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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4日 星期三

客棧傳說(三)

  然而,阿福這一覺並沒能睡長,因為將近黎明的時份,一陣陣痛哭嚎啕之聲,忽然又一次把他驚醒了。阿福初還以為自己又是在做夢,但側耳細聽一會,隨即聽出了聲音是從老板房間內傳出的,而且他也認出了那竟然是雲少爺的聲音。



  阿福一驚非同小可,只擔心不知發生何事,慌慌忙忙披上衣服,趿上鞋子,便直奔老板房間而去。


  人還未奔近,早已離遠看見一片幽幽微亮燈光,正自敞開的房門中透出。門前亦早圍攏了幾個人,是左獅、阿廢和阿炳等人。


  「發生了甚麼事?」一眼看見眾人沉重的面色,阿福已隱隱感到不妙。


  其實就在下一刻,他已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根本是問得多餘的了。只因阿福業已看清了門內的情景。


  只見雲中月的背影正伏倒在床前,不住抽搐抖動。床上躺著的,是已經緊緊閉上雙眼,也永遠合上了雙眼的雲老板。


  ──雲老板已在半夜因病情暴發,遽然謝世。他終於帶著那份巨大的遺憾,死了。






  翌日早上,「雲來客棧」的大門並沒如常打開,大門之上,只貼上一張簡單字條:「東主有喪,暫停營業」。


  店堂內,一片愁雲慘霧。雲中月換上了臨時草草置辦的一身孝服,正強抑著內心的悲痛與愧疚,一直忙於籌措著父親的後事。


  可是,每當在百忙中稍稍消停下來的時候,一個聲音就會不時在他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響起:「爹,請原諒這個不肖孩兒!這個在你有生之年,一直從來沒有長進過,一直從來沒有一天停止過讓你擔心、惹你嘔氣的不肖孩兒……原諒我……」


  尉遲等人一直在旁看著,看著淚水不住從雲中月眼中淌下又乾了,乾了又淌下,誰也實在再想不出甚麼該說的半句安慰說話來了。


  終於,左獅擔心的道:「少爺,我看你還是先歇上一會兒吧……」


  雲中月聞言呆了半晌,才忽然搖搖頭,沉聲道:「不!」


  蕭肅低低一嘆:「你這個樣子,會叫我們很擔心的。不要忘記……」


  雲中月又搖搖頭,立即苦笑截口:「你們放心!我絕不會讓自己在這個時候崩潰、倒下的!我也絕不會忘記,還有兩天就是『隨意門』那幫混蛋要再次上門來的日子!」他的眼中陡然閃出一股堅定、冷酷的光芒:「我在爹臨去之前,答應過他,無論如何,就是拚掉我這條命,我也要為他守住『雲來客棧』這片基業!所以,我是絕不能讓客棧毀在那幫混蛋手上的!」


  就從這一刻起始,阿福彷彿覺得從前那個一直玩世不恭、不務正業的雲少爺已是陡然消失不見了,彷彿已經換成了另一個人……


  ──原來一個人在痛苦與不幸中,一向就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從此崩潰倒下,一蹶不振;一就是從此改變、成長、茁壯……






  兩天之後,「雲來客棧」的大門重新打開了。原因不是老板的喪事已經那麼快就辦完,而是為了迎接即將上門的仇人,迎接一場無可避免的戰鬥。


  雲中月和「雲來七義」都要明白告訴仇人,即使承受了多麼大的一番打擊,他們也絕不會選擇失信或逃避的!


  為此,這天一早,他們早已把客棧中僅留下的一班宿店客人都全部遣散了。


  店堂中如今,所有的桌椅、座頭,都已被挪開,騰出一大片空地,只留下了八張靠椅──椅上默默坐著八個帶著一腔怒火與一身殺氣的人:雲中月和「雲來七義」。


  就在今天,這平日本應是一團和氣,供人打尖鬆弛、享受吃喝的店堂,就要闢作一個兇險的血腥戰場!


  接近晌午時份,「四大香主」終於施施然帶著一大群「隨意門」門眾來了。


  詹弘翰一進門就大笑道:「嗯,聽說你們的老板兩天前就等不及先向閻王報到去了,怎麼?可買好了棺材沒有?嗯,還有沒有順便另外多準備八副?」


  西門慕慶也笑道:「只可惜我們不知道各位的尺碼大小,否則就先給你們訂造好再送來又有何妨?」


  其餘兩人也開心地笑了。


  一葉頭陀霍然站起,鐵青著臉,以一種冷沉沉而極平和的語氣道:「我操你這狗娘婊子養的臭雜種、賊王八。保佑你們世世代代,男盜女娼,子子孫孫,全部殺千刀,不得好死,死後再一個個都投胎做狗……」


