絕!你們支持這些淫婦惡婦,便也該殺!”


兩方的人越罵越烈,很快終於又失控地演成一場武鬥,一時打得天昏地暗,情況混亂之極。那等會武的,還算是一招一式打得有點規矩;另外不會武的,便都如流氓潑婦一般,在地上互相扭扯撕咬著。


人類的嗜血獸性至此發揮得淋漓盡致。


閻篤志眼見四周情況亂成一團,不覺為之一呆,漸漸在眾人一片瘋狂的感染之下,善與惡兩種矛盾念頭在心中不斷交相衝擊著,心神開始變得一陣恍惚迷亂,驀地面上殺機閃現,竟如失去自製一般徑向閻羅氏走近了兩步,全身骨節發出一陣暴響……


一個聲音正在他心中叫道:“殺了她!只有殺了這淫婦,才能洗清你這些年來的恥辱……”


李殘花看著他面目猙獰地一步步走近,不由驚怒地擋在閻羅氏身前叫道:“閻篤志,你瘋了嗎?她到底是你妻子!”


閻篤志又呆了一呆,這剎那間忽然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我瘋了嗎?難道我真的是已經瘋了嗎?究竟為什麼?我為什麼竟要殺杏娘?”


無忌也急叫著:“不要殺娘……爹……”


這一聲“爹”驟然把閻篤志喚得清醒過來,他登時心中一陣驚喜:“什麼?孩兒,你終於肯喚我做爹了?”


無忌滿目淚水,點點頭哀聲道:“只要你答應不殺娘,我才認你做爹。”


“混帳!”閻篤志心念一轉,電光石火間忽覺一股熊熊怒火又自失控地湧上心頭,狠聲道:“我本來就是你爹!你這大逆不道的畜牲,竟敢拿這個來要脅你爹?你信不信我先斃了你?”


在場諸人中有人聽得這話,又自一陣興奮莫名──一場丈夫殺妻子的好戲要是看不成,看看一場父殺子的倫常慘戲也是好的──於是又紛紛起哄:“殺了他!殺掉這不肖逆子!”


閻篤志驀地狂吼一聲,一步掠前,就把無忌抓在手中,雙眼凶光大盛,厲聲道:“我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你如今竟不認我?畜牲,你再說一遍,到底認不認我?”


無忌卻仍是那麼一句,態度決絕而執拗得完全不像個孩子:“你答應不殺娘,我才認你做爹。你若再傷害娘的話,我說過,今生今世也不認你!”


“你……”閻篤志只氣得說不出話來。


閻羅氏見狀大驚:“閻篤志,你到底想怎樣?虎毒不食兒,你不是沒人性到連孩子也不放過吧?快把無忌放下!”


“賤人,給我閉嘴!”閻篤志這才怒叱道:“你這算是教訓我嗎?你忘了如今你已敗在我手下,我已比你強,你根本就沒資格教訓我!”


閻羅氏一呆,不由慘笑起來道:“對!我承認你的確比我強,你終於滿意了嗎?”


說著忽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淚水簌簌而下:“你若還不滿意的話,就儘管把孩子領回去吧,就算把我殺了也行,我只求你不要傷害我們的親兒。他始終是無辜的。”


李殘花忙上前攙扶著她,悲聲道:“杏花姐姐,你這是何苦?”


  這下輪到閻篤志呆住了。良久良久,他才終於緩緩放開了手,面上呈現出一片哀傷頹然。


  無忌才剛脫身,連忙撲到母親懷中,不住喊娘。


  閻篤志望著他們母子緊緊相擁著,又回想著兒子剛才看著自己那股陌生而仇視的眼神,心裏忽然泛起一個念頭:我是真正贏了麼?


  這時,四周的劇鬥已逐漸止歇,眾人都不覺罷了手,屏息靜氣地等待看著事情進一步的發展。


  閻篤志忽又深深凝視著妻子的面容,思緒漸漸又飛到了那一年。


  那一年,杏花,春雨,江南。


  就在這時,猛聽一聲淒厲尖嘯傳入耳中,把他從似久遠實不久遠的回憶中拉回現實。


  他定睛一看時,不禁面色慘變。


  只見不知何時已披散一頭長髮,狀如鬼魅的崔氏,倏已手持軟劍,帶著一股怨毒之極的神情從後飛撲向閻羅氏……


  這下變化實在太也出乎眾人所料,沒有人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包括閻羅氏、李殘花和無忌。


  眼看這一劍即將便要刺入閻羅氏的背心……


  忽然一條人影如怪鳥般從天而降,直擋在閻羅氏與崔氏中間。說時遲,那時快,但聽砰然一聲巨響響過,崔氏整個人竟如斷線風箏,帶著一支血箭向後飛出足有三丈遠近。


  等她的人落在地上時,早已無聲無息氣絕身亡。


  在場諸人盡皆一驚而呆。


  人影這才徐徐站定,赫然正是一臉木然的閻篤志。崔氏的軟劍早已給他奪在手中。


  眾人剛剛松過一口氣,卻見閻篤志兩道悲涼的目光忽地向眾人一掃。


  他一邊掃視各人,一邊緩緩道:“諸位,為了我兩夫妻之間的一點恩怨齟齬,這些年來竟然導致這麼多生靈塗炭,試問我閻篤志于心何安?今天,我只希望這一切由我開始,亦由我結束,希望諸位不要再這般無謂地為了別人的閒事而自相殘殺,貽笑天下了。”說著,以一股帶罪疚的目光凝視閻羅氏,苦笑道:“杏娘,對不起……我錯了……”


  閻羅氏萬料不到閻篤志竟有此轉變,驚疑不止地:“篤志……你這是……?”


