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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4日 星期三

客棧傳說(二)


  高大漢子聞言,竟放聲一笑:「老頭兒,拜托你就別跟我來這套胡扯瞎纏了!眼下江湖上,說甚麼義氣,都只是狗屁!就是有,那也不過只是騙騙人的玩意!何況,生意場上,根本就更加沒有甚麼義氣好講的!你們做生意的,不是從來六親不認,唯利是圖,甚麼也只會向錢看的嗎?」



  雲中月至此才終於恍然大悟,也不禁忿忿道:「哼,原來如此!這姓來的狗東西生意做不過我們,就居然使出這種齷齪手段來,實在太也卑鄙!看來,他是非要逼到咱們『雲來』倒閉關門,也不得甘心!我呸!難道他以為我們是這麼好欺的嗎?我們偏就要跟他烏龜砸石板來個硬拚硬,一拚到底!」一轉臉,逕向那高大漢子道:「我不管你們是甚麼『隨意門』『便意門』!今天你們究竟想怎麼樣,不妨先給本少爺劃下道兒來!本少爺就跟你們奉陪到底好了!」


  高大漢子陰沉一笑:「不瞞少爺你說,咱兄弟們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本就是要搞你們一個雞犬不寧,好叫你們知道厲害的。甚麼?少爺你居然要老子劃下道兒?那好啊,不如就依照江湖上的規矩,大家先來上一場單挑獨鬥,如何如何?」


  「雲來」這方眾人,登時都是一呆。


  大家不期然肚裏雪亮,這些人明擺著是看準了「雲來客棧」中人,一個個都是不諳武功,才有心欺負上門的。


  雲中月方才口出大言,不過只是一時氣盛,此時卻已不自禁嚇得臉色發白,心裏沒底起來,身子一顫,忙向後退了兩步:「我呸!君子動口不動手……莫非你們以為『皎皎鎮』是沒有王法的,動輒便可以武力欺人的不成?我警告你們,這就乘早快快給我滾出門去,那便萬事皆休,否則我就報告官府……」


  話聲甫落,只聽「隨意門」各人口中早已爆發出一陣陣不屑的訕笑。


  「雲少爺,我瞧你也像個有雞巴的男子漢,怎的事到臨頭,口氣儘管說得有多響亮,表現起來卻只像個沒卵蛋的臭娘皮?行!你要是怕跟我打,怕得要命的話,我看不如這樣,乘早向老子跪下,乖乖叩上幾個響頭,不就甚麼也完了嗎?哈哈!」高大漢子說著,轉向一眾同門:「你們說是也不是?」


  一眾同門自然連聲附和。就在「隨意門」各人那陣難堪的轟笑聲中,雲中月實在開始感到有點不知所措,一張臉不覺又自變紅了。


  他終於明白到了一件事:在低下層下三濫的江湖人眼中,一向只有暴力才是一切。身為堂堂男子漢,若不會使用那股原始的野性暴力力量,是會受到別人的極端鄙視的。


  事到如今,他只能慨嘆自己當年沒有對武功一道產生興趣,沒有好好苦練一下武功了。


  幸而就在這時,那幾個一向在客棧中白吃白住的人,終於在該出場的時候出場了。


  也正就是從這天開始,阿福才開始逐步認識到了這幾個人各自的一點來歷。他們分別是:曾因殺人罪被判死刑,卻不知如何倖然逃過一劫的尉遲十九郎;曾為鏢師,卻因鏢局驟然倒閉而失業,流落江湖的左獅;歷代祖上及自己均為職業軍人,近年卻因朝廷裁軍,以致生活無著的楚翹;窮愁潦倒的失意江湖賣藝人蕭肅;被逐出寺門,從此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遊方頭陀──他的法號是一葉;以及一位據說以前是宰豬出身,後來因為一場豬隻瘟疫而頓失生計,成為無業遊民的,他的名字就叫門千刀。


  另外還有一個個子瘦弱,面色蒼白,終日看來像病懨懨的年輕人──這人倒是阿福唯一所弄不清來路的,只知道人人都管叫他阿廢。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是雲中月的朋友──或者,在春秋戰國時代,是被稱為食客的那種人。而有資格當食客的人,多少都會是有點本事的。






  這群雜七雜八,看來本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的人,終於罕有地一起從各自的地字號客房走出店堂來了,而且姿態十分悠閒、隨意。他們走出來後,都沒有說話,只是一字排開,木無表情地看著「隨意門」那幫人。雖然不動不語,但瞧這架勢,顯然有點像要為雲中月出頭的味道。