  曹劈君勃然大怒,頓足道:「你這臭頭陀,你敢罵人?我劈死你!」


  說著,不由分說便向一葉頭陀撲去。


  「來劈吧,殺千刀!倒路屍!狗畜牲!龜兒子!」


  兩人不再廢話,旋即鬥在一處。二人上回未分勝負,這下更是各拚全力,誓要見出高下──不,是見個死活。


  西門慕慶一掄手中車輪:「你們有誰想跟我來個車輪戰?」


  楚翹早已應聲而出,更不打話,拔刀便砍。兩人又自殺成一團。


  餘下只有詹弘翰跟大胖子敖一粲。尉遲十九郎跟左獅分別迎上,就各自打將起來。


  詹弘翰邊打邊向那些門眾叫道:「噓,別呆站著,幫忙殺!殺得一個是一個!」


  於是眾「隨意門」門人一湧而上,圍攻餘下的人。


  尉遲十九郎連忙大喝:「保護雲少爺!」


  蕭肅、阿廢、門千刀連忙護在雲中月身前。一場混戰馬上展開。


  誰知混亂中雲中月猛然大喝一聲:「義士們,全給我退開!」


  眾人一愕之間,只見雲中月已自懷中取出一個小鐵盒子,並把盒蓋打開,高高舉起。


  剎那,人人都有點不明所以,有的人甚至已不覺停下手來,呆看著他。


  「甚麼意思?」


  雲中月急向七義道:「叫你們退開!快,不要問!」


  七義無奈,只有先行依言退開。


  就在「隨意門」等人猶自懵然不知就裏之際,見雲中月突然用力把鐵盒一揚,手指在盒子邊一個按鈕上一按。


  不可思議的事情隨即發生。只見盒子中突然爆發出一片強光,強光直刺得眾人一時睜不開眼來,幾乎完全失去了視覺,而就在強光中飛出了無數黑點,黑點瞬即如滿空飛雨洒落到「隨意門」等人身上……


  一連串慘叫之聲此起彼落。只見「隨意門」各人登時紛紛倒下,痛苦得不住打滾,並且渾身竟冒起了陣陣黑煙,發出濃烈的焦臭。


  門千刀大驚莫名:「這究竟是甚麼暗器?」


  雲中月凜然道:「這就是爹臨終傳給我的天下第一暗器:『雲破月來花弄影』!」






  等到「隨意門」眾人都陸續狼狽逃離之後──他們並沒有死,但所受的活罪可能比死更加難受──雲中月才向七義交代這天下第一暗器的由來。


  原來當晚就在雲老板彌留之際,雲老板一番臨終囑托,除了將客棧交托給雲中月之外,另外還取出了這個盒子,鄭重地交給兒子。雲老板對他說,這是天下至為霸道兇猛,不知有多少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一件暗器,其打造者正是昔年他與來老板一起闖蕩江湖時所結識的一位奇女子:花弄影。據說這位女子,是出身自一個專以巧手打造暗器馳名的暗器世家的。暗器以「雲破月來花弄影」命名,特別將雲來二老板的姓氏,和女子的芳名一起嵌入,正是為了紀念三個人之間的一段不平凡而動人的感情……


  而這位女子,後來不知如何竟已不知所終……


  眾人聽罷,自有一番稱異、感慨不止。






  強敵總算暫退,但仇恨並不會就此中止。


  「隨意門」明來不敵,就來暗的。


  由這天開始,「雲來客棧」幾乎隔三差五,就會受到一場伏擊,令人防不勝防,疲於奔命。


  終於,在最為慘烈的一場伏擊戰中,賣藝人蕭肅竟被殺了。


  這下更加將雲中月及餘下六義徹底激怒了。他們終於忍無可忍,決定進行一場大報復,大反擊。


  這天,他們一起殺上了「福來客棧」,先放火,再殺人,直把「福來客棧」搞了個雞犬不寧,落花流水。


  連番私鬥,卻終於驚動了官府。






  兩天後,捕快游好閒突然登上了「雲來客棧」的大門。而跟他一起上門的,赫然正是那位「隨意門」門主呼延伯伯。


  游捕快向他們表示,長此下去不是了局,為免兩客棧的不斷私鬥,危及「皎皎鎮」的安寧,提議雙方在全鎮鄉親父老的見證下,來上一場公開、公平而公正的決鬥──當然,決鬥舉行的地點,要選擇在鎮外。


  「福來」一方的代表,自是「隨意門」門主呼延伯伯,外加「隨意門」八大護法;而「雲來」這方的代表,則是六義。雖然雙方人數不相等,卻可採取三局兩勝的方式,每局最多可派出兩人,成為一組比鬥,規則不限──不過,依照江湖上的一般潛規則:屆時,自是生死各安天命,沒有甚麼「點到即止」的那回事。


  而決鬥唯一的條件是:敗了的一方,將從此撤出「皎皎鎮」,並將旗下客棧的經營權交出。


  雲中月等自然一口應允。






  這天是雲老板出殯的日子。


  「雲來客棧」這天並沒開業,店堂卻被佈置成了靈堂,供各位鄉親父老前來吊唁祭奠。


  出席喪禮,對大部份人來說都是無聊的。由於「雲來」與「福來」兩方將於日內在鎮外進行決鬥私了的事早已公諸於世,成為這一向平安無事的「皎皎鎮」上的一件大新聞,於是,有些來吊唁的人在無聊,之餘,竟漸漸開始竊竊私議起這件事來。


