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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1月25日 星期三

大俠之死

大俠之死
  
  「川中大俠」江清月為了替武林除害,誅殺「嗜血雙殘」,不惜間關千里,風塵僕僕,結果歷時三個月,才在關外找到二人,在經歷一番慘烈血戰,付出身負重傷的代價之後,終於把這兩個作惡多端,殺人如麻的魔頭一舉擊殺。
  他懷著振奮的心情,負傷回到家中,未料到甫進門即看到妻子留下的一封書信。信中內容,對江清月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十分殘酷:妻子在信中告訴他,因為他多年來只顧四出行俠,從來罔顧生計,不事生產,導致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實在已不能再忍受下去,故此只有選擇離家出走,另覓前途。
  ──不是吧!
  江清月簡直完全呆住了,幾乎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內心剎那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痛苦與恥辱,實在想不到結褵多年的妻子居然如此耐不得窮,也絲毫不諒解自己濟世為懷的理想!──也許亦可說成是,他從來也沒真正了解過自己的妻子的想法吧?這些年來,原來他一直不曾了解到,自己的妻子心中所嚮往的,原來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一種生活!原來她要的只是衣食豐足的溫飽生活,才不管甚麼正義、理想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可是誰叫自己一直是那麼熱衷陶醉於當一個大俠呢?可惜,當「大俠」根本從來就算不上是一種「職業」,不但不會得到可觀的收入,足以養妻活兒,藉此餬口,相反的,很多時更只會是很花錢的一件事──在江湖上闖蕩四方,行俠仗義,光說衣食住行,本就在在都需要花錢,更不要說跟那些江湖朋友套交情,互相酬酢的花費。
  大俠本來也是人,也是需要吃喝拉撒,需要生活的。只有小說中的大俠,才可以不事生產而有花不完的銀子。

  自從受到妻子下堂求去的打擊之後,江清月的生活更加窮愁潦倒。因為,他開始變得自暴自棄,自怨自艾,每天沉迷於狂飲爛賭,藉此麻醉自己。堂堂一個大俠,竟爾就此一蹶不振。
  這種日子很快就讓他那本就不多的手頭積蓄,漸次耗乾耗盡。直到有一天,他連所住的陋居也早賣掉了,窮得幾乎便到了要露宿街頭的境地了,江清月這才認真想到了今後生計的逼切現實問題。
  他首先想到的是以往結交的那些江湖朋友們。這些人之中,有很多曾在他往日境況還好時得過自己不少恩惠,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大筆大筆金銀的周濟──否則,江清月又怎會窮得這麼快?雖說施恩不望報,但到了此情此境,他只有厚著臉皮,逼不得已地開始一一向他們打秋風了。誰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當一個人一旦窮起來的時候,不知怎的,以往的所謂朋友的嘴臉就會完全變了,而且一個個都會對你避之則吉。
  「真不巧,我今天剛好很忙,等幾時有空,再找你喝頓酒或者喝杯茶怎麼樣?」
  「江兄,你不要尋我開心了,堂堂一個『川中大俠』,竟會窮得問我借錢?開玩笑開玩笑……」
  「真的不好意思,我最近手頭也正好十分拮据,不過你盡管放心好了,請你再耐心多等幾個月,到時我一定連本帶利,把那五百兩銀子還給你的!放心,我說過的話,一定認帳!大家是過命的交情,鐵哥們兒嘛!」
  ──不是吧!
  結果秋風沒打成,倒是冷顫打了好多個。所謂「有酒有肉好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真的說得一點不差。
  江清月開始又恨又悔,恨的是自己不會帶眼睛交朋友,一向太天真太傻冒了!悔的是,人世間有那麼多路不好走,為甚麼自己偏要笨到選擇當上俠客這條路?大俠兩個字,到頭來原來一錢不值;正義和理想這兩種東西,更只有如水月鏡花,空中樓閣,經不起現實的殘酷考驗。早知有這麼一天,江清月倒寧願自己從小就立志只做一個平凡人,哪怕只是個種地的農民,砍柴的樵夫,打鐵的鐵匠,趕車的車夫……總之幹甚麼也好,至少總比做一個「無產階級」,一窮二白的狗屁大俠要強!
  想想自己除了空有一身武功,根本一無所長,眼下能拿甚麼來換飯吃?江清月不禁越想越徬徨:到街頭賣武?不是吧,堂堂大俠,竟要靠賣武維生?想想也覺可笑,丟不起這個人!去應徵當鏢師、護院?只怕連僱主也會覺得自己在開他的玩笑──不是吧?閣下是鼎鼎大名的「川中大俠」,我們只怕請你不起咯?去當捕快,不是吧?自己沒人脈關係,更加全不在行。設館授徒?更不是吧?他現在根本連館也設不起,難道能在破廟或者街邊開館?
  最後,江清月甚至想到做賊──劫富濟貧嘛,不過濟貧之前先濟濟自己也就是了……但終究過不了傳統道德觀念的一關。
  難道就只有等著慢慢餓死?不是吧?可笑,堂堂大俠,竟沒死在仇人刀劍之下,而居然是死於飢餓?這種事情,只怕說出來也沒多少人會相信。與其如此,倒不如自殺來得乾脆漂亮──他實在不想自己成為天下第一個餓死的大俠──最好還能在自殺前先安排好一番假象,讓人以為自己只是因為苦練一種高深的驚世武功,走火入魔而死的,這種死法應該才最能配得上大俠的身份吧。