  「隨意門」為首的那高大漢子苗不仁見狀不由一怔,隨即不以為意地大笑起來:「怎麼了?雲少爺,真想不到你居然還會養著這麼一幫雜七雜八的閒人?這下倒好,雲少爺,快告訴我,這些狗模狗樣的人都是你的護院、打手?抑或是天橋上耍把式的?」


  雲中月的父親雲老板聞言也怔然地望著雲中月:「他們是……?」


  雲中月並沒回答。說實在的,打從那七個人走出來之後,雲中月似乎也一直顯得甚為錯愕、意外。看樣子,雲中月對這七人的底子根本從來就所知不深,也根本不曾料想得到他們會在這個重要關頭站出來為自己出頭的。原來,這雲中月有一樁好處,就是自小就極愛交朋結友,特別是愛結交那些三教九流、三山五嶽的人物。想當初他不過是眼見這七個人看來都像窮愁潦倒,無處容身,才一時動了仁義之心,一直瞞著父親,把他們收容在客棧白吃白住的。


  原來人間畢竟還是有義的。現在,已到了他們回報這份知遇之恩的時候了。


  雲中月更加想不到的,是這七個人原來大部份竟是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高手!


  性情最為暴躁的一葉頭陀,聽到苗不仁的奚落之言,第一個按捺不住,突然舌綻春雷,一聲厲吼道:「我操你媽巴羔子,幹你祖宗十八代!」


  說著,猛就伸手入懷,從身上那襲髒破只怕得連叫化子也不願要的袈裟底下摸出了一根丈八長鞭,凌空一抖。鞭似靈蛇,鞭影過處,幻出一個個圈圈,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苗不仁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倏已準確無訛地直套到了苗不仁的脖子上。


  然後他運勁一扯,便如拉牛套馬一般,把苗不仁整個人扯到了面前,一切快得簡直有如魔法。接著就是一記足以開碑裂石的重拳。


  一連串驚呼暴響,苗不仁一時還錯覺以為那是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的。而事實上那是場中眾多旁觀者所發出來的。


只因苗不仁已被勒緊了脖子,根本就連驚呼也無法出口。剎那間,苗不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鐵拳擊至面門,等著迎接腦袋開花的命運。


  卻在這生死呼吸的當兒,一隻手突然橫空伸出,把一葉頭陀這隻鐵拳牢牢穩穩地抓住──其時,拳鋒經已直貼到苗不仁的鼻尖了。


  苗不仁簡直嚇了個屁滾尿流,良久才能定過神來,定睛看著那隻救他一命的手的主人,不住牛喘。


  手主人,赫然就是那個滿臉刀疤,濃髯如戟的漢子──尉遲十九郎。


  只聽他以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凜然道:「不要鬧出人命,壞了客棧生意!」


  話音方落,旁邊卻有個聲音緊接著笑道:「不錯!要殺便拉出去殺。殺過後最好還刴成肉醬餵狗,再把骨頭燒成灰,那就沒有人會知道了。」說話的正是那破例地長得不太胖的宰豬人門千刀。這個人似乎特愛多話,稍頓又不忘補充道:「當然,之後還得也把這些甚麼『隨意門』的狗種們都一併殺個清光,刴成肉醬餵狗,再燒成灰,那就連甚麼人證也不會有了。」內容如此兇殘歹毒的話,他卻只以一種戲謔般語氣平靜道來,那就不免予人一種感覺:這人若不是腦袋有點不正常,就一定是對血腥殺戮的一類事情業已完全麻木了。


  一葉頭陀終於還是意殊不屑地慢慢收住了拳頭,但卻未把長鞭鬆開。忽然,他張嘴一吐,把一口唾沫直吐在苗不仁臉上,狠狠道:「告訴我,你們門主是誰?」


  苗不仁只有吃吃道:「咱門主複姓呼延,雙名伯伯。」


  一葉頭陀聞言一怔,不覺一陣失笑:「甚麼?那合起來不就是呼延伯伯?混帳!這算是甚麼狗屁名字?」猛就怒目一瞪,直朝苗不仁大吼:「你這是在消遣洒家來著是不?」


  苗不仁慌忙道:「豈敢……」


  一旁的尉遲十九郎早已冷冷道:「跟這種人多廢話幹甚麼?管他叫呼延伯伯還是呼延叔叔!這就叫他回去告訴他們門主,還有那『福來客棧』的來老板,要敢再派人來尋釁生事的話,咱們早晚就殺上門去,把個甚麼『隨意門』從此在江湖上除名!還要一把火把『福來客棧』燒成白地!」說罷,轉向「隨意門」各人,厲聲地:「你們都聽到了沒有?還有,告訴你們門主,要是不服氣的話,儘可隨時來找我尉遲十九郎!我等著他!」


