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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27日 星期五

小小說之十一

對方此言頓令申屠季明陡然清醒了一下。


  這時,王偉強悄悄上前,伸手在他肩上輕拍一記,向他搖搖頭,輕聲道:“冷靜一點,不要造次失態。”

  申屠季明只有深吸口氣點頭。

  熒光屏中的秀雪一雙妙目在他面上溜轉一下,才大方地笑道:“沒關係。嗯,三位,我想高博士已跟你們談及過整個計劃的細節了?”

  申屠季明又點點頭:“那請問,我們第一步該做些什麼?”

  只見秀雪臉上忽然泛起一絲帶點捉狹意味的嬌笑,笑出了無限嫵媚:“第一步,就是請申屠先生先接受一場與晶片改造人的模擬試鬥……”

  語聲甫落,申屠季明面前的機械人突然就在毫無朕兆之間,抬起兩條金屬臂膀,挾著一股驚人氣勁,一左一右同時向他身上橫掃揮擊而至!

  光瞧這聲勢,便可以想見任何物件在承受這一擊後的可怕後果。

  電光石火之間,申屠季明多年習武修練所養成的本能反應,立即自然迸發。他先以一個流水行雲般俐落的身法步法,微妙地閃過這兩記重擊,然後冷笑:“這是考究我來著?”

  秀雪仍然帶笑回答:“可以這麼說……”語聲未了,機械人業已變招追擊。那變招速度之快與靈活性之高赫然竟不遜於一個武學高手。

  在場三人莫不詫異萬分,其中王偉強是親身見證過晶片殺奴的威力的,然而那些晶片殺奴再厲害也不過血肉之軀,眼前的機械人卻堪稱是“銅皮鐵骨”,想當然更難對付。

  正猶豫著應否上前相助一把,忽見申屠季明又再雙掌互擊,施展出其生平絕學“雷神共震”,將全身功力運於雙掌,左右交相激盪,以爆發出幾何級數式的功力增長……

  只聽砰然一聲巨響過處,整個檢疫室也明顯震了一震,乓乓乒乒,雜物四散飛濺;蓬地一下,那張醫療鐵床也被震至彈射滑出,狠狠直撞上了牆邊,再彈射而回……

  同時彈飛撞上天花板上的,還有那機械人。

  王偉強驚嘆於申屠季明內力霸道的同時,內心卻不禁暗自擔憂:剛強易折,可是古哲先賢傳下的大道理……

  心念未已,見那無知無覺的機械人已裹挾著加倍的猛衝力,自半空中向申屠季明迎頭撲下,四肢同時展開攻勢:掌劈、指戳、臂砸、腳掃,而且招勢未老,早已讓人眼花撩亂,無所適從地自動快速閃電變招……

  好個申屠季明,他不為所惑,竟乾脆來個閉目不理,採用近似太極聽勁般的應敵之法,直等到對方各招使盡的最後一剎那,才陡然避虛擊實,一記沖天砲拳,準確無訛地直擊到機械人的頭頸要害之處。

  ──可惜,他畢竟還是忘了對方並不是個活人,機械人是沒有所謂要害的,或者確切點說,即使有要害,也跟人體上的要害所在之處是有所分別的。

  但不管如何,這一拳到底還是擊實了。

  常人的拳頭即使再堅硬,本來怎也敵不過金屬鋼鐵,所謂鐵拳鐵拳,到底只是一種比喻說法。然而,申屠季明的拳頭竟似是例外。在又一記震天猛響之後,這一拳居然硬生生地把機械人的頭給打歪了。

  申屠季明自己也不禁怔了一怔,並非訝異於自己這一拳的功效──尋常鋼鐵金屬,在他剛強內力的重擊下,一向只如豆腐。但這一拳,居然未能把機械人的頭打爆,機械人身上的這種金屬構造,可想而知絕非廿一世紀所存在的任何可知金屬可相比擬的。

  機械人再次飛彈而出,撞上牆壁再迴彈,足足迴彈三匝才堪堪抵消了那股兇猛無比的力道,最後終於有如一架在危急中被人手操控的直升機般剎住了勢子,在半空中飄浮起來。

  在它肚腹上,熒火屏中,依舊停留著橫山秀雪的半身影象,只見如今那面上神情已換成了一片驚嘆與愕然,再加10巴仙的欣喜。

  秀雪似乎驚愕得連說話也結巴起來:“告訴我……你……你真的是個人類……麼?”

  申屠季明悠然調息,散去全身勁力,木然半晌,這才苦笑著嘆息搖頭:“不妨老實告訴你,其實我老早就不是個活人,是個……僵屍!”

  這有感而發的一句話,此刻聽在秀雪耳中,卻已活脫脫變成了一種調侃戲謔。

  秀雪聞言,嘴角又再展出那迷人輕笑:“從某種角度來看,你能從幾百年前一直活到現在,的確可算符合了僵屍的其中一項特質。”

  歐陽堅直到這時才喘過一口氣來,不忘又來賣弄自己的故作幽默:“也許在這世上,任何人說穿了也總不免活得有如行屍走肉……”

  他並沒想到,這一句無心之語,卻竟然意外地挑起了秀雪心底的某種感觸。見她神色一黯,忽然沉聲喃喃:“行屍走肉……嗯,說得好,看看芸芸眾生,窮其一生不是總要為生活奔波勞碌,營營役役,便是要為各種本能慾望所牢牢奴役操控,又有幾人能真正活出過真我?這樣一來,不是行屍走肉又算是什麼?”

  無心之語引發另一番無心之語,不意這另一番無心之語,卻又引來另一個人心中的瞿然一下猛省,這個人便是申屠季明──他活了這半輩子,何嘗又有半點解脫出了自己本能慾望的驅使?為了覬覦凌霄派準掌門的位置,為了對秀雪師妹的非份深情,他一度選擇了一條違逆本性的邪惡不歸之路!

  可惜,在當下那刻,已沒人有多餘心思去試圖進行這種哲學性探討。

  歐陽堅半認真半諧謔地向秀雪道:“嗯,現在怎麼樣?模擬試鬥是不是已算結束了?結果如何?算是合格了嗎?”

  秀雪又再展示出美女的獨特魅力,笑了:“豈只是合格?就憑申屠先生剛才的表現,相信政府相關部門很快就會通過支持讓你們穿越回去,緝捕野川博士,解救晶片殺奴的這個計劃!”

  申屠季明木然道:“計劃的第二步,就是把我複製麼?”

2012年4月26日 星期四

那些年我一個人看過的電影──殺手之王

   在電視上重溫這部拍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看得頗為愜意的港產動作片“殺手之王”(這個片名讓我想起武俠小說作者龍乘風很多年前寫過的一部作品“雪刀浪子”中的其中一個角色司馬血,其外號正是“殺手之王”,而有點巧合地,在片中呈現的所謂“殺手之王”的另一外號“熾天使”,未知又是否直接轉借自喬靖夫先生的同名小說?)。猶記得本片在當年上映之初,已曾獲若干影評人的好評,自己也是由此深受吸引入場一看的。看後的確沒有失望,本片情節簡單中有複雜,劇本亦不失工整與創意,且不論笑料與動作場面的經營設計上,都頗見心思,把握得十分到位,因此無論如何也應算是八九十年代中一大批同類型商業片中的水準以上之作。遺憾只是,當年引來的迴響不大,以至至今大概也沒多少觀眾會對之留下過較深印象。但其實愚見認為,本片的若干意念和橋段,放到今天來看,也許亦不會顯得太過時,反而同年代的同類片中某些經典之作,今日看來倒已是略嫌老套與有點out了。

  本片導演是董瑋,一位個人十分欣賞的動作指導、導演。他執導過的作品不多,(根據維基百科提供,只有四部:“驅魔警察”、“錯體狙擊組合”、本片和“地上最強”)個人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也常在電視上看到重播的,便是由梁琤、陳小春合演的“錯體狙擊組合”。此片乍看是一部有點俗套,乏善足陳的警匪電影,但平心而論還算是拍得中規中矩,而片中陳小春演出插科打諢的“馬夫”角色也塑造得頗為生鬼有趣。至於董瑋作為武術指導的作品,則代表作則遠遠更多。不翻查一下自己也不知道,原來若干本地大導演如吳宇森、王家衛、陳德森的經典作品都曾有他參予的份兒。當然還有徐克,在“刀”影片壓軸那場緊張刺激得令人屏息的刀劍決鬥場面,筆者至今仍奉之為本地刀劍武俠片中罕有地拍出驚人爆炸力的凌厲精彩之作。

  本片有著一個有趣而頗新鮮的故事橋段:一個落拓平凡老人家,為報昔年日本侵華時代全家被慘殺之仇,不惜用上全副積蓄僱請職業殺手,去殺掉那個今已成大企業家的日籍仇人。“古惑佬”曾志偉一心騙財,偶然接下這宗生意,但卻在得悉老人悲慘身世後,本想抽身而退,哪知未幾,那位日籍企業家竟然真的被殺,酬金亦被存進曾的戶口,以至他一時水洗難清,給白白惹上殺人嫌疑。不過最不幸的是,日籍企業家原來竟在生前設下一“復仇基金”,遺囑訂明自己一旦被殺,可用基金僱請全世界頂尖殺手,去為自己復仇。其基金管理人遂在其死後招來這些殺手經理人共同集會,宣布誰若成功找出殺害日企業家的兇手,並殺之為企業家報仇便可得一憶美元酬金。曾志偉擔心自己會無辜成為報復目標,遂也設法混進會場。探聽消息,卻陰差陽錯,碰上來自大陸,看似單純懵懂,一心也要來賺取酬金,而身懷絕技的李連杰。曾遂利用其單純,意圖把他利用,玩弄於股掌之上。另一方面,警察任達華亦正緊盯追查此事,最後劇情峰回路轉,揭示任達華原來才是那個刺殺日籍企業家的替天行道的殺手之王“熾天使”,而他與曾志偉、李連杰兩人亦終被逼聯手,一起對付那股最可怕的復仇勢力──日籍企業家的奸險孫子及其手下。

  曾志偉、李連杰一笑一打,各司其職,可算計算準確。前者插科打諢,充份發揮其“無厘頭”風格的若干“搞野”對白,寫得不失啜核抵死。而當中加插他與梁詠琪的一段父女關係,也算設計得不落俗套。劇情安排後者是一見習律師,身邊有一出身良好的律師男友何寶生一直對之默默追求,但她偏偏要常為這個“古惑佬”父親善後“補鑊”,對父親十分不滿,多少以他為羞,當然父女間說穿了仍是口硬心軟,互相關心。編導卻借梁初獲執業資格後,男友父子為她舉行一場派對的戲份中,寫出不一樣的神采,若是依照尋常喜劇公式,曾志偉在參加派對這場戲中,大概總少不免要在“準親家”面前裝門面掩飾身份,胡吹大氣一番,以顧全女兒面子,但本片編導心思一轉,並沒作出這種處理,反而安排曾在眾人面前直承自己是“古惑佬”身份,一番誠摯表白態度卻非但沒讓女兒男友父親看不起,反而換來後者的一番欣賞。而梁亦隱然為此深受感動,婉拒了男友父親為其在大律師樓安排高薪厚職的邀請,以及男友的感情。整場戲篇幅不長,鋪排也許不足,但勝在言簡意賅,頗能快速見出簡明的戲劇效果。尤為特別是,劇本將那位“準親家”的父親設計得很開明與體貼大方,成為令人可喜的一個小角色。

  動作場面方面,影片中段有一場在升降機槽中的槍擊打鬥場面,我相信也是本地動作片中屬於相當罕見特別的。憑經驗知道,升降機槽可說是處處埋伏著多種潛伏危險的,更何況在這種境況下上演種種危險打鬥動作?

  最後要說,本片多少亦令筆者想起彭浩翔的“全職殺手”小說,及其由韋家輝、杜琪峰聯名執導的同名電影。後者給我的感覺,頗有點誇張失實成份,風格也頗見另類,反不如本片來得簡單俐落,非常直接地“目標為本”,且偶然不經意透出關於殺手的若干似虛還實,諧謔式的資料鋪排,亦具有豐富劇本的功能。

  總括來說,這至少是港產電影處在巔峰時代的其中一部值得一看,而又面面兼到,沒有犯上港片常見的堆砌誇張至失控毛病的合格作品。

   下附百度百科對本片的介紹賞析:

  《杀手之王》是李连杰进军好莱坞前拍摄的最后一部港产动作片,由曾与之合作过《精武英雄》的陈嘉上主导创作,故事主题仍然与“抗日”有关,背景却是今时之香港,李连杰饰演一个没有名气的善良杀手,却因一亿元奖金与“老混混”曾志伟一起卷进乾掉“杀手之王”的纷争。影片情节曲折,“杀手之王”的真面目,老人买凶刺杀日本财阀的真实原因,都能吊起观众胃口。毫无疑问,李连杰是本片的最大看点,此次他出演的尽管是杀手角色,却生性悭吝、爱占小便宜,与以往潇洒跳脱的英雄形象大相径庭。编导亦未刻意安排他的爱情戏,虽与女主角梁咏琪的感觉若有若无,但当人们看到二人相差过于悬殊的身高,却很难往暧昧方面联想。至于《杀手之王》的重头打戏,纵然未达到李连杰作品最高水准,却也别具特色、颇为养眼。该片导演及动作指导董玮(自幼与林正英、孟海、尊龙、惠天赐等师兄弟拜梨园名家粉菊花学戏,后来转做武师、演员,从影路数与成龙无二)将打戏处理得乾净利落,极少花哨套路,注重拳拳到肉的真实观感。而擅长表演武术套路的冠军李连杰同样适应这种“实战”打法,与对手的几场搏斗戏,充分展示其身手的敏捷和爆发力。——尽管《杀手之王》上映后反响平淡,但整体水准较之李连杰以前的《中南海保镖》和《精武英雄》等时装动作片并不逊色,喜欢动作片的朋友千万莫要错过。

2012年4月24日 星期二

小小說之十

  這一切對申屠季明來說,簡直完全聞所未聞。剎那間,他心中只產生了一個想法:“要是隨隨便便就可將幾百年的功力,灌注入一個人體內,如此一來,世人還何須練什麼武功?”


  誰知博士像已看透了他的想法:“但我要告訴你一個事實是,一個武功根底較弱的人,比起武功根底較強的人來說,承受能力是相對地低的。此所以,我才會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申屠季明無言了。現在,擺在他眼前,急切等待他作出的,已只有兩個選擇!

  七、

  2100年。地球聯盟第六首都科研特區。

  當王偉強、歐陽堅與申屠季明懷著生平最大的好奇與最忐忑的心情步出穿越器,踏足於偌大的穿越大堂之時,三個人都驚嘆於眼前所見的一切,幾乎疑心自己是置身於另一個星球上:巨大寬闊的四壁上密麻麻都是不知名的儀器與活動光幕,上面飛快地閃跳出不同的立體圖案、文字、數字和各色訊號燈。而最叫他們目瞪口呆的是,有一排十來個金屬製機械人正筆挺站立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前方,一塵不染的流線型身軀上所泛出的金屬流光晶亮瑰麗,彷如一具具經過細心打磨的雕塑藝術精品。不錯,這的確是科學與藝術的高度結晶,因為他們每個人不論身型、身高、臉上栩栩如生的五官特徵,以至身上的細微部件設計,細看之下竟然都是各各截然不同的。

  這時,它們居然正邁著整齊的步伐,一起緩緩地向他們步近。

  三個人下意識地嚇了一跳,剛後退了半步,卻聽不知從哪一個機械人口中發出了一個和諧悅耳的模擬人聲:“歡迎來到2100年!請你們不用怕,我們都是你們友善的迎賓大使:阿諾舒華狄卡比奧機械人。首先要向你們確定現在的日期時間地點,今天是2100年7月14日,時間是下午4時06分。這兒是地球聯盟第六首都科研特區穿越大樓的100樓大堂。以下是確認三位客人身份的程序……”

  話聲方歇,只見其中一具機械人伸出手指,按在自己胸膛上一個小小按鍵上,只聽叭達一聲,在他的金屬胸膛上立時裂開一道長不過半尺的狹槽,然後自狹槽中突然射出一道奇特亮光,亮光漸漸竟不可思議地幻化成王偉強、歐陽堅與申屠季明三人的一比一的立體影象,接著三條影象突又飛快轉動不休,輪流一一投射到真實中的三人身上,彷彿在進行一場影象與真人的配對辨認程序,結果不到兩秒工夫,三人的影象終於各自鎖定在相符的真身上,這才徐徐隱沒。

  機械人道:“確認程序完成。王偉強先生,歐陽堅先生,申屠季明先生,歡迎你們。以下要請你們到檢疫室,進行必要的檢疫手續。”

  “檢疫?”歐陽堅一怔,有點氣結:“難道你們還怕我們身上帶著傳染病菌病毒麼?”

  機械人道:“對不起,這是每一位穿越回來的旅客都必要接受的例行程序。”

  機械人說著,把他們帶到了檢疫室。在那裏,他們被安置在床上,接受了好幾名渾身都裹在密不透風的連頭套的防疫服裝中的醫護工作人員為他們進行的一系列檢疫措施。


  等醫護人員都退去後,機械人又進來“禮貌地”說:“三位先生,是想先休息片刻,還是進食一點東西?”

  申屠季明率先搖頭:“都不!請問,我們能否先跟橫山小姐見見面?”

  “橫山小姐?請問你指的是科研所穿越研究部的橫山秀雪副主任麼?”

  “是的。”

  ”好的,請稍等。”

  機械人說著,又按了身上一個小按鍵。這次不到片刻,只見他肚腹上有一片活門輕輕趟開了,裏面現出一個小小熒光屏,屏上晶光閃了閃,逐漸閃漾出一幅真人影象……

  影象中的背景也不知是一個會議室還是辦公室,而在當中出現的,卻是一個女孩子──一個讓人一見難忘的女孩子的面龐。

  申屠季明一眼看到這女孩子的面龐,呼吸陡然完全中止,一剎那間,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了!

  ──這……這不就是……秀雪師妹麼?

  有好半天,他還疑心自己是在做夢。等到他定睛再看清楚時,卻見眼前屏幕中的這個秀雪師妹雖然無論在打扮上、髮型上都與自己一向熟悉的那秀雪師妹有著很大的不同,然而他敢斷然肯定,兩者絕對是同一個人!

  當下,他如失去自制地撲上前去,湊近熒光屏,大喊:“秀雪師妹……”

  熒光屏上的女孩似乎吃了一驚,但很快回復了端莊鎮定,還不忘以其嘴角的美麗線條劃出一副溫柔有禮的微笑:“什麼師妹?申屠先生,我想你也許是認錯人了吧?”

  申屠季明頑固地搖頭,澀聲地:“不,我絕不會認錯,你明明就是她……”

  女孩苦笑一下:“申屠先生,據說你原本是生存於明代成化年間的人,很可惜,我叫橫山秀雪,是生存於廿二世紀的人,所以我絕對相信,我們雙方在這之前絕對不可能遇見過對方!”


2012年4月19日 星期四

小小說之九

  高博士咳嗽兩聲,苦笑:“我看,我還是盡快說回正題吧。”目光投向王偉強和歐陽堅:“你們大概早已把時空殖民的試驗計劃都告訴他了,是嗎?”


  歐陽堅點點頭。

  高博士又問:“那野川博士的事呢?”