 漸漸,有些好事之人更加乾脆就以雙方孰勝孰負來開設盤口,竟形成了一個任人無限投注的賭局,一時之間,靈堂竟變得一片鬧哄哄、亂紛紛地。


  雲中月等人真有點哭笑不得,但又無可如何。


  就在這時,司禮人突然喊道:「有客到!」


  眾人一起抬目望向大門,猛地不由自主均是一呆。


  只見一臉肅然,徐徐走進大門的,赫然正是一身喪服,手捧著滿籃鮮花、祭品的來老板。


  剎那間,賓客們心中都在想:「這個人還來幹甚麼?敢情是要來幸災樂禍?雲老板不就正正是給這人逼死的嗎?」


  於是,原來熱熱鬧鬧的靈堂,陡然變得鴉雀無聲,靜若死城。人人都在屏住氣息,目注著雲中月等人,似乎都在等待一場好戲上演。


  果然,只見雲中月鐵青著臉,逕自上前,把對方去路攔住。


  來老板馬上停步,默然看著雲中月。


  雲中月怒盯著來老板,冷冷地:「你來這幹嘛?快滾,這裏不歡迎你。」


  來老板彷似低嘆了一聲,木然把手中祭品放下,忽平靜的道:「我來,只是要給雲大哥好好叩上一個頭,然後就走,別無他意。」


  說著不管雲中月,便要一步繞過,走向靈壇。


  雲中月二話不說,身子一挪,再度攔在他面前。


  「不必了。我爹就是死了,可也不會再認你這種好兄弟。你若不識相,再不給我滾蛋的話……」


  雲中月說罷,已取出了那個小鐵盒子──「雲破月來花弄影」。


  眾人早已聽說過幾天前才發生在這兒的那一戰,知道這暗器的厲害,見狀均驚呼著,連連散開,唯恐禍及池魚。


  唯獨是這來老板,卻似一點也沒退開的意思,反而更如發現一件稀世珍寶一般,全身為之一震,突又向前踏上了一步,以一道驚訝、夾雜著悲涼,又帶點鬱怒的目光緊緊盯看著這件東西。漸漸,來老板的面容上竟起了一陣陣詭異的扭曲。


  「這……這是弄影妹子的暗器?怎麼……怎麼會到了你手上的?」


  雲中月不答,也實在不必回答。


  轟地一聲,倏然在來老板腦海中炸響開來,他慘然地想:「怪不得……怪不得!弄影妹子居然連這樣珍奇的寶貝都肯送給了他!這不就足以證明,她的心始終是向著他的了?嘿嘿,看來畢竟是我輸了!終於還是我輸了……」


  一霎時,來老板但覺萬念俱灰,心中一片空蕩蕩地,但覺事已至此,天下間已再沒甚麼是值得他好爭的了!──縱使給他爭來了一切,失去了她的心,一切又將有何意義?


  罷罷罷,算了算了……


  來老板驀地開始慘笑著,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地一步步向後退去,直退至門邊,冷不防一個趔趄,給門檻絆了腳跟,竟狼狽地摔倒了一交。


  眾人吃驚地看著這一切變化,沒有人理解。


  終於,有好半天過去,來老板才如夢初醒,艱難笨拙地從地上爬起,然後就緩緩轉過身,晃晃蕩蕩,踉踉蹌蹌的直朝大門外走去,口中一面仍在不住喃喃:「罷罷罷,算了算了……」那踽踽背影,漸去漸遠,在人們眼中看來,彷似已在一下間變得那麼衰老、佝僂。






  大戰就定於下月舉行。


  這段期間,雲老板的喪事如常辦理,客棧的業務也一直如常運作。不過當然,自從發生了兩客棧爭鬥之事,兩家客棧的生意都受到了相當影響。除了那些藝高人膽大,成天只怕沒麻煩可惹的江湖豪傑之士,否則一般人大都不會選擇投宿一家隨時會發生殺人械鬥的客店的。


  尉遲等人都開始積極備戰。


  這段日子以來,客棧中人對尉遲等五義的武功深淺,早已一一有所見識,唯獨那個病懨懨的阿廢,卻始終一直深藏不露,每天早午晚只見他吃飽就睡,睡飽便吃,從來沒人見過他舞刀弄槍,或練過甚麼武功的。


  於是坊間賭局的盤口漸漸有所變化,賭「雲來」這方勝出的,由當初一賠一的價碼,漸漸已下降到了三賠一、四賠一,歸根究柢,除了基於人們對呼延伯伯的來頭看得太高──門主畢竟是門主,武功若沒有那麼兩下子,怎麼能做門主?──此外就是基於這個阿廢,並不太令人看好。


  雖然「雲來」這方可以根本不讓他出戰,但如此一來,可出戰的人選就買少見少,只剩下五人。由五個人出戰三局,就是對方不跟他們用上車輪戰策略,很自然地勝算也不會令人太過樂觀。


  雲中月等人,對此卻不為所動。他們對於甚麼盤口,根本就一點兒也不關心,所關心者只是報仇──為雲老板,為蕭肅報仇。


  但未知是否天公有意再把盤口壓低一點,隨著決戰日期漸近,「雲來」這方竟然又發生了一段小波折。


  阿廢竟然在這關鍵時刻病倒了。他終日在發熱,冒虛汗,看樣子還痛苦得很,痛苦得簡直不能下床。


  最奇的是,雲中月建議為他延請大夫,卻被他一口拒絕。他向大家表示,這只是他一向屢醫不好的陳年舊患,只消再挨過幾天,自然就會好了。


  唯在旁人看來,他的病情卻似乎一直未有好轉,情況漸漸令人擔心起來。


  這段期間,幸好有熱心的阿福,一直無微不至地在病榻前照顧著他的起居飲食。


  好幾次,阿福想探問,那究竟是甚麼病?但他知道阿廢一定不願回答,問了也是白問。


  不過,阿福卻已隱隱猜到,那其中必有甚麼內情,說不定阿廢所患上的,根本就是一種難以向人宣之於口的暗病,但到底是甚麼病?