  一眾「隨意門」的門眾已是灰頭土臉,有如鬥敗了的公雞,至此只有唯唯諾諾。


  一葉頭陀這才鬆了長鞭,冷然向苗不仁道:「滾吧!」


  門千刀又插口道:「還不快滾,莫非還想我們留你吃一頓飯不成?怎樣?是不是還想吃那甚麼烤全牛、九腮鱸魚、清燉人鞭甚麼的?嘿嘿,人鞭倒沒得你吃,長鞭你倒是剛吃過了,是吧?」


  苗不仁簡直又羞又怒,剛才這個人實在丟得太大,一時也不知該說些甚麼門面話來遮羞,忽然目中兇光微閃,一隻手已暗暗伸入袖中……


  就在這時,那一直刀不離手的楚翹陡然陰森森的道:「如果你這隻手不打算要的話,就不妨伸出來吧!」他似乎算準了,當苗不仁那隻手再度從袖子中伸出來的時候,手裏必定會多了某些東西──多半還是一柄利刀。


  苗不仁聞言一驚,動作一下僵住,一時不禁心念疾轉起來:是再冒一次險,還是就此認一次栽算了?


良久,他終於還是決定選擇後者。說到底今天栽上這一場,不過都是因為事前根本一點也料想不到對方居然會有這幫好手助陣。留得青山在,還是先忍一時之氣,等到日後再來找回這個場子也不遲。


於是,他只有尷尬一笑:「兄台只怕是誤會了……」


門千刀冷笑道:「那我勸你就最好少做一點會惹得我們這位楚爺誤會的事情。我敢打賭他的刀肯定比你想像中要快!」


苗不仁一咬牙:「很好!只不知諸位仁兄能否留個大號,好讓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那七人相視一眼,面上不約而同,都泛起了一絲輕笑。


門千刀道:「不必了!咱們七個人,有些根本就不是甚麼江湖中人,而即使曾在江湖上混過幾年的,也根本就名不經傳。」


  尉遲十九郎想了想,卻忽然笑道:「如果你一定要回去報上一個名號的話,就不妨稱我們為『雲來七義』吧!」


  一葉頭陀當即也是一聲大笑,脫口道:「好!」


  一場風波,總算是暫時平息下來。但當然,只是暫時而已。


  等到「隨意門」的人終於散去之後,雲中月忍不住上前向七人當頭一揖:「今日多蒙諸位仗義,雲某才免去一窘!雲某有眼不識泰山,這廂就向你們賠禮了!」


  門千刀伸手一攔,一笑道:「雲少爺可莫誤會,以為我們個個都是高手。其實這兒除了尉遲大哥、一葉頭陀、楚兄弟與左四爺算是真正一流好手之外,其餘的人就如我,都只不過僅會些粗淺把式罷了。」


  雲中月當然以為這只是對方一番謙遜之詞,故而也並未在心,當下便吩咐小二們馬上準備一席上好酒菜,說要好好與七人盡興痛飲,酬謝這番解救之恩。






  是夜,雲家父子就在後堂開上一席豐宴,招待各人。各人都是興致極高,酒到杯乾。


  這其中以尉遲十九郎、一葉頭陀酒量最豪;兩人酒性卻各異,一個越喝越少話,一個則是越喝越是口沫橫飛,只一味亂說著些瘋話。而門千刀就一直陪著一葉頭陀不住不著邊際地瞎扯,插科打諢。至於其餘的人,卻一貫地表現得沉默寡言,經常被問到一句才答上一句,尤其是阿廢更像個羞怯的大姑娘一樣,看樣子內心中似乎是帶著一股濃烈的自卑感。


  但他的眼光,卻不時不經意地偷偷停留在那個一直在忙著跑進跑出,殷勤侍候各人的阿福面上。


  雲中月對這一切並不以為意。在他眼中看來,這七個人本來就是非比尋常之人,即使性情再怪異一點,也實在不足為怪。


  席間,雲老板卻似乎也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地。


  雲中月察覺到了,便借機把老父拉到內房,悄悄探問:「爹,你是否在擔心對頭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只怕日後還會有甚麼麻煩上門?」


  雲老板長聲一嘆,良久才道:「這固然是其中一層。而為父擔心的另一層是,江湖險惡,這七個人俱是未知底蘊,但我看你對他們卻已那樣推心置腹,我只怕你入世未深,會著了人家道兒……」


  雲中月聞言一陣不悅:「爹!我看你未免忒也多慮了。他們今天幫了我們這樣一個大忙,就足以顯示他們都是一群義氣熱腸的好漢子!江湖上交朋友,講的是信義為先,若然處處先防著人家,惟恐被人算計,那還有些甚麼意味兒?」


  雲老板又自一嘆:「所以我說你還是雛兒!只有雛兒才會說出這等話來!江湖江湖,我倒想問你一句,你可曾又在江湖上真正混過多少天日子?」


  兩人間的爭論,當然到底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敢問世上又有幾許不鬧矛盾的父子?


