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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4日 星期三

客棧傳說(四)


  回到十年後。

  雲中月聽罷來天福那番恣無忌憚的狂言之後,雖然內心不期然起了一番激盪,但終於很快就平靜下來,只淡淡道:「你憑甚麼?」


  來天福這下反倒一怔。有好半天,才又爆發出一陣尖刻惡毒的獰笑:「甚麼?你居然問我憑甚麼?」霍地把兩眼一翻,沉下臉厲聲道:「雲中月!我先來問你,十年前是你自己願賭服輸,在眾鄉親父老面前親口承諾過若輸了比鬥就從此滾出本鎮的!今日你又憑甚麼賴著臉皮回來?難道你就不怕天下人都笑話你出爾反爾嗎?」


  「住口!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雲中月猛然作色,凜然道:「這裏眾鄉鄰都是見證,我也先來問你,十年前那一戰,你們是用甚麼手段來取勝的?你們使的是卑鄙的下毒手段!試問你們有甚麼資格指責我不守信義?」稍頓,忽又冷笑起來:「你們是否忘記了十年前曾跟我說過甚麼?我記得,你們不是曾經這麼說過的麼:我們卑鄙,你們也一樣可以用更卑鄙的方法對付我們的啊。這個世道,不過只是一場公平的卑鄙比賽!你們不懂用卑鄙方法對付我們,只是你們自己蠢笨而已,怨不得人。」


  雲中月說罷,憤然厲聲道:「我雲中月,今天就要跟你們比賽卑鄙,比賽不守信義!怎麼樣?」


  饒是一向蠻橫無賴慣了的呼延伯伯,至此也竟無話可說了。


  雲中月忽又道:「不過,這筆帳今日我也不想再跟你們多算了!來天福,我不妨告訴你,這次我回來『皎皎鎮』,是應一位朝廷要人的邀請回來的!這位朝廷要人,打算要跟我合夥,所以才特意請我回來主持打理這家『悅來客棧』的。」


  來天福聞言又是一怔,心頭隨即一凜:「朝廷要人?雲中月,你可不要在鄉親面前胡吹甚麼大氣,哼,就憑你那點點本事,你憑甚麼攀結得上甚麼朝廷要人?」


  話聲方落,突聽一人尖聲細氣的道:「他沒有吹大氣!這個朝廷要人就是我!」


  奇怪,這尖細的聲音聽在來天福耳中,竟似有點熟悉。


  來天福心中一動,不禁扭頭朝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大門外不知何時竟已站著一群人。


  當中為首的一個中年人,身穿太監服飾,神態威嚴。在他身後一字排開的,赫然竟是十多名雄赳赳的大內侍衛,以及數名隨從的小太監。此外,還有兩個人神色恭謹的緊跟在這些人身後,眾人都認得這二人正是縣太爺馬大人,跟本鎮捕頭游好閒。


  此時,這太監正邁開大步,昂然走進店堂,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緊盯在來天福的面上。


  不知何故,來天福被這道目光一盯,竟似不由自主,感到渾身一陣不自在起來。他不禁開始細細打量這太監的面容,猛地更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竟爾機伶伶一連打起了好幾個寒顫……


  他認得了──這赫然竟是當年的阿廢!


  剎那間,來天福完全呆住,做聲不得。


  早有隨從小太監上前端過椅子,恭敬地請阿廢入座:「公公,請坐。」


  然後,馬大人急不及待趨前,便向眾人道:「還不快來參見李北辰李公公?李公公可是當今司禮監總管王公公手下最親信的大紅人,現在京城司禮監當差!你們幾生修到,今日才可得見到李公公尊顏!」


  來天福聽得更是心神大駭,幾疑做夢:李北辰?他是幾時改了這個名字?抑或難道是我認錯人了?