  而在其後發生的一件事情,更加讓阿福的疑心越發不可抑制地增大了。那是有一次,阿廢似乎有點內急,想起床解手,卻因病情太重實在無法辦到,阿福自動請纓,要幫他一把時,阿廢一張蒼白的臉卻立時不知為何竟變得通紅,無論如何,死活也不肯讓阿福幫忙,甚至還一鼓勁地要把阿福趕出房間。


  阿福無奈,只有先自出房而去,但卻一直留在門外,傾聽著門內動靜。他實在大惑不解,一個大男人,居然還怕羞到不敢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解手嗎?莫非……


  他的聯想很快被打斷,因為他隨即聽到房內傳出了阿廢一陣陣痛苦的呻吟……


  他等到阿廢完事,進去準備替阿廢傾倒便壺,然而當他看到便壺中的情形時,他不禁大大倒抽一口涼氣──那裏面除了便液,居然還有一些膿血……






  阿福只覺大大不妥,終於忍不住跑去問師父左四爺。


  左獅聽罷,默然不語許久,才在長嘆一聲之後,向他道出了阿廢的秘密……


  原來,在當時有一些貧苦人家的孩子,為了躲避貧窮,讓生活過得下去,會不惜代價,作出一種常人根本無法理解,也不敢作出的抉擇:操刀自閹,以博取一個獲選進宮做太監的機會。


  不幸的是,皇宮挑選太監的條件苛刻,這許多自閹的孩子當中,往往只有很小部份能有幸獲選。而其他大部份落選的孩子,就白白遭挨了一場慘無人道的痛苦,不但如此,今後還要面對一番終身殘廢的厄運,從此淪為人人卑賤、恥笑的半男不女的怪物、畸人。一般來說,這些不幸落選的孩子,從此以後的下半生,多半只有幾種下場,一是淪為自生自滅的叫化,二是加入成為惡棍流氓一份子,以偷搶拐騙混日子謀生,甚至有等更會被賣進妓院為奴,成為某種有著特殊癖好的妓女或顧客的玩物……


  阿廢正就是天下這無數苦人其中的一個。唯一比較幸運的卻是,他暫時還沒有淪落到以上的幾種下場,只憑著自小學習過的一點粗淺功夫,一直漫無目的地混跡江湖,過著沒有明天的生活……


  而阿廢所患的那種痛苦的病症,其實正是自閹後的後遺症狀。因為當時並沒有先進醫學、手術的基礎知識和設備,窮苦人家草率自閹,過程自然不會做得很完善、很衛生,因之日後往往會為被閹者帶來諸多惡劣後果,如傷口因受感染而不住發炎,甚至造成尿道淤塞等等嚴重的毛病。


  阿福聽罷,驚得完全呆住了。他實在再也想不到,阿廢身上原來一直背負著的,竟是這麼一段慘痛的過去。而在剎那之間,自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盤梗在心中關於阿廢的種種疑團,終於才得以一掃而解──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個,也大概是他最不想知道答案的一個……






  讓阿福稍感欣慰的是,兩天之後,阿廢的病情似乎突然又稍見好轉了。在這兩天之中,阿福在他面前,一直竭力保持著如常一樣,盡量不讓他看出自己業已發現箇中真相的絲毫破綻來。


  其實在六義之中,也並不止左獅一人知道關於阿廢的秘密,只不過他們一直以來,基於對阿廢的一份深切同情,也從來表現得小心翼翼,盡量三緘其口,誰也不敢在阿廢面前殘酷地捅破這真相,以免觸及阿廢的傷痛。


  這天,距離大戰之期已只剩下三天時限了。阿廢終於已能勉強走下病床了,他面上首次現出了一絲幽幽的笑容,向為他端來飯菜的阿福靦腆地說了一聲:「謝謝」。


  阿福的心中驀然一動,忽地沒來由的打從心底冒起了某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覺,默然良久才淡淡一笑:「不用謝。」


  然後,他就像有心逃避甚麼似的,急忙隨便找了個藉口,就轉身出房而去。


  阿廢沒再說話,就那麼怔怔地凝望著他的背影,那眼神彷似也在忽然之間洞察了一點甚麼,面上那僅有的一絲笑意終於慢慢僵住、消失……






  三天後。鎮外楓樹林。


  趕來等看熱鬧、等看賭賽結果的鎮民早已擠滿在場。就連捕快游好閒、里正孫大爹、當地屬縣的縣太守馬大人,也率領衙門一眾吏員特意一早趕至列席,準備作壁上觀。名義上是來作主持公正的裁判、維持秩序,但誰又知道他們暗中有沒有在其中一方身上下了賭注?