  兩父子各自負氣回到席上,儘管想盡力裝作沒事人一樣,可畢竟還是瞞不過尉遲十九郎的一雙銳目。


  尉遲十九郎閱歷何等豐富,心念微轉,業已猜出了一點端倪,但他卻深藏不露,只沉默不語,一味喝著悶酒。


  其他人也似乎漸漸察覺氣氛有點異常,也就越發變得更加尷尬了。


  終於,雲老板藉口年事已高,不勝酒力,起身告辭,說要回房休息。


  等雲老板走後,過氣鏢師左獅忽也一站而起,木然道:「對不起,我的酒看來也喝得差不多,想早點休息去了!」


  楚翹、蕭肅見狀,也一齊站起:「我們也是。」


  雲中月怔了怔,看出各人似有不快之意,忙道:「諸位義士,莫非是嫌雲某招呼簡慢了?」


  左獅為人較為直肚直腸,稍頓,才道:「這酒再喝下去,似也沒多少意思。」


  「四爺何出此言?」


  左獅正要再說甚麼,卻被尉遲十九郎揮手止住。


  只聽尉遲十九郎微喟一聲,忽然直接了當道:「尊翁既有見疑之意,看來我們再留下來,大概也沒甚麼意思了。」


  雲中月聞言一愕,方自恍然,隨即歉然一嘆,默然良久才道:「諸位果然玲瓏剔透……這實在也是家父的不是,雲某這廂就代他向你們賠個罪好了……」


  門千刀連隨淡淡截口:「不!尊翁此乃人之常情!我們這裏七個人,本來就跟你們只是素昧平生,而且我們之中,有些人的來歷的確有些不足為人所道之處,你們實在沒必要相信我們!」


  一葉頭陀沉聲道:「對,少爺放心,且等明天一早,我們就會馬上拍拍屁股走路,離開這兒的了。」


  雲中月大急:「不不!這怎麼行?」


  賣藝人蕭肅想了想,猛道:「的確不行!我們儘可以一走了之,但要是我們走了以後,那甚麼『隨意門』的人再來尋仇生事的話……」


  尉遲十九郎冷然接口:「那還不簡單?先把那些狗種們殺個清光再走,不就行了?」


  一葉頭陀也道:「不錯!最好還把那來老板也一併幹掉,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雲中月聽他們說起殺人來簡直只像家常便飯,不由大吃一驚:「使不得!」


  左獅道:「對,那會連累到雲少爺父子身上的。大家倒是不能太過魯莽胡來。」


  眾人一想也是道理,登時又沉默了下去。


  雲中月苦笑:「其實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本來就是我雲家惹下的麻煩!今天人家既已欺到我雲家頭上來,我雲中月便是想置身事外,當個縮頭烏龜只怕也是不成的了。況且對方這番鎩羽而歸,依我看他們又怎會甘心就此作罷?」


  一葉頭陀聞言一拍巴掌:「說得好,那雲少爺你的意思是……」


  雲中月一笑道:「諸位放心,家父怎麼想是家父的事。我雲中月卻絕非無義之人!我的意思只是,諸位今天出手幫了雲家這個大忙,大恩大德尚未言報……」


  楚翹連忙搖手:「我們在這裏白吃白住了這些時候,出手替少爺趕跑幾個不成氣候的窩囊廢,試問又算得了甚麼?」


  雲中月斷然道:「不管怎麼說,由今天起,你們都是我雲中月的大恩人,好朋友。所以,你們每一個都不必走!只除非,你們是瞧雲某不起,認為雲某不配做你們的朋友!」


  雲中月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七個人一時均自心中一熱,大家相望一眼,委實已感到無話可說。


  於是,七個人終於還是留了下來。不為甚麼,就只為了雲中月的這一句話。






  出奇地,此後的一連十天,「雲來客棧」並沒任何事情發生,「隨意門」的人居然並未再度上門生事。


  莫非這只是暴風雨將臨前的表面平靜而已?