  閻篤志慘然道:“只可惜,一切已經回不了頭。但願你今後好好把孩子教養成人,千萬不要讓他學我的模樣。我已言盡於此,諸位,請容我一死謝罪!”


  說著,突然倒持劍柄,把軟劍往胸膛一插,登時鮮血怒激,倒地而歿。


  就在這一剎那,一切聲音彷似陡然靜止,天地間,只剩下了閻羅氏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


  (完)






一點後記


  有句老話婚姻是戀愛的墳墓。偏偏中外很多童話故事,傳奇故事每當講到男女主人公幾經波折,得成美眷,便似是一切都圓滿結束了。


  一直以來,都很想嘗試把一些婚外情題材寫進武俠小說中,寫男女主人公在傳統結局之後所繼續發展下去的故事:他們的愛情會否真能那麼曆久常新?那麼從一而終?如果受不住“七年之癢”,發生婚外情,又會怎樣?在以往,印象中大概只有已故的梁羽生先生作品中有過較多這種描寫。此外,縱有別的作者描寫過婚外情的題材,也多半不出兩種兩極的處理方式,一是刻意加以負面醜化,例如把婚外情的兩方都寫成姦夫淫婦;一是過份地浪漫美化,例如把雙方寫成本是一對舊戀人,後來受環境所逼而拆散,多年後各自男婚女嫁後相逢,才把不住重拾舊歡等。但由婚外情而寫至婚變,再而至爭奪孩子“撫養權”,就似乎真的很少。


  至於本故事中寫到的“挺妻盟”和“振夫盟”之間的一切荒謬行徑,靈感主要來自現代網路上、傳媒中歷來出現過很多次的“輿論公審”現象,和社會上普遍存在的一片暴戻氣氛。


  雖然這個故事是我又一次不太成熟的嘗試,但我始終相信,任何嘗試從來都不會是全無意義的。所以,謹此希望讀得不太滿意的讀者能多多包容。

2011年5月13日 星期五

臥底片與時俱進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邊緣人」引來哄動,成為經典,繼後更有「龍虎風雲」一片將同樣題材發揮極致,警匪臥底片似乎已成港片中一個「金漆招牌」題材。到了九十年代,不必多說,我們又有了同樣經典,甚至引來荷李活大導演垂青翻拍的「無間道」。結果,「無間道」亦繼「邊緣人」之後,成為了新世代對臥底的另一代名詞。當然在這廿多年間,其實仍陸續有不少製作人對這題材不斷青睞,包括「無間道」大導演劉偉強當年原來也拍過一部「新邊緣人」,只是成績有點差強人意。此外,令人留有較深印象者,還有「棄卒」、「知法犯法」等等。

  一向擅拍警匪槍戰片的林超賢導演,繼「證人」大獲豐收之後,去年亦不惜對這個題材「翻炒」一番,以原班人馬再下一城,拍出一部「線人」。上次的「證人」,頗有點出乎意料地把張家輝推上了影帝寶座──出乎意料的意思只是,大概在影片製作之初,全體人員包括張家輝自己可能也對此有點始料不及?然除張家輝以外,好幾位演員在該片中的表現亦相當受人注目,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另一男主角謝霆鋒。謝霆鋒在片中一新型象,演出一名性格暴烈,辦案不顧後果的辣手幹探,的確令觀眾眼前一亮,帶來極不一樣的觀感。遺憾只是,效果到底不如張家輝所飾的冷酷獨眼殺手那般「搶戲」,終教他與影帝殊榮擦身而過。但憑著這一次原班人馬再度合作,卻來上一個角色「對調」(由張演出警探,謝演一個剛從牢獄獲釋出來的積犯、警方線人),總算給謝霆鋒帶來一次「補償」,讓他成功一嘗影帝滋味。

  可惜,縱觀這部「線人」的整體成績,似乎在在都稍遜於前作,有些叫人失望,尤其是對這類「臥底片」有所期待,不免會拿本片跟以往幾部經典來作一比較的觀眾而言。關於這類片的劇情故事方面,大抵已不必在這兒多作縷述了,資深的觀眾們想必不難看頭知尾──雖云,觀眾或者不見得會在乎結局有何特別,只著重過程是否精采,但即使抱持著這個最低標準,看罷本片只怕也不會得到太大滿足。然本片有兩點跟以往臥底片稍有不同的地方,卻不可不提:第一,今次「線人」中的臥底角色本身並非警探身份;第二,影片的視點,亦從過往一味側重於臥底角色的描寫,改為在篇幅上嘗試同時兼顧到那在背後一直負責對臥底進行牽線操控過程的警探描寫。在這兩點上面,我認為本來確實有很多足以大大發揮,讓製作人從以往多部臥底片框框中突破出來的空間。就只可惜,製作人一個可能是志不在此,也另有可能是根本兼顧不及,頓令影片看來頗為流於平庸一般,而略略欠缺了一點兒新意和神采。