  萬眾期待的決鬥雙方終於出現。


  這一邊,是雲中月、尉遲十九郎、門千刀、楚翹、左獅、一葉頭陀、阿廢。


  那一邊,是來老板、呼延伯伯,及「隨意門」八大護法:「青龍護法」申屠孽、「白虎護法」司空無恥、「朱雀護法」中日混血的黑木健太、「玄武護法」來自高麗的朴熙實、「龜護法」來自蒙古的呼巴魯圖達、「麟護法」來自南天竺的加拿星、「蛇護法」來自錫蘭的阿毗盧氏,以及「鶴護法」崔要死。


  縣太守馬大人乾咳一聲,正要率先發言,主持大局:「各位,今天……」


  哪知話未說完,已被呼延伯伯粗暴打斷:「別廢話了。老子趕著要殺人。第一場,誰來打?」


  馬大人一怔,大怒:「哼,你敢藐視本官……?」本來還想接著循例說句甚麼「該當何罪」的,但一眼看到呼延伯伯滿臉兇狠之色,不由嚇得把話也縮回了。因為他知道這等江湖亡命之徒,一旦發起飆來,說不定甚麼事也幹得出來的。


  事實上,決鬥雙方也根本就沒人理他。


  一葉頭陀率先踏上一步:「第一場,讓洒家來打頭陣吧!」


  「好!」


  隨聲只見「福來」隊中即時也跳出二人,正是那黑木健太與崔要死:「我們就來領教。」


  兩人說罷,竟不由分說,各出兵刃,就向一葉頭陀砍去,端的是說打便打,全無廢話。


  一葉頭陀冷笑一聲,正要取出長鞭應戰,猛地面色一變,動作僵住。


  雲中月一怔,急問:「怎麼了?」


  卻見一葉頭陀突又伸手捂住肚腹,全身劇抖如篩糠,面上現出一副痛楚已極之情,口中竟呻吟著道:「不好……我好像中了毒……」


  此言一出,滿座俱驚。


  然而,那黑木健太與崔要死卻已不管三七廿一,動作絲毫不停,兩下殺招同時攻到!


  尉遲十九郎、左獅等見情勢兇險,急忙大喝一聲,同時躍出營救,哪知眾人剛剛準備運功應敵,竟又同時悶哼一聲,像一葉頭陀一般伸手捂住肚腹,身子劇抖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黑木健太和崔要死在獰笑聲中,兩招早已切切實實擊在一葉頭陀身上。


  全無還擊之力的一葉頭陀登時慘呼一聲,轟然倒地。


  呼延伯伯哈哈大笑:「你們輸了!」


  「雲來客棧」各人不禁目眦盡裂。


  這時,只有雲中月沒出現中毒徵狀。雲中月目睹一切,不由驚怒莫名,也是詫異莫名。


  尉遲十九郎心中一動,霍然怒吼起來:「我明白了!你們好卑鄙,竟然偷偷向我們下毒……」


  呼延伯伯冷然道:「荒謬!試問這幾天以來,我們幾時有機會接觸過你們,又是怎樣向你們下的毒?」


  雲中月轉念一想,也覺大惑不解。這幾天以來,他們這方的人,的確不曾步出客棧半步,而且客棧內外日夜也有人輪班值衛,按道理對方就是怎麼神通廣大,也是沒有機會向他們下毒的。


  只除非……除非是有內宄!


  但此時呼延伯伯已續道:「更何況,決鬥規則並沒訂明,是不准在事前向對方下毒的,是嗎?」


  的確沒有──因為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一一在事前訂明不准這不准那的。更何況,江湖上的規則,很多都根本只是潛規則。


  這下,就連在場各鄉親父老都覺得呼延伯伯的這番歪理說得未免太無賴太過份了,有人忍不住道:「江湖人,不是就算邪魔外道也要講道義的嗎?原來不是的嗎?」


  誰知呼延伯伯卻道:「呸!簡直荒天下之大謬!講道義的還算甚麼邪魔外道?我們邪魔外道,從來講的只有卑鄙!不論在江湖上,還是生意場上,甚至是任何做人處世的場合,試問有哪一個地方不是只有最卑鄙的人才能生存的麼?你們未免太食古不化了吧!」


  司空無恥也不禁插口:「對,我們又不是甚麼道學家、聖人,你們憑甚麼要我們不卑鄙?我們卑鄙,你們也一樣可以用更卑鄙的方法對付我們的啊。這個世道,不過只是一場公平的卑鄙比賽!你們不懂用卑鄙方法對付我們,只是你們自己蠢笨而已,怨不得人。」


  眾人聽了這番更加匪夷所思的歪理,一時竟都無話可說。


  「好了,現在第一場你們已輸了,第二場你們究竟還比不比?」


  雲中月滿腔悲憤,猛地一咬牙,挺身而前:「當然比!這第二場,就由我來!」


  呼延伯伯斜瞟著他,不覺又笑了:「你來?不是吧?」忽然故意打個呵欠,向司空無恥道:「白虎護法,你就隨便出一根手指的力來幹掉這小白臉吧!」


  「是的,門主。」


  呼延伯伯稍頓,忽又一皺眉道:「不過你可要小心點,據說這傢伙身上可有一種天下第一的可怕暗器,名字好像還挺文謅謅的,就叫甚麼『雲破月來花弄影』的……」


  雲中月冷笑一聲,伸手入懷,緩緩取出了那個小鐵盒子:「算你們知道厲害!嘿,既然你們連下三濫的下毒手段也用得出了,我使用暗器來對付你們,只怕是公平得很,沒甚麼問題吧?」


  呼延伯伯搖搖頭,漫不經心地:「誰說有呢?快,這就快用吧。你即使想用它來殺我也沒問題,我等著你。」


  雲中月一怔,不明對方既然早知有這暗器的存在,也知道暗器的威力,何以卻表現得泰然自若,彷似全無半點避忌之意,一時心下倒不自禁有點忐忑狐疑起來。但事已至此,雲中月已無暇細想,他當即把盒蓋打開!