  ──是的。


  倒是「雲來客棧」中的各人開始隱隱感到有點不安了。


  尤其是雲老板。因為只有他,是最為熟悉了解來老板的個性為人的──畢竟是多年的兄弟、對頭──他是一個眦睚必報的人。






  而在這十天內,阿福就一直負責侍候著那七個人的起居飲食。


自從十天前親眼目睹了他們為雲少爺解窘的那番義行之後,阿福才總算開始對他們加深了一點點認識,也由衷地加深了好感,於是也不期然對他們加倍侍候得周到。


而阿福那純樸、老實、善良的本性也漸漸博得了七個人的一致好感。其中尤以左四爺對他最為青眼有加。


事實上從一開始,左四爺就對阿福這個小伙子很覺投緣,甚至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後來,阿福才從別人口中知道,原來左四爺以前曾有一個早夭的兒子,那兒子死時的年紀剛好跟阿福現下的年紀差不多……


  有一次,在微醺之後,左獅曾經隱約探問過阿福,有沒有學武的興趣,那口吻很明顯透露出有點要收他為徒的意思。阿福倒也不笨,聞言大感受寵若驚,想也不想便即拜倒在地。雖然直到當時,他並未真正見識過這位左四爺的功夫,但想當然地,他猜想左四爺的功夫應該怎也差勁不到哪裏去。於是一場師徒緣份,就此定下。


  江湖人一切從簡,左四爺也從來不是個講究形式的人。於是也用不著甚麼斟茶送禮、廣告天下,以及甚麼宣誓入門、敬拜天地師祖的那一套繁文縟節,只由這天開始,阿福便正式做了左四爺的掛名弟子,開始跟他學習一些基本的拳腳功夫。






  當所有人都在為這對師徒歡欣慶賀的時候,「隨意門」終於有所行動了。


  這天一清早,當阿茂、阿福如常打開客棧大門時,鼻中突聞到一陣中人欲嘔的薰天惡臭。兩人往門外一看,頓時幾乎忍不住,便真的要嘔吐大作起來。


  只見大門外的地上,赫然遍佈著各式穢物,包括糞便、發餿了的飯菜殘渣,甚至還有一些血污斑斑,已惹來無數蒼蠅、蚊蟲在集的動物內臟與屍骸。


  很明顯,這都是「隨意門」幹的好事。


  雲老板聞訊而出,一看之下,氣得幾乎便要昏去。半晌,他突然一言不發,逕自回入後堂,砰地一聲把門緊緊關上。


  等到阿福等人好不容易,花了整一個上午的功夫,終於把穢物清理完畢後,卻見雲老板竟已換過了一身長衫,沉住臉色,仍舊一言不發,就急急地走出大門。


  阿福等人急問老板要往哪兒去,雲老板卻誰也不搭理,只顧一陣風地去了。眾人心中但覺怔忡不已,擔心有事發生,只想馬上找人去通知雲中月,怎料剛好前一晚,雲中月卻正在外頭徹夜宿娼,到了晌午還未歸來。


  眾人正急得沒了主意,幸而這時,雲中月終於懶洋洋地帶著滿身酒氣,現身而回了。


  雲中月得知一切,酒意當堂醒了大半,一時氣炸心肺之餘,亦不禁擔心起父親來。他幾乎用不著多想,很快就已推測得出老父的此刻去向──福來客棧!


  當下,他一面吩咐阿福,馬上通知尉遲等人,請他們務必盡快前往「福來客棧」接應,一面已自邁開急步,往外走去,交代自己這就要先行趕往「福來」察看情況。






  當尉遲等七人,馬不停蹄,火速趕到「福來客棧」門外時,不意竟被四個形狀怪異的人當門攔住。


  第一個人身長不滿四尺,卻生得一頭赤紅如火的及肩長髮,身上穿一件像道士袍又不像道士袍的衣服,赤著一雙大足。


  第二人面上戴著一個鐵皮面具,身穿麻衣孝服,一手持一根鐵拐,另一手卻搖著一柄摺扇,不倫不類已極。


  第三人體型奇胖,直如一個大皮球,卻披著一身獸皮,背上揹著一張巨弓,最奇特的是,腳上竟穿著一雙女人的繡花鞋,看來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第四人滿臉長毛,赫然竟像個毛人一樣,偏偏卻作了一身書生打扮,但頭上戴的不是儒巾,卻是一頂奇形鋼盔,手中拿著的居然是一個大車輪。