  歐陽堅一皺眉,突然目光一亮:“慢著,冥嶽派的人難道就是這傢伙帶回來的?他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高博士沉思半晌,才喘著氣道:“一定是他們正在著力發展的‘晶片改造人’計劃……”

  “晶片改造人?”歐陽堅與王偉強同時深吸了口氣。

  “晶片改造人計劃本來就是地球聯盟在2099年早已立法通過禁止的邪惡計劃,主要內容就是在向古代殖民的同時,將一批古代人俘虜征服,在他們大腦內植入晶片,進行全面的奴化控制政策,以驅使這些經改造後的奴隸去為未來殖民者服役,完成各種最卑賤下等的工作……”

  原來當年跟高博士一起穿越到古代世界的,還另有一個野川博士,此人正是此一計劃暗中的狂熱支持者。在逗留古代的日子裏,高博士逐漸發現了野川正在秘密進行這一項極不人道的計劃試驗,於是憤而直斥其非,並威脅要向未來地球聯盟政府告發,怎知反而惹起野川及其手下齊動殺機,欲將之殺人滅口!高博士吉人天相,得機在先,深恐此地不宜久留,萬般無奈之下才只有臨時把申屠季明母子撇下,偷取穿越器潛逃回2100年……

  只可惜當他回到2100年,欲向政府告發此事時,地球聯盟內部正好發生了一場驚天政變,讓當政者也根本自顧不暇,甚至面臨沒頂危機,哪裏還有餘力去多理會這事?好不容易等到局勢稍為穩定下來,已是四年後的事。

  政府當局接獲博士申訴後,連忙派遣一個執法調查團,隨同高博士一起再次穿越回來,準備將野川等一干人繩之於法。結果居然便足足花耗了十多年的時間,陷入一方追捕,一方四處潛逃,曠日持久的僵持境況之中,直至後來,博士等人再次重遇王偉強,後者為了報恩,乃主動幫忙成為他們的嚮導、助手。

 然而讓他們都意料不到的是,其時江湖上有不少幫會門派中的好武之人,赫然早已被野川等人成功收編改造成“晶片殺奴”──他們後來甚至更陸續探聽到,野川等人已成功地以未來的超新科技摻合於古代種種難以解釋的,超乎人體潛能極限的武學修練秘奧中,從而創設出一個劃時代的嶄新武學體系,名之為“科武流”,並藉此大作招徠,四處誘騙武林人士紛紛加入,自甘被植入晶片,成為其實驗品,隱隱然發展成當時武林中的一股巨大新興勢力。他們私下推測,野川等人這樣做的目的,只有兩個:一是要設法成為古代世界中的統治王者,二是組織一支龐大恐怖暴力力量,以找機會回到2100年有所圖謀。

  於是,對於野川等人的所作所為,不管是為了正義,為了人類的未來,他們自然是絕對不能夠容忍的。遺憾的是,在與野川等人一手打造出來的“科武流”“晶片殺奴”發生過好幾次遭遇戰之後,他們終於悲哀地發現,自己所能掌握的武力根本已難以與對方匹敵,執法調查團中的大部份成員已先後在戰鬥中壯烈犧牲,不但如此,餘下成員更甚至已日漸面臨生存上的威脅。

  終於在若干年後一場慘烈戰鬥中,博士等執法調查團成員全軍覆沒,就連高博士自己也身受重傷,在危急之際,高博士無奈只好再次選擇逃之夭夭,而這次為免凌霄派眾弟子成為野川等人日後屠戮報復對象,遂把他們也一起帶上了穿梭器,包括當時還未知道自己身世的申屠季明。

  但在危急的逃亡過程中,穿梭器因受敵人追擊破壞,竟發生了某種故障,致使他們一行都被意外地滯留在2000年。經過高博士在兩年間的苦心研究修復,穿梭器才終被修復完工,然而此際,博士身體上的新傷舊病,已一起併發出來,讓他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申屠季明至此才終於明白了一切真象。高博士當年之所以拋下自己母子,原來真的另有一番苦衷。不過饒是如此,他畢竟還是有些接受不來。他的腦中,因為一下子接收了太多超出其想像範圍的新訊息,如今早已顯得一片混亂,混亂得幾乎成了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但聽高博士呼吸起了一陣急劇抽搐,同時,只見他身子在床上猛烈痙攣。

  “博士,你怎麼了?”王偉強、歐陽堅說著,關心撲前。

  只見高博士面如金紙,顯然已將油盡燈枯。

  歐陽堅急道:“月光寶盒……波羅波羅蜜!如果你還有話未說完,我可以立即帶你上穿梭器,一年前也好,兩年前也好,總之是盡快把你送回去,好嗎……”

  卻見博士虛弱地搖搖手:“求求你……別弄了。就讓我真正離開這個世界吧……”忽然兩眼一睜,牢牢盯視著申屠季明,那神情凝重得有如在交托後事:“季明!爸爸實在對不起你和你母親,更加對不起那些被殘酷改造成殺奴的,跟你們原本活在同一時代的人類……若非我把野川這些魔鬼引到古代來,又怎會發生這場難以想像的災劫?今日我也算得是自食其果……”

  歐陽堅大力搖頭:“博士,你怎可這樣自責?”

  高博士跟著也搖頭:“世界上不管是任何人做錯了事,都應該承受罪責的。”說著若帶深意地又掠了申屠季明一眼。

  剎那間,後者但感心頭驀然沒來由地一凜:“他這是在有意語帶相關,責備我這些年在黑道上的所作所為嗎?”

  卻見高博士眼神倏又一陣閃動:“這個彌天大錯,憑我一己之力,恐怕已是無法補救的了。唯今之計,我只能將這個責任交付給你,季明,你可願意乃念你我之間這一點點父子之情,替我肩負起這個拯救同胞,拯救蒼生的神聖重任?”

  申屠季明聞言一呆,有好一晌真不知自己應該覺得好笑,還是憤怒:“什麼?請問我幾時變成保衛地球的超人英雄了?告訴你,我只是一個犯案纍纍,殺人不眨眼,老早已冺沒良知的罪犯而已!”

  高博士不等他說完,已又再搖頭:“請求你不要再說這種負氣話了!我是你如假包換的生身之父,你身上流淌著我和你母親的血液,遺傳著我們的因子,因此我絕對相信你的本性無論如何總不會太壞,這是遺傳科學!”喘息著:“我知道你之所以淪落至此,一切都只不過是為了一個情字,我說得對嗎?”

  刷地一下,申屠季明的臉色變得慘白異常,如受重擊。二十多年來那份執迷入心的愛、痴、怨、嗔、思念、迷惑、痛苦,都隨著這一刻,彷彿剛遭受到一顆炸彈狂炸,給炸得一下子四散迸濺開來,炸得血肉模糊,炸得魂飛魄散。然而炸開的每一寸碎片上,都牢牢銘刻著那一副美麗聖潔的容貌,那一抹孤寂淒涼的幻影……

  對他而言,那甚至是死亡與毀滅也不能中止的記憶。一切只因為,無論如何上天入地,他知道自己已是永遠無法再得到她了……

  ──慢著,如果有了時空穿梭器的幫助……想到這裏,他心頭就止不住起了一陣強烈抽搐與興奮。

  高博士默然看著他的反應在短短十秒之間反覆變化,也不禁有一陣巨大感慨:“我一生負情,想不到遠隔時空生下的這個孩子,竟是一個如此痴情重情的漢子……難道他竟是一古腦兒秉承了母親古代女子身上的這種特質?”

  高博士一直深信,時代的愈益進化,只會加深稀薄人的感情本質,加快麻木人的感情感官。

  好久好久,申屠季明猶如入魔似地,只見眼前垂死、衰老的高博士竟漸漸又矇矇矓矓地幻化成秀雪師妹的形像。

  她星眸如夢,面上正帶著溫柔淒婉的神情,如泣如訴般輕輕向他道:“答應你父親吧……這是你唯一能贖回所作下一切罪愆的方法。錯過了這機會,說不定你必將會深深後悔一輩子!知道嗎?時光即使能倒流一千次一萬次,也永遠改變不了秀雪的心──秀雪一心所傾慕景仰的,只會是那種光明正大,為天下蒼生謀福祉,救民於水火的真英雄……”

  申屠季明的心逐漸被溶化了,眼睛也逐漸模糊了。

  ──秀雪師妹,我終於明白了……原來十多年來我的所作所為,無非都是在跟自己賭氣,跟你賭氣──一切只因為我總得不到你的愛!如今我才知道自己錯了,而且是錯得那麼厲害!因為我越是刻意作踐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冷血魔鬼,只會跟你離得越來越遠!師妹,請你放心吧,總有一天,我會讓自己成為你心目中的那種真正英雄,然後再設法回來與你相會!我會讓你從此對我徹底改觀!

  “博士……爸……告訴我,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這一聲“爸”,聽在博士耳中,有如奇蹟。博士又喘了幾口氣,足足用了半分鐘才能平復心情,斷續道:“你終於肯答應了麼?我真的高興得很……那麼接下來就請你務必要認真聽清楚一點了,我心目中的計劃,便是讓歐陽堅以穿梭器把你和你師父、大師兄一起送到2100年,好讓你在那兒接受一番未來科技的研發配合,希望藉此能將你本來就已練得十分驚人的武功,再提升出十倍的額外效能,以有足夠能力對付那些‘晶片殺奴’!”

  申屠季明怔了一怔:“照你這麼說法,我若答應了你,豈不是也跟那些晶片殺奴沒有分別了?你們不是也打算在我大腦中植入那些晶片,讓我也成為行屍走肉吧?”

 博士斷然地:“當然不是那回事!放心,其實我早已把部份計劃預先都安排好了,到時你會先行接見我那位最為得力的女學生,你聽著,她的名字恰好也叫秀雪,不過她是日裔人,全名是橫山秀雪。”稍頓:“不妨再告訴你吧,在2100年,我們已成功掌握了製造複製人的技術,我們的計劃是,先設法把你複製出十個替身,然後再利用你師門的古法,將十個複製人的功力同時灌注到你身上……”

  申屠季聞言不禁駭然:“那豈不是說,假設我本身只具有三十年功力,如此便可陡然增加十倍?成為……三百年?”

  高博士苦笑一下:“理論上是這樣,只不過人體潛能畢竟有限,我們實在不知道那極限到底能承受多少年的功力?不然我們計劃中的複製人數目就不只是十個,而是一百個了!你想想,一個人若身負三千年的功力,豈非已到達了傳說中的神人境界?”


2012年4月16日 星期一

小小說之八

  那狀況大概只可以兩個字形容:見鬼!


  畢竟,門外的來自未來的一方是比較有心理準備的,所以首先鎮定下來。

  歐陽堅照例企圖表現自己的“幽默”,上下端詳著年輕的自己一會,強自一笑:“原來年輕時候的自己還長得挺帥的……嗯,你好啊,自己!啊,小心你手上的槍,你若不小心殺死了未來的自己,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

  年輕歐陽堅呆了半天,才能回應道:“為……為了證明你真的是……是來自未來的我,能不能請你說說……我身上的一個最大特徵?”

  未來的歐陽堅想了想,忽然輕嘆口氣:“我們身上最大的特徵,只有一個。那就是口氣奇臭……”說著張嘴向對方一湊:“你要不要試試聞聞?”

  年輕歐陽堅忙掩鼻退開數尺,那模樣簡直又滑稽又尷尬。

  未來歐陽堅見狀呵呵一笑,這才有空回顧另一邊的兩個王偉強,但見他們正如鬥雞一般呆呆盯望著對方。他不禁又湊前捉狹道:“要不要找機會跟自己較量一下,看到底拳怕少壯還是薑是老的辣?”

  兩個王偉強根本都沒反應過來,這時張陂陀忍不住打岔道:“鬧夠了吧?你是不是已忘記了我們此來的目的,和我們的這位主角?”說著眼角向申屠季明一瞟。

  歐陽堅頓時一拍額角:“噢!對不起!”急忙向申屠季明一招手,率先趨近床前的高世賢。

  “高博士,你怎麼了?嗯,希望我沒有來得太晚……時間久遠,我早已忘卻了你正式死亡的時間,希望還趕得及吧……”

  但見高博士苦笑一下,居然似乎受了他的感染,還能在這關頭也來學學他的俏皮搞笑本色:“不要緊,若時間不夠不妨再來一遍唄,就像周星馳的電影‘月光寶盒’那樣……”

  歐陽堅聞言很想笑笑,但瞧見博士如今的模樣,又實在有點笑不出來,轉頭望望申屠季明:“好了,以下的時間就交給你們。你們好好珍惜時間。”

  高博士卻搖搖頭,又笑了:“你不知道,自從有了時空穿越的技術,人類對時間的觀念可說已是大大刷新了!因為時間,已經不再是一條只呈單一方向的直線,或者可以換個說法是,人類已經成功征服了時間的規限!甚至可以真正體會到人類自有史以來,所一直孜孜追求而不得的長生不死境界!”

  所有人都有點聽不明白。

  高博士隨即淡淡解釋:“只要某個人能準確掌握自己的死亡時刻,而在這時刻到臨之前及早親自駕駛穿梭器回到過去,又或者囑托一位可信任的親人在自己死後駕駛穿梭器把自己載回過去,那豈不是就等於可以長生不老地活著?”

  眾人聞言不禁都詫然呆了。大家確實都不曾想像過這個問題。

  申屠季明呆了好半晌才終於發話了:“那你自己,是準備使用這方法,把自己變成長生不死的僵屍麼?”

  聽到“僵屍”兩字,博士不禁微微一怔,深深沉默了下去。他想起了,以往有不少文學家,影視創作人,都曾就著僵屍的幻想題材,發揮過這同一樣的主題思想:人類一朝真正實現了長生不死的夢想,也許可能只是一場更大的悲劇與不幸──永遠輪迴在時間中而不得超脫……

  他怔然看著申屠季明,再次苦笑了:“這個比喻雖然有趣,但並不貼切。因為傳說中的僵屍,雖然能一直保持長生不死之身,但無論如何,畢竟還是擺脫不了時間的線性規律……”

  申屠季明想了想,忽道:“那如果我設法回到你未把我生下之前,就先把你殺了,我是否就會自動消失、死亡,像電影‘回到未來’、‘未來戰士’那樣?”

  博士聞言殊不介懷,反倒欣慰一笑:“好,好,證明這些年來,你真的很會上進,居然吸收了這許多現代科學知識!那是有名的‘祖父悖論’。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悖論現在已被實驗破解了,經過我們這麼多年的實驗結果,我們終於證實了‘平行宇宙’的理論是正確的,那就是無論你回到過去幹出一些什麼干擾歷史的事情,都是不會對歷史帶來任何影響的,那是因為,你所能回去置身的只不過是另一個平行宇宙而已,那也就是說,你在那過去中所作出的一切作為,所能干擾的不過只限於那多出來的一個平行宇宙中的事罷了。正如黑洞理論中存在所謂一個‘事界’的概念,任何事情若不能超越出這事界,是永遠無法在宇宙中留下存在痕跡的……”

  博士所說的這種種,對於場中各人的知識水平來說,確然是未免顯得太複雜了一點。因此博士撐著一口氣說完這些,再看看各人面上茫然神情,自己也不禁有些失笑,終於只能搖搖頭:“算了算了,我看大家現在也不必花太多無謂心神去想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了。”忽定睛凝望著申屠季明:“季明,無論你打算認不認回我這個父親也好,在我離世之前,我想我也是有必要有責任向你清楚解釋一下當年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的……你知道嗎?雖然我很清楚時空穿越技術可為人類帶來永生不死的效果,但我可從來沒想到過使用這種技術來讓自己保持永生,成為你口中的那種僵屍,那是因為……”說著說著,眼神變得異常黯淡:“因為我早已生無可戀,對我來說,永生不死,只會為我帶來無窮無盡的痛苦……”

  申屠季明聞言又自一呆,禁不住一陣心弦抖震:“究竟有什麼事情會讓他這麼痛苦?莫非是……?”


2012年4月14日 星期六

小小說之七

  申屠季明嘆氣:“你少跟我來上那麼多廢話,好麼?”


  “行!”歐陽堅當即爽快地:“那麼只一句話,去,還是不去?”

  申屠季明還未回答,猛聽王偉強疾聲道:“去,當然要去!”

  申屠季明木然道:“但在這師門蒙難的當兒,試問弟子又怎能捨棄師父你老人家和大師兄而去?”

  只見王偉強緩緩搖頭,聲調突轉蒼涼萬分:“你毋需顧念為師與你師兄的安危了,因為……為師已經決定帶同陂陀跟你一起回去!”

  申屠季明聞言一怔。

  歐陽堅卻輕鬆一笑:“好,大家都去最好!回去見見這位影響大家命運至深,過世多年的故人,豈非比每年清明掃墓更有意思得多?”

  然而,沒有人欣賞他這似是故作幽默的一句俏皮話。

  六、

  又是陰沉的黑夜。

  一座佈置簡陋,面積不過二十平方的郊區小村屋內,正彌漫著一股死亡氣息。

  屋子小廳的角落裏擺放著一張柚木單人床,死亡氣息正是從躺在床上的人身上所發出──一個本應不屬於這時代的老人。

  正站在床前的,是兩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一個身形瘦削,仙風道骨,渾身上下似透出一股與這時代格格不入的古典樸拙之氣,竟彷彿是一頭被人刻意人工培育出來供研究用途的古生物,如一條侏羅紀時代的恐龍;另一人雖略呈矮胖,但看來也十分剛強健朗,其眼神同樣地也在表面的平和親厚之中隱隱透出若有若無的一股銳氣。

  床上老人濃濁的呼吸了一下,正以一種瀕死般的虛弱語氣道:“歐陽,你已把我教給你的種種操控穿梭器的法門都記住了嗎?”

  矮胖中年人聞言點點頭,略顯激動地:“你放心,我都一一記住了。博士,你還有別的什麼吩咐沒有?”

  床上老人苦笑一下:“千萬不要說得那麼嚴重,歐陽,不要忘記你跟王老弟都是我在這兩次穿越旅程中所認識的最要好的朋友……”

  矮胖中年人歐陽堅與王偉強木然相視一眼,又同時望向床上老人,那眼神彷彿在回答:我們都從不後悔認識博士你這位來自異空的朋友。

  牆頭上掛著一方小月曆,上面標示出的年份正是:2002。

  就在此時,門鈴響了。

  歐陽堅與王偉強同時一凜,七上八落地心忖:“是誰?這時候,到底來的會是誰?”

  卻見床上的高博士皺眉稍想半晌,忽地兩眼放亮,帶點興奮地:“快開門,若我猜想得不錯,來的也許正是你們自己……”

  這句話驟聽起來委實有點讓人莫明其妙,全然摸不著頭腦,大部份人包括當時的歐陽堅與王偉強在內只怕很自然地還會疑心是高博士在病重垂危之下的一番胡言亂語。

  但二人此時已無暇去追究這些。

  歐陽堅急忙掏出佩槍在手,王偉強則把氣勁灌注全身,兩人同時一步趨近門邊。

  歐陽堅率先湊眼往門上的防盜眼張去。

  一看之下,他的面色就赫然完全變了──因為,他果然在防盜眼中看見,站在門外的赫然正是他自己──一個雖然已比自己蒼老了十多年,但面貌輪廓依稀仍可辨出是與自己如出一轍的人!而就在這個比自己老了十多年的“自己”身後,還站著好幾個人──其中一個,也依稀活像是十多年後的王偉強的面貌輪廓!

  一剎那之間,他還未能弄清楚這是什麼回事,整個人呆在當場。

  然,床上的高博士從他面上的特異神情早已如心有靈犀──也許亦可說成是迴光返照──般地判斷出一切,正正符合了自己先前所判斷的一切。

  高博士忽然緩緩道:“如果我推想不差的話,來的很可能便正正是你們的自己,不過卻都是來自十多年後的自己,對嗎?你們根本不用驚訝,因為這一切只不過表示歐陽在日後的確已完全掌握了駕駛時空穿梭器的技術,同時也遵守了剛剛答應了我的諾言,把我那從未敢相認的兒子帶回來跟我相認……歐陽,請你就開門讓他們進來吧。”

  歐陽堅馬上打開了門。

  門內門外的雙方霎時都打了個照面,雙方霎時都目瞪口呆,幾乎完全接受不了眼前所見的這一切。




2012年4月11日 星期三

小小說之六

  就在這時,突見張陂陀面色一沉,沉聲道:“有人!”