  然而,很快他已能夠斷定,那的確是阿廢不會錯。雖已十年不見,那張蒼白的臉上已添上了歲月的痕跡、風霜,但是那一雙總帶幽幽的眼神,和一副俊秀纖巧的面相輪廓,卻依稀未變。


  眾鄉鄰俱是平頭百姓,幾幸曾見過皇宮中服侍皇帝的公公大人?聞言急忙一一趨前跪拜。


  獨有呼延伯伯等一幫桀傲江湖人,卻可不來這套,仍是站立不動。


那侍衛頭領面露不悅,冷盯著呼延等人,正欲發難,卻適時被阿廢揮手止住。


  只聽阿廢乾咳一聲,就朝著來天福冷聲道:「來天福,十年不見,你可還認得我?」


  來天福一驚,吃吃道:「你是……阿廢?」


  阿廢抿嘴冷笑一下:「你想不到吧?想不到十年後的今天,我終於得償所願進了宮,而且還奇蹟一般,得蒙王公公的恩寵,居然混到了今天這個地位!」旋又感慨不已地:「不但你想不到,我自己試問又何嘗想到了?唉,正所謂十年人事幾番新……」


  來天福實在不知如何回應。


  卻見阿廢隨又以一道帶著複雜感情的眼波注視著他,也注視著他身旁那兩個美貌妓女,一直久久不語。這眼波竟如怨,如訴,似嗔,似怒,若有情,若無情……


  來天福沒來由又打了個冷顫,十年前對這份微妙的畸情,他矇矇矓矓,一直不大明白,也不敢去明白;而現在十年後,迭經人事歷練的他,才終於陡然明白過來了──


  良久,才聽阿廢嘆一口氣,徐徐接道:「阿福,你太令我失望了。」


  來天福聽得出,這話中可有兩層意味。但他只能強裝作只明白其中一種:「阿廢……不,李公公,我若沒猜錯的話,你今天來,是要替雲中月出頭,還他一個公道的,是嗎?」


  阿廢眼神突變凌厲:「不錯!當然,還要為雲老板,和所有死去的人討個公道!」


  呼延伯伯再也忍不住,暴笑起來:「媽的!說那麼多廢話幹嘛?我瞧你再了不起不就是個在宮裏專替皇帝老兒提尿壺,替后妃娘兒們倒洗腳水洗肚兜的臭太監,一條閹狗罷了!甚麼朝廷紅人,呸!我『隨意門』根本就全不放在眼內!」


  「大膽!」


  「放恣!」


  一眾侍衛紛紛怒喝,手按刀柄,踏步上前。


  呼延伯伯跟八大護法懍然不懼,當即也踏前一步,怒目而視,登時成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勢。


  阿廢忙又一揮手:「全部給我住手!」


  阿廢說著,緩緩站起,脫下太監外袍。


  呼延伯伯斜著眼,忽又獰笑起來:「你脫衣服幹甚麼?莫不是要讓我們看你那閹了的……」


  話口未完,猛見人影一閃。


  呼延伯伯下面的幾個字已經說不出口來了──永遠也說不出口來了。


  因為人影一閃之後,眾人就看到他已經倒在血泊之中,胸前竟破開了一個偌大血洞。


  再看阿廢時,只見他已站回原地,像根本動也未曾動過。然而,他那細白的雙手上,經已染滿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這下只嚇得眾人俱是目定口呆,魂飛膽裂,有些膽小者如那兩名妓女早已嚇得昏了過去。


  「這……這究竟是甚麼……邪門功夫?」


  阿廢仰面向天,淡然似在自言自語:「這就是失傳江湖已久的──『如花寶典』上的神功!」


  來天福與八大護法均不由面色一變,齊齊失聲道:「欲練神功,先做公公?」


  附註:故老相傳,「如花寶典」上記載的神功,深不可測,天下無敵,乃由昔日一位名為如花的太監所創,多年以來,一直收藏於大內深宮機密寶庫之內。於是歷年來一直引起過不少江湖人士的垂涎,幾多自恃藝高人膽大之輩,都曾妄想設法潛入禁中將秘籍偷取出來,一窺堂奧。當然,最終卻從來沒有人成功過。後來,不知如何,江湖上卻忽然傳開了一句話,據說那就是寫在「如花寶典」內頁第一頁上開宗明義的八個字:「欲練神功,先做公公」。而從此以後,大家才總算逐漸打消了覬覦寶典的這個念頭──除了一些誤解了「公公」是指丈夫的父親,或者是外祖父那種意思的糊塗人。