  門千刀一見,首先禁不住便笑了出來:「哪裏跑出來的四個瘋子怪物?」


  那麻衣鐵面人冷冷道:「你們想必就是那甚麼狗屁的『雲來七義』了,是麼?」


  一葉頭陀忽搖搖頭,調侃道:「錯了,我們是你爺爺!」


  誰知那大胖子聞言,竟陡地大哭起來,且邊哭邊叫:「爺爺,我要殺了你……嗚嗚……」


  左獅一怔,失笑:「果然是一群瘋子!」


  赤髮人道:「告訴你!我們正是『隨意門』『瘋狂四大香主』!在下便是『紅頭半道』詹弘翰。」一指鐵面人:「他是『鐵面孝子』曹劈君。」一指大胖子:「這是『胖閻羅』敖一粲。」又指指那毛人:「他是『一代野人』西門慕慶。」


  尉遲十九郎早已聽得有點不耐:「我管你們是誰?都給我滾開!」


  「放恣!」麻衣人曹劈君一聲斷喝,猛就騰身躍起,直往尉遲撲去,鐵拐「獨劈華山」當頭便砸,摺扇同時霍地展開──只見那根根扇骨赫然俱是尖銳鐵刺,且閃著藍汪汪光芒,直如好幾柄毒劍一齊削向尉遲。


  尉遲還沒有動,旁邊早惱了那一葉頭陀。但見他大袖一揮,丈八長鞭早已在手,人如一頭怒獅般,就逕直衝向曹劈君,逕直迎向那一拐一扇,彷彿完全視之如同無物。


  一向甚少開口的阿廢此時也忍不住擔心叫道:「小心!扇骨上有毒!」


  但話口未完,陡見一葉頭陀身子一矮,忽已滾倒地上!


  曹劈君心中一凜:滾地堂?卻仍不以為意,只暗地冷笑道:「那也沒甚麼特別……」急忙變招相應,同時一躍而起,防備著下盤受襲。


  哪知一葉頭陀的長鞭倏已從他胯下穿過,再出其不意地從他身後一抖一彈,竟抖得筆直如棍,鞭梢挾著勁風就往他腦後打到。


  曹劈君大吃一驚,急切間只有一個「鳳點頭」險險避過這記怪招,然後鐵拐反手一掄,直向鞭梢擊去。


  然而一葉頭陀使這長鞭已到了如臂使指,剛柔隨心的渾然境界。只見筆直的鞭梢突又一化而為蜿蜒不定,毫不著力的蛇身,這下用的卻是個「纏」字訣,要纏向對方雙足。


  旁觀眾人滿以為這一著曹劈君勢難再避過,怎料曹劈君狂叫一聲,竟棄守反攻,勁蓄鐵拐,猛就不顧一切,拚著硬受這一招,以鐵拐戳向地上的一葉頭陀。


  一葉頭陀見勢不妙,一個「懶驢打滾」,鐵拐卜地一聲,直戳入他身旁土中,直沒盈尺。但因此一來,一葉頭陀那一下也沒能把曹劈君雙足纏中。


  曹劈君趁勢運勁一拔,拔出鐵拐,趕上兩步,追擊一葉頭陀。就在此時,一葉頭陀整個人猛然頭下腳上,飛起雙腿,踢向曹劈君下陰。曹劈君急以鐵扇封擋,唯一葉頭陀變招極快,人已一個「鯉魚打挺」倒挺而起,長鞭呼呼,迅似驚虹掣電,說時遲那時快,早已牢牢地一連在曹劈君鐵拐上套了三匝。


  曹劈君一驚,猛力一扯,一時卻扯之不脫,兩人一時成僵持之局。


  正在這時,突聽一聲:「住手!」


  眾人一愕,循聲望去時,卻見三個人已同時出現在「福來客棧」門外。


  只見其中兩人,正是雲中月父子。另外一個面白無鬚,器宇軒昂,身穿月白長衫,一臉肅然的中年人,正是「福來客棧」的老板來老板。


  「七義」連忙叫道:「雲少爺!」但等他們看清雲老板的模樣時,不覺大吃一驚。


  卻見雲老板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汗出如漿,一個頭軟軟地側到了一旁,竟似經已昏迷過去,要不是讓雲中月一直在旁緊緊攙扶著,早已像爛泥一般趴倒在地。