  申屠季明聞聲一凜,忙也凝神側耳一聽,頓時果然察覺到,有一陣輕微腳步聲約自五十米外傳來──憑此足可判斷得出,來人若非敵人,必然心事甚為沉重。剎那間,他既感慚愧,亦感佩服,以屋內三人都身負如此武功,到頭來首先察覺有人趨近的還是大師兄──雖然他與師父此刻都正處在一種心靈極度震撼的境況之中……

  話聲才落,一陣手機鈴聲突如午夜凶鈴,震撼了屋中三個人的中樞神經。

  屋中三個人之中,只有申屠季明與張陂陀是配備手機的──王偉強雖然已生活於現代多年,仍一直是抗拒現代科技的。

  申屠季明很快意識到,鈴聲不是屬於自己手機的,於是冷冷望向張陂陀。

  張陂陀急忙拿出手機,按鍵接聽:“喂?是你?”

  手機中傳來歐陽警司不溫不火的語音:“不錯是我,我已來了。你們沒事嗎?”

  張陂陀輕輕咽了口唾沫:“沒事……”

  申屠季明與王偉強不由都怔然注視著他。王偉強忍不住問:“是誰?”

  張陂陀有一刻似想回答,但最終選擇不回答,因為此時手機中已傳來歐陽警司的下一句:“告訴我,你已把一切真相都抖出來了麼?”

  張陂陀回答道:“都遵照你的指示說了!”

  跟鐵皮廢屋已只剩二十米不到距離的歐陽警司對著手機平靜地:“很好!”忽然想了想,笑了笑:“算了,以你師父和師兄的功力,想必早已能聽清楚了我們的談話。你乾脆按下手機揚聲器,讓我跟他們先說幾句話吧。”

  歐陽的推測完全沒錯。只見王偉強與申屠季明相視一眼。

  張陂陀依言按下手機揚聲器,手機中傳來的歐陽語聲登時被放大了出來:“王老前輩你好。我是歐陽堅警司。”

  王偉強慣性地向手機抱了抱拳:“參見歐陽大人!”

  電話中的歐陽微微一笑:“不必客氣。”語調略沉:“殺手明,我猜想你到這一刻還未必能接受這個事實的,是嗎?”

  申屠季明沉默了,因為他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本來也不願相信,不能接受這事實的,然而十多年以來自己所經歷的一切早已是夠荒謬夠不可思議的了──一下子由原來生存的古代世界,居然可以被帶到樣樣新奇古怪,令人目迷五光十色,如痴如醉於種種聲色犬馬,卻讓人又愛又恨的2017年。

  歐陽堅只好自顧接續說下去──但他接下來所說出的話簡直讓在場三人都為之瞠目結舌:“你若還不能接受這一切的話,不妨又試試接受我的建議,我可以有方法帶你去親自見見你這個有點不負責任的爸爸……父親的!嗯,根據我從前看過很多古裝影視劇的經驗,在你們原來生活那年代,是稱呼父親為爹的吧?反正,這也是你爹臨終前鄭重囑托我的一件事,他很希望能當面向你解釋一切。”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申屠季明首先激動地道:“高博士不是明明已經死了麼?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死了!”

  歐陽堅一笑:“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未來世界的穿越科技所能締造的一切奇蹟,又豈是你我所能想像的?……嗯,我現在已快來到門口了,請問我可以先進來再說嗎?你可不要出其不意便一掌打死我。要知道我只是一個沒練過功夫的現代人。”

  申屠季明一聲不響,一步掠至門前,把門打開,向外張望。

  只見身穿便服,一直拿著手機的歐陽堅早已出現在數米外的空地上。

  一個是黑社會頭目,一個是警察高層領導,雙方甫一見面,頓時有如貓與狗狹路相逢,氣氛不可謂不尷尬。

  申屠季明兩道如冰如刀的目光,始終停注在對方臉上,多年以來,雖然他一直成為警察最頭痛的敵人,但歐陽堅一直都與他保持著某種曖昧的關係。他知道那都是源於歐陽堅與高博士之間有著一段特殊的友情關係的緣故。然而由於身份上的對立,他從來都刻意地跟對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可如今,雙方卻終於在這樣一種尷尬時刻,尷尬境地下碰頭了……

  “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為什麼要等到這刻才告訴我?”

  歐陽堅勉強一抿嘴角,當作笑了笑:“很簡單,因為冥嶽派的傢伙已殺到來了!我和你爹,都很擔心你,很想讓你立即離開這個世界……不,我的意思只是,離開這個2017年的世界。”

  申屠季明不等他說完,猛地衝前一手揪住他衣襟,吼叫般道:“現在,回答我另一個問題!你剛才說要帶我去見那死去的……死去的高博士,那究竟是什麼回事?”

  歐陽堅被這個有如瘋獸般的殺人者驟然攫住,心下不無怵然,但他仍勉力保持住鎮定──甚至是淡然的神情,低頭看著對方的手,苦笑:“你這樣子嚇唬我,我會害怕的,我一害怕就會語無倫次的……”

  申屠季明聞言立刻放開手。

  歐陽堅這才整理一下被弄亂了的衣襟,鬆一口氣悠然道:“很好,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那是因為你爹,也就是高博士,臨死之前留給我一副時光穿梭器,並囑咐我說,假使有一天當你得知自己身世秘密之後,便可載你回到他死前的那些年,跟他見一見面……嗯,不知道我這樣說,你會聽得明白麼?”

  所有人都呆怔住了。不錯,有了這法寶,就算回到幾千幾百年前跟任何古人溝通見面,都絕非什麼奇事,更何況只是一個已死了十多年的人?

  申屠季明已在現代活了這麼多年,當然能聽得明白:“可是……我為什麼一定要去見他?難道就因為他是我的……”

  “親情,血濃於水的親情嘛。”歐陽堅輕咳一聲,輕笑:“雖然,我很明白你的心境,因為一直以來,你對你爹根本就不見得會有什麼太深厚的感情,甚至也許根本就不想認回他,像這種事情,我在電視劇看得很多很多了,但話說回來,老爹始終是老爹,畢竟還是要聽聽他當年到底有些什麼苦衷,才把你們母子拋下的嘛……”


2012年4月9日 星期一

海容──小學生殺人事件



  TVB周日深夜(即周一凌晨)重播的這套兩年前的日劇,真的可以令人聯想起很多東西。

  首先,像去年在無線播出,被捧成“神劇”的“天與地”,據說就因觸及人食人的劇情,引來部份觀眾的抗拒反感。對此,可以想像,如果有日TVB也拍出一部以兒童殺人為題材的劇集,所面對的輿論壓力一定更大。想深一層,自可體諒TVB編劇製作諸公在開發題材上的一定難處。然而話說回來,作為稱職的創作人,有時是需要具備一份帶領觀眾口味,敢於挑戰諸多不必要投訴壓力的魄力與勇氣的──“天與地”的幕後製作人就是一個十分好的例子。

  兒童殺人,我相信不管在香港或世上每個城市、國家,雖然畢竟屬於十分罕見,但卻一定也曾有過不少這種真實中的案例。所以,我們實在怎能像鴕鳥那般,不問青紅皂白,只要稍一觸碰及這種題材,便立即害怕得這樣那樣,怕會被說成是鼓吹這種犯罪風氣?不過無論如何,若然在真實中發生這種案例,我想不論在哪一個社會中都難免必將會引來一番輿論上的譁然震撼的。受眾對於任何選擇以此為題材的影視製作者,所最應著眼者,只能是他們所透過作品表達出的到底是否一種正確認真的取向和態度。就如本劇,或更早前也一度成話題作的另一日劇“十四歲媽媽”──難道我們就可盲目批評後者是鼓吹未成年少年少女未婚成孕的風氣嗎?

  其次,本劇雖然選擇了這樣一個震撼性題材,但十分顯然地,我們可以看出製作人是採取了一種很誠摯、用心,也很正路和負責任的態度去處理,甚至是以一種近於“婆媽劇”形式去有點婆媽地細細描述出整件案件發生後,對於行兇與受害者兩方面的父母、家人生活上、情感上所帶來的巨大影響。種種生活化而貼近人情的平實描寫筆觸,我認為正是它的最大特色優點。

  另一方面,編劇亦很能發揮出創作電視劇的“拖”字懸念要訣──執筆時,筆者雖已看了六集,編劇對於整件案情來龍去脈仍然遮遮掩掩,欲語還休,不肯一語道破,其目的當然是要吸引觀眾一直追看下去的意欲。當然,我知道最後說穿了其實也不會有什麼石破天驚式的驚人秘密在內,因為已簡略看過其後的劇集內容介紹。這”拖”字訣,其實也很有學問,一旦拖得過長過久,就很可能會讓觀眾感到厭煩不耐,如”迷”等美劇便是一例。

  此劇在內地台灣的譯名據說是“愛與寬恕”,至此我實在還不知道作為被害者的父母角色,到最後會否選擇原諒了那位殺人兇手小學生與其父母──想到這兒我真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真實發生在香港,轟動一時的寶馬山雙屍案案中死者的父母(邱禮濤導演的“等候董建華發落”一片便是以此為題)──因為我記得,當年這對外籍人士的死者父母在十多年後居然是曾向法官寫信,為那位殺害過他們子女,仍在獄中服刑的兇手被告求過情的。這對外籍人士父母所表達出的偉大胸襟,可說真真正正實踐了愛與寬恕這四字,至今猶令筆者衷心佩服與感動。

  然而,由此又多想到一點政治性的題外話,我卻又不免有點憤慨。憤慨的是,本劇的日本製作人,在創作時所呈現出的一番偉大人道精神的關懷胸襟(如那位家庭裁判所女調查官,在調查事件中就一直對那位行兇少年付出很大的關懷與耐性,也很能顧及雙方家屬感受)為何卻一直沒呈現在現實中日本政界右翼份子的心中?--像那位近日惹出軒然大波的名古屋市長。為何如此多年以來,他們卻一直不敢正視當年日本侵華戰爭中所作出種種殘酷暴行,包括南京大屠殺,以及慰安婦的問題,至今還刻意糾纏在當年被殺人數究竟是否真有那麼多,又或被殺者是否都屬無辜平民的種種問題上造文章?透過本劇表現出的中心思想,筆者實在不免會想到,日本人到底是否也有點諷刺地表現出了一點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的表裏不一的偽善態度?小學生殺人,雖然情有一定可原,但畢竟難逃罪責,但請問當年殘酷殺人的日本軍人可曾真正負過罪責沒有?作為炎黃子孫的中國人,難道我們又能那麼“海容”地原諒這些令人髮指的暴行嗎?那些日本右翼政客們,可曾又有半分真正顧及過中國受害人們與他們家屬的感受?

  最後附帶一提,忽然真的很想稍稍表揚一下TVB的幕後配音人員,從前逢看這些外地劇集,自己是慣於收聽原聲對白聲道的,但近來反而寧願多聽一下粵語配音聲道。因為開始發覺,這些配音聲道不論在對白的傳神轉譯上,還是配音員的情感演繹上,都掌握得很好。配音工作,歷來是本地傳媒中比較受冷落忽視的一環,但其實這些配音人員默默在背後負出的貢獻,真的相當值得尊敬。

2012年4月7日 星期六

小小說之五

  
  陰沉的,不知已被主人遺棄了多少年的鐵皮舊屋子裏,匿藏著三個陰沉的人。


  申屠季明身上傷處已裹上了一層乾淨紗布,正用陰沉的目光掃視著屋子裏的一切。除了四周厚厚的塵埃與鏽跡,一地的垃圾,以及幾件破朽得不成形的傢具之外,屋子裏什麼也沒有。當然,還有數不清的藏在暗處的老鼠、昆蟲。這三個男人如今的境況,大抵也比牠們好不到哪裏去。

  突然,他暴怒地開口:“這就是我們最後應得的一切結果嗎?凌霄派屢經艱苦,掙扎生存到了2017年,終於也要就此毀滅了嗎?”

  老人只幽幽嘆了口氣:“你打算怎樣?”

  申屠季明想也不想:“當然是報仇!”

  老人無言半晌,終於苦笑搖頭:“季明,你這一生,已載滿了太多仇恨……你有沒有想過,是否一定要為仇恨而活?”

  聞聽這話,申屠季明嘴角上立刻漾起了一絲獰厲冷笑:“師父,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冥嶽派欠下我們數十條人命的血債,難道可以就這樣算了嗎?”聲音突又加重了十倍狠戾:“那是人命來的!人命啊!”

  一呆之後,老人幾番欲言又止,好一會結果還是選擇了沉默。沒有人知道,在他的心海中正翻捲起了一片怒濤,思想經歷著一場巨大的掙扎。

  一旁的張陂陀早看不過眼,沉叱:“放恣!你敢用這種態度跟師父說話?”

  申屠季明一瞪眼:“怎麼樣?你是不是打算端出候任掌門師兄的架子來壓我?”

  “夠了!”老人突然大聲吼道:季明!為師知道你直到如今還是心中不服,不服為師為何沒把掌門之位傳你,是嗎?“

  申屠季明呆了片刻,隨即冷笑道:“是又怎樣?不管怎麼樣,我都絕不認為自己的武功,能力比大師兄為差!”

  張陂陀面色一變:“好啊,那你是不是還要跟我比上一比?”說著一掌劈碎了身旁一個廢鐵架。

  申屠季明不為所動,淡然地:“要比的話,我隨時奉陪。”

  隨著這話,空氣中疾地湧起了兩股剛猛無儔的凜冽氣勁,在相互衝擊,角力。

  老人見狀,不由放聲大笑起來:“好好,你們都不愧是我派的好弟子,在強敵剛剛登門之際,竟然急不及待便要同室操戈,自相殘殺起來!實在好得很哪!”

  張陂陀一愕,忿忿地:“師父你在說什麼話?你明明看到,是他挑釁我在先的。”

  “算了!”老人不耐地:“是誰先挑釁誰也好,反正為師實在不想在這時候看著你們同門相殘!”

  “是嗎?”張陂陀的嘴角驀地閃起了一絲罕見的冷笑,漸漸整張臉的神情也變得異常陰冷起來:“依我看,師父真實的想法並不是這樣吧?”

  老人一怔:“陂陀,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這時的張陂陀在老人眼中赫然已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只聽他已笑得越來越冷:“師父,事到如今,你也不妨說句老實話吧,你一心護著這傢伙,還不是因為他是高博士親生兒子的緣故?”

  這句話的每個字,登時猶如一記記焦雷,同時炸響在老人與申屠季明的耳膜與心靈中。

  申屠季明不時還聽不明白,茫然向張陂陀咆哮:“你說什麼?你說誰是高博士的兒子?”

  張陂陀卻似已不打算跟他搭話,只以冷冷眼神瞅向老人:“怎麼,你還沒勇氣把真相告訴他麼?”

  申屠季明不禁也愕然望向老人,但見老人已面如死灰,一點也不再像他從前熟悉的那個師父。

  老人呆了半晌──那半晌卻足有一世紀那麼長──才終於頹然地長長嘆出口氣。

  申屠季明看見師父臉上現出這種神情,已不禁深深倒抽口氣,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什麼真相?”他忍不住忘形地向師兄狂吼:“你究竟在胡說八道什麼?”

  但接下來,他已聽見了老人以顫抖的語聲說出:“你大師兄說得不錯!你的的確確,是高博士生下的兒子!”

  “他奶奶的!師父,你到底是不是瘋了?”

  老人不答,卻忽然只縱聲狂笑起來。笑聲直震得整間廢屋都在震動不已。不,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震動不已!

  那只因為,他即將說出的,將是一個震撼世界的荒謬事實!

  那一年,也就是在他們原本生活的幾百年前,就在老人王偉強還未成為老人,也還未成為凌霄派掌門,還只是凌霄派門下一個藉藉無名弟子的時候,有一天……

  有一天,在某地方他帶著兩名師弟與冥嶽派弟子發生了遭遇戰,而對方的人數恰是他們的三倍。形勢實在對他們大大不利,就在兩名師弟都被殺害,而王偉強身負重傷,眼看亦快將要步他們後塵的時候,救星突然從天而降。

  ──是真正的從天而降。因為這個救星正就是高世賢博士──從2100年穿越而來的高博士!

  沒有人能形容當所有人目擊這不可思議一幕時的驚詫情狀,更沒有人能形容出當時的情景有多麼詭奇、荒誕與滑稽。

  博士眼見情勢危急,幾乎不假思索便掣出了一柄任何人也叫不出名堂來的古怪武器──2099年出廠的國產多功能自動對焦超級納米手槍──然後隨便開了一槍,便當堂把行兇者嚇得抱頭鼠竄,四散而逃。

  接下來,高博士便把那又悲又憤又錯愕又驚惶又狼狽又受傷的王偉強從地上扶起,把他扶上一輛巨大古怪的金屬交通工具──在那交通工具上,還坐著好幾個跟高博士一般裝束特異的人──再把他帶往一個非常隱蔽,卻又有著很多不可思議設備的地方養傷。

  對於那時眼中所見的一切,王偉強簡直畢生難忘。因為所有的東西,有如來自另一個世界──後來,在高博士的耐心解釋下,他才稍稍有點明白,那的確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事物。

  博士告訴他,他和同伴都是來自遙遠的2100年的科學工作者,由於其時他們早已精確掌握了穿越任何時空的科技能力,因此他們所屬的地球聯盟政府,正準備著力開展一個大規模穿越殖民的計劃──只因其時地球資源十分緊絀,生態也被破壞得近乎殆盡,有部份人異想天開地想到了利用時空穿越的科技,設法前往古代殖民的大膽構思。理由:一,古代的各種資源無論如何,都絕對比2100年豐富充裕得多,更適合人類居住;二、古代可供選擇殖民的時空非常廣闊,光說人類有明確資料記載的文明存在的古代歷史,便足有幾千年之多。那就意味著,往古代殖民的空間、容量都是近乎無限的。

  然而,在實行這個計劃之前,有一個科學理論上的問題是必須先好好認真解決的,那就是到了2100年仍未得到解決的,科學上所謂“因果悖論”也就是所謂“祖父悖論”的老問題──一個人回到過去殺了自己的祖父母,自己會否繼續存在的問題──那關乎到理論中尚未被證實的平行宇宙的問題。為了解決這問題,需要進行一場實驗,於是,高博士與另外好幾名科學工作者,就被選派為執行這場實驗的人員,實驗任務的目的,便是穿越回去,看看在古代作出一些行為,會否干擾了早已存在的歷史。

  這一切聽在身為古代人的王偉強耳中,自然一點也不能想像。他自然也不明白,高博士為何要告訴他這些──只因那其實也是博士實驗計劃中的一部份。

  在養傷期間,他一直留在高博士所居的那個實驗基地,也一直被詳細問及很多很多關於他所生活的年代的種種問題。最後,高博士與他竟成為了一對超越時空的好友。

  傷癒之後,高博士把他送回了凌霄派的駐地“凌霄山”,而就在此時,陰差陽錯地,高博士竟然與他可愛的珠珠小師妹邂逅上了,兩人並由此一見鍾情……

  申屠季明聽到這裏,面容慘變,似已隱隱猜中了故事的後來發展:“莫非……莫非你說我就是……是……”

  “不錯!”回答他的卻是大師兄張陂陀:“你便是那高博士跟她後來所生下的孽種!”