  江清月萬念俱灰,簡直感到自己已走到了窮途末路,於是他真的開始準備預先寫好一封留給妻子的遺書了──雖然他不大確定,妻子能在他死後看到這封遺書。
  他甚至已在心中初步打好了一個頗老套而陳腐的腹稿:「夫人,你選擇離開我是對的,因為我的確一無是處……但願你能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夫婿,從此徹底忘記我,重新過上幸福的生活,因為你快樂,我便快樂,把一切悲傷都留給我自己吧……故夫清月絕筆。」
  這時,他才想起了手邊連文房四寶也欠奉,如何寫遺書?就是寫血書也得先弄來一張像樣點體面點的白紙吧?
  於是,他信步逛到市集上,打算隨便問一個店家賒一張紙回來──對不起,這麼一賒,只怕便要等到下世才能還了。
  他先來到一家書坊外,正默默盤算著一番最婉轉而又最不丟人的措辭。
  突然,他的目光被擺放在門前書攤上的其中一疊紙張所吸引了。
  那是一疊看來像是邸抄的東西,封皮上印著四個絹秀的雕版楷書字體:武林邸抄。
  江清月不由心中一動:不是吧?武林邸抄?那是甚麼東西?
  「老板,請問這個可不可以借我一看?」
  書坊老板打量他一眼,當即認出他的身份,連忙一臉陪笑:「原來是江大俠!當然可以!這本來是要賣五文錢一份的,不過江大俠看過若覺得喜歡的,盡管隨便拿去便是!」
  江清月聞言真有點受寵若驚──看來做名人也有不少好處。他心道:「銀子我也很喜歡的,要是銀子也可以讓我隨便拿一些去,那該多好?」
  老板乾脆親自拿過那份「武林邸抄」,恭敬地交到他手中,又道:「江大俠是武林中人,這份近日才新鮮出版的『武林邸抄』就最適合你看的了!」
  江清月接過翻開一看,登時怔了怔,發現邸抄上印的都是密麻麻蠅頭小楷,粗略一覽,又發現內容赫然都是一些武林上的時事逸聞、掌故傳記,以及一些武林名人的最新動向之類,委實十分新鮮有趣,例如某某派掌門人近來與某某幫幫主因某事結怨、某某名人高手近日竟離奇被殺,又或者近日江湖傳聞有甚麼寶刀寶劍、秘笈寶藏現世等等,甚至還有一些人物專訪報道文章……
  「這簡直是武林中人都應人手一份的必讀之物!這邸抄更是定期更新,每月出版一次的。武林中人讀了它,只怕人人都可以成為武林百曉生,闖蕩起江湖來,就更加得心應手,不致於因為乏人指點而處處碰壁,犯忌了。」
  江清月不禁大感新奇:「這倒真是功德無量!怎的有人會想到刊印這種東西的?只不知道這些內容有多真確?會否是出於編撰者的信口開河,胡編亂造而已?」
  老板搖頭:「這我倒不知道,只是據說這份邸抄初次試版後,曾送交武林中十多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過目,並且經過他們法眼鑑定品評,一致認為所載材料翔實可信,保證絕無杜撰捏造之弊。」
  老板說著,伸手把邸抄翻到末頁,指示江清月一看。只見末頁上果然刻印著那十多位武林前輩耆宿的大名,其中包括少林方丈、武當掌門等等,每個名字旁邊都清楚附上各人的一方印章,另外還一一附錄著各人親筆寫下的一句讚語。
  江清月頓時驚異不已,心中僅存的疑慮一掃而空:這些名字的份量的確不容任何人置疑!
  「那麼,請問這東西銷量如何?又是由何人出資承印,由何人負責編撰蒐集這些得來不易的豐富材料的?」
  「這東西內容新鮮吸引,能滿足天下武林人的好奇心,銷量當然好得很哩。至於是何人承印,編撰,這就恕我不得而知了。因為他們似乎都是刻意保持身份隱秘的。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吧,幹這種事情,自然就難免會在無意中揭露了某些武林人士不願別人知道的私隱,難免招風招雨,惹上不少仇家的……」
  「嗯。這些有心人雖明知山有虎,仍偏向虎山行,想來也必非常人。單憑這份膽氣、這股造福同道的精神,就足以讓人敬佩了。更遑論這其中要牽涉到多少能耐,多少人力物力……」江清月越說越感興味,至此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此來的初意:「老板,這東西我也不必拿去,不如這樣,就請你通融一下,借個地方,讓我就在這兒仔細把它從頭至尾讀畢,然後還你可好?」
  「沒問題。」
  這老板倒是慷慨熱情得很,登時就把江清月招呼進內間靜室,任由他把邸抄翻閱個夠。
  江清月大為感激,連聲謝過,接下來便凝神用心,把邸抄細閱起來。才讀過首兩篇文章,已令他頓覺眼界大開,連聲稱異,大叫「不是吧?」不絕,一時連自殺的念頭亦早拋到九霄雲外了。行文者以一管生花妙筆,把武林上近來最惹人好奇關注的焦點奇聞娓娓道來,其中寫到不少細節,更是鉅細無遺,直如親歷其境,讓人聞所未聞,縱然難辨真假,也大有經過誇張渲染的可能,但寫來卻言之鑿鑿,繪影繪聲,唯其如此才更加引人入勝,趣味橫生。
  江清月正讀得如痴如醉,忽然看到了在文章與文章之間夾載著的一則小小的古怪啟事。
  啟事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俠客錢莊,專為俠客提供行俠酬金,決無欺詐成份。欲知詳情,請於每月初五、十五、廿五夜三更,至某城城郊某山某林,燃放七色煙花一個。敝莊自會派人前來接頭會晤。」
  江清月陡地一呆,兩眼目光定在那「酬金」二字之上,久久移不開來。
  「行俠居然會有酬金?天下竟有這等好事?不是吧?」
  人到絕境,又怎會放棄任何一絲一毫的希望?
  恰好的是,某城離此不遠,且還有數天便正是十五。
  江清月當即連那份邸抄也不看了,馬上衝出去找那位又慷慨又熱情的書坊老板。
  「老板,請你無論如何幫我一個忙,賒我一個七色煙花,可以嗎?」
  老板聞言一怔,幾疑是聽錯了:「煙花?不是吧?」
  江清月盡可能地裝出一臉的誠懇與莊重:「是的,你一點也沒聽錯,就是煙花。」

  等到他終於成功賒到那個市面上只賣三十文錢一個的煙花,珍而重之地揣在懷裏離開書坊時,江清月內心不期然隱隱生出一絲悔意來:既然這老板如此慷慨熱情,剛才何不乾脆再向他順便賒上幾兩銀子呢……?
  想到這裏,他的臉登時有點熱了起來,連忙搖搖頭,一咬牙,在心中大聲告訴自己:「不是吧,我江清月縱然真要餓死街頭,至少在餓死之前也要像個大俠,活得有一點尊嚴。」
  至於一個餓死街頭的大俠,到底還算不算一個有尊嚴的大俠,到這地步他實在既不能,也不想再去弄得太清楚了。