  閒話休提,話說當時,阿廢突然厲聲向來天福道:「來天福,你這奸賊今天可算惡貫滿盈了!這就給我納命來吧!」


  來天福聞言一震,當即連忙縮身在八大護法身後,連叫:「八位護法爺,快救命!」


  只聽阿廢一聲尖笑道:「可惜他們已是自身難保了!」


  隨著笑聲,又見人影一閃──也可能是八閃。


  八聲慘呼響起。八大護法盡死,死狀一如呼延伯伯。


  來天福只嚇得面無人色,不住踉蹌後退,他實在幾曾見過這麼可怕而瘋狂的武功?


  只見阿廢鐵青著臉,一步步向他走近。


  來天福至此已是屁滾尿流,剎那間為求保命,甚麼人性尊嚴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忽然顫聲道:「阿廢,不要殺我……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歡我的……是嗎?」


  此語一出,頓令舉座皆驚!所有人簡直做夢也想不到,從來天福嘴中會突然冒出這個驚人秘密來!


  龍陽之癖雖然一向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傳統,但也像很多別的其他事情一樣,通常都是做得說不得的。


至於一個閹了的太監,跟一個男人……嚴格來說,究竟還算不算龍陽之癖,那倒是一個值得考究的學術問題了。


剎那之間,但見阿廢一張臉變得通紅,竟似羞怒得無地自容。他猛然如焦雷般大喝一聲:「住口!」


這一聲,可能是阿廢生平喝得最大聲最悽厲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來天福嚇得連忙真的住了口。而店堂中一時也已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已目定口呆,屏住了氣息。


接下來,只見阿廢臉上倏地閃現一絲慘烈無比笑意,他忽然微轉身,向身後一個捧著個包袱的小太監道:「拿來!」


小太監聞聲應諾,趨前小心地雙手托上包袱。


阿廢把包袱慢慢打開,從包袱中拿出一件破舊棉大衣。


眾人看著他這舉動,頓感不明所以。


阿廢雙手捧起大衣,摩挲了一會,眼中竟忽然隱有淚光閃動。良久,才聽他向來天福道:「阿福,你可還認得這件大衣麼?」


來天福初仍不明所以,漸漸心中怦然一動,這才慢慢省了起來,登時僵在當地,心頭百感交集,驚訝、感動、悲傷、愧疚、惶恐、不安,一一紛至沓來。


這正是當年他親手為阿廢披過在身上,為他禦寒保暖的一件破衣。事隔十年,雖然這只是一件毫不值錢的破舊大衣,他再也想不到,阿廢居然卻會一直珍而重之的將之保存下來,一份深情可想而知……


來天福簡直啞口無言,無從反應。對他來說,別說是一個男人,就是有一個女人會對待自己如此深情,也是一件根本讓他無法想像的事。


阿廢又慘笑著,道:「你根本忘了,是不是?不要緊,現在我就打算把這件大衣還你!還有,把千般的恩,萬般的怨,都一併還你吧!」


來天福心頭一震,還未及反應,猛見阿廢突地把那件大衣迎頭向他甩來。


來天福一驚,下意識地接住迎面而來的大衣,剛剛才把大衣挪開,恢復視線,眼前但見人影又自一閃……


然後,他就在連疼痛也未及感覺得到之際,便已氣絕。


  阿廢竟閃電般一把將他抱住,從袖筒中抽出一柄尖刀,自他後心透入,前胸透出,再直透入自己的心臟。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阿廢就抱著來天福的屍身,跟後者一併倒下。但見阿廢瀕死的蒼白面容上,現出了一絲安祥神色……