  一連串這麼多的瘋狂刺激,似乎連申屠季明這個殺人如麻的漢子也簡直有點招架不住了。他終於頹然跌坐下來,失聲地:“師父……你說,我生平只相信你的說話,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真的麼?”

  只見老人王偉強一雙灼然目光平靜得猶如死人:“你師兄說得不錯!你的娘親從來就是一個……一個熱熾於追求感情,而可以不惜一切的剛烈女子,不久之後,她就不惜背出師門,悄悄跟高博士私溜下山……此事從此便成為我師門中人人不敢再提的一段最大隱羞與禁忌……”

  張陂陀冷然接道:“很遺憾地,你娘親最後卻終於得到了背叛師門所應得的報應懲罰:她被高博士狠狠拋棄了!”聲音中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嘲謔意味:“因為那高博士在原來生活的年代,早已是一個有家室的人。他的妻子一直在那年代等待著他,試問他又怎能拋下這一切,跟你娘親在這樣一個本不屬於他應該活的年代中一起廝守終生?”

  王偉強苦笑道:“高博士後來就不辭而別,跟同伴一起乘坐穿梭器回到了所屬的年代……輾轉數年之後,我才偶然間尋到了你娘親的下落,那時她早已把你生下……”

  張陂陀忽又插口道:“偶然……?”隨即欲言又止。

  申屠季明從張陂陀的語調,和王偉強的神態中似已隱隱猜到了一些什麼──那當然不是偶然。師父在內心中一直對自己娘親──珠珠師妹──很可能早已是懷著一份秘而不宣的戀慕之情,此所以才會在師妹叛離師門之後,一直鍥而不捨地追尋著她的下落,甚且就在她毅然決定私溜下山,跟自己心愛的男人,也是師父的恩人私奔而去之時,師父說不定還在默默忍受著心中酸痛,偷偷為他們作出過一番衷心誠摯的祝福……

  只聽王偉強悽然續道:“當我找到她時,她已生活得甚為潦倒,甚至因為貧病交迫而奄奄一息……而她在瀕死之前就一直苦苦向我央求,要我無論如何也要設法隱瞞住你的身世,把你帶回凌霄山中,好好作育成才……”說著說著,已不由老淚泫然,漸漸哽不成聲。

  申屠季明完全呆了。他真想狠狠大聲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不過都是一些九流電視劇的情節,然而……

2012年4月6日 星期五

快症

  抱歉,又是“亞視百人”。事緣在訪問李力持的一集中,李力持曾質疑起本地製作人樣樣只求“快”,往往卻因此而忽視了最基本的東西,並提到當年在拍片現場最常聽到的一句對白便是“快D啦,得未呀?”,更有趣的是,說到他們連拍恐怖片也往往一味要快節奏,結果就快到乾脆要演員邊演邊喊出“好驚呀”的露骨程度(大意)。


  很顯然,又是個老問題了,早有很多有識之士提出過,香港人──以至中國人近年事事一味追求效率,講求快的習慣,終會帶來很多不利的後遺影響。其中之一種,便是讓人從此變得失去了應有的耐性,再而變得越益淺薄,粗枝大葉。的確,世界上大概沒有一個地方、城市中生活的人,可比得上香港人步伐的急速的。試試當你走在旺角、銅鑼灣街頭,你便可察覺,只要你想稍為減慢步伐,結果可能只有兩種:不是被行人無禮地在你身邊緊貼擦閃而過,阻礙你的去路,就是甚至會被無禮碰撞。在繁忙的交通路口行人過路處,若非逼不得已,有相當多的部份人都不慣會遵守交通燈號,只要馬路上的汽車駛得稍慢的話,便會急不及待的衝過去。以我的推測、觀察,我有理由相信其中有相當多的人,並非想因此而多爭取那好幾秒的時間,而只不過是,討厭受阻而已,又甚至是,因為以前有過很多受阻數秒便趕不及而失去一些東西的不快經驗,例如只差數秒便追不上上一班巴士、地鐵等等,以至漸養成這種躁狂病徵。

  再加上,在很多傳統香港人心目中,時間便是金錢。所謂“冇錢冇命”,自然冇時間也等同於冇命了。此所以,難怪香港人會日漸養成了這種一味求快的習慣。據說八十年代曾叱咤一時,獨領風騷的新藝城電影公司創作電影的過程就是非常講究節奏與精確度的:每隔多少分鐘,便要放入一個笑料,一個動作視覺元素等等;而在本地電視劇創作方面,也曾有過一套不成文的指定方程式:男女主角最好盡快出場,而且一出場便要盡快帶出戲劇性衝突。而快餐即食文化大約也是在差不多的更早時期被引進風行的。更不要說到,在男女交往場合,也是越來越講求快速“成效”,還有,三十歲左右若還沒有結婚、拍拖的話,便要被叫為”剩女”、”剩男”、”剩佬”.更甚者,現代的青少年,樣樣要講求追貼潮流尖端──不論是用的手機,打的遊戲機、講的口語──幾乎稍一落後半點,便感覺會被社會遺棄,感覺很丟臉似的。執筆時,剛剛聽到有一則駭人聽聞的新聞,據說內地有位青年居然為了有錢購買一部至新的iphone或ipad之類的電子產品,而不惜販賣自己的器官!簡直令人可悲可嘆,亦復可笑。

  想來,這種“快症”也不獨發生於香港人,或中國人身上。只是任何一個社會在急速進步發展下必然會帶來的一種負面惡果吧?但若要整個社會上的人,重新把節奏調慢過來,會否又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以個人的粗淺鄙見,關鍵大抵只在於老生常談的平衡二字而已。

  如陶才子嘗批評,香港人整體缺乏文化藝術修養,以至影響了思想行為的質素。我認為,那主要是跟香港的傳統教育制度上一向在這方面的嚴重不足有關。即以筆者為例,在筆者求學時代,就的確甚少接受到這方面的教育。如記憶中那時一星期只有一兩節的音樂課、美術課,而課程也只是極為敷淺的,如美術課只是要大家隨便畫些主題畫作,或學一些基本粗淺的技巧;音樂課每課只是隨便唱些古典歌謠,最深入者也不過學一點基本不過的樂理常識。而對於古典音樂,古典繪畫美術的理論根本少有傳授──或者可以猜想是,那時設計課程者、授業者都估計認為,以當時我們作為學童的那種青少年程度,根本還未到足以接收這種學問知識的程度?

  直到今天,人們才開始普遍認識到文化藝術培育對下一代種種發展上的重要──其實這種普遍,也普遍只流於口頭上和形式上的──同時也開始認識到,事事一味講快所帶來的流弊。雖然也許已是遲了一點,但何嘗不能因利乘便,用上這個事事求快的壞習慣,去設法快快加以迎頭追上?

2012年4月4日 星期三

客棧傳說(四)


  回到十年後。

  雲中月聽罷來天福那番恣無忌憚的狂言之後,雖然內心不期然起了一番激盪,但終於很快就平靜下來,只淡淡道:「你憑甚麼?」


  來天福這下反倒一怔。有好半天,才又爆發出一陣尖刻惡毒的獰笑:「甚麼?你居然問我憑甚麼?」霍地把兩眼一翻,沉下臉厲聲道:「雲中月!我先來問你,十年前是你自己願賭服輸,在眾鄉親父老面前親口承諾過若輸了比鬥就從此滾出本鎮的!今日你又憑甚麼賴著臉皮回來?難道你就不怕天下人都笑話你出爾反爾嗎?」


  「住口!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雲中月猛然作色,凜然道:「這裏眾鄉鄰都是見證,我也先來問你,十年前那一戰,你們是用甚麼手段來取勝的?你們使的是卑鄙的下毒手段!試問你們有甚麼資格指責我不守信義?」稍頓,忽又冷笑起來:「你們是否忘記了十年前曾跟我說過甚麼?我記得,你們不是曾經這麼說過的麼:我們卑鄙,你們也一樣可以用更卑鄙的方法對付我們的啊。這個世道,不過只是一場公平的卑鄙比賽!你們不懂用卑鄙方法對付我們,只是你們自己蠢笨而已,怨不得人。」


  雲中月說罷,憤然厲聲道:「我雲中月,今天就要跟你們比賽卑鄙,比賽不守信義!怎麼樣?」


  饒是一向蠻橫無賴慣了的呼延伯伯,至此也竟無話可說了。


  雲中月忽又道:「不過,這筆帳今日我也不想再跟你們多算了!來天福,我不妨告訴你,這次我回來『皎皎鎮』,是應一位朝廷要人的邀請回來的!這位朝廷要人,打算要跟我合夥,所以才特意請我回來主持打理這家『悅來客棧』的。」


  來天福聞言又是一怔,心頭隨即一凜:「朝廷要人?雲中月,你可不要在鄉親面前胡吹甚麼大氣,哼,就憑你那點點本事,你憑甚麼攀結得上甚麼朝廷要人?」


  話聲方落,突聽一人尖聲細氣的道:「他沒有吹大氣!這個朝廷要人就是我!」


  奇怪,這尖細的聲音聽在來天福耳中,竟似有點熟悉。


  來天福心中一動,不禁扭頭朝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大門外不知何時竟已站著一群人。


  當中為首的一個中年人,身穿太監服飾,神態威嚴。在他身後一字排開的,赫然竟是十多名雄赳赳的大內侍衛,以及數名隨從的小太監。此外,還有兩個人神色恭謹的緊跟在這些人身後,眾人都認得這二人正是縣太爺馬大人,跟本鎮捕頭游好閒。


  此時,這太監正邁開大步,昂然走進店堂,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緊盯在來天福的面上。


  不知何故,來天福被這道目光一盯,竟似不由自主,感到渾身一陣不自在起來。他不禁開始細細打量這太監的面容,猛地更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竟爾機伶伶一連打起了好幾個寒顫……


  他認得了──這赫然竟是當年的阿廢!


  剎那間,來天福完全呆住,做聲不得。


  早有隨從小太監上前端過椅子,恭敬地請阿廢入座:「公公,請坐。」


  然後,馬大人急不及待趨前,便向眾人道:「還不快來參見李北辰李公公?李公公可是當今司禮監總管王公公手下最親信的大紅人,現在京城司禮監當差!你們幾生修到,今日才可得見到李公公尊顏!」


  來天福聽得更是心神大駭,幾疑做夢:李北辰?他是幾時改了這個名字?抑或難道是我認錯人了?


  然而,很快他已能夠斷定,那的確是阿廢不會錯。雖已十年不見,那張蒼白的臉上已添上了歲月的痕跡、風霜,但是那一雙總帶幽幽的眼神,和一副俊秀纖巧的面相輪廓,卻依稀未變。


  眾鄉鄰俱是平頭百姓,幾幸曾見過皇宮中服侍皇帝的公公大人?聞言急忙一一趨前跪拜。


  獨有呼延伯伯等一幫桀傲江湖人,卻可不來這套,仍是站立不動。


那侍衛頭領面露不悅,冷盯著呼延等人,正欲發難,卻適時被阿廢揮手止住。


  只聽阿廢乾咳一聲,就朝著來天福冷聲道:「來天福,十年不見,你可還認得我?」


  來天福一驚,吃吃道:「你是……阿廢?」


  阿廢抿嘴冷笑一下:「你想不到吧?想不到十年後的今天,我終於得償所願進了宮,而且還奇蹟一般,得蒙王公公的恩寵,居然混到了今天這個地位!」旋又感慨不已地:「不但你想不到,我自己試問又何嘗想到了?唉,正所謂十年人事幾番新……」


  來天福實在不知如何回應。


  卻見阿廢隨又以一道帶著複雜感情的眼波注視著他,也注視著他身旁那兩個美貌妓女,一直久久不語。這眼波竟如怨,如訴,似嗔,似怒,若有情,若無情……


  來天福沒來由又打了個冷顫,十年前對這份微妙的畸情,他矇矇矓矓,一直不大明白,也不敢去明白;而現在十年後,迭經人事歷練的他,才終於陡然明白過來了──


  良久,才聽阿廢嘆一口氣,徐徐接道:「阿福,你太令我失望了。」


  來天福聽得出,這話中可有兩層意味。但他只能強裝作只明白其中一種:「阿廢……不,李公公,我若沒猜錯的話,你今天來,是要替雲中月出頭,還他一個公道的,是嗎?」


  阿廢眼神突變凌厲:「不錯!當然,還要為雲老板,和所有死去的人討個公道!」


  呼延伯伯再也忍不住,暴笑起來:「媽的!說那麼多廢話幹嘛?我瞧你再了不起不就是個在宮裏專替皇帝老兒提尿壺,替后妃娘兒們倒洗腳水洗肚兜的臭太監,一條閹狗罷了!甚麼朝廷紅人,呸!我『隨意門』根本就全不放在眼內!」


  「大膽!」


  「放恣!」


  一眾侍衛紛紛怒喝,手按刀柄,踏步上前。


  呼延伯伯跟八大護法懍然不懼,當即也踏前一步,怒目而視,登時成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勢。


  阿廢忙又一揮手:「全部給我住手!」


  阿廢說著,緩緩站起,脫下太監外袍。


  呼延伯伯斜著眼,忽又獰笑起來:「你脫衣服幹甚麼?莫不是要讓我們看你那閹了的……」


  話口未完,猛見人影一閃。


  呼延伯伯下面的幾個字已經說不出口來了──永遠也說不出口來了。


  因為人影一閃之後,眾人就看到他已經倒在血泊之中,胸前竟破開了一個偌大血洞。


  再看阿廢時,只見他已站回原地,像根本動也未曾動過。然而,他那細白的雙手上,經已染滿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這下只嚇得眾人俱是目定口呆,魂飛膽裂,有些膽小者如那兩名妓女早已嚇得昏了過去。


  「這……這究竟是甚麼……邪門功夫?」


  阿廢仰面向天,淡然似在自言自語:「這就是失傳江湖已久的──『如花寶典』上的神功!」


  來天福與八大護法均不由面色一變,齊齊失聲道:「欲練神功,先做公公?」


  附註:故老相傳,「如花寶典」上記載的神功,深不可測,天下無敵,乃由昔日一位名為如花的太監所創,多年以來,一直收藏於大內深宮機密寶庫之內。於是歷年來一直引起過不少江湖人士的垂涎,幾多自恃藝高人膽大之輩,都曾妄想設法潛入禁中將秘籍偷取出來,一窺堂奧。當然,最終卻從來沒有人成功過。後來,不知如何,江湖上卻忽然傳開了一句話,據說那就是寫在「如花寶典」內頁第一頁上開宗明義的八個字:「欲練神功,先做公公」。而從此以後,大家才總算逐漸打消了覬覦寶典的這個念頭──除了一些誤解了「公公」是指丈夫的父親,或者是外祖父那種意思的糊塗人。


  閒話休提,話說當時,阿廢突然厲聲向來天福道:「來天福,你這奸賊今天可算惡貫滿盈了!這就給我納命來吧!」


  來天福聞言一震,當即連忙縮身在八大護法身後,連叫:「八位護法爺,快救命!」


  只聽阿廢一聲尖笑道:「可惜他們已是自身難保了!」


  隨著笑聲,又見人影一閃──也可能是八閃。


  八聲慘呼響起。八大護法盡死,死狀一如呼延伯伯。


  來天福只嚇得面無人色,不住踉蹌後退,他實在幾曾見過這麼可怕而瘋狂的武功?


  只見阿廢鐵青著臉,一步步向他走近。


  來天福至此已是屁滾尿流,剎那間為求保命,甚麼人性尊嚴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忽然顫聲道:「阿廢,不要殺我……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歡我的……是嗎?」


  此語一出,頓令舉座皆驚!所有人簡直做夢也想不到,從來天福嘴中會突然冒出這個驚人秘密來!


  龍陽之癖雖然一向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傳統,但也像很多別的其他事情一樣,通常都是做得說不得的。


至於一個閹了的太監,跟一個男人……嚴格來說,究竟還算不算龍陽之癖,那倒是一個值得考究的學術問題了。


剎那之間,但見阿廢一張臉變得通紅,竟似羞怒得無地自容。他猛然如焦雷般大喝一聲:「住口!」


這一聲,可能是阿廢生平喝得最大聲最悽厲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來天福嚇得連忙真的住了口。而店堂中一時也已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已目定口呆,屏住了氣息。


接下來,只見阿廢臉上倏地閃現一絲慘烈無比笑意,他忽然微轉身,向身後一個捧著個包袱的小太監道:「拿來!」


小太監聞聲應諾,趨前小心地雙手托上包袱。


阿廢把包袱慢慢打開,從包袱中拿出一件破舊棉大衣。


眾人看著他這舉動,頓感不明所以。


阿廢雙手捧起大衣,摩挲了一會,眼中竟忽然隱有淚光閃動。良久,才聽他向來天福道:「阿福,你可還認得這件大衣麼?」


來天福初仍不明所以,漸漸心中怦然一動,這才慢慢省了起來,登時僵在當地,心頭百感交集,驚訝、感動、悲傷、愧疚、惶恐、不安,一一紛至沓來。


這正是當年他親手為阿廢披過在身上,為他禦寒保暖的一件破衣。事隔十年,雖然這只是一件毫不值錢的破舊大衣,他再也想不到,阿廢居然卻會一直珍而重之的將之保存下來,一份深情可想而知……


來天福簡直啞口無言,無從反應。對他來說,別說是一個男人,就是有一個女人會對待自己如此深情,也是一件根本讓他無法想像的事。


阿廢又慘笑著,道:「你根本忘了,是不是?不要緊,現在我就打算把這件大衣還你!還有,把千般的恩,萬般的怨,都一併還你吧!」


來天福心頭一震,還未及反應,猛見阿廢突地把那件大衣迎頭向他甩來。


來天福一驚,下意識地接住迎面而來的大衣,剛剛才把大衣挪開,恢復視線,眼前但見人影又自一閃……


然後,他就在連疼痛也未及感覺得到之際,便已氣絕。


  阿廢竟閃電般一把將他抱住,從袖筒中抽出一柄尖刀,自他後心透入,前胸透出,再直透入自己的心臟。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阿廢就抱著來天福的屍身,跟後者一併倒下。但見阿廢瀕死的蒼白面容上,現出了一絲安祥神色……


  他們在生不能一起,終於只能死在一起了。


  沒有人來得及制止,也根本就無法制止。他們只能眼睜睜見證著這最淒美一幕的落幕……


  從此,「如花寶典」就真的在世上失傳了。沒有人再知道它的下落。






  而「悅來客棧」自開張後,其門如市,生意比起當年的「雲來客棧」更加興旺。若干年以後,業務更加大大擴展起來,由最初的那家「皎皎鎮」總店,漸次發展至分店遍佈全國各地,成為新興的一個「連鎖客棧集團」。


  不但如此,雲中月為了完成亡父的遺志,後來又重新恢復了「雲來客棧」的招牌,讓「雲來客棧」成為與「悅來客棧」並駕齊驅的另一「姊妹店」的「連鎖客棧集團」,實行兩線共同經營,儼然壟斷了整個客棧市場,終於成為了客棧業的一代大亨!