  誰料隨著盒蓋打開,雲中月眼光往盒中一溜,面色竟自陡然一變。


  只見鐵盒中赫然已是空空如也。


  呼延伯伯等人彷似早有所料,不約而同放聲大笑起來。


  「快啊,快放出那天下第一的暗器來吧,怎麼還不放啊?」


  「怎麼了?先還說得有那麼厲害,怎麼現在卻連屁也放不出一個來?哈哈!」


  剎那,雲中月只覺滿頭冷汗涔涔而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驀地,先前那個念頭再度在心中一閃而過:內宄!這一定是有內宄,事先暗中把暗器換掉了!究竟是誰?


  答案很快揭曉了。


  一個人施施然自遠方緩步而至,面上正帶著一抹邪惡的笑意。


  看見這個人,看見這抹邪笑,剎那間,雲中月等人又一次完全呆住了──因為這個人赫然竟是阿福。


  然而在此時此刻看來,他已不再是那個憨頭憨腦,單純樸實的阿福。


  沒有人知道,這當中,尤以阿廢心頭所感受到的震盪最為激烈、巨大、沉痛!而就在沒有人發現的情況下,他突然悶哼一聲,口中吐出了一股血絲,無力的仆倒地上……


  阿福卻根本連看也沒看向地上的阿廢一眼,他的眼光只牢牢盯在雲中月面上。


  「想不到吧,雲少爺?」


  雲中月慘然道:「阿福……竟然是你?原來你就是內宄……?告訴我,是你向尉遲大哥、左四爺他們暗中下毒的麼?是你把暗器換走的麼?」


  阿福緩緩點頭,笑容越發顯得邪惡:「不錯。看來你倒聰明得很!」


  左獅禁不住怒吼起來:「你這叛徒!真枉我有眼無珠,還收你為徒!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住口!」阿福猛一沉臉,冷然道:「左四爺,你莫非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麼?你說過,你我之間,根本就算不上是甚麼真正的師徒名份!更何況,你教給我的,根本通通只是一些狗屁把式罷了!」


  左獅心痛欲絕,氣得說不出話來。


  雲中月慘笑道:「阿福!我雲某自問一向對你不薄,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阿福搖頭一笑,沒有回答,卻忽然走向來老板,向他躬身下拜:「參見爹爹!」


  這一聲叫,頓把在場各人又自驚呆了。


  雲中月失聲道:「甚麼……?」


  阿福猛回頭,盯著他一字字道:「不妨告訴你,我的真名字就叫作來天福!」


  這下,雲中月等人終於甚麼也明白過來了。


  阿福根本就是來老板的兒子,想不到來老板居然如此工於心計,居然想到利用自己的兒子混入「雲來客棧」來作臥底這一招!


  完了,這下真是徹底完了。


  雲中月再也無話可說,他呆呆看著來老板父子,一連說了幾個「好」字,一咬牙,忽道:「這一局,我雖然敗得心不甘口不服,但敗了終歸是敗了……」


  左獅欲插上一口:「不……他們用上這等卑鄙技倆,怎能算是他們勝了?」卻已被雲中月一揮手截住。


  只聽雲中月仰天一陣慘笑,竟緩緩道:「的確是我們敗了,是敗在不夠卑鄙!如今我總算學會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驀地一轉身,面向在場各鄉親,朗聲道:「各位,雲某現在向大家鄭重宣布,從今天起,『雲來客棧』正式關門歇業!雲某亦將從此退出『皎皎鎮』……」


  場中頓如炸開一鍋沸水,立刻惹來眾人交頭接耳的陣陣喧囂之聲,然後,就在這一片鬧哄哄的喧囂聲中,雲中月逕自默默上前,走向阿福,向他伸出了手掌。


  阿福微微一怔,狐疑地看著他:「怎麼?你還想要回那暗器麼?」


  卻見雲中月搖搖頭,只木然道:「給我解藥。」


  阿福嘴角當即又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你說給便給,哪有這麼容易?」


  雲中月霍然把臉一沉:「我已依言認輸,你還想怎麼樣?」指向地上的五義:「這些人說到底都是局外人,他們不過是因為我的緣故,為著一顆有恩必報的俠義之心,才會無辜被牽扯進來的。而且他們對你,畢竟曾經有恩有義!你沒必要一定要他們死!」


  一番義正詞嚴,只說得阿福有點無詞以對,正自遲疑。他的目光終於忍不住向五義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竟不由自主停留在阿廢臉上。他立刻發現,後者正以一道從所未見的凌厲眼神回視著他。阿福不知如何,心中陡地一凜……