  他們在生不能一起,終於只能死在一起了。


  沒有人來得及制止,也根本就無法制止。他們只能眼睜睜見證著這最淒美一幕的落幕……


  從此,「如花寶典」就真的在世上失傳了。沒有人再知道它的下落。






  而「悅來客棧」自開張後,其門如市,生意比起當年的「雲來客棧」更加興旺。若干年以後,業務更加大大擴展起來,由最初的那家「皎皎鎮」總店,漸次發展至分店遍佈全國各地,成為新興的一個「連鎖客棧集團」。


  不但如此,雲中月為了完成亡父的遺志,後來又重新恢復了「雲來客棧」的招牌,讓「雲來客棧」成為與「悅來客棧」並駕齊驅的另一「姊妹店」的「連鎖客棧集團」,實行兩線共同經營,儼然壟斷了整個客棧市場,終於成為了客棧業的一代大亨!


  最後一點還要交代的,是「悅來」此名的由來。


  原來,當年雲中月帶著「雲來五義」一起黯然離開「皎皎鎮」後,不覺想起老父的一番臨終囑托:一旦客棧出現不測,要他往某地設法訪尋花弄影其人,請她無論如何念在昔日情誼,出手相救。


  於是,在五義的陪同下,雲中月流落江湖,歷經千辛萬苦的波折,輾轉數年才終於成功尋到花弄影下落。其時,後者早已嫁予一富商為妻,兒孫滿堂,過著幸福無憂,頤養天年的晚年生活。花弄影雖然已是垂垂老矣,並早已深居簡出,心如止水,但乍見故人之子,頓然彷如隔世,不覺又再憶及起少女時跟雲、來二老板一起把臂浪遊江湖,快意恩仇的那段激情歲月來,那份唏噓感慨自不待言。等到她聽得雲中月述及二老板之間的一番多年恩怨之後,她心中更加充滿一份深深愧疚之情,自覺有負兩人──她知道一切事情,主要因她而起。而雲中月從亡父臨死的語氣中,以及花弄影的神態舉措之中,亦早已隱隱猜到了她跟父親與來老板之間的一段關係。


  然而,對於來老板今日變得如此喪心病狂,她又不禁感到十分惋惜,痛恨。想不到少女時代一段矇矓恍惚的初戀感情,竟至同時害苦了兩個男人的一生。為了補償贖罪,也為了正義,她毅然從自己富可敵國的家財之中抽出一筆巨資,贈予雲中月,作為重振「雲來客棧」,對抗來老板之用。


  雲中月告別花弄影,就帶著這筆巨資悄悄潛回「皎皎鎮」,開始重新籌備客棧,這期間,五義陸續各散東西,並相約在雲中月大仇得報之日,再次聚首一堂。


  雲中月回到鎮上未幾,才驚聞來老板已死的消息,雖然心中多少有點不甘,但畢竟無可如何,只能把一切都歸於天數。唯來老板雖死,來天福仍在,並已成為「福來客棧」當然的新老板。雲中月一直隱忍不發,等待著一個最有利的報復時機,這時的他,已經因為多年來所遭受的種種磨練打擊,而完全洗脫了當日的一番紈袴習氣,人已變得精明堅毅了不少。也許是天意垂佑,數年後竟讓他意外地等到了阿廢已化名李北辰,搖身一變,成了京城王公公手下得力太監這個離奇消息。


  在得到阿廢以朝廷勢力的暗中支持下,一切自然更加水到渠成,客棧終於得以籌辦成功,順利開張。昔日的一群老夥計如阿茂、錢先生等,聞訊也紛紛各自回巢,決要為老主子雲中月再次效力。而為了感念花弄影的一番義助之恩──花弄影自息影江湖後,已更名阿悅──雲中月就決定將新客棧更名為「悅來客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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