  最後一點還要交代的,是「悅來」此名的由來。


  原來,當年雲中月帶著「雲來五義」一起黯然離開「皎皎鎮」後,不覺想起老父的一番臨終囑托:一旦客棧出現不測,要他往某地設法訪尋花弄影其人,請她無論如何念在昔日情誼,出手相救。


  於是,在五義的陪同下,雲中月流落江湖,歷經千辛萬苦的波折,輾轉數年才終於成功尋到花弄影下落。其時,後者早已嫁予一富商為妻,兒孫滿堂,過著幸福無憂,頤養天年的晚年生活。花弄影雖然已是垂垂老矣,並早已深居簡出,心如止水,但乍見故人之子,頓然彷如隔世,不覺又再憶及起少女時跟雲、來二老板一起把臂浪遊江湖,快意恩仇的那段激情歲月來,那份唏噓感慨自不待言。等到她聽得雲中月述及二老板之間的一番多年恩怨之後,她心中更加充滿一份深深愧疚之情,自覺有負兩人──她知道一切事情,主要因她而起。而雲中月從亡父臨死的語氣中,以及花弄影的神態舉措之中,亦早已隱隱猜到了她跟父親與來老板之間的一段關係。


  然而,對於來老板今日變得如此喪心病狂,她又不禁感到十分惋惜,痛恨。想不到少女時代一段矇矓恍惚的初戀感情,竟至同時害苦了兩個男人的一生。為了補償贖罪,也為了正義,她毅然從自己富可敵國的家財之中抽出一筆巨資,贈予雲中月,作為重振「雲來客棧」,對抗來老板之用。


  雲中月告別花弄影,就帶著這筆巨資悄悄潛回「皎皎鎮」,開始重新籌備客棧,這期間,五義陸續各散東西,並相約在雲中月大仇得報之日,再次聚首一堂。


  雲中月回到鎮上未幾,才驚聞來老板已死的消息,雖然心中多少有點不甘,但畢竟無可如何,只能把一切都歸於天數。唯來老板雖死,來天福仍在,並已成為「福來客棧」當然的新老板。雲中月一直隱忍不發,等待著一個最有利的報復時機,這時的他,已經因為多年來所遭受的種種磨練打擊,而完全洗脫了當日的一番紈袴習氣,人已變得精明堅毅了不少。也許是天意垂佑,數年後竟讓他意外地等到了阿廢已化名李北辰,搖身一變,成了京城王公公手下得力太監這個離奇消息。


  在得到阿廢以朝廷勢力的暗中支持下,一切自然更加水到渠成,客棧終於得以籌辦成功,順利開張。昔日的一群老夥計如阿茂、錢先生等,聞訊也紛紛各自回巢,決要為老主子雲中月再次效力。而為了感念花弄影的一番義助之恩──花弄影自息影江湖後,已更名阿悅──雲中月就決定將新客棧更名為「悅來客棧」。


    完

客棧傳說(三)

  然而,阿福這一覺並沒能睡長,因為將近黎明的時份,一陣陣痛哭嚎啕之聲,忽然又一次把他驚醒了。阿福初還以為自己又是在做夢,但側耳細聽一會,隨即聽出了聲音是從老板房間內傳出的,而且他也認出了那竟然是雲少爺的聲音。



  阿福一驚非同小可,只擔心不知發生何事,慌慌忙忙披上衣服,趿上鞋子,便直奔老板房間而去。


  人還未奔近,早已離遠看見一片幽幽微亮燈光,正自敞開的房門中透出。門前亦早圍攏了幾個人,是左獅、阿廢和阿炳等人。


  「發生了甚麼事?」一眼看見眾人沉重的面色,阿福已隱隱感到不妙。


  其實就在下一刻,他已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根本是問得多餘的了。只因阿福業已看清了門內的情景。


  只見雲中月的背影正伏倒在床前,不住抽搐抖動。床上躺著的,是已經緊緊閉上雙眼,也永遠合上了雙眼的雲老板。


  ──雲老板已在半夜因病情暴發,遽然謝世。他終於帶著那份巨大的遺憾,死了。






  翌日早上,「雲來客棧」的大門並沒如常打開,大門之上,只貼上一張簡單字條:「東主有喪,暫停營業」。


  店堂內,一片愁雲慘霧。雲中月換上了臨時草草置辦的一身孝服,正強抑著內心的悲痛與愧疚,一直忙於籌措著父親的後事。


  可是,每當在百忙中稍稍消停下來的時候,一個聲音就會不時在他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響起:「爹,請原諒這個不肖孩兒!這個在你有生之年,一直從來沒有長進過,一直從來沒有一天停止過讓你擔心、惹你嘔氣的不肖孩兒……原諒我……」


  尉遲等人一直在旁看著,看著淚水不住從雲中月眼中淌下又乾了,乾了又淌下,誰也實在再想不出甚麼該說的半句安慰說話來了。


  終於,左獅擔心的道:「少爺,我看你還是先歇上一會兒吧……」


  雲中月聞言呆了半晌,才忽然搖搖頭,沉聲道:「不!」


  蕭肅低低一嘆:「你這個樣子,會叫我們很擔心的。不要忘記……」


  雲中月又搖搖頭,立即苦笑截口:「你們放心!我絕不會讓自己在這個時候崩潰、倒下的!我也絕不會忘記,還有兩天就是『隨意門』那幫混蛋要再次上門來的日子!」他的眼中陡然閃出一股堅定、冷酷的光芒:「我在爹臨去之前,答應過他,無論如何,就是拚掉我這條命,我也要為他守住『雲來客棧』這片基業!所以,我是絕不能讓客棧毀在那幫混蛋手上的!」


  就從這一刻起始,阿福彷彿覺得從前那個一直玩世不恭、不務正業的雲少爺已是陡然消失不見了,彷彿已經換成了另一個人……


  ──原來一個人在痛苦與不幸中,一向就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從此崩潰倒下,一蹶不振;一就是從此改變、成長、茁壯……






  兩天之後,「雲來客棧」的大門重新打開了。原因不是老板的喪事已經那麼快就辦完,而是為了迎接即將上門的仇人,迎接一場無可避免的戰鬥。


  雲中月和「雲來七義」都要明白告訴仇人,即使承受了多麼大的一番打擊,他們也絕不會選擇失信或逃避的!


  為此,這天一早,他們早已把客棧中僅留下的一班宿店客人都全部遣散了。


  店堂中如今,所有的桌椅、座頭,都已被挪開,騰出一大片空地,只留下了八張靠椅──椅上默默坐著八個帶著一腔怒火與一身殺氣的人:雲中月和「雲來七義」。


  就在今天,這平日本應是一團和氣,供人打尖鬆弛、享受吃喝的店堂,就要闢作一個兇險的血腥戰場!


  接近晌午時份,「四大香主」終於施施然帶著一大群「隨意門」門眾來了。


  詹弘翰一進門就大笑道:「嗯,聽說你們的老板兩天前就等不及先向閻王報到去了,怎麼?可買好了棺材沒有?嗯,還有沒有順便另外多準備八副?」


  西門慕慶也笑道:「只可惜我們不知道各位的尺碼大小,否則就先給你們訂造好再送來又有何妨?」


  其餘兩人也開心地笑了。


  一葉頭陀霍然站起,鐵青著臉,以一種冷沉沉而極平和的語氣道:「我操你這狗娘婊子養的臭雜種、賊王八。保佑你們世世代代,男盜女娼,子子孫孫,全部殺千刀,不得好死,死後再一個個都投胎做狗……」


  曹劈君勃然大怒,頓足道:「你這臭頭陀,你敢罵人?我劈死你!」


  說著,不由分說便向一葉頭陀撲去。


  「來劈吧,殺千刀!倒路屍!狗畜牲!龜兒子!」


  兩人不再廢話,旋即鬥在一處。二人上回未分勝負,這下更是各拚全力,誓要見出高下──不,是見個死活。


  西門慕慶一掄手中車輪:「你們有誰想跟我來個車輪戰?」


  楚翹早已應聲而出,更不打話,拔刀便砍。兩人又自殺成一團。


  餘下只有詹弘翰跟大胖子敖一粲。尉遲十九郎跟左獅分別迎上,就各自打將起來。


  詹弘翰邊打邊向那些門眾叫道:「噓,別呆站著,幫忙殺!殺得一個是一個!」


  於是眾「隨意門」門人一湧而上,圍攻餘下的人。


  尉遲十九郎連忙大喝:「保護雲少爺!」


  蕭肅、阿廢、門千刀連忙護在雲中月身前。一場混戰馬上展開。


  誰知混亂中雲中月猛然大喝一聲:「義士們,全給我退開!」


  眾人一愕之間,只見雲中月已自懷中取出一個小鐵盒子,並把盒蓋打開,高高舉起。


  剎那,人人都有點不明所以,有的人甚至已不覺停下手來,呆看著他。


  「甚麼意思?」


  雲中月急向七義道:「叫你們退開!快,不要問!」


  七義無奈,只有先行依言退開。


  就在「隨意門」等人猶自懵然不知就裏之際,見雲中月突然用力把鐵盒一揚,手指在盒子邊一個按鈕上一按。


  不可思議的事情隨即發生。只見盒子中突然爆發出一片強光,強光直刺得眾人一時睜不開眼來,幾乎完全失去了視覺,而就在強光中飛出了無數黑點,黑點瞬即如滿空飛雨洒落到「隨意門」等人身上……


  一連串慘叫之聲此起彼落。只見「隨意門」各人登時紛紛倒下,痛苦得不住打滾,並且渾身竟冒起了陣陣黑煙,發出濃烈的焦臭。


  門千刀大驚莫名:「這究竟是甚麼暗器?」


  雲中月凜然道:「這就是爹臨終傳給我的天下第一暗器:『雲破月來花弄影』!」






  等到「隨意門」眾人都陸續狼狽逃離之後──他們並沒有死,但所受的活罪可能比死更加難受──雲中月才向七義交代這天下第一暗器的由來。


  原來當晚就在雲老板彌留之際,雲老板一番臨終囑托,除了將客棧交托給雲中月之外,另外還取出了這個盒子,鄭重地交給兒子。雲老板對他說,這是天下至為霸道兇猛,不知有多少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一件暗器,其打造者正是昔年他與來老板一起闖蕩江湖時所結識的一位奇女子:花弄影。據說這位女子,是出身自一個專以巧手打造暗器馳名的暗器世家的。暗器以「雲破月來花弄影」命名,特別將雲來二老板的姓氏,和女子的芳名一起嵌入,正是為了紀念三個人之間的一段不平凡而動人的感情……


  而這位女子,後來不知如何竟已不知所終……


  眾人聽罷,自有一番稱異、感慨不止。






  強敵總算暫退,但仇恨並不會就此中止。


  「隨意門」明來不敵,就來暗的。


  由這天開始,「雲來客棧」幾乎隔三差五,就會受到一場伏擊,令人防不勝防,疲於奔命。


  終於,在最為慘烈的一場伏擊戰中,賣藝人蕭肅竟被殺了。


  這下更加將雲中月及餘下六義徹底激怒了。他們終於忍無可忍,決定進行一場大報復,大反擊。


  這天,他們一起殺上了「福來客棧」,先放火,再殺人,直把「福來客棧」搞了個雞犬不寧,落花流水。


  連番私鬥,卻終於驚動了官府。






  兩天後,捕快游好閒突然登上了「雲來客棧」的大門。而跟他一起上門的,赫然正是那位「隨意門」門主呼延伯伯。


  游捕快向他們表示,長此下去不是了局,為免兩客棧的不斷私鬥,危及「皎皎鎮」的安寧,提議雙方在全鎮鄉親父老的見證下,來上一場公開、公平而公正的決鬥──當然,決鬥舉行的地點,要選擇在鎮外。


  「福來」一方的代表,自是「隨意門」門主呼延伯伯,外加「隨意門」八大護法;而「雲來」這方的代表,則是六義。雖然雙方人數不相等,卻可採取三局兩勝的方式,每局最多可派出兩人,成為一組比鬥,規則不限──不過,依照江湖上的一般潛規則:屆時,自是生死各安天命,沒有甚麼「點到即止」的那回事。


  而決鬥唯一的條件是:敗了的一方,將從此撤出「皎皎鎮」,並將旗下客棧的經營權交出。


  雲中月等自然一口應允。






  這天是雲老板出殯的日子。


  「雲來客棧」這天並沒開業,店堂卻被佈置成了靈堂,供各位鄉親父老前來吊唁祭奠。


  出席喪禮,對大部份人來說都是無聊的。由於「雲來」與「福來」兩方將於日內在鎮外進行決鬥私了的事早已公諸於世,成為這一向平安無事的「皎皎鎮」上的一件大新聞,於是,有些來吊唁的人在無聊,之餘,竟漸漸開始竊竊私議起這件事來。


 漸漸,有些好事之人更加乾脆就以雙方孰勝孰負來開設盤口,竟形成了一個任人無限投注的賭局,一時之間,靈堂竟變得一片鬧哄哄、亂紛紛地。


  雲中月等人真有點哭笑不得,但又無可如何。


  就在這時,司禮人突然喊道:「有客到!」


  眾人一起抬目望向大門,猛地不由自主均是一呆。


  只見一臉肅然,徐徐走進大門的,赫然正是一身喪服,手捧著滿籃鮮花、祭品的來老板。


  剎那間,賓客們心中都在想:「這個人還來幹甚麼?敢情是要來幸災樂禍?雲老板不就正正是給這人逼死的嗎?」


  於是,原來熱熱鬧鬧的靈堂,陡然變得鴉雀無聲,靜若死城。人人都在屏住氣息,目注著雲中月等人,似乎都在等待一場好戲上演。


  果然,只見雲中月鐵青著臉,逕自上前,把對方去路攔住。


  來老板馬上停步,默然看著雲中月。


  雲中月怒盯著來老板,冷冷地:「你來這幹嘛?快滾,這裏不歡迎你。」


  來老板彷似低嘆了一聲,木然把手中祭品放下,忽平靜的道:「我來,只是要給雲大哥好好叩上一個頭,然後就走,別無他意。」


  說著不管雲中月,便要一步繞過,走向靈壇。


  雲中月二話不說,身子一挪,再度攔在他面前。


  「不必了。我爹就是死了,可也不會再認你這種好兄弟。你若不識相,再不給我滾蛋的話……」


  雲中月說罷,已取出了那個小鐵盒子──「雲破月來花弄影」。


  眾人早已聽說過幾天前才發生在這兒的那一戰,知道這暗器的厲害,見狀均驚呼著,連連散開,唯恐禍及池魚。


  唯獨是這來老板,卻似一點也沒退開的意思,反而更如發現一件稀世珍寶一般,全身為之一震,突又向前踏上了一步,以一道驚訝、夾雜著悲涼,又帶點鬱怒的目光緊緊盯看著這件東西。漸漸,來老板的面容上竟起了一陣陣詭異的扭曲。


  「這……這是弄影妹子的暗器?怎麼……怎麼會到了你手上的?」


  雲中月不答,也實在不必回答。


  轟地一聲,倏然在來老板腦海中炸響開來,他慘然地想:「怪不得……怪不得!弄影妹子居然連這樣珍奇的寶貝都肯送給了他!這不就足以證明,她的心始終是向著他的了?嘿嘿,看來畢竟是我輸了!終於還是我輸了……」


  一霎時,來老板但覺萬念俱灰,心中一片空蕩蕩地,但覺事已至此,天下間已再沒甚麼是值得他好爭的了!──縱使給他爭來了一切,失去了她的心,一切又將有何意義?


  罷罷罷,算了算了……


  來老板驀地開始慘笑著,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地一步步向後退去,直退至門邊,冷不防一個趔趄,給門檻絆了腳跟,竟狼狽地摔倒了一交。


  眾人吃驚地看著這一切變化,沒有人理解。


  終於,有好半天過去,來老板才如夢初醒,艱難笨拙地從地上爬起,然後就緩緩轉過身,晃晃蕩蕩,踉踉蹌蹌的直朝大門外走去,口中一面仍在不住喃喃:「罷罷罷,算了算了……」那踽踽背影,漸去漸遠,在人們眼中看來,彷似已在一下間變得那麼衰老、佝僂。






  大戰就定於下月舉行。


  這段期間,雲老板的喪事如常辦理,客棧的業務也一直如常運作。不過當然,自從發生了兩客棧爭鬥之事,兩家客棧的生意都受到了相當影響。除了那些藝高人膽大,成天只怕沒麻煩可惹的江湖豪傑之士,否則一般人大都不會選擇投宿一家隨時會發生殺人械鬥的客店的。


  尉遲等人都開始積極備戰。


  這段日子以來,客棧中人對尉遲等五義的武功深淺,早已一一有所見識,唯獨那個病懨懨的阿廢,卻始終一直深藏不露,每天早午晚只見他吃飽就睡,睡飽便吃,從來沒人見過他舞刀弄槍,或練過甚麼武功的。


  於是坊間賭局的盤口漸漸有所變化,賭「雲來」這方勝出的,由當初一賠一的價碼,漸漸已下降到了三賠一、四賠一,歸根究柢,除了基於人們對呼延伯伯的來頭看得太高──門主畢竟是門主,武功若沒有那麼兩下子,怎麼能做門主?──此外就是基於這個阿廢,並不太令人看好。


  雖然「雲來」這方可以根本不讓他出戰,但如此一來,可出戰的人選就買少見少,只剩下五人。由五個人出戰三局,就是對方不跟他們用上車輪戰策略,很自然地勝算也不會令人太過樂觀。


  雲中月等人,對此卻不為所動。他們對於甚麼盤口,根本就一點兒也不關心,所關心者只是報仇──為雲老板,為蕭肅報仇。


  但未知是否天公有意再把盤口壓低一點,隨著決戰日期漸近,「雲來」這方竟然又發生了一段小波折。


  阿廢竟然在這關鍵時刻病倒了。他終日在發熱,冒虛汗,看樣子還痛苦得很,痛苦得簡直不能下床。


  最奇的是,雲中月建議為他延請大夫,卻被他一口拒絕。他向大家表示,這只是他一向屢醫不好的陳年舊患,只消再挨過幾天,自然就會好了。


  唯在旁人看來,他的病情卻似乎一直未有好轉,情況漸漸令人擔心起來。


  這段期間,幸好有熱心的阿福,一直無微不至地在病榻前照顧著他的起居飲食。


  好幾次,阿福想探問,那究竟是甚麼病?但他知道阿廢一定不願回答,問了也是白問。


  不過,阿福卻已隱隱猜到,那其中必有甚麼內情,說不定阿廢所患上的,根本就是一種難以向人宣之於口的暗病,但到底是甚麼病?