  十五夜三更。
  江清月來至某城某山某林,正欲燃放帶來的煙花,怎料卻聽見數丈外傳來一聲爆響,緊接著只見一朵璀燦奪目的七色煙花先已綻放在空中,照亮了半邊夜幕,一時把天上皎潔月華也比將下去。
  煙花隨即化作一陣流星花雨,四散落下,只留下空氣中一股強烈硝煙氣味。
  江清月一怔:不是吧?看來是有人比我早來一步?他不禁苦笑,想著早知如此,自己賒來的這個煙花可就白賒了。
  他這麼想著,當即提起腳步向發放煙花的所在方向走去,心中好奇,要看看這個比自己早來的,到底是個甚麼人?
  於是他就看到了一個模樣比自己更加落拓的中年人──意外地,他幾乎馬上就認出了,這個人正是「陝北奇俠」危獨舟。他們以前曾在一個無無聊聊的武林大會中碰過一次頭。
  「危大俠?不是吧?」
  危獨舟也認出了他,顯然也大感意外:「江大俠,是你?別來無恙?」
  江清月只有苦笑寒暄著,剛想把手中煙花藏起,可惜已被對方看到了。
  危獨舟剎那間已明白一切,不由也苦笑起來:「原來你也是看到了那則啟事,來找那『俠客錢莊』碰碰運氣的……?」
  江清月嘆著氣:「不瞞你說,小弟近日已是床頭金盡,壯士無顏……」
  「我何嘗不也是一貧如洗,三餐不繼?」
  「可嘆我們素來行俠仗義,濟世為懷,到頭來竟落得個如此下場?這倒應了一句俗話:『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沒屍骸』!」
  兩人同病相憐,一時感懷身世,不免唏噓連連,乘機大發一番積鬱已久的牢騷。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的滿肚苦水都吐得差不多了,算算時辰,已快近四更天了。
  兩人又再枯候半晌,猶自四望無人,不禁心中泛起一陣不耐、狐疑:「莫非那則啟事根本全然只是一場尋人開心的惡作劇?咱們是被愚弄了?」
  就在這時,寂靜中傳來一陣蹄聲與車輪聲。隨著聲音,只見夜色中,正有一輛通體黑得發亮的寬大馬車,自遠處緩緩馳近。拉車的兩乘健馬,居然也是全身烏黑的。車轅上跨坐著一個緊戴著黑斗笠,讓人瞧不見面目的黑衣人。就連那車廂上的兩扇小窗竟也是以鐵板緊緊密封,直遮蓋得嚴絲密縫的。一切看起來是顯得那樣神秘詭異。黑衣人、黑車、黑馬,簡直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這是一輛專門盛載不祥與死亡的幽靈之車。
  江危二人瞧著,都禁不住有點發毛。
  馬車來得近了,黑衣車夫陡地把馬韁一勒,就把車在二人面前停下。
  黑漆漆的斗笠下,彷彿正透射出一雙冰冷木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掃過。
  然後,是一個同樣冰冷木然的聲音,發自這黑衣車夫口中:「兩位是應啟事而來的麼?」
  二人只有點頭。
  「那麼,請上車吧。」
  二人一怔:「上車?去哪兒?」
  「當然是去『俠客錢莊』。」
  二人登時遲疑半晌:江湖險惡,隨便登上一輛來歷不明的馬車,豈不輕易著了人家道兒……?
  然而,只是遲疑了那麼半晌,兩人瞬即一咬牙,毅然大步上前,一把拉開車門。
  ──人到了窮愁絕路,就該沒甚麼好怕的了。
  車門拉開,只見車上一無所有,只放著幾個錦墊。由於四壁全被封死,車內本應是一片漆黑,車廂上空卻吊掛著一盞氣死風燈。
  兩人正要上車,黑衣車夫忽然冷冷道:「上車前,請兩位先答應遵守一條規則。」
  「甚麼規則?」
  「在到達錢莊之前,不要發問任何問題。你們要問問題,等到達之後,有的是機會!」
  兩人相望一眼,只有苦笑點頭──既來之則安之。
於是他們上車坐下。車夫關上門,二話不說,就駕車起行。