  一旁的呼延伯伯,這時卻忽地插口:「但他們殺了我們的人。我們偏要他們死,你奈我們何?」


  雲中月一指地上一葉頭陀屍身,厲聲道:「那這條人命又該怎麼算?還有賣藝的蕭老伯,又該怎麼算?莫非這還不足以抵償嗎?」


  呼延伯伯猶自強詞奪理:「我說不夠就是不夠,你又奈我甚麼何?我『隨意門』一向宗旨,就是『隨意而行,任我為惡』的……」


  話口未完,突聽一人猛喝:「福兒,把解藥給他!」


  呼延聞言一怔,抬首望去,登時把餘下的話都吞了回去,只見那發言者正是來老板。


  阿福也自一怔:「爹……」


  來老板一臉肅穆,凜然道:「我說給就給!」


  雲中月也不禁以愕然的目光望向來老板,後者卻似乎刻意迴避著他的目光。但就在這剎那間,雲中月好像發現了這個自己一直最痛恨著的大仇人,原來竟似還有著一直不曾為自己所真正理解過的另一面。


  阿福無奈,終於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個小瓷瓶,交給雲中月。


  雲中月剛想伸手接過,忽然心中一動:「你們這麼卑鄙,我怎能相信這不會又是毒藥?」


  阿福心中有氣,正欲反唇相稽,來老板卻猛地一手搶過瓷瓶,打開蓋子,從中倒出一顆丹藥,納入口中吞下,然後把瓶子向雲中月一拋。


  阿福只看得大為詫異:「爹,你何必如此……?」


  來老板根本不搭理。


  雲中月忙接過瓷瓶,至此才算放下疑心,連忙轉過身,走到五義身旁蹲下,一一為他們餵下解藥。


  呼延伯伯一直心有不甘,此時忍不住走向來老板,悄聲道:「老板,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來老板只輕輕嘆息一聲,搖頭不語。


  沒有人明白,他現下的內心心境,其實是多麼寂寞、空虛。多少年來,一直殫精竭慮,挖空心思,犧牲了莫大的代價,才終於換來眼前的最終勝利果實,可現在那跟他曾經有過半生恩怨糾結的雲老板終於長眠地下了,「雲來客棧」也總算給自己正式搞垮了,然而為甚麼他竟絲毫感受不到一點報復成功的快意?


  ──難道我真的做錯了?


  來老板竟就那樣木然地呆站原地,良久良久,一直等到雲中月已替五義逐一餵藥完畢,並帶著他們開始徐徐地落漠離去,竟也渾然不覺……






  此後十年,「皎皎鎮」上再沒有人發現過雲中月及「雲來五義」的蹤跡。






  約半月後的一天黃昏,來老板帶著阿福和幾名下人來到已被廢置的「雲來客棧」門前。看著那扇被鎖上鐵鍊的大門,以及門上那副熟悉的匾額,來老板不免大有一番人面全非的感觸。


  他今天來是要好好視察一下這個地方的。客棧現在已成了他的戰利品。只不過,說是視察,說真的也多少有點憑弔的意味在內。畢竟已離開這麼多年了,他很想再看一眼,這個當初自己有份兒一手創建,並曾以心血灌溉過的地方,究竟有了些甚麼改變。


  其實在半月之前,也就是雲中月剛剛離去未幾之時,他也曾經來過。那一次來的目的,卻是要向「雲來客棧」的所有夥計們正式宣布主權易手的消息,並向他們透露自己今後的計劃,以求安定人心:他打算盡量將「雲來客棧」維持原狀──唯一不同的只是,今後的「雲來客棧」將改變成「福來客棧」的附屬分店而已──也就是說客棧中所有的舊有夥計將會繼續被僱用,而僱用條件將完全不變。


  然而,讓來老板大感意外的是,所有人寧願辭職捲鋪蓋亦不願再留下;大廚牛伯和小二阿茂都藉口年老要退休;副廚阿根藉口回鄉討媳婦也選擇不幹了;掌櫃錢先生表示早已另有高就,打算轉行到私塾去教書;而剩下的阿炳也說要回鄉去種田。


  這一來,倒讓來老板討了個老大沒趣,但也實在無可如何。來老板為表大方寬厚,只好表示要向他們每人致送一筆生活費,好歹稍盡一場賓主之誼。而更讓來老板意外的是,除了阿根之外,所有人都竟然一口拒絕了。


  來老板驚詫之餘,不免要暗自慨嘆一句:雲大哥,果然有你的。


  沒有夥計,客棧自然暫時運作不下去,而來老板在一時之間,又實在無法從「福來」抽調出人手來應付,於是就只有讓「雲來客棧」暫且廢置著,等候另作安排。


  直到今天,來老板終於有了另一番決定。他打算一了百了,乾脆就將客棧賣掉算了。而經過連日來的張羅,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合適的買家。


  所以,他今天專程來視察的其中一個用意,也是要看看客棧有哪些部份需要重新裝潢佈置一下,以期賣得一個較好的價錢。


  來老板在門前看了一會,便緩緩自腰間掏出一柄鑰匙,命下人上前打開鐵鎖,推開大門。


  只見空空的店堂內一切原封不動。來老板默然看著這一切,彷彿間眼前竟似又一一重現了昔日一片鬧哄而雜亂的店堂景象,耳中似乎又聽到了一陣陣小二大聲傳菜、酒客們觥籌交錯、猜拳鬧酒、以及櫃台內掌櫃先生「豁喇喇」撥弄算盤的聲音,還有自廚房中傳出的廚師炒菜時鐵鏟子碰擊鍋底的聲音、爐火燒得正旺的熊熊聲,和菜油在鐵鍋中沸騰冒煙的滋滋聲……


  漸漸,他更彷彿看到了昔日年輕的自己,和年輕的雲老板一邊在擦著滿頭熱汗,一邊在忙著奔出奔入招呼著客人,打點著一切……


  ──雖然是辛苦,勞碌,甚而卑賤,可怎麼那些日子,比起如今的日子總好像過得還要開心?