  而在其後發生的一件事情,更加讓阿福的疑心越發不可抑制地增大了。那是有一次,阿廢似乎有點內急,想起床解手,卻因病情太重實在無法辦到,阿福自動請纓,要幫他一把時,阿廢一張蒼白的臉卻立時不知為何竟變得通紅,無論如何,死活也不肯讓阿福幫忙,甚至還一鼓勁地要把阿福趕出房間。


  阿福無奈,只有先自出房而去,但卻一直留在門外,傾聽著門內動靜。他實在大惑不解,一個大男人,居然還怕羞到不敢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解手嗎?莫非……


  他的聯想很快被打斷,因為他隨即聽到房內傳出了阿廢一陣陣痛苦的呻吟……


  他等到阿廢完事,進去準備替阿廢傾倒便壺,然而當他看到便壺中的情形時,他不禁大大倒抽一口涼氣──那裏面除了便液,居然還有一些膿血……






  阿福只覺大大不妥,終於忍不住跑去問師父左四爺。


  左獅聽罷,默然不語許久,才在長嘆一聲之後,向他道出了阿廢的秘密……


  原來,在當時有一些貧苦人家的孩子,為了躲避貧窮,讓生活過得下去,會不惜代價,作出一種常人根本無法理解,也不敢作出的抉擇:操刀自閹,以博取一個獲選進宮做太監的機會。


  不幸的是,皇宮挑選太監的條件苛刻,這許多自閹的孩子當中,往往只有很小部份能有幸獲選。而其他大部份落選的孩子,就白白遭挨了一場慘無人道的痛苦,不但如此,今後還要面對一番終身殘廢的厄運,從此淪為人人卑賤、恥笑的半男不女的怪物、畸人。一般來說,這些不幸落選的孩子,從此以後的下半生,多半只有幾種下場,一是淪為自生自滅的叫化,二是加入成為惡棍流氓一份子,以偷搶拐騙混日子謀生,甚至有等更會被賣進妓院為奴,成為某種有著特殊癖好的妓女或顧客的玩物……


  阿廢正就是天下這無數苦人其中的一個。唯一比較幸運的卻是,他暫時還沒有淪落到以上的幾種下場,只憑著自小學習過的一點粗淺功夫,一直漫無目的地混跡江湖,過著沒有明天的生活……


  而阿廢所患的那種痛苦的病症,其實正是自閹後的後遺症狀。因為當時並沒有先進醫學、手術的基礎知識和設備,窮苦人家草率自閹,過程自然不會做得很完善、很衛生,因之日後往往會為被閹者帶來諸多惡劣後果,如傷口因受感染而不住發炎,甚至造成尿道淤塞等等嚴重的毛病。


  阿福聽罷,驚得完全呆住了。他實在再也想不到,阿廢身上原來一直背負著的,竟是這麼一段慘痛的過去。而在剎那之間,自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盤梗在心中關於阿廢的種種疑團,終於才得以一掃而解──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個,也大概是他最不想知道答案的一個……






  讓阿福稍感欣慰的是,兩天之後,阿廢的病情似乎突然又稍見好轉了。在這兩天之中,阿福在他面前,一直竭力保持著如常一樣,盡量不讓他看出自己業已發現箇中真相的絲毫破綻來。


  其實在六義之中,也並不止左獅一人知道關於阿廢的秘密,只不過他們一直以來,基於對阿廢的一份深切同情,也從來表現得小心翼翼,盡量三緘其口,誰也不敢在阿廢面前殘酷地捅破這真相,以免觸及阿廢的傷痛。


  這天,距離大戰之期已只剩下三天時限了。阿廢終於已能勉強走下病床了,他面上首次現出了一絲幽幽的笑容,向為他端來飯菜的阿福靦腆地說了一聲:「謝謝」。


  阿福的心中驀然一動,忽地沒來由的打從心底冒起了某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覺,默然良久才淡淡一笑:「不用謝。」


  然後,他就像有心逃避甚麼似的,急忙隨便找了個藉口,就轉身出房而去。


  阿廢沒再說話,就那麼怔怔地凝望著他的背影,那眼神彷似也在忽然之間洞察了一點甚麼,面上那僅有的一絲笑意終於慢慢僵住、消失……






  三天後。鎮外楓樹林。


  趕來等看熱鬧、等看賭賽結果的鎮民早已擠滿在場。就連捕快游好閒、里正孫大爹、當地屬縣的縣太守馬大人,也率領衙門一眾吏員特意一早趕至列席,準備作壁上觀。名義上是來作主持公正的裁判、維持秩序,但誰又知道他們暗中有沒有在其中一方身上下了賭注?


  萬眾期待的決鬥雙方終於出現。


  這一邊,是雲中月、尉遲十九郎、門千刀、楚翹、左獅、一葉頭陀、阿廢。


  那一邊,是來老板、呼延伯伯,及「隨意門」八大護法:「青龍護法」申屠孽、「白虎護法」司空無恥、「朱雀護法」中日混血的黑木健太、「玄武護法」來自高麗的朴熙實、「龜護法」來自蒙古的呼巴魯圖達、「麟護法」來自南天竺的加拿星、「蛇護法」來自錫蘭的阿毗盧氏,以及「鶴護法」崔要死。


  縣太守馬大人乾咳一聲,正要率先發言,主持大局:「各位,今天……」


  哪知話未說完,已被呼延伯伯粗暴打斷:「別廢話了。老子趕著要殺人。第一場,誰來打?」


  馬大人一怔,大怒:「哼,你敢藐視本官……?」本來還想接著循例說句甚麼「該當何罪」的,但一眼看到呼延伯伯滿臉兇狠之色,不由嚇得把話也縮回了。因為他知道這等江湖亡命之徒,一旦發起飆來,說不定甚麼事也幹得出來的。


  事實上,決鬥雙方也根本就沒人理他。


  一葉頭陀率先踏上一步:「第一場,讓洒家來打頭陣吧!」


  「好!」


  隨聲只見「福來」隊中即時也跳出二人,正是那黑木健太與崔要死:「我們就來領教。」


  兩人說罷,竟不由分說,各出兵刃,就向一葉頭陀砍去,端的是說打便打,全無廢話。


  一葉頭陀冷笑一聲,正要取出長鞭應戰,猛地面色一變,動作僵住。


  雲中月一怔,急問:「怎麼了?」


  卻見一葉頭陀突又伸手捂住肚腹,全身劇抖如篩糠,面上現出一副痛楚已極之情,口中竟呻吟著道:「不好……我好像中了毒……」


  此言一出,滿座俱驚。


  然而,那黑木健太與崔要死卻已不管三七廿一,動作絲毫不停,兩下殺招同時攻到!


  尉遲十九郎、左獅等見情勢兇險,急忙大喝一聲,同時躍出營救,哪知眾人剛剛準備運功應敵,竟又同時悶哼一聲,像一葉頭陀一般伸手捂住肚腹,身子劇抖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黑木健太和崔要死在獰笑聲中,兩招早已切切實實擊在一葉頭陀身上。


  全無還擊之力的一葉頭陀登時慘呼一聲,轟然倒地。


  呼延伯伯哈哈大笑:「你們輸了!」


  「雲來客棧」各人不禁目眦盡裂。


  這時,只有雲中月沒出現中毒徵狀。雲中月目睹一切,不由驚怒莫名,也是詫異莫名。


  尉遲十九郎心中一動,霍然怒吼起來:「我明白了!你們好卑鄙,竟然偷偷向我們下毒……」


  呼延伯伯冷然道:「荒謬!試問這幾天以來,我們幾時有機會接觸過你們,又是怎樣向你們下的毒?」


  雲中月轉念一想,也覺大惑不解。這幾天以來,他們這方的人,的確不曾步出客棧半步,而且客棧內外日夜也有人輪班值衛,按道理對方就是怎麼神通廣大,也是沒有機會向他們下毒的。


  只除非……除非是有內宄!


  但此時呼延伯伯已續道:「更何況,決鬥規則並沒訂明,是不准在事前向對方下毒的,是嗎?」


  的確沒有──因為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一一在事前訂明不准這不准那的。更何況,江湖上的規則,很多都根本只是潛規則。


  這下,就連在場各鄉親父老都覺得呼延伯伯的這番歪理說得未免太無賴太過份了,有人忍不住道:「江湖人,不是就算邪魔外道也要講道義的嗎?原來不是的嗎?」


  誰知呼延伯伯卻道:「呸!簡直荒天下之大謬!講道義的還算甚麼邪魔外道?我們邪魔外道,從來講的只有卑鄙!不論在江湖上,還是生意場上,甚至是任何做人處世的場合,試問有哪一個地方不是只有最卑鄙的人才能生存的麼?你們未免太食古不化了吧!」


  司空無恥也不禁插口:「對,我們又不是甚麼道學家、聖人,你們憑甚麼要我們不卑鄙?我們卑鄙,你們也一樣可以用更卑鄙的方法對付我們的啊。這個世道,不過只是一場公平的卑鄙比賽!你們不懂用卑鄙方法對付我們,只是你們自己蠢笨而已,怨不得人。」


  眾人聽了這番更加匪夷所思的歪理,一時竟都無話可說。


  「好了,現在第一場你們已輸了,第二場你們究竟還比不比?」


  雲中月滿腔悲憤,猛地一咬牙,挺身而前:「當然比!這第二場,就由我來!」


  呼延伯伯斜瞟著他,不覺又笑了:「你來?不是吧?」忽然故意打個呵欠,向司空無恥道:「白虎護法,你就隨便出一根手指的力來幹掉這小白臉吧!」


  「是的,門主。」


  呼延伯伯稍頓,忽又一皺眉道:「不過你可要小心點,據說這傢伙身上可有一種天下第一的可怕暗器,名字好像還挺文謅謅的,就叫甚麼『雲破月來花弄影』的……」


  雲中月冷笑一聲,伸手入懷,緩緩取出了那個小鐵盒子:「算你們知道厲害!嘿,既然你們連下三濫的下毒手段也用得出了,我使用暗器來對付你們,只怕是公平得很,沒甚麼問題吧?」


  呼延伯伯搖搖頭,漫不經心地:「誰說有呢?快,這就快用吧。你即使想用它來殺我也沒問題,我等著你。」


  雲中月一怔,不明對方既然早知有這暗器的存在,也知道暗器的威力,何以卻表現得泰然自若,彷似全無半點避忌之意,一時心下倒不自禁有點忐忑狐疑起來。但事已至此,雲中月已無暇細想,他當即把盒蓋打開!


  誰料隨著盒蓋打開,雲中月眼光往盒中一溜,面色竟自陡然一變。


  只見鐵盒中赫然已是空空如也。


  呼延伯伯等人彷似早有所料,不約而同放聲大笑起來。


  「快啊,快放出那天下第一的暗器來吧,怎麼還不放啊?」


  「怎麼了?先還說得有那麼厲害,怎麼現在卻連屁也放不出一個來?哈哈!」


  剎那,雲中月只覺滿頭冷汗涔涔而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驀地,先前那個念頭再度在心中一閃而過:內宄!這一定是有內宄,事先暗中把暗器換掉了!究竟是誰?


  答案很快揭曉了。


  一個人施施然自遠方緩步而至,面上正帶著一抹邪惡的笑意。


  看見這個人,看見這抹邪笑,剎那間,雲中月等人又一次完全呆住了──因為這個人赫然竟是阿福。


  然而在此時此刻看來,他已不再是那個憨頭憨腦,單純樸實的阿福。


  沒有人知道,這當中,尤以阿廢心頭所感受到的震盪最為激烈、巨大、沉痛!而就在沒有人發現的情況下,他突然悶哼一聲,口中吐出了一股血絲,無力的仆倒地上……


  阿福卻根本連看也沒看向地上的阿廢一眼,他的眼光只牢牢盯在雲中月面上。


  「想不到吧,雲少爺?」


  雲中月慘然道:「阿福……竟然是你?原來你就是內宄……?告訴我,是你向尉遲大哥、左四爺他們暗中下毒的麼?是你把暗器換走的麼?」


  阿福緩緩點頭,笑容越發顯得邪惡:「不錯。看來你倒聰明得很!」


  左獅禁不住怒吼起來:「你這叛徒!真枉我有眼無珠,還收你為徒!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住口!」阿福猛一沉臉,冷然道:「左四爺,你莫非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麼?你說過,你我之間,根本就算不上是甚麼真正的師徒名份!更何況,你教給我的,根本通通只是一些狗屁把式罷了!」


  左獅心痛欲絕,氣得說不出話來。


  雲中月慘笑道:「阿福!我雲某自問一向對你不薄,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阿福搖頭一笑,沒有回答,卻忽然走向來老板,向他躬身下拜:「參見爹爹!」


  這一聲叫,頓把在場各人又自驚呆了。


  雲中月失聲道:「甚麼……?」


  阿福猛回頭,盯著他一字字道:「不妨告訴你,我的真名字就叫作來天福!」


  這下,雲中月等人終於甚麼也明白過來了。


  阿福根本就是來老板的兒子,想不到來老板居然如此工於心計,居然想到利用自己的兒子混入「雲來客棧」來作臥底這一招!


  完了,這下真是徹底完了。


  雲中月再也無話可說,他呆呆看著來老板父子,一連說了幾個「好」字,一咬牙,忽道:「這一局,我雖然敗得心不甘口不服,但敗了終歸是敗了……」


  左獅欲插上一口:「不……他們用上這等卑鄙技倆,怎能算是他們勝了?」卻已被雲中月一揮手截住。


  只聽雲中月仰天一陣慘笑,竟緩緩道:「的確是我們敗了,是敗在不夠卑鄙!如今我總算學會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驀地一轉身,面向在場各鄉親,朗聲道:「各位,雲某現在向大家鄭重宣布,從今天起,『雲來客棧』正式關門歇業!雲某亦將從此退出『皎皎鎮』……」


  場中頓如炸開一鍋沸水,立刻惹來眾人交頭接耳的陣陣喧囂之聲,然後,就在這一片鬧哄哄的喧囂聲中,雲中月逕自默默上前,走向阿福,向他伸出了手掌。


  阿福微微一怔,狐疑地看著他:「怎麼?你還想要回那暗器麼?」


  卻見雲中月搖搖頭,只木然道:「給我解藥。」


  阿福嘴角當即又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你說給便給,哪有這麼容易?」


  雲中月霍然把臉一沉:「我已依言認輸,你還想怎麼樣?」指向地上的五義:「這些人說到底都是局外人,他們不過是因為我的緣故,為著一顆有恩必報的俠義之心,才會無辜被牽扯進來的。而且他們對你,畢竟曾經有恩有義!你沒必要一定要他們死!」


  一番義正詞嚴,只說得阿福有點無詞以對,正自遲疑。他的目光終於忍不住向五義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竟不由自主停留在阿廢臉上。他立刻發現,後者正以一道從所未見的凌厲眼神回視著他。阿福不知如何,心中陡地一凜……


  一旁的呼延伯伯,這時卻忽地插口:「但他們殺了我們的人。我們偏要他們死,你奈我們何?」


  雲中月一指地上一葉頭陀屍身,厲聲道:「那這條人命又該怎麼算?還有賣藝的蕭老伯,又該怎麼算?莫非這還不足以抵償嗎?」


  呼延伯伯猶自強詞奪理:「我說不夠就是不夠,你又奈我甚麼何?我『隨意門』一向宗旨,就是『隨意而行,任我為惡』的……」


  話口未完,突聽一人猛喝:「福兒,把解藥給他!」


  呼延聞言一怔,抬首望去,登時把餘下的話都吞了回去,只見那發言者正是來老板。


  阿福也自一怔:「爹……」


  來老板一臉肅穆,凜然道:「我說給就給!」


  雲中月也不禁以愕然的目光望向來老板,後者卻似乎刻意迴避著他的目光。但就在這剎那間,雲中月好像發現了這個自己一直最痛恨著的大仇人,原來竟似還有著一直不曾為自己所真正理解過的另一面。


  阿福無奈,終於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個小瓷瓶,交給雲中月。


  雲中月剛想伸手接過,忽然心中一動:「你們這麼卑鄙,我怎能相信這不會又是毒藥?」


  阿福心中有氣,正欲反唇相稽,來老板卻猛地一手搶過瓷瓶,打開蓋子,從中倒出一顆丹藥,納入口中吞下,然後把瓶子向雲中月一拋。


  阿福只看得大為詫異:「爹,你何必如此……?」


  來老板根本不搭理。


  雲中月忙接過瓷瓶,至此才算放下疑心,連忙轉過身,走到五義身旁蹲下,一一為他們餵下解藥。


  呼延伯伯一直心有不甘,此時忍不住走向來老板,悄聲道:「老板,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來老板只輕輕嘆息一聲,搖頭不語。


  沒有人明白,他現下的內心心境,其實是多麼寂寞、空虛。多少年來,一直殫精竭慮,挖空心思,犧牲了莫大的代價,才終於換來眼前的最終勝利果實,可現在那跟他曾經有過半生恩怨糾結的雲老板終於長眠地下了,「雲來客棧」也總算給自己正式搞垮了,然而為甚麼他竟絲毫感受不到一點報復成功的快意?


  ──難道我真的做錯了?


  來老板竟就那樣木然地呆站原地,良久良久,一直等到雲中月已替五義逐一餵藥完畢,並帶著他們開始徐徐地落漠離去,竟也渾然不覺……






  此後十年,「皎皎鎮」上再沒有人發現過雲中月及「雲來五義」的蹤跡。






  約半月後的一天黃昏,來老板帶著阿福和幾名下人來到已被廢置的「雲來客棧」門前。看著那扇被鎖上鐵鍊的大門,以及門上那副熟悉的匾額,來老板不免大有一番人面全非的感觸。


  他今天來是要好好視察一下這個地方的。客棧現在已成了他的戰利品。只不過,說是視察,說真的也多少有點憑弔的意味在內。畢竟已離開這麼多年了,他很想再看一眼,這個當初自己有份兒一手創建,並曾以心血灌溉過的地方,究竟有了些甚麼改變。


  其實在半月之前,也就是雲中月剛剛離去未幾之時,他也曾經來過。那一次來的目的,卻是要向「雲來客棧」的所有夥計們正式宣布主權易手的消息,並向他們透露自己今後的計劃,以求安定人心:他打算盡量將「雲來客棧」維持原狀──唯一不同的只是,今後的「雲來客棧」將改變成「福來客棧」的附屬分店而已──也就是說客棧中所有的舊有夥計將會繼續被僱用,而僱用條件將完全不變。


  然而,讓來老板大感意外的是,所有人寧願辭職捲鋪蓋亦不願再留下;大廚牛伯和小二阿茂都藉口年老要退休;副廚阿根藉口回鄉討媳婦也選擇不幹了;掌櫃錢先生表示早已另有高就,打算轉行到私塾去教書;而剩下的阿炳也說要回鄉去種田。


  這一來,倒讓來老板討了個老大沒趣,但也實在無可如何。來老板為表大方寬厚,只好表示要向他們每人致送一筆生活費,好歹稍盡一場賓主之誼。而更讓來老板意外的是,除了阿根之外,所有人都竟然一口拒絕了。


  來老板驚詫之餘,不免要暗自慨嘆一句:雲大哥,果然有你的。


  沒有夥計,客棧自然暫時運作不下去,而來老板在一時之間,又實在無法從「福來」抽調出人手來應付,於是就只有讓「雲來客棧」暫且廢置著,等候另作安排。


  直到今天,來老板終於有了另一番決定。他打算一了百了,乾脆就將客棧賣掉算了。而經過連日來的張羅,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合適的買家。


  所以,他今天專程來視察的其中一個用意,也是要看看客棧有哪些部份需要重新裝潢佈置一下,以期賣得一個較好的價錢。


  來老板在門前看了一會,便緩緩自腰間掏出一柄鑰匙,命下人上前打開鐵鎖,推開大門。


  只見空空的店堂內一切原封不動。來老板默然看著這一切,彷彿間眼前竟似又一一重現了昔日一片鬧哄而雜亂的店堂景象,耳中似乎又聽到了一陣陣小二大聲傳菜、酒客們觥籌交錯、猜拳鬧酒、以及櫃台內掌櫃先生「豁喇喇」撥弄算盤的聲音,還有自廚房中傳出的廚師炒菜時鐵鏟子碰擊鍋底的聲音、爐火燒得正旺的熊熊聲,和菜油在鐵鍋中沸騰冒煙的滋滋聲……


  漸漸,他更彷彿看到了昔日年輕的自己,和年輕的雲老板一邊在擦著滿頭熱汗,一邊在忙著奔出奔入招呼著客人,打點著一切……


  ──雖然是辛苦,勞碌,甚而卑賤,可怎麼那些日子,比起如今的日子總好像過得還要開心?