  馬車在經過近一個時辰的顛簸後,似乎逐漸走上一條下坡道。
  然後,又是半個時辰的旅程。期間,兩人在車內只感空氣越來越翳熱、潮濕、稀薄,推測他們可能已是進入了地面之下。但兩人儘管心中好奇,卻果然緊守著規則,並沒發問一句。
  終於,馬車停下。
  黑衣車夫拉開門,木然道:「到達了。」
  兩人下車一看,不由一凜,只見已身在一個偌大的石殿殿門前。四周都是泥牆石壁,點著氣死風燈。
  「這兒莫非已是地底?」
  「不錯。」
  「不是吧?為甚麼要把錢莊建在這麼隱秘的地方?」
  黑衣車夫語調中不覺透出一絲不屑:「那當然是為了安全問題。」
  正說話間,忽見兩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持刀自門內閃出,竟二話不說就揮刀向江危二人砍去。
  二人一驚,瞧對方刀沉力猛,顯是好手。當下不及細想,避招還招。
  「不是吧?甚麼回事?有話好說!」
  黑衣人卻並不搭理,只顧默然狂攻。那黑衣車夫更乾脆疊起雙手袖手旁觀,對此毫無解釋之意。
  只見兩名刀客刀勢飄忽詭異之極,也狠辣已極,步步進逼,一時竟把江危二人殺了個手忙腳亂,措手不及。
  江清月驚魂甫定,不禁怒氣陡生:「這到底是甚麼意思?」一咬牙,心忖:「豈有此理!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使出殺招了!」
  那邊廂的危獨舟亦是同樣心思。
  心念及此,江清月當即潛運玄功,使出獨門絕學:「貪狼七式」。登時,見他掌影翻飛,雙掌帶起一股狂暴驚飆,竟就在刀鋒錯落之間硬生生透破而入。對手猝不及防,猛吃一驚,隨即只感置身於內力的暴風眼中,手中刀欲勉強尋隙招架,奈何刀法已被打亂。
  而危獨舟亦已奮展神威,在一聲霹靂怒嘯之中,身形速度陡然加快一倍,雙拳到處,勁氣足以開碑裂石──這正是他賴以成名絕活:驚爆之拳!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刀鋒鏘鳴,刀光暴閃,兩柄刀就在頃間一斷一飛,與此同時,兩刀客更已被江危二人的拳掌逼至死角,眼看即將難逃筋斷骨折之厄。
  就在這時,猛聽一人大笑道:「兩位果然名不虛傳!」
  笑聲方落,只見一條纖巧人影自半空疾射而下,人猶在半空,一根長長的彩色緞帶已自手中拋出,緞帶有如靈蛇,竟在間不容髮之際就將兩刀客捲住,並且及時捲出了拳掌攻殺圈之外。
  人影這才冉冉落下。江危二人眼前一花,定睛看時,不禁俱是一呆,一呆之下,更不約而同,有一種觸電之感。
  原來,來人赫然是一位姿容絕艷,身段窈窕的如花少女,這少女一身白衣,眉目如畫,長髮紛披,竟似是天公奪盡巧思,傾盡靈氣雕琢出來的人間尤物。然而,美人神態卻是凜若冰霜,偏帶著一股懾人傲氣,使她看來竟又不屬凡塵所有。
  江危二人雖是中年之人,見盡天下美色,驟然間也難免為之一陣心醉神迷,瞠目結舌,良久不能定過神來。
  那少女一言不發,靜立不動,兩道冷冷目光,只漫不經意地往他們面上一瞥,隨即自顧凝視著虛空。
  江危二人這才驀地想起,適才耳中聽到的那陣大笑聲,顯然並非由這少女所發。
  兩人好不容易把目光從少女臉上移開,這才發現殿門前不知何時又已多了另一人。此人一身錦衣,長身玉立,兩鬢微霜,面上卻蒙著一塊黑巾,只露出精光炯炯的雙目,看樣子是一個中年男人。剛才那笑聲語聲正是由他所發。
  江清月一呆:「閣下……」
  蒙面人朗聲一笑:「在下便是『俠客錢莊』的掌櫃。兩位盡可稱在下作大掌櫃。」指指那少女:「這位就是本莊職方司之一的巢姑娘。」
  那少女聞言,只向二人微微點頭為禮。
  二人心中一凜:看來這「俠客錢莊」可甚有規模,殊不簡單。
  蒙面人此時又道:「恭喜兩位,你們現在來說,已成功通過了第一道考驗……」說著把手一招:「請進莊內再作深談。」
  江危二人頓時恍然,剛才那黑衣刀客的襲擊,原來只是一場考驗?二人不覺都有點驚怒不忿之意,唯是一想到此來目的,只有盡量沉住了氣。
  兩人隨在蒙面人及少女身後,步向殿門。只見蒙面人先伸手在門上左按三下,右按三下。一陣軋軋聲中,那道厚厚的石門才緩緩開啟。
  一行人通過石門,走上一條通道,未幾,面前又出現一扇重門深鎖的鐵門。
  江危二人見狀心中暗忖:「此地防範得如此森嚴,敢情真是一處貯存了大量金銀財富的寶庫?」
  蒙面人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從中挑出一條,插進門上鎖孔,輕旋幾下,鐵門才又被打開。
  如是者,竟一連要通過三道鐵門,方才到達第一進內堂。
  那是一間精緻而寬大的石室,當中只放著一張長長的石桌,桌前有數張石椅。最引人矚目的,是四壁皆立著一個個高有丈餘的大鐵櫃,櫃內堆滿了無數卷宗。
  蒙面人逕自走至桌後,在一張靠椅上坐下,向二人道:「請。」
  二人便也在桌前的石椅中坐下。那巢姑娘卻並不入座,只在一旁侍立。
  「兩位一路辛苦了。」
  那大掌櫃說著拉開石桌的一個抽屜,從抽屜內取出兩疊文件來,放到二人面前。
  「這是甚麼?」
  江清月往文件上一瞥,只見上面零星地刻印著一些文字,文字間卻留下了不少供人填寫的空白位置,看來儼然是一份表格形式。如第一行,便是:姓名;第二行:外號;第三行:籍貫……等等。
  「這是給兩位填寫的,申請領取行俠酬金的申請書。」
  江清月又一怔:不是吧?
  「這是本莊的規矩,也是你們申領行俠酬金的必要的第一重手續,目的是讓我們對兩位的履歷有一番初步了解。不過,兩位大可不必現在就急著填寫,不妨先拿去慢慢細閱一番,因為來說,我們將有半個時辰的功夫讓你們去詳細填寫它的。」
  這位大掌櫃說起話來,似乎總有種毛病,足與江清月的“不是吧”相輝映,那就是動輒便來個“甚麼來說”的,令人聽來有點不勝其煩。
  危獨舟忽問:「抱歉,我想先問一下,所謂行俠酬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掌櫃嘆一口氣,一副準備侃侃而談的樣子──以下的一段說辭,顯然因為已經過了無數次演練而變得非常爛熟:「這個來說,簡單來說,就是你行俠,我付錢!所以來說,我們的組織,就定名為『俠客錢莊』!創辦本錢莊的老板本是一位有心人,也是一位富可敵國的奇人──不過來說,他的名字恕我不能告訴你們!那是極度機密!他因為眼見世間有太多不公不義之事,而俠客們抱著濟世之心,替天行道,急人之難,在已是世風日下的今天,卻往往得不到世間上任何應得的回報,以及世人一份應有的尊敬,反之來說,十居其九,倒常常因為捨己為人,行俠仗義而落得個窮愁潦倒,甚至飽遭白眼的下場!所以來說,我們的宗旨,就是讓天下俠客在付出自己的熱血熱誠,造福人群之後,都能受到公平公正的尊重,得到應得的酬勞與補償、獎勵,最少來說,也要讓他們得以維持生計,不至走上絕路!從而來說,希望能吸引更多人能加入成為俠客一份子,讓整個人間逐漸變得更加美好……」
  江危二人不禁聽得有點呆住,一時接不上任何話來──這聽來倒是多麼美好的一個偉大構想!
  ──原來如此。俠客錢莊,原來便是天下俠客的救星!實在太棒了!
  江清月最關心的還是:「只不知你們所謂『行俠』的定義為何?能為一次『行俠』提供的酬金又有多少?」
  大掌櫃聞言,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是吧?你們身為俠客這麼多年,居然連基本的行俠定義也未搞清楚?那當然是警惡懲奸,扶危救世,也不外就是甚麼救好人,殺惡人之類的例行公事吧!至於酬金多少,那當然要視乎多方面情況來作判定,例如行俠過程有多艱巨?所救的好人有多少和有多好?所殺的惡人有多少和有多惡?總的來說,就是四個字:多、快、好、省!」
  「多、快、好,我都明白,但請問省是甚麼意思?」
  大掌櫃徐徐然道:「那當然是盡量省錢!行俠的過程來說,有時也是需要一定支出的。我們的要求是,盡量能省便省,自然不能恃著有錢莊作財力後盾,便乘機亂擲銀兩,大恣浪費。當然來說,我們組織有一個嚴密監察制度去防止這種事的發生──每次行動,我們都會派出一名職方司跟隨著申請人,沿途監察見證著整個進程的。這樣的安排,也可確保過程中不會出現欺詐、作弊等情狀,務求盡量做到公平、公正。」
  「噢。」
  江危二人的目光,不由暗暗向巢姑娘瞥去──能夠行俠賺錢,本已是美事,如果還能有美同行,那豈不是更妙?
  「好了,話說到這裏,我想應該夠清楚明白的了。你們最好盡快決定,是否要提出申請?」
  危獨舟想了想,苦笑:「說真的,我還是不大敢相信世間會有這種好事……」
  大掌櫃一笑:「你還是不大放心,疑心有詐是不是?那隨便你。你隨時可以選擇離開,就當作甚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好了。不過來說,我可以人格保證,我們錢莊決計信譽良好,童叟無欺,決不致玷污了『俠客錢莊』這副招牌。」
  危獨舟終於嘆氣:「人窮志短,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多作考慮了。好吧。我決定申請。」
  大掌櫃點點頭,轉望江清月:「那你呢?」
  「我也一樣。」
  「嗯。那麼接下來,你們就得準備在這兒至少耽上好幾天了。因為來說,由我們經手資助的每一個申請個案,都要先得到錢莊管事團開會共同批核才能成事。那至少需要好幾天的功夫。而批核的準則,一般主要是考慮申請人的人品、信譽、過往背景、履歷,以及武功強弱級別等等。」
  江清月一怔:「那在這段期間……」
  「放心,在這段期間,我們會管吃管住,向你們提供一應日常生活所需的。」
  江清月稍想,又問:「我還想多問一個問題,假如申請成功,我們是否就可以馬上去行俠?至於行俠的細節……」
  「申請一旦成功,你們便將由我們分派一個行俠任務,當然任務的難易會經過考量,我們會因應你們的武功、能力高低來作分派,決不會分派一些超出你們能力範圍以外的任務給你們。」
  「明白了。」