  直等他晃晃腦袋,擦擦眼睛,這一切幻覺才陸續消失。


  然後他撇開眾下人,獨自穿過店堂,在通往內堂的走廊上停了停,心中忽然一動,腳跟一轉,就逕直走往雲老板的帳房。


  推開門,只見帳房內各種擺設仍如當年一樣,整齊有致。


  來老板的目光很快落在那張殘舊的書桌子上,心中不禁又暗自低嘆了一聲:雲大哥節儉、念舊的習性竟多年不改,一張書桌子直用了這麼多年,用得如此破舊也不肯更換。


  他拉開椅子在桌前坐下,伸手摩挲著桌子一會,忽然順手就拉開了那個正中的抽屜。


  抽屜內有很多雜亂的零星物件,來老板隨便翻了一下,隨即猛地呆了呆。


  只見在雜物堆中,赫然壓著兩個發黃了的信封。


  來老板目光一閃,忍不住好奇,馬上將信封拿起,看到兩封信的封皮居然還是密封的。


  他的心怦然一跳,想了想,終於慢慢把第一封信的封皮撕開,裏面果然放著一張信箋。他抽出信箋一看,那字跡正是雲老板的手筆。


  他急忙屏住呼吸,一口氣讀出那信箋上的內容,讀著讀著,他的面色卻開始變得越來越慘白,忽然手一鬆,那信箋就脫手落到地上……


然後他急急又撕開了另一封信的封皮,抽出信箋。才讀了幾行,他已禁不住一陣眼前發黑,腦中嗡地一聲,竟變得一片暈眩……


直至讀畢全信,他忽然仰天大笑三聲,然後整個人就一下僵呆在椅中,一直動也不動……


  這第一封信原來是雲老板在他拆夥離開之後不久所寫下,寫給兒子雲中月的,大概因為雲老板死得倉卒,居然未及向兒子交代,所以並未拆封。而信的內容赫然是:囑咐兒子在自己百年歸老之後,將「雲來客棧」一半業權歸回來老板!


  那意思就是說,來老板一直跟雲老板爭來爭去,爭了這麼些年,原來一直只是白爭──因為雲老板根本從一開始就不計前嫌,準備在死後把客棧的一半業權大大方方地讓回給他的。


  至於雲老板為何一直沒有乾脆跟來老板坦白說個清楚,原因並不費解:因為來老板根本就沒有給過他任何機會。一直以來,來老板就沒停止過忙著佈置心計對付、打擊雲老板,把全副心思與精力,都盡行消耗在各種勾心鬥角的可鄙陰謀之中,將雲老板逼到了毫無喘息餘地的死角,而即使雲老板有機會和盤托出一切,以來老板那深沉多疑的性格,想來也是絕不會相信半個字的。


  而第二封信,則是雲老板寫給來老板的,內容主要是提到當年他們兩人跟那位江湖奇女子花弄影之間一場糾纏不清的感情瓜葛的:想當年,他們兩人都同時對這位女子十分傾慕,然而一直以來,在來老板眼中,只覺得花弄影似乎總是對雲大哥顯得特別親近,特別青眼有加的。於是,一根刺逐漸在來老板內心暗暗成形,久而久之,更逐漸發苗滋長成為一根毒刺!終於,來老板由當初的不快、鬱悶,慢慢就演變成對雲老板的一份刻骨妒忌與仇恨。而這份妒忌與仇恨竟一埋就是十多年,以至最終成為來老板跟雲老板兄弟反目的導火線。


  直到此刻,來老板讀到了這封信,才赫然發現了一個令人意外的真相:原來花弄影內心一直鍾情著的對象,根本就是他而不是雲老板。她之所以故意對雲老板親近,原來只是源於一番曲折婉轉的少女矜持情懷,一切只不過因為她唯恐受到來老板的拒絕,才不敢直接把愛意宣之於口,於是才想到了利用雲老板來刺激來老板,企圖達到逼他表態的目的。只可惜這下不但弄巧反拙,更反而鑄成大錯。來老板不但一點也沒有看穿花弄影的這層心事,更因此而種下了深深誤會,直至最後竟被妒火蒙蔽了一切理智……


  現下,這遲來的一切真相終於一一呈現在來老板眼前,但來老板簡直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因為如果這都是真的,那麼,自己豈不是徹頭徹尾當了個呆子,枉作了小人?


  原來苦苦要爭來的一切,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


  可笑來老板機關算盡,到頭來竟不止瞎忙乎了一場,還白白把雲老板生生逼死,又兜兜轉轉,白白惹出了無數事端……


  這到底是上天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還是對他負義的懲罰?


  來老板已沒法再想了,他只能就那樣一直僵坐在椅中,哭笑不得。


過了好半天,直至下人們在外面四處尋他不見,終於找進來時,才發現來老板赫然竟已停止了呼吸。


  這時,窗外的一抹夕陽剛好照進來,正照在來老板僵硬而慘白的臉容上,似是特意為他添上一副蒼涼的殮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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