  直等他晃晃腦袋,擦擦眼睛,這一切幻覺才陸續消失。


  然後他撇開眾下人,獨自穿過店堂,在通往內堂的走廊上停了停,心中忽然一動,腳跟一轉,就逕直走往雲老板的帳房。


  推開門,只見帳房內各種擺設仍如當年一樣,整齊有致。


  來老板的目光很快落在那張殘舊的書桌子上,心中不禁又暗自低嘆了一聲:雲大哥節儉、念舊的習性竟多年不改,一張書桌子直用了這麼多年,用得如此破舊也不肯更換。


  他拉開椅子在桌前坐下,伸手摩挲著桌子一會,忽然順手就拉開了那個正中的抽屜。


  抽屜內有很多雜亂的零星物件,來老板隨便翻了一下,隨即猛地呆了呆。


  只見在雜物堆中,赫然壓著兩個發黃了的信封。


  來老板目光一閃,忍不住好奇,馬上將信封拿起,看到兩封信的封皮居然還是密封的。


  他的心怦然一跳,想了想,終於慢慢把第一封信的封皮撕開,裏面果然放著一張信箋。他抽出信箋一看,那字跡正是雲老板的手筆。


  他急忙屏住呼吸,一口氣讀出那信箋上的內容,讀著讀著,他的面色卻開始變得越來越慘白,忽然手一鬆,那信箋就脫手落到地上……


然後他急急又撕開了另一封信的封皮,抽出信箋。才讀了幾行,他已禁不住一陣眼前發黑,腦中嗡地一聲,竟變得一片暈眩……


直至讀畢全信,他忽然仰天大笑三聲,然後整個人就一下僵呆在椅中,一直動也不動……


  這第一封信原來是雲老板在他拆夥離開之後不久所寫下,寫給兒子雲中月的,大概因為雲老板死得倉卒,居然未及向兒子交代,所以並未拆封。而信的內容赫然是:囑咐兒子在自己百年歸老之後,將「雲來客棧」一半業權歸回來老板!


  那意思就是說,來老板一直跟雲老板爭來爭去,爭了這麼些年,原來一直只是白爭──因為雲老板根本從一開始就不計前嫌,準備在死後把客棧的一半業權大大方方地讓回給他的。


  至於雲老板為何一直沒有乾脆跟來老板坦白說個清楚,原因並不費解:因為來老板根本就沒有給過他任何機會。一直以來,來老板就沒停止過忙著佈置心計對付、打擊雲老板,把全副心思與精力,都盡行消耗在各種勾心鬥角的可鄙陰謀之中,將雲老板逼到了毫無喘息餘地的死角,而即使雲老板有機會和盤托出一切,以來老板那深沉多疑的性格,想來也是絕不會相信半個字的。


  而第二封信,則是雲老板寫給來老板的,內容主要是提到當年他們兩人跟那位江湖奇女子花弄影之間一場糾纏不清的感情瓜葛的:想當年,他們兩人都同時對這位女子十分傾慕,然而一直以來,在來老板眼中,只覺得花弄影似乎總是對雲大哥顯得特別親近,特別青眼有加的。於是,一根刺逐漸在來老板內心暗暗成形,久而久之,更逐漸發苗滋長成為一根毒刺!終於,來老板由當初的不快、鬱悶,慢慢就演變成對雲老板的一份刻骨妒忌與仇恨。而這份妒忌與仇恨竟一埋就是十多年,以至最終成為來老板跟雲老板兄弟反目的導火線。


  直到此刻,來老板讀到了這封信,才赫然發現了一個令人意外的真相:原來花弄影內心一直鍾情著的對象,根本就是他而不是雲老板。她之所以故意對雲老板親近,原來只是源於一番曲折婉轉的少女矜持情懷,一切只不過因為她唯恐受到來老板的拒絕,才不敢直接把愛意宣之於口,於是才想到了利用雲老板來刺激來老板,企圖達到逼他表態的目的。只可惜這下不但弄巧反拙,更反而鑄成大錯。來老板不但一點也沒有看穿花弄影的這層心事,更因此而種下了深深誤會,直至最後竟被妒火蒙蔽了一切理智……


  現下,這遲來的一切真相終於一一呈現在來老板眼前,但來老板簡直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因為如果這都是真的,那麼,自己豈不是徹頭徹尾當了個呆子,枉作了小人?


  原來苦苦要爭來的一切,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


  可笑來老板機關算盡,到頭來竟不止瞎忙乎了一場,還白白把雲老板生生逼死,又兜兜轉轉,白白惹出了無數事端……


  這到底是上天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還是對他負義的懲罰?


  來老板已沒法再想了,他只能就那樣一直僵坐在椅中,哭笑不得。


過了好半天,直至下人們在外面四處尋他不見,終於找進來時,才發現來老板赫然竟已停止了呼吸。


  這時,窗外的一抹夕陽剛好照進來,正照在來老板僵硬而慘白的臉容上,似是特意為他添上一副蒼涼的殮妝……


客棧傳說(二)


  高大漢子聞言,竟放聲一笑:「老頭兒,拜托你就別跟我來這套胡扯瞎纏了!眼下江湖上,說甚麼義氣,都只是狗屁!就是有,那也不過只是騙騙人的玩意!何況,生意場上,根本就更加沒有甚麼義氣好講的!你們做生意的,不是從來六親不認,唯利是圖,甚麼也只會向錢看的嗎?」



  雲中月至此才終於恍然大悟,也不禁忿忿道:「哼,原來如此!這姓來的狗東西生意做不過我們,就居然使出這種齷齪手段來,實在太也卑鄙!看來,他是非要逼到咱們『雲來』倒閉關門,也不得甘心!我呸!難道他以為我們是這麼好欺的嗎?我們偏就要跟他烏龜砸石板來個硬拚硬,一拚到底!」一轉臉,逕向那高大漢子道:「我不管你們是甚麼『隨意門』『便意門』!今天你們究竟想怎麼樣,不妨先給本少爺劃下道兒來!本少爺就跟你們奉陪到底好了!」


  高大漢子陰沉一笑:「不瞞少爺你說,咱兄弟們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本就是要搞你們一個雞犬不寧,好叫你們知道厲害的。甚麼?少爺你居然要老子劃下道兒?那好啊,不如就依照江湖上的規矩,大家先來上一場單挑獨鬥,如何如何?」


  「雲來」這方眾人,登時都是一呆。


  大家不期然肚裏雪亮,這些人明擺著是看準了「雲來客棧」中人,一個個都是不諳武功,才有心欺負上門的。


  雲中月方才口出大言,不過只是一時氣盛,此時卻已不自禁嚇得臉色發白,心裏沒底起來,身子一顫,忙向後退了兩步:「我呸!君子動口不動手……莫非你們以為『皎皎鎮』是沒有王法的,動輒便可以武力欺人的不成?我警告你們,這就乘早快快給我滾出門去,那便萬事皆休,否則我就報告官府……」


  話聲甫落,只聽「隨意門」各人口中早已爆發出一陣陣不屑的訕笑。


  「雲少爺,我瞧你也像個有雞巴的男子漢,怎的事到臨頭,口氣儘管說得有多響亮,表現起來卻只像個沒卵蛋的臭娘皮?行!你要是怕跟我打,怕得要命的話,我看不如這樣,乘早向老子跪下,乖乖叩上幾個響頭,不就甚麼也完了嗎?哈哈!」高大漢子說著,轉向一眾同門:「你們說是也不是?」


  一眾同門自然連聲附和。就在「隨意門」各人那陣難堪的轟笑聲中,雲中月實在開始感到有點不知所措,一張臉不覺又自變紅了。


  他終於明白到了一件事:在低下層下三濫的江湖人眼中,一向只有暴力才是一切。身為堂堂男子漢,若不會使用那股原始的野性暴力力量,是會受到別人的極端鄙視的。


  事到如今,他只能慨嘆自己當年沒有對武功一道產生興趣,沒有好好苦練一下武功了。


  幸而就在這時,那幾個一向在客棧中白吃白住的人,終於在該出場的時候出場了。


  也正就是從這天開始,阿福才開始逐步認識到了這幾個人各自的一點來歷。他們分別是:曾因殺人罪被判死刑,卻不知如何倖然逃過一劫的尉遲十九郎;曾為鏢師,卻因鏢局驟然倒閉而失業,流落江湖的左獅;歷代祖上及自己均為職業軍人,近年卻因朝廷裁軍,以致生活無著的楚翹;窮愁潦倒的失意江湖賣藝人蕭肅;被逐出寺門,從此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遊方頭陀──他的法號是一葉;以及一位據說以前是宰豬出身,後來因為一場豬隻瘟疫而頓失生計,成為無業遊民的,他的名字就叫門千刀。


  另外還有一個個子瘦弱,面色蒼白,終日看來像病懨懨的年輕人──這人倒是阿福唯一所弄不清來路的,只知道人人都管叫他阿廢。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是雲中月的朋友──或者,在春秋戰國時代,是被稱為食客的那種人。而有資格當食客的人,多少都會是有點本事的。






  這群雜七雜八,看來本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的人,終於罕有地一起從各自的地字號客房走出店堂來了,而且姿態十分悠閒、隨意。他們走出來後,都沒有說話,只是一字排開,木無表情地看著「隨意門」那幫人。雖然不動不語,但瞧這架勢,顯然有點像要為雲中月出頭的味道。


  「隨意門」為首的那高大漢子苗不仁見狀不由一怔,隨即不以為意地大笑起來:「怎麼了?雲少爺,真想不到你居然還會養著這麼一幫雜七雜八的閒人?這下倒好,雲少爺,快告訴我,這些狗模狗樣的人都是你的護院、打手?抑或是天橋上耍把式的?」


  雲中月的父親雲老板聞言也怔然地望著雲中月:「他們是……?」


  雲中月並沒回答。說實在的,打從那七個人走出來之後,雲中月似乎也一直顯得甚為錯愕、意外。看樣子,雲中月對這七人的底子根本從來就所知不深,也根本不曾料想得到他們會在這個重要關頭站出來為自己出頭的。原來,這雲中月有一樁好處,就是自小就極愛交朋結友,特別是愛結交那些三教九流、三山五嶽的人物。想當初他不過是眼見這七個人看來都像窮愁潦倒,無處容身,才一時動了仁義之心,一直瞞著父親,把他們收容在客棧白吃白住的。


  原來人間畢竟還是有義的。現在,已到了他們回報這份知遇之恩的時候了。


  雲中月更加想不到的,是這七個人原來大部份竟是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高手!


  性情最為暴躁的一葉頭陀,聽到苗不仁的奚落之言,第一個按捺不住,突然舌綻春雷,一聲厲吼道:「我操你媽巴羔子,幹你祖宗十八代!」


  說著,猛就伸手入懷,從身上那襲髒破只怕得連叫化子也不願要的袈裟底下摸出了一根丈八長鞭,凌空一抖。鞭似靈蛇,鞭影過處,幻出一個個圈圈,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苗不仁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倏已準確無訛地直套到了苗不仁的脖子上。


  然後他運勁一扯,便如拉牛套馬一般,把苗不仁整個人扯到了面前,一切快得簡直有如魔法。接著就是一記足以開碑裂石的重拳。


  一連串驚呼暴響,苗不仁一時還錯覺以為那是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的。而事實上那是場中眾多旁觀者所發出來的。


只因苗不仁已被勒緊了脖子,根本就連驚呼也無法出口。剎那間,苗不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鐵拳擊至面門,等著迎接腦袋開花的命運。


  卻在這生死呼吸的當兒,一隻手突然橫空伸出,把一葉頭陀這隻鐵拳牢牢穩穩地抓住──其時,拳鋒經已直貼到苗不仁的鼻尖了。


  苗不仁簡直嚇了個屁滾尿流,良久才能定過神來,定睛看著那隻救他一命的手的主人,不住牛喘。


  手主人,赫然就是那個滿臉刀疤,濃髯如戟的漢子──尉遲十九郎。


  只聽他以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凜然道:「不要鬧出人命,壞了客棧生意!」


  話音方落,旁邊卻有個聲音緊接著笑道:「不錯!要殺便拉出去殺。殺過後最好還刴成肉醬餵狗,再把骨頭燒成灰,那就沒有人會知道了。」說話的正是那破例地長得不太胖的宰豬人門千刀。這個人似乎特愛多話,稍頓又不忘補充道:「當然,之後還得也把這些甚麼『隨意門』的狗種們都一併殺個清光,刴成肉醬餵狗,再燒成灰,那就連甚麼人證也不會有了。」內容如此兇殘歹毒的話,他卻只以一種戲謔般語氣平靜道來,那就不免予人一種感覺:這人若不是腦袋有點不正常,就一定是對血腥殺戮的一類事情業已完全麻木了。


  一葉頭陀終於還是意殊不屑地慢慢收住了拳頭,但卻未把長鞭鬆開。忽然,他張嘴一吐,把一口唾沫直吐在苗不仁臉上,狠狠道:「告訴我,你們門主是誰?」


  苗不仁只有吃吃道:「咱門主複姓呼延,雙名伯伯。」


  一葉頭陀聞言一怔,不覺一陣失笑:「甚麼?那合起來不就是呼延伯伯?混帳!這算是甚麼狗屁名字?」猛就怒目一瞪,直朝苗不仁大吼:「你這是在消遣洒家來著是不?」


  苗不仁慌忙道:「豈敢……」


  一旁的尉遲十九郎早已冷冷道:「跟這種人多廢話幹甚麼?管他叫呼延伯伯還是呼延叔叔!這就叫他回去告訴他們門主,還有那『福來客棧』的來老板,要敢再派人來尋釁生事的話,咱們早晚就殺上門去,把個甚麼『隨意門』從此在江湖上除名!還要一把火把『福來客棧』燒成白地!」說罷,轉向「隨意門」各人,厲聲地:「你們都聽到了沒有?還有,告訴你們門主,要是不服氣的話,儘可隨時來找我尉遲十九郎!我等著他!」


  一眾「隨意門」的門眾已是灰頭土臉,有如鬥敗了的公雞,至此只有唯唯諾諾。


  一葉頭陀這才鬆了長鞭,冷然向苗不仁道:「滾吧!」


  門千刀又插口道:「還不快滾,莫非還想我們留你吃一頓飯不成?怎樣?是不是還想吃那甚麼烤全牛、九腮鱸魚、清燉人鞭甚麼的?嘿嘿,人鞭倒沒得你吃,長鞭你倒是剛吃過了,是吧?」


  苗不仁簡直又羞又怒,剛才這個人實在丟得太大,一時也不知該說些甚麼門面話來遮羞,忽然目中兇光微閃,一隻手已暗暗伸入袖中……


  就在這時,那一直刀不離手的楚翹陡然陰森森的道:「如果你這隻手不打算要的話,就不妨伸出來吧!」他似乎算準了,當苗不仁那隻手再度從袖子中伸出來的時候,手裏必定會多了某些東西──多半還是一柄利刀。


  苗不仁聞言一驚,動作一下僵住,一時不禁心念疾轉起來:是再冒一次險,還是就此認一次栽算了?


良久,他終於還是決定選擇後者。說到底今天栽上這一場,不過都是因為事前根本一點也料想不到對方居然會有這幫好手助陣。留得青山在,還是先忍一時之氣,等到日後再來找回這個場子也不遲。


於是,他只有尷尬一笑:「兄台只怕是誤會了……」


門千刀冷笑道:「那我勸你就最好少做一點會惹得我們這位楚爺誤會的事情。我敢打賭他的刀肯定比你想像中要快!」


苗不仁一咬牙:「很好!只不知諸位仁兄能否留個大號,好讓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那七人相視一眼,面上不約而同,都泛起了一絲輕笑。


門千刀道:「不必了!咱們七個人,有些根本就不是甚麼江湖中人,而即使曾在江湖上混過幾年的,也根本就名不經傳。」


  尉遲十九郎想了想,卻忽然笑道:「如果你一定要回去報上一個名號的話,就不妨稱我們為『雲來七義』吧!」


  一葉頭陀當即也是一聲大笑,脫口道:「好!」


  一場風波,總算是暫時平息下來。但當然,只是暫時而已。


  等到「隨意門」的人終於散去之後,雲中月忍不住上前向七人當頭一揖:「今日多蒙諸位仗義,雲某才免去一窘!雲某有眼不識泰山,這廂就向你們賠禮了!」


  門千刀伸手一攔,一笑道:「雲少爺可莫誤會,以為我們個個都是高手。其實這兒除了尉遲大哥、一葉頭陀、楚兄弟與左四爺算是真正一流好手之外,其餘的人就如我,都只不過僅會些粗淺把式罷了。」


  雲中月當然以為這只是對方一番謙遜之詞,故而也並未在心,當下便吩咐小二們馬上準備一席上好酒菜,說要好好與七人盡興痛飲,酬謝這番解救之恩。






  是夜,雲家父子就在後堂開上一席豐宴,招待各人。各人都是興致極高,酒到杯乾。


  這其中以尉遲十九郎、一葉頭陀酒量最豪;兩人酒性卻各異,一個越喝越少話,一個則是越喝越是口沫橫飛,只一味亂說著些瘋話。而門千刀就一直陪著一葉頭陀不住不著邊際地瞎扯,插科打諢。至於其餘的人,卻一貫地表現得沉默寡言,經常被問到一句才答上一句,尤其是阿廢更像個羞怯的大姑娘一樣,看樣子內心中似乎是帶著一股濃烈的自卑感。


  但他的眼光,卻不時不經意地偷偷停留在那個一直在忙著跑進跑出,殷勤侍候各人的阿福面上。


  雲中月對這一切並不以為意。在他眼中看來,這七個人本來就是非比尋常之人,即使性情再怪異一點,也實在不足為怪。


  席間,雲老板卻似乎也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地。


  雲中月察覺到了,便借機把老父拉到內房,悄悄探問:「爹,你是否在擔心對頭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只怕日後還會有甚麼麻煩上門?」


  雲老板長聲一嘆,良久才道:「這固然是其中一層。而為父擔心的另一層是,江湖險惡,這七個人俱是未知底蘊,但我看你對他們卻已那樣推心置腹,我只怕你入世未深,會著了人家道兒……」


  雲中月聞言一陣不悅:「爹!我看你未免忒也多慮了。他們今天幫了我們這樣一個大忙,就足以顯示他們都是一群義氣熱腸的好漢子!江湖上交朋友,講的是信義為先,若然處處先防著人家,惟恐被人算計,那還有些甚麼意味兒?」


  雲老板又自一嘆:「所以我說你還是雛兒!只有雛兒才會說出這等話來!江湖江湖,我倒想問你一句,你可曾又在江湖上真正混過多少天日子?」


  兩人間的爭論,當然到底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敢問世上又有幾許不鬧矛盾的父子?