  於是,接下來,江危二人便被帶到兩間密室安頓歇下,一直過了幾天。每天三頓自有專人照管,不虞或缺,只是不許隨意走動,期間也沒甚麼人來打擾過他們。那日子就跟坐牢也沒多大分別。
  兩人日夕為伴,不免常常互相攀談道故,聊以打發時光,彼此漸漸交起心來。
  這天,兩人又在一起喝酒閒聊,江清月鬱鬱愁悶,終於不避羞愧,說到自己妻子下堂求去的憾事。
  危獨舟聽罷,不禁大表同情,喟然道:「江兄,既然事已至此,我看你再難過傷心也是徒然,我想來想去,也只有句老套的話,能安慰你的……」
  江清月苦笑:「你想說的,是不是大丈夫何患無妻?」
  危獨舟哈哈一笑:「正是。你難道沒有聽過蘇秦、韓信的故事麼?」
  「這我當然聽過。你說的這兩人未發跡前,都曾為世人輕賤,直至後來一個六國封相,一個登壇拜將,才算苦盡甘來。」江清月想了想,忽又面色一暗:「只可惜這兩個人最後的下場……」
  危獨舟頓然大感尷尬,只得苦笑:「所謂是非成敗轉頭空。人生在世,說到底也不過只爭朝夕罷了。這兩位古人最後下場縱然不好,至少也算在青史留名……」
  江清月聞言豪興大發:「說得好。那我們是不是該為這個乾杯?」
  兩人大笑乾杯。
  江清月忽又問到:「危兄,我忽然有點好奇,你是怎麼會走上當大俠這條路的?」
  「不瞞江兄說,我自小的志願便是當大俠的了。所以……」
  「你是不是看那些俠義傳奇看得太多了?」江清月苦笑:「那看來你我都是被那些二三流文人害得苦了。」
  「……」
  「說真的,自你當上大俠這半生以來,你敢不敢說上一句,自己從來沒做過一件半件愧對於心的事?」
  「這個……」
  「現在這兒又沒有外人,危兄何必有所顧忌?」
  「只不知江兄因何有此一問?」
  「沒甚麼,我只是因為覺得,在這世道上,要當上一個真正無愧於心,頂天立地的大俠,有時真的太辛苦,也太不可能罷了。」
  危獨舟認真想了想,點點頭,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一件半件,當然是有的。」
  「是甚麼?快說來聽聽。」
  「我……我在十五歲的那年……曾偷看過女人洗澡……」
  江清月一呆,隨即哈哈大笑:「還有沒有?」
  「有的……有一次我因為急著辦理一點個人私事,雖然明明看到有個惡人在殺人作惡,我卻裝作沒有看到……」
  「啊,不是吧?……你這是應為善而不為,只不知道是否比起親自作惡較為值得原諒?」
  危獨舟感到被挖苦,反擊:「那你呢?」
  「我嘛……」江清月面色突轉沉重,有點痛苦地:「我曾經有一次,情況其實也比你差不多……不,應該是嚴重多了……在我還未滿師下山之時,我有位師兄曾經被誣偷盜師門秘笈,這位師兄一向樣樣都比我強,而且一向極之盛氣凌人,我因為出於嫉妒怨恨之心,雖然明知其中內情,結果……眼看著他被師父廢去武功逐出師門,也沒出頭為他辯白……這件事情,直到如今我想起來也覺愧疚終生……」
  危獨舟為之一凜:「那真正偷去秘笈的人,可不是你吧?」
  「不是,是另一位師弟。」
  「那麼,這師弟後來怎麼了?」
  「後來,我才告發了他。結果他也被廢掉武功,逐出師門去了。」
  危獨舟不禁倒抽口冷氣:「真的看不出來,原來你的心計有這麼絕,手段有這麼辣……看來我真要認真重新考慮,要不要跟你交朋友了。」
  江清月忽然冷笑:「不是吧?難道你以為,世上會有真正永遠的朋友,或者敵人的麼?」
  危獨舟一時無言,半晌才道:「你說的對。也許,正如世上大概也不會有永遠的,真正白璧無瑕的大俠……試問誰的一生會沒做過一兩件錯事的?」
  「嗯,因為大俠也是人,人本來都有忽然變做鬼的時候,大俠也不例外。」
  危獨舟有點給弄糊塗了:「不是吧?我看你似乎有點喝醉了。我們還是繼續喝酒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閒話休提,幾天之後,正在他們開始等得有點納悶的時候,他們終於高興地接到通知,申請已被成功批核了──酬金的數目是一千兩,分派到的任務是:誅殺其時一個為禍武林頗烈的幫會「惡人幫」的幫主,外號「我是惡人」的洪八。
  尤其值得高興的是,負責跟隨他們出發,監察他們執行任務的職方司,正好就是那位巢姑娘。
  出發前,巢姑娘還特地先跟他們碰上一次面,向他們指示一番行動方略。