  左獅驚問:「怎麼回事?雲老爺怎麼了?」


  只見雲中月神情十分惶急、悲切:「爹是心痛症又突然發作!快!我們得快快送他去看大夫,絕不能延誤!」


  一葉頭陀聞言忙收起長鞭,向曹劈君冷冷拋下一句:「今天算你走運!」隨即急步上前,道:「快來!就讓洒家揹他去!」接著二話不說就把雲老板接過,揹在背上。


  楚翹想了想,有點狐疑地瞟了來老板一眼:「雲老爺不會是給那傢伙害成這樣的吧?」


  雲中月也不禁憤然瞅來老板一眼,向楚翹搖搖頭:「現下甚麼也不忙說,先治好爹的病要緊!」


  那來老板卻只一言不發,抬首望天,狀甚倨傲。


  事態危急,雲中月中心如焚,說罷不管一切,便要偕同「七義」匆匆離去。


  「隨意門」四香主卻意殊不甘地,陡然一齊跨步上前,攔住去路。


  詹弘翰不覺拋出一句流氓熟語:「你們把這兒當了甚麼地方,說來便來,說去便去?」


  「七義」見狀,凜然停步,怒視四人,已準備隨時動手,呈一副磨拳擦掌、劍拔弩張的姿態。


四香主不約而同都望向來老板。那眼色無疑是在向他請示,只要他交一句話下來,便即可趁對手心神渙散,手忙腳亂之機,乘人之危,先殺他一個人仰馬翻,一雪苗不仁等人的前恥。


  卻見來老板目光一閃,只緩緩搖了搖頭。


  四香主想說甚麼,卻終於忍住。四人默然互視,像在考慮著下一步對策。


半晌,才聽那詹弘翰冷冷向各人道:「今日之會,尚未見出高低。咱們大家不如約個日子,再會上一會如何?」


  「那敢情好!」門千刀朗聲一笑:「爺們怕了你們的,就是狗熊。」


  詹弘翰想了想:「好!那就暫定三天之後,我們四人準時登門討教!」






  「其實爹這個心痛症,已得上許久了,畢竟他老人家已是一把年紀,體質已在逐年下降……大夫說過,最好別讓他經受到甚麼太大的刺激……」雲中月說罷,有點自愧地:「可嘆我這個不肖之子,從來都是那麼不務正業,不思長進,一天到晚都在惹得爹生氣!看來都是我的不好,是我把爹的病激得越來越深的!我真是難辭其咎!」


  這時,眾人已把雲老板送回客棧歇下。剛才,經過大夫一番治理搶救,雲老板幸而算是暫無大礙,人雖然已自甦醒過來,不過仍然顯得虛弱不堪。


  雲中月這才有空向各人述說父親病發的因由。


  原來,自從當天早上,雲老板目睹了客棧門前那令人嘔心的一幕之後,一時急怒攻心,一時又只覺萬念俱灰,悲愴莫名,只因實在難以想像到,多年的好兄弟,居然會使到這種最流氓最下作的手段來對付自己──難道他對老兄弟真的已不存一點情義?想到這點,雲老板禁不住脊樑一陣陣發冷、寒慄不已。


  他思前想後了好半天,終於長嘆一聲,只希望這一切能盡快有一個了斷──縱使要他付出任何巨大的代價,他也實在在所不惜。因為他自覺已受夠了這一切折騰。


  於是他決定逕自親身前往「福來客棧」一趟,要跟來老板好好說一個清楚明白:他願意作出任何最大的讓步,以換取一切紛爭、仇恨的了結,只求息事寧人。


  只可惜一切只是徒然的一廂情願。當他來到「福來」,見到來老板之後,他才發覺仇恨早已經令這個昔年好兄弟變得瘋狂而失去了理智。來老板根本就完全沒有一絲跟他談判,更加沒有半點跟他和解的誠意,要的只是徹底把他擊垮、趕絕。


  來老板聽明他的來意,只淡然冷笑一聲,然後緩緩的一字字道:「行。我只有一個條件:把『雲來客棧』立即他媽的關了!滾出『皎皎鎮』!」


  雲老板聽得渾身一震:「這不行!『雲來客棧』可是我的多年心血!你這還不如把我這條老命要去算了……」


  來老板像早已料到他有這個回答,想也不想便斷然道:「那麼,隨便你。不過既是如此,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你請回吧。」說罷,端茶送客,竟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


  受到這番晴天霹靂的沉重打擊,雲老板痛心疾首,久患的心痛症一下便被激得暴發起來。幸而雲中月剛好在此時趕到……






  尉遲十九郎聽罷,不由憤憤道:「這簡直是欺人太甚!事已至此,看來這一仗不打也是決不可能的了!」


  楚翹緊握住刀,冷笑:「看來要真正息事寧人的方法只有一個:殺!」


  雲中月聞言一凜,但想了想,也不禁一咬牙:「如果爹因為這次真有甚麼三長兩短,山高水低的話……我雲中月決計跟他們拚命到底!」隨即又頹然一嘆:「就只可惜我根本連一點武功也不會!」