  兩父子各自負氣回到席上,儘管想盡力裝作沒事人一樣,可畢竟還是瞞不過尉遲十九郎的一雙銳目。


  尉遲十九郎閱歷何等豐富,心念微轉,業已猜出了一點端倪,但他卻深藏不露,只沉默不語,一味喝著悶酒。


  其他人也似乎漸漸察覺氣氛有點異常,也就越發變得更加尷尬了。


  終於,雲老板藉口年事已高,不勝酒力,起身告辭,說要回房休息。


  等雲老板走後,過氣鏢師左獅忽也一站而起,木然道:「對不起,我的酒看來也喝得差不多,想早點休息去了!」


  楚翹、蕭肅見狀,也一齊站起:「我們也是。」


  雲中月怔了怔,看出各人似有不快之意,忙道:「諸位義士,莫非是嫌雲某招呼簡慢了?」


  左獅為人較為直肚直腸,稍頓,才道:「這酒再喝下去,似也沒多少意思。」


  「四爺何出此言?」


  左獅正要再說甚麼,卻被尉遲十九郎揮手止住。


  只聽尉遲十九郎微喟一聲,忽然直接了當道:「尊翁既有見疑之意,看來我們再留下來,大概也沒甚麼意思了。」


  雲中月聞言一愕,方自恍然,隨即歉然一嘆,默然良久才道:「諸位果然玲瓏剔透……這實在也是家父的不是,雲某這廂就代他向你們賠個罪好了……」


  門千刀連隨淡淡截口:「不!尊翁此乃人之常情!我們這裏七個人,本來就跟你們只是素昧平生,而且我們之中,有些人的來歷的確有些不足為人所道之處,你們實在沒必要相信我們!」


  一葉頭陀沉聲道:「對,少爺放心,且等明天一早,我們就會馬上拍拍屁股走路,離開這兒的了。」


  雲中月大急:「不不!這怎麼行?」


  賣藝人蕭肅想了想,猛道:「的確不行!我們儘可以一走了之,但要是我們走了以後,那甚麼『隨意門』的人再來尋仇生事的話……」


  尉遲十九郎冷然接口:「那還不簡單?先把那些狗種們殺個清光再走,不就行了?」


  一葉頭陀也道:「不錯!最好還把那來老板也一併幹掉,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雲中月聽他們說起殺人來簡直只像家常便飯,不由大吃一驚:「使不得!」


  左獅道:「對,那會連累到雲少爺父子身上的。大家倒是不能太過魯莽胡來。」


  眾人一想也是道理,登時又沉默了下去。


  雲中月苦笑:「其實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本來就是我雲家惹下的麻煩!今天人家既已欺到我雲家頭上來,我雲中月便是想置身事外,當個縮頭烏龜只怕也是不成的了。況且對方這番鎩羽而歸,依我看他們又怎會甘心就此作罷?」


  一葉頭陀聞言一拍巴掌:「說得好,那雲少爺你的意思是……」


  雲中月一笑道:「諸位放心,家父怎麼想是家父的事。我雲中月卻絕非無義之人!我的意思只是,諸位今天出手幫了雲家這個大忙,大恩大德尚未言報……」


  楚翹連忙搖手:「我們在這裏白吃白住了這些時候,出手替少爺趕跑幾個不成氣候的窩囊廢,試問又算得了甚麼?」


  雲中月斷然道:「不管怎麼說,由今天起,你們都是我雲中月的大恩人,好朋友。所以,你們每一個都不必走!只除非,你們是瞧雲某不起,認為雲某不配做你們的朋友!」


  雲中月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七個人一時均自心中一熱,大家相望一眼,委實已感到無話可說。


  於是,七個人終於還是留了下來。不為甚麼,就只為了雲中月的這一句話。






  出奇地,此後的一連十天,「雲來客棧」並沒任何事情發生,「隨意門」的人居然並未再度上門生事。


  莫非這只是暴風雨將臨前的表面平靜而已?


  ──是的。


  倒是「雲來客棧」中的各人開始隱隱感到有點不安了。


  尤其是雲老板。因為只有他,是最為熟悉了解來老板的個性為人的──畢竟是多年的兄弟、對頭──他是一個眦睚必報的人。






  而在這十天內,阿福就一直負責侍候著那七個人的起居飲食。


自從十天前親眼目睹了他們為雲少爺解窘的那番義行之後,阿福才總算開始對他們加深了一點點認識,也由衷地加深了好感,於是也不期然對他們加倍侍候得周到。


而阿福那純樸、老實、善良的本性也漸漸博得了七個人的一致好感。其中尤以左四爺對他最為青眼有加。


事實上從一開始,左四爺就對阿福這個小伙子很覺投緣,甚至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後來,阿福才從別人口中知道,原來左四爺以前曾有一個早夭的兒子,那兒子死時的年紀剛好跟阿福現下的年紀差不多……


  有一次,在微醺之後,左獅曾經隱約探問過阿福,有沒有學武的興趣,那口吻很明顯透露出有點要收他為徒的意思。阿福倒也不笨,聞言大感受寵若驚,想也不想便即拜倒在地。雖然直到當時,他並未真正見識過這位左四爺的功夫,但想當然地,他猜想左四爺的功夫應該怎也差勁不到哪裏去。於是一場師徒緣份,就此定下。


  江湖人一切從簡,左四爺也從來不是個講究形式的人。於是也用不著甚麼斟茶送禮、廣告天下,以及甚麼宣誓入門、敬拜天地師祖的那一套繁文縟節,只由這天開始,阿福便正式做了左四爺的掛名弟子,開始跟他學習一些基本的拳腳功夫。






  當所有人都在為這對師徒歡欣慶賀的時候,「隨意門」終於有所行動了。


  這天一清早,當阿茂、阿福如常打開客棧大門時,鼻中突聞到一陣中人欲嘔的薰天惡臭。兩人往門外一看,頓時幾乎忍不住,便真的要嘔吐大作起來。


  只見大門外的地上,赫然遍佈著各式穢物,包括糞便、發餿了的飯菜殘渣,甚至還有一些血污斑斑,已惹來無數蒼蠅、蚊蟲在集的動物內臟與屍骸。


  很明顯,這都是「隨意門」幹的好事。


  雲老板聞訊而出,一看之下,氣得幾乎便要昏去。半晌,他突然一言不發,逕自回入後堂,砰地一聲把門緊緊關上。


  等到阿福等人好不容易,花了整一個上午的功夫,終於把穢物清理完畢後,卻見雲老板竟已換過了一身長衫,沉住臉色,仍舊一言不發,就急急地走出大門。


  阿福等人急問老板要往哪兒去,雲老板卻誰也不搭理,只顧一陣風地去了。眾人心中但覺怔忡不已,擔心有事發生,只想馬上找人去通知雲中月,怎料剛好前一晚,雲中月卻正在外頭徹夜宿娼,到了晌午還未歸來。


  眾人正急得沒了主意,幸而這時,雲中月終於懶洋洋地帶著滿身酒氣,現身而回了。


  雲中月得知一切,酒意當堂醒了大半,一時氣炸心肺之餘,亦不禁擔心起父親來。他幾乎用不著多想,很快就已推測得出老父的此刻去向──福來客棧!


  當下,他一面吩咐阿福,馬上通知尉遲等人,請他們務必盡快前往「福來客棧」接應,一面已自邁開急步,往外走去,交代自己這就要先行趕往「福來」察看情況。






  當尉遲等七人,馬不停蹄,火速趕到「福來客棧」門外時,不意竟被四個形狀怪異的人當門攔住。


  第一個人身長不滿四尺,卻生得一頭赤紅如火的及肩長髮,身上穿一件像道士袍又不像道士袍的衣服,赤著一雙大足。


  第二人面上戴著一個鐵皮面具,身穿麻衣孝服,一手持一根鐵拐,另一手卻搖著一柄摺扇,不倫不類已極。


  第三人體型奇胖,直如一個大皮球,卻披著一身獸皮,背上揹著一張巨弓,最奇特的是,腳上竟穿著一雙女人的繡花鞋,看來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第四人滿臉長毛,赫然竟像個毛人一樣,偏偏卻作了一身書生打扮,但頭上戴的不是儒巾,卻是一頂奇形鋼盔,手中拿著的居然是一個大車輪。


  門千刀一見,首先禁不住便笑了出來:「哪裏跑出來的四個瘋子怪物?」


  那麻衣鐵面人冷冷道:「你們想必就是那甚麼狗屁的『雲來七義』了,是麼?」


  一葉頭陀忽搖搖頭,調侃道:「錯了,我們是你爺爺!」


  誰知那大胖子聞言,竟陡地大哭起來,且邊哭邊叫:「爺爺,我要殺了你……嗚嗚……」


  左獅一怔,失笑:「果然是一群瘋子!」


  赤髮人道:「告訴你!我們正是『隨意門』『瘋狂四大香主』!在下便是『紅頭半道』詹弘翰。」一指鐵面人:「他是『鐵面孝子』曹劈君。」一指大胖子:「這是『胖閻羅』敖一粲。」又指指那毛人:「他是『一代野人』西門慕慶。」


  尉遲十九郎早已聽得有點不耐:「我管你們是誰?都給我滾開!」


  「放恣!」麻衣人曹劈君一聲斷喝,猛就騰身躍起,直往尉遲撲去,鐵拐「獨劈華山」當頭便砸,摺扇同時霍地展開──只見那根根扇骨赫然俱是尖銳鐵刺,且閃著藍汪汪光芒,直如好幾柄毒劍一齊削向尉遲。


  尉遲還沒有動,旁邊早惱了那一葉頭陀。但見他大袖一揮,丈八長鞭早已在手,人如一頭怒獅般,就逕直衝向曹劈君,逕直迎向那一拐一扇,彷彿完全視之如同無物。


  一向甚少開口的阿廢此時也忍不住擔心叫道:「小心!扇骨上有毒!」


  但話口未完,陡見一葉頭陀身子一矮,忽已滾倒地上!


  曹劈君心中一凜:滾地堂?卻仍不以為意,只暗地冷笑道:「那也沒甚麼特別……」急忙變招相應,同時一躍而起,防備著下盤受襲。


  哪知一葉頭陀的長鞭倏已從他胯下穿過,再出其不意地從他身後一抖一彈,竟抖得筆直如棍,鞭梢挾著勁風就往他腦後打到。


  曹劈君大吃一驚,急切間只有一個「鳳點頭」險險避過這記怪招,然後鐵拐反手一掄,直向鞭梢擊去。


  然而一葉頭陀使這長鞭已到了如臂使指,剛柔隨心的渾然境界。只見筆直的鞭梢突又一化而為蜿蜒不定,毫不著力的蛇身,這下用的卻是個「纏」字訣,要纏向對方雙足。


  旁觀眾人滿以為這一著曹劈君勢難再避過,怎料曹劈君狂叫一聲,竟棄守反攻,勁蓄鐵拐,猛就不顧一切,拚著硬受這一招,以鐵拐戳向地上的一葉頭陀。


  一葉頭陀見勢不妙,一個「懶驢打滾」,鐵拐卜地一聲,直戳入他身旁土中,直沒盈尺。但因此一來,一葉頭陀那一下也沒能把曹劈君雙足纏中。


  曹劈君趁勢運勁一拔,拔出鐵拐,趕上兩步,追擊一葉頭陀。就在此時,一葉頭陀整個人猛然頭下腳上,飛起雙腿,踢向曹劈君下陰。曹劈君急以鐵扇封擋,唯一葉頭陀變招極快,人已一個「鯉魚打挺」倒挺而起,長鞭呼呼,迅似驚虹掣電,說時遲那時快,早已牢牢地一連在曹劈君鐵拐上套了三匝。


  曹劈君一驚,猛力一扯,一時卻扯之不脫,兩人一時成僵持之局。


  正在這時,突聽一聲:「住手!」


  眾人一愕,循聲望去時,卻見三個人已同時出現在「福來客棧」門外。


  只見其中兩人,正是雲中月父子。另外一個面白無鬚,器宇軒昂,身穿月白長衫,一臉肅然的中年人,正是「福來客棧」的老板來老板。


  「七義」連忙叫道:「雲少爺!」但等他們看清雲老板的模樣時,不覺大吃一驚。


  卻見雲老板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汗出如漿,一個頭軟軟地側到了一旁,竟似經已昏迷過去,要不是讓雲中月一直在旁緊緊攙扶著,早已像爛泥一般趴倒在地。


  左獅驚問:「怎麼回事?雲老爺怎麼了?」


  只見雲中月神情十分惶急、悲切:「爹是心痛症又突然發作!快!我們得快快送他去看大夫,絕不能延誤!」


  一葉頭陀聞言忙收起長鞭,向曹劈君冷冷拋下一句:「今天算你走運!」隨即急步上前,道:「快來!就讓洒家揹他去!」接著二話不說就把雲老板接過,揹在背上。


  楚翹想了想,有點狐疑地瞟了來老板一眼:「雲老爺不會是給那傢伙害成這樣的吧?」


  雲中月也不禁憤然瞅來老板一眼,向楚翹搖搖頭:「現下甚麼也不忙說,先治好爹的病要緊!」


  那來老板卻只一言不發,抬首望天,狀甚倨傲。


  事態危急,雲中月中心如焚,說罷不管一切,便要偕同「七義」匆匆離去。


  「隨意門」四香主卻意殊不甘地,陡然一齊跨步上前,攔住去路。


  詹弘翰不覺拋出一句流氓熟語:「你們把這兒當了甚麼地方,說來便來,說去便去?」


  「七義」見狀,凜然停步,怒視四人,已準備隨時動手,呈一副磨拳擦掌、劍拔弩張的姿態。


四香主不約而同都望向來老板。那眼色無疑是在向他請示,只要他交一句話下來,便即可趁對手心神渙散,手忙腳亂之機,乘人之危,先殺他一個人仰馬翻,一雪苗不仁等人的前恥。


  卻見來老板目光一閃,只緩緩搖了搖頭。


  四香主想說甚麼,卻終於忍住。四人默然互視,像在考慮著下一步對策。


半晌,才聽那詹弘翰冷冷向各人道:「今日之會,尚未見出高低。咱們大家不如約個日子,再會上一會如何?」


  「那敢情好!」門千刀朗聲一笑:「爺們怕了你們的,就是狗熊。」


  詹弘翰想了想:「好!那就暫定三天之後,我們四人準時登門討教!」






  「其實爹這個心痛症,已得上許久了,畢竟他老人家已是一把年紀,體質已在逐年下降……大夫說過,最好別讓他經受到甚麼太大的刺激……」雲中月說罷,有點自愧地:「可嘆我這個不肖之子,從來都是那麼不務正業,不思長進,一天到晚都在惹得爹生氣!看來都是我的不好,是我把爹的病激得越來越深的!我真是難辭其咎!」


  這時,眾人已把雲老板送回客棧歇下。剛才,經過大夫一番治理搶救,雲老板幸而算是暫無大礙,人雖然已自甦醒過來,不過仍然顯得虛弱不堪。


  雲中月這才有空向各人述說父親病發的因由。


  原來,自從當天早上,雲老板目睹了客棧門前那令人嘔心的一幕之後,一時急怒攻心,一時又只覺萬念俱灰,悲愴莫名,只因實在難以想像到,多年的好兄弟,居然會使到這種最流氓最下作的手段來對付自己──難道他對老兄弟真的已不存一點情義?想到這點,雲老板禁不住脊樑一陣陣發冷、寒慄不已。


  他思前想後了好半天,終於長嘆一聲,只希望這一切能盡快有一個了斷──縱使要他付出任何巨大的代價,他也實在在所不惜。因為他自覺已受夠了這一切折騰。


  於是他決定逕自親身前往「福來客棧」一趟,要跟來老板好好說一個清楚明白:他願意作出任何最大的讓步,以換取一切紛爭、仇恨的了結,只求息事寧人。


  只可惜一切只是徒然的一廂情願。當他來到「福來」,見到來老板之後,他才發覺仇恨早已經令這個昔年好兄弟變得瘋狂而失去了理智。來老板根本就完全沒有一絲跟他談判,更加沒有半點跟他和解的誠意,要的只是徹底把他擊垮、趕絕。


  來老板聽明他的來意,只淡然冷笑一聲,然後緩緩的一字字道:「行。我只有一個條件:把『雲來客棧』立即他媽的關了!滾出『皎皎鎮』!」


  雲老板聽得渾身一震:「這不行!『雲來客棧』可是我的多年心血!你這還不如把我這條老命要去算了……」


  來老板像早已料到他有這個回答,想也不想便斷然道:「那麼,隨便你。不過既是如此,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你請回吧。」說罷,端茶送客,竟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


  受到這番晴天霹靂的沉重打擊,雲老板痛心疾首,久患的心痛症一下便被激得暴發起來。幸而雲中月剛好在此時趕到……






  尉遲十九郎聽罷,不由憤憤道:「這簡直是欺人太甚!事已至此,看來這一仗不打也是決不可能的了!」


  楚翹緊握住刀,冷笑:「看來要真正息事寧人的方法只有一個:殺!」


  雲中月聞言一凜,但想了想,也不禁一咬牙:「如果爹因為這次真有甚麼三長兩短,山高水低的話……我雲中月決計跟他們拚命到底!」隨即又頹然一嘆:「就只可惜我根本連一點武功也不會!」


  門千刀道:「殺人很多時是不必用上武功的。」


  賣藝人蕭肅忽道:「我們在此多說也是無益,還是及早商議一下今後對策吧。」


  眾人均點頭稱是。


  尉遲先問楚翹:「楚兄,這裏就以你臨陣交鋒的經驗最為豐富,也以你對戰陣上的應變謀略最為熟悉,不如請你先給大夥兒拿個主意吧。」


  楚翹想了想,也不多客套:「好的。我建議,為防敵方再施偷襲技倆,由今天起全間客棧立即進入緊急戒備狀態!第一步,由我等七人,加上阿福阿茂阿炳三人,分成五組,全天十二時辰輪班在客棧裏外值衛……」


  眾人當仁不讓,連表贊同。


  雲中月眼見各人上下齊心,為客棧如此盡心盡力,自是萬分感激難言。






  結果,也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阿福居然被分配到跟他最感好奇的阿廢同一組。


  這夜,天氣嚴寒,客棧早已打烊多時。正好到了兩人第一次該共同值班的時候。


其時,闃靜的店堂中只點了一盞油燈,燒起了一小盆火。阿福與阿廢兩人就相對著圍盆而坐,一起靜靜向著火。


  阿福不止一次,在百無聊賴之餘,企圖逗弄對方開口說話,然而阿廢只是低垂著頭,一直悶聲不響,竟似比一個小姑娘還要含羞答答。


  阿福只感沒趣,納悶不已,忍不住又不時偷望他的臉。火光掩映下,阿廢的臉看起來彷彿已沒那麼蒼白,而且看著看著,阿福竟漸漸開始發現了一點:阿廢原來長得非常秀氣。於是不知不覺地,阿福開始出神地向他注視起來。


  忽然,阿廢像發現了他的注視目光,有點忸怩地把身子縮了一縮。接著,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另外某種原因,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阿福一怔:「你冷嗎?」


  阿廢默然。


  阿福稍想,道:「你等等。」說著走進了內堂。


  半晌,見他拿著一件破舊的棉大衣走出。他走過去,把大衣輕輕披在阿廢肩上。


  阿廢又抖了抖,微一抬頭,似乎想望他一眼,但終忍住,只把目光盡力投向虛空,良久才輕咬下唇,蚊蚋般道:「謝……」


  阿福笑了笑:「你終於也肯開口和我說話了?」心中卻暗忖道:「害得我還幾乎一直懷疑你是個啞吧呢。」


  阿廢有如木人般再度沉默下去。


  阿福又靜靜看了他一會,實在忍不住暗皺眉頭,疑惑著這個人內心究竟是否因為有著太多太多負荷不來的沉重鬱結,以至竟變成這個樣子?


  阿福輕嘆口氣,終於徹底放棄了一切企圖了解對方的指望,轉過了身:「……我到外面巡巡去。」


  直等阿福一步步走向門外,即將遠去之時,阿廢才忽然悄悄地把眼一抬,向阿福的背影投上了深深的一眼,那眼神之中竟似隱藏住一道複雜詭秘的訊息……






  阿福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深夜,不覺已偷偷挨在屋角打起盹來。不知如何,他好像隱隱夢到了阿廢……至於夢中的詳情,則已不甚了了──因為他是在猝然間被人拍醒的。


  拍醒他的人,是左獅。


  阿福一怔:「師父……?這麼晚了,你老人家怎麼還沒睡?」


  左獅一笑:「師父知道你明天一大早還要起來幹活,怕你太辛苦,所以來接你的班。嗯,我看你已困得快連眼睛也睜不開來了,這就快點休息去吧!」


  阿福感動之餘,不禁遲疑起來:「可是……師父,天下間自來只有徒兒服侍師父,為師父服其勞的;哪有反過來竟要師父為徒兒服勞的道理?這個只怕不大妥當吧?」


  左獅聞言,不以為然地淡淡一笑:「說甚麼屁話?我左四爺可從來就是不愛管這麼多狗屁規矩的!更何況,我們之間,根本就談不上甚麼正式的師徒名份。你喜歡便隨便跟我學上幾手,我喜歡便隨便向你教上幾手,僅此而已,只求大家開心隨意就行,誰耐煩去巴巴遵守世俗傳統中的甚麼師徒那一套?你不必嚕囌,快去睡吧。」


  阿福見卻之不恭,也只好依了,心想這樣曠達隨和的師父倒真是世間少有──雖然屹今為止,對方根本只傳過他幾下粗陋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