  姓名:洪八。
  年齡:四十七。
  外號:我是惡人。
  身份:現任惡人幫幫主。(七年)
  出身及師承:山賊出身,曾先後跟隨「崑崙老祖」(二年)、義兄「辣手瘋龍」屠狗兒(四年另三月)、「絕世邪叟」鍾不饒(六年另一月)習武。
  擅長:太陰功、狂濤刀法、大巴掌。
  武功級別:中上。
  其他特長:一般奇門五行八卦、少量毒物知識。
  嗜好:錢、女人、飲酒、殺人。
  性格:暴戾,雄猜,智謀平平。
  特徵:身長八尺、濃髯如戟、左頰有痣,右胸有刀疤,後背紋身。
  特殊關係之相關人物:惡人幫手下四煞:羅羽、龔白乾、燒刀子、戚戚然。          外甥劉世勳。族叔洪奎、洪大強。友:謝汝成、莫冰、譚氏三魔譚丁、譚酉、譚亥、「極度凶殘」方行凶、「萬里人屠」陰無極。仇人:「靖南鏢局」繆鐵義、「四海一劍」洛春秋、「震天蛟」東方述、「索命郎」褚安然、「滄海一笑」雍凱(以上僅為摘錄)。姘頭:秦小玉、謝素娘、小花花、芙蓉艷、施秀秀、石四姑、葉雁兒、柳夢迴(以上僅為摘錄)、任君憐(註:為所知最近新寵)
  出沒地界:齊魯豫三省。

  巢姑娘把這份卷宗放到他們面前。
  「怎麼樣?清楚了嗎?」
  江清月沉吟:「這個洪八在江湖上惡名昭著,我也早有所聞。此人的確該死有餘。只是……據說他手下四煞經常跟隨在他身邊,不離左右,而這四人每一個都不易對付……」
  巢姑娘淡然道:「這四個人盡可交給我,你們不用操心。只管對付洪八好了。」
  江清月一怔:「不是吧?你一個人……?」
  巢姑娘已岔開話頭,像覺得一點也沒必要回答這問題:「行動的初步方案,是從他的最新姘頭任君憐那兒著手。這任君憐原是妓女,約在半年前被洪八贖出身子,金屋藏嬌。目前藏身位置尚不確定,不過我們的探子已在密切調查中,相信很快便會查出結果。」
  危獨舟目光一亮:「你的計劃是,讓我們設法潛進去伺機下手?」
  「據知,洪八每月均有七八天停宿該處,而在這七八天內,只有四煞會仍然留守在他左右,這是防守最薄弱的唯一缺口,也是我們下手的最好機會。」
  江危二人不得不表同意。
  「好。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們明天一早便即可出發!」

  翌日,是晴朗的一天。他們一行三人,連同那黑衣車夫,便一起乘坐那輛黑色馬車,在這晴朗的一天出發。
  一路無話,曉行夜宿,在途不止數日。
  雖然天氣晴好,但冰美人並未輕易解凍。途中,江危二人為排遣旅途寂寞,好幾次欲逗巢姑娘說些輕鬆閒話,她卻總是仍擺出一副愛理不理,拒人千里的姿態,除了有關目標任務的事情,一概閉口不談。
  而她一路上也實在夠忙的,忙得像根本沒功夫去搭理他們。因為她除了每天要把途程中發生的大小細節一一筆錄下來,以飛鴿傳書送返錢莊作報告之外,還要不斷忙於以各種秘密方式將所在位置向隱藏在附近的探子發放,然後又不斷接收從那些探子手上以飛鴿傳書發放回來的,有關洪八最新動向的情報消息。
  有時因趕路找不著宿處,馬車要停在野外讓大夥暫宿上一夜,她也會獨個兒離開馬車,神秘兮兮的不知去了哪裏。江危二人私下忖測,她可能是終究為了男女忌防,而要刻意另覓一處隱蔽地點,打坐行功,以作調息,又或解決一些個人生理需要吧。然而像這樣子的時間也總不會長於三個時辰。
  江危二人不免時時想入非非,如果此行不是為了執行任務,而只是一起聯袂遨遊天下,那該是多麼美妙旖旎的一番光景?

  只曾有過一次──那大概是巢姑娘難得心情較好的一天──巢姑娘居然難得地破例跟他們搭上了幾句話。
  那天,危獨舟實在受不了她連日來的傲慢態度,問她:「你為甚麼一天到晚,總要對我們擺出那樣一副晚娘臉孔?難道你從來不管對任何人都是那麼冷冰冰的?究竟是因為但凡美女總要如此,還是因為不如此就顯不出你是美女?」
  巢姑娘的回答是:「因為我喜歡。」
  江清月忽淡然道:「我看,你真正喜歡的,只有你自己罷了。」
  巢姑娘一怔:「你這是甚麼意思?」
  江清月搖搖頭:「這意思你現在是不會明白的。」
  巢姑娘登時面色一沉:「我最討厭別人故弄玄虛。」
  江清月終嘆了口氣:「我也年輕過,傲慢過,也曾經一度十分迷戀過自己,目空一切,但結果我便因此做過很多錯事、蠢事,付出過很大的代價。」
  「那你到底做過一些甚麼錯事、蠢事?」
  江清月認真地:「其中最大的一件只怕就是,勉強自己選擇當上一個大俠了。直到如今,我才發覺,自己根本就不是當大俠的材料。」
  巢姑娘冷笑:「你後悔了?這麼說,你倒是寧願當初選擇當上一個邪徒惡賊了?」
  江清月居然坦然點頭承認:「不錯!當一個邪徒惡賊,縱使一輩子作惡多端,只要能偶然大徹大悟,在最後關頭回頭是岸,做上一件大大好事,便足讓人改觀,受人稱頌;相反,一個大俠只要偶然玷上污點,為德不卒,之前縱使他曾作過無數好事,恐怕也只會一筆勾消,徒然留下千秋罵名。」
  巢姑娘聞言不禁一呆,這實在是她從來未曾想到過的一個觀點。
  她不禁深深地看了江清月一眼:「看來大俠兩字,倒是一個不易揹起的包袱。」
  江清月苦澀一笑:「嗯,而且一個人只要一天當上大俠,這個包袱就一天也再卸不下來了。你只須看看我跟危兄怎麼會落得今日這步田地,就明白了。當大俠既不能放下尊嚴,去汲汲營營,追名逐利,更加不能違背良心去幹出那些打家劫舍,謀財害命,損人利己的勾當,所以你說,我們怎麼能不窮?不瞞你說,我若非窮得連妻子棄我如敝屣,親友也視我如陌路,我又怎會找上你們『俠客錢莊』的門來?」
  危獨舟也不禁憤憤道:「這時世也實在太沒天理了。當大俠去為民拯命的,反而要餓死窮死,倒是世上那麼多喪盡天良,殺人放火,窮凶極惡之徒,卻一個個都腦滿腸肥,富得漏油!你說吧,這究竟是甚麼道理?」
  巢姑娘答不出。
  談話就此結束,但直到很多年之後,巢姑娘還是清楚記得江清月和危獨舟說過的這番饒有悲涼意味的話來。也因此她將永遠記住了江清月和危獨舟這兩個人──兩個落拓而平凡的大俠。