  固然,編劇雖然似乎有意在牽線警探角色,以及警探與線人的關係描寫上多加著墨,這方面的創新努力值得嘉許,唯效果卻是未見深入,有點未如人意。我想,如在這方面多花上一點心思,例如在兩人之間由起初的猜疑、互相利用,如何慢慢發展至互相同情、信任等曲折微妙的心理活動再多加鋪陳一番,出來的效果或將更有一份濃烈的戲劇張力,也將更易帶起觀眾的共鳴,倒勝於花費篇幅去刻劃與主要情節不太相關也不太動人的那段張家輝與前妻間的感情。

  想當然地,本來就身為積犯的非警探臥底角色,跟警探臥底角色兩者之間在心態上,應該有很大的顯著分別。如後者基於身份有礙,在執行臥底任務期間,對於被迫作出種種犯法行為,顯然將有一番更大的心理掙扎與矛盾壓力;相比下來前者則大概輕鬆得多;其次,兩者在執行任務的出發點上(如在本片所見,謝霆鋒的角色當臥底的最終目的,便純是為了賺取大筆線人費,以替家人還清貴利),以及任務完成後所將要面臨的出路問題上也可能存在頗大差異,如後者完成任務後,多半便可獲得升級待遇;而前者所最終能獲得的,大概便只有一筆線人費,加上下半生見不得光的悲慘逃亡生涯……只要設身處地想像一下,身為前者的角色,在執行起任務之時,心理上該必不可免地會帶來更多的衝擊、猶豫,甚至極有可能在中途因受不住壓力或者經不起利益上的諸般誘惑,而產生出反悔變節的念頭。

  經典之一的「邊緣人」之所以成其經典,我想其最大原因就在於在臥底的微細轉折心理活動上刻畫得相當細膩到位:寫到艾迪飾演的主角阿潮,由起初的一個渾渾噩噩,對人生並無太大目標的青年警察,到成為臥底後漸漸受罪惡所薰陶而流露出人性陰暗面,過程中他甚至終於把持不定,公報私仇,結果受警方革職放棄,幾乎淪為真正罪犯,到他最後幡然回悟之時,可惜卻已陷進悲慘的不歸之路……

  附帶一提,關於本片結尾,那場悍匪打劫公屋住戶的設計,今日我們看起來,或許會覺得未免有點「小兒科」之感,一點算不上什麼「大茶飯」──至少比起阿潮之前打劫情敵錶行,甚至還有點「小巫見大巫」。然而我推想一切是基於要把最後劇情一步步鋪排至阿潮被憤怒的屋村居民不分青紅皂白圍捕打死的目的,編劇才得不作此安排的吧。又,對於其中那場,警察到場後因控制不了混亂場面,竟然被逼要用鐵鎖將公屋出口大門鐵閘鎖上,把憤怒居民關在裏面的情節,在人權高漲的今日看來亦似乎頗為不可思議,難以想像。筆者當年因有幸成為憑本片榮獲金馬編劇獎的編劇前輩張鍵先生的學生,曾天真地以此向他提出過質疑求問,結果便得到張先生輕描淡寫而斬釘截鐵的一句回答,就是在編寫劇本之前,他已作過一番資料搜集,證實此事例曾真實發生過。筆者不避見笑無知之嫌,今日重提此事,別無他意,不過只為帶出一個簡單訊息:就是觀眾在看不同年代的電影的時候,原來也須要因應時代背景不同而在理解角度上作出一番適當調整配合的。

  相比起來,「龍虎風雲」裏周潤發飾演的高秋,所面臨的心理困局就比較簡單,他在最後陷於進退兩難,無法自決的矛盾境地之中,主要還是由於對所要拘捕的罪犯產生了一份惺惺相惜的兄弟義氣情誼,「良心」受責──要讓這戲劇效果更令人信服和接受,編劇自然得在事前努力鋪排飾演大賊的李修賢角色是如何有情有義──再加上不斷遭到居心陰險的上司張耀揚所趕絕逼害,多少亦教他看不見出路。同理,對這一點心態描寫,若以今日社會的觀眾日趨功利現實,「義氣漸成兒戲」的道德水平觀之,不知道又是否已顯得有點不易理解,甚或可望不可及之感?

  不妨再拿「線人」跟「證人」比較一下,明顯可見,後者在劇情枝葉上、細節上的鋪排堆砌,都比前者來得豐富可觀,合理信服,更加不要說到動作場面上的銳意經營──在這方面,相信除筆者之外,很多觀眾都是對林導演有相當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