  門千刀道:「殺人很多時是不必用上武功的。」


  賣藝人蕭肅忽道:「我們在此多說也是無益,還是及早商議一下今後對策吧。」


  眾人均點頭稱是。


  尉遲先問楚翹:「楚兄,這裏就以你臨陣交鋒的經驗最為豐富,也以你對戰陣上的應變謀略最為熟悉,不如請你先給大夥兒拿個主意吧。」


  楚翹想了想,也不多客套:「好的。我建議,為防敵方再施偷襲技倆,由今天起全間客棧立即進入緊急戒備狀態!第一步,由我等七人,加上阿福阿茂阿炳三人,分成五組,全天十二時辰輪班在客棧裏外值衛……」


  眾人當仁不讓,連表贊同。


  雲中月眼見各人上下齊心,為客棧如此盡心盡力,自是萬分感激難言。






  結果,也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阿福居然被分配到跟他最感好奇的阿廢同一組。


  這夜,天氣嚴寒,客棧早已打烊多時。正好到了兩人第一次該共同值班的時候。


其時,闃靜的店堂中只點了一盞油燈,燒起了一小盆火。阿福與阿廢兩人就相對著圍盆而坐,一起靜靜向著火。


  阿福不止一次,在百無聊賴之餘,企圖逗弄對方開口說話,然而阿廢只是低垂著頭,一直悶聲不響,竟似比一個小姑娘還要含羞答答。


  阿福只感沒趣,納悶不已,忍不住又不時偷望他的臉。火光掩映下,阿廢的臉看起來彷彿已沒那麼蒼白,而且看著看著,阿福竟漸漸開始發現了一點:阿廢原來長得非常秀氣。於是不知不覺地,阿福開始出神地向他注視起來。


  忽然,阿廢像發現了他的注視目光,有點忸怩地把身子縮了一縮。接著,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另外某種原因,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阿福一怔:「你冷嗎?」


  阿廢默然。


  阿福稍想,道:「你等等。」說著走進了內堂。


  半晌,見他拿著一件破舊的棉大衣走出。他走過去,把大衣輕輕披在阿廢肩上。


  阿廢又抖了抖,微一抬頭,似乎想望他一眼,但終忍住,只把目光盡力投向虛空,良久才輕咬下唇,蚊蚋般道:「謝……」


  阿福笑了笑:「你終於也肯開口和我說話了?」心中卻暗忖道:「害得我還幾乎一直懷疑你是個啞吧呢。」


  阿廢有如木人般再度沉默下去。


  阿福又靜靜看了他一會,實在忍不住暗皺眉頭,疑惑著這個人內心究竟是否因為有著太多太多負荷不來的沉重鬱結,以至竟變成這個樣子?


  阿福輕嘆口氣,終於徹底放棄了一切企圖了解對方的指望,轉過了身:「……我到外面巡巡去。」


  直等阿福一步步走向門外,即將遠去之時,阿廢才忽然悄悄地把眼一抬,向阿福的背影投上了深深的一眼,那眼神之中竟似隱藏住一道複雜詭秘的訊息……






  阿福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深夜,不覺已偷偷挨在屋角打起盹來。不知如何,他好像隱隱夢到了阿廢……至於夢中的詳情,則已不甚了了──因為他是在猝然間被人拍醒的。


  拍醒他的人,是左獅。


  阿福一怔:「師父……?這麼晚了,你老人家怎麼還沒睡?」


  左獅一笑:「師父知道你明天一大早還要起來幹活,怕你太辛苦,所以來接你的班。嗯,我看你已困得快連眼睛也睜不開來了,這就快點休息去吧!」


  阿福感動之餘,不禁遲疑起來:「可是……師父,天下間自來只有徒兒服侍師父,為師父服其勞的;哪有反過來竟要師父為徒兒服勞的道理?這個只怕不大妥當吧?」


  左獅聞言,不以為然地淡淡一笑:「說甚麼屁話?我左四爺可從來就是不愛管這麼多狗屁規矩的!更何況,我們之間,根本就談不上甚麼正式的師徒名份。你喜歡便隨便跟我學上幾手,我喜歡便隨便向你教上幾手,僅此而已,只求大家開心隨意就行,誰耐煩去巴巴遵守世俗傳統中的甚麼師徒那一套?你不必嚕囌,快去睡吧。」


  阿福見卻之不恭,也只好依了,心想這樣曠達隨和的師父倒真是世間少有──雖然屹今為止,對方根本只傳過他幾下粗陋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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