  某天早上,馬車在無人山道上緩行,一乘黑色健馬,忽然迎面馳至。
  騎在馬上的,是一名剽悍而木無表情的黑衣健兒。
  健馬轉瞬奔近,健兒滾鞍下馬,恭立道旁。車夫見狀,當即把車剎住。
  巢姑娘忙在車上問:「怎麼?」
  車夫道:「是天字號探子。」
  巢姑娘聞言,二話不說就開門跳下車,向那對方來人迎上。
  黑衣探子雙手一拱道:「報告巢職方司,洪八藏嬌地點業已查明,在離此三十里,延平鎮正南大街偎翠樓。」
  「洪八可在?」
  「已住下三天。」
  「很好。除了惡人幫四煞,可有其他點子出現?」
  「沒有。一切正常。」
  「回去繼續監視。如無意外,兩天內我們就可完成任務了。」
  「是。」
  探子說罷,回身上馬,向來路馳去。
  此時,江危二人亦已下車,聽明一切。
  巢姑娘回身向二人沉聲道:「都聽到了?由現在開始,作好一切行動準備吧。」

  是夜,江清月情緒複雜。他忽然有種感覺,感到自己已好像由一個本來光明正大的俠客,變成了一個有點見不得光的專業殺手……
  而危獨舟則對將來充滿一片憧憬,他在想:如果從此以後,當大俠真能成為一門能賺錢的專業,那該有多好?

  兩天後的三更夜,他們一行三人悄無聲息地潛進了偎翠樓,依照著探子提供的一份畫出樓內佈置的草圖,直摸向洪八與任君憐寢宿的臥房。
  然而,才到天井,已跟四煞中的龔白乾與燒刀子不期而遇。
  二煞自然要循例喝問一聲:「甚麼人?」
  江危二人一驚,正要先下手為強,卻見巢姑娘倒十分鎮定,早已挺身而前,邊向二人道:「我早說過,把四煞留給我。你們去殺洪八。」
  二煞聞言又驚又怒。
  「你們定是吃了豹子膽,居然敢……」
  龔白乾話口未完,眼前卻暴散起一陣光雨。
  ──到底是暗器,還是……
  念頭還未及轉過,光雨已迎頭洒近。龔白乾不得不斜身一閃,同時揮起潑風大刀,直向光雨斫去。
  誰知這一斫去,光雨突然完全消失,只化為一個鋥亮的錐尖,穿過他的刀幕,逕刺向他胸膛。
  眼見來勢迅疾,龔白乾處境堪危,身旁的燒刀子手急眼快,連忙揚刀出鞘,一刀三式,噹啷啷一連三響,總算及時把錐尖盪開。
  兩人定睛看時,不禁呆了。原來發招者正是那位天仙一般的美貌姑娘。
  燒刀子骨頭登時有點酥了,嘻嘻一笑:「咦,哪來的美女……」
  他的話也沒說完,頓覺臂上一痛,赫然已中了對方一錐,實在想不到巢姑娘的出手如此又狠又快。
  燒刀子不由動了真怒:「你奶奶的……」
  這句話仍沒說完,巢姑娘連環六錐,連續刺眼、刺喉、刺胸、刺脅、刺腹、刺腰。
  燒刀子避二錐,擋一錐,中餘下三錐,死亡已比意識更快地把他攫住。
  ──一煞解決。
  龔白乾見狀大駭,忙撮唇一嘯。
  另二煞當即聞聲而至。

  那邊廂,江危二人早已乘亂直闖臥室。
  誰知才剛到門前,猛見一個天神般巨大人影已破門而出,破門而出的同時,一聲暴喝,一道赤練般刀光劃空劈向二人。
  ──狂濤刀法!洪八!
  江危二人急忙一左一右掠閃。
  人影站定,只見洪八如兇神惡煞一般,獰笑望向二人。
  「來送死的,報上名來。」
  江清月覺得根本沒必要跟他廢話,於是猛就一掌劈去。
  ──「破軍八式」!
  危獨舟亦不甘落後,飛身而起,雙拳怒擊。
  洪八為之一凜:天下敢以赤手空拳迎戰自己手中刀的人,應該不出十個。這兩人卻是……?

  羅羽使的是判官筆,筆筆指向巢姑娘身上大穴。
  戚戚然使的兵器很奇怪,居然是一張板櫈,最擅長以櫈腳把人的脖子套住,然後硬生生夾斷。
  但巢姑娘身似飄葉,錐似流星,任憑二煞狂攻猛打,偏沾不著她一片衣角。
  鬥到分際,龔白乾一刀削去,巢姑娘身形忽起,腳尖俏生生往他刀背上一點,稍一借力,再拔起三丈,自龔白乾頭頂上翻過,一柄錐猛交左手,一招倒刺。
  龔白乾背心一痛,已知中招,驚亂間連忙向前衝出兩步,欲稍卸來勢。
  羅戚二煞同時雙雙來救,巢姑娘卻稍沾即走,早已凌空又一個倒翻掠開。
  羅羽見狀,心中一陣狂喜。
  原來他早算準方向,招中藏招,反手一筆,搶先迎上等著,滿心以為對方勢難躲過這著奇招。
  哪知巢姑娘這一記原亦是誘著,剎那只見她竟然藝高人膽大,不避兇險,就在電光石火間,以肘脅把判官筆不偏不倚挾個正著。
  羅羽雖然一驚,但一時還不致失了方寸,另一筆疾忙補上,眼看筆尖就將點到對方背心死穴……
  可惜只差半寸。
  巢姑娘的錐雖比他的筆短,卻比他快,只快上一彈指。
  血花傾濺中,一錐已直透心臟。
  ──二煞解決。

  洪八有如一頭怒獅,恨不得在最短時間內,把江危二人剁成肉泥。
  江清月在交手十招後,已得出一個初步結論:憑功力,他與危獨舟俱不是洪八對手。
  所以他已暗暗定出跟對方游鬥的策略。
  可危獨舟似乎不同意,偏偏仍在採取強攻。
  一個陰暗念頭忽然在江清月心底掠過:「獨分一千兩,不是要比只分五百兩強?與其只分五百兩,何不就讓危獨舟自己先去送死?」

  龔白乾大刀挾風雷之威,以最簡單而無花巧的一招「力劈華山」,當頭直砍。
  豈料刀勢盡處,眼前所砍的目標,居然變成戚戚然的板櫈。
  龔白乾欲收勢,已不及。
  忽然鼻端聞到一陣幽香,巢姑娘不知何時已悄然貼近,他耳中最後聽到的聲音,是戚戚然一聲驚呼:「小心……」
  一錐直透後頸動脈。
  ──三煞解決。

  危獨舟終於中刀受傷。
  洪八得勢不饒人,著著搶攻。
  江清月覷準時機,從後一記突襲。
  招到中途,忽然想起:「不會有詐吧?」
  真的有詐。
  洪八像背後長了眼睛,猛然回刀,獰笑:「死吧!」

  戚戚然板櫈終套住了巢姑娘右臂,使勁一絞。
  巢姑娘慘呼一聲,右臂脫臼。
  戚戚然正自大喜,正要再使後著,了結戰鬥,冷不防巢姑娘尖錐突飛出右手,交入左手,然後整個人俯身一撲,直撞入他懷中。
  就像一個懷春的少女,飛撲向久別重逢的情郎懷中。
  一錐直透心臟──透心涼。
  瀕死之際,戚戚然只能戀戀不捨地,久久凝視對方那翦水雙瞳,並帶著這美麗回憶進入地獄。
  ──四煞解決。

  刀來了。冰冷刀鋒轉瞬逼近眉髮。
  江清月心頭也是一陣冰冷:不是吧?難道我終要死了?可嘆那白花花的一千兩……
  就在此時,危獨舟一記凌厲腿招突然掃到。
  ──咦?他的拿手絕招不是「驚爆之拳」嗎?
  只見危獨舟眼神一閃,像在回答他:傻瓜,我的絕招不只是「驚爆之拳」,還有「絕世之腿」、還有……嘿嘿,都是秘密,不能告訴你!
  洪八悶哼一聲,中腿。
  江清月乘勢使招「出雲掌」,直搗空門,洪八狼狽不已,急退半丈。
  哪知江清月掌突化而為抓,擒腕奪刀。
  洪八猛喝一聲,整張臉驀地變為烏黑色,有如一張中毒而死的死者的臉。
  「小心他的太陰功!」
  江清月心頭一凜,登時已覺一股陰寒之氣自洪八體內暴生,並強橫地擴散而出,就似寒流倏臨大地,即將摧毀一切生機。
  這下輪到江危二人急退了。
  接著,只見洪八整個身子彷似脹大了一倍,衣衫紛紛破裂,露出烏黑賁起的肌肉。
  然後又是一聲巨喝,洪八猛就一掠而起,右刀左掌,以飛鷹搏兔之勢,凌空向二人擊下。
  方圓三丈內盡是洪八刀掌攻擊範圍,江危二人至此已全無退路!
  江清月猛一咬牙:跟他拚了!
  ──絕處逢生掌!
  幾乎與此同時,危獨舟也使出秘藏絕學:「玉石俱焚一二三神功」。之所以叫「一二三神功」,乃因一旦此功一發,只消由一數到三,便會玉石俱焚。當然,以上只是根據創製這神功的人自己所說的。
  蓬然巨響聲中,血雨暴激。
  三人乍合而分,各自帶著一股血箭,向後倒飛出去。
  江危二人先砰然倒地,口中狂吐鮮血。
  再看洪八時,見他雖仍顫巍巍而立,卻已變成一個血人,左右兩脅赫然都穿了一個巨大血洞,鮮血如泉湧出。
  原來剛才雙方拚死一搏間,江清月與危獨舟的兩掌,竟已同時破透入他體內。
  但兩人也實在付出了極慘痛的代價。
  洪八終於仰天慘呼一聲,轟然倒下,眼見不活了。
  重傷的江危二人見狀大喜,一時渾忘身上傷勢,掙扎爬起。
  兩人同時望向正站在一旁的巢姑娘,同時道:「是我先擊中他的。那一千兩該歸我……你看到了的,你剛才都看到了的……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作證……」
  卻見巢姑娘一臉疑惑,久久說不出話來──剛才一切如電光火石,實在發生得太快了。
  江危二人頓然互相怒視起來。
  「你胡說!明明是我先擊中他的!」
  「放屁!虧你身為大俠,怎能那樣無恥?若不是我先擊中他一掌,你那一掌又怎能擊中他?」
  「不是吧?我跟你拚了!」
  然後,兩人都竭盡身上僅餘的力氣,就像野獸般撲向對方。
  兩人四掌同時擊在對方身上。
  這最後的一擊,終於令他們各自全身骨折,氣絕身亡。
  巢姑娘欲待阻止,已自不及,剎那間讓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完全驚呆了……

  十天之後,巢姑娘懷著沉重的心情,以馬車載著江清月與危獨舟的屍體,回到了「俠客錢莊」,面見大掌櫃。
  大掌櫃靜靜看著兩具屍體,直看了好半晌,才終於不無感慨地長聲一嘆:「實在來說,真想不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結果……看來那一千兩銀子,只有用來作為他們的殮葬費好了。」想了想:「嗯,一千兩作為殮葬費,那真是想要怎麼風光大葬都可以了,希望他們泉下有知,能安息吧……」
  巢姑娘黯然道:「我只是有點糊塗,到底是貪婪害死了他們,還是我們?」
  大掌櫃為之默然,他實在回答不出。
  俠客錢莊,原來並非俠客的救命稻草,反而成為了俠客的催命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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