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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1月25日 星期三

絕情浪子忘情丹

「絕情浪子忘情丹」

  毒酒已經斟下。是江湖上的老字號──蜀中唐門──出產的毒酒,無色無味無臭,喝下保證必死無疑。因為,那是唐門多年信譽的 保證。
  身為唐門長房嫡系的大公子,能夠死在自家的毒酒下,到底該算是諷刺還是光榮?看著手中的毒酒,唐無色不禁這樣想著。
  千古艱難唯一死,如果不是為了生無可戀,誰又願意走到這最後的一步?
  還有那個人──如果她知道自己竟是為她而死的話,不知又會作何感想,有何反應?在她心中,會因此而閃過一絲絲的悲哀惆悵、失落惋惜、不安悔疚,並為他掉下一滴晶瑩的淚水嗎?她會像晴天霹靂那樣,失聲痛哭?還是,只會輕輕的幽幽嘆出一口氣,然後默默無言看著遠方走一會神?抑或,只不過在她迷人的嘴角邊,泛起一抹輕蔑不屑的笑,嘲笑自己的愚昧與懦弱,然後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然而,事到如今,這一切還重要嗎,還有意義嗎?
  一顆情淚滴進杯中,瞬即溶化無跡。唐無色不禁又苦笑了:自己對雷嬌的這份愛與思念,在對方心頭所佔的,大概也只有如這顆情淚在這杯毒酒中所佔的微不足道的比重。
  想到此,唐無色終於以顫抖的手,舉起那杯酒,緩緩就到唇邊。
  果然是無色、無味、無臭。唐無色腦海中忽地想起了心經中的那句話: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於是他開始浮想連翩起來:一個人若真能做到這樣,豈不有如一個無知無覺的活死人?如此活著,固然全無煩惱,卻又有何趣味?
  ──如果還能添上一項:無情,又當如何?
  唐無色想著,忍不住慘笑著喃喃:「嗯,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又怎麼樣?只要情根一天未斷,還不是帶來無窮痛苦,無盡煩惱?……不過,只要喝下這酒,就連命也無了,今後不就可以真正達至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以至無情無我的境界了?」
  ──好吧,就此永別吧,雷嬌;就此永別吧,唐無色;就此永別吧,這世界……
  但就在毒酒已沾上唐無色舌尖的一剎那,杯子突然粉碎了──是給一件暗器打碎的。
  唐無色猛然一驚,一時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剛想動念弄清這是甚麼回事之際,身上已被另一件微細的暗器射中。
  一個熟悉卻模糊的身影,隨即在他視線內一閃。接著,沒等他來得及辨認這是誰,眼前忽已變成一片漆黑。一切意識同時告終。
  ──莫非,這就是達至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以至無情無我境界的,死亡的真正感受?

  唐無色醒來時,居然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除了腦袋比較沉重一點,意識比較模糊一點,似乎一無異狀。
  他當即一骨碌爬起,凝目四望:不錯,這的確是屬於自己的臥房。窗外還正好透進了一抹初升曙光,和一串早起鳥兒悅耳而熟悉的鳴唱。
  很明顯地,他還沒死。
  ──「然而,為甚麼我會有這個念頭?難道我曾經在鬼門關打過一轉回來?」
  然後,一點點的記憶才逐漸零零碎碎地回到腦海之中:毒酒、雷嬌、杯子碎了、人影閃入……。然而,一切距離感彷似已被打亂過來,讓他一時也弄不清,那一切到底才是昨晚發生的事,抑是好久之前發生的?
他甚至不能確定,一切是否不過只是一場夢?因為從四周的環境,以及自己身體的狀況看起來,答案很可能是的:自己只不過是如常地睡了一覺,然後在一個平靜的早上醒過來罷了。
──我的確沒死,更沒有經歷過輪迴,我還是我,唐無色,蜀中唐門的長房嫡系大公子。
「依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捧著東西走進來。
唐無色認出,那正是服侍了自己多年的丫鬟小婢瓊兒,面上帶著熟悉親切的關心神情,手中捧的是自己慣常愛吃的早點,和慣用的盥洗用具。
「大少爺,你醒來了?嗯,今兒個怎麼比平時起得又晚了點?」
唐無色狐疑地看著她放下手裏的東西,看著她展現的嫣然笑容,看著她裊裊走近,準備服侍自己更衣盥洗──一切看來也並無異狀。
但唐無色不由更加狐疑,急切地問:「告訴我,今天是甚麼日子?昨天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
瓊兒讓他這個奇怪的反應給愣住了,顯得有些慌亂起來:「大少爺,你幹嘛?今天……不就是五月初十嗎?昨天可沒發生過甚麼事啊……」
「真的?」唐無色晃晃腦袋,努力希望理清一點自己的思緒,忽又訥訥道:「那麼我昨天到過哪裏,幹過一些甚麼事情,妳知道嗎?」
瓊兒聞此一問,不自禁又嚇得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傻了:「大……大少爺……你怎麼會連這個也要問瓊兒?難道你連自己昨天到過哪兒,幹過些甚麼都……都一點記不得嗎?」
唐無色無奈苦笑,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能含糊其詞道:「你先別管,先回答我。」
瓊兒皺住眉,面上忽爾泛起一抹悲傷難過之色,眼圈兒一紅,這才囁嚅著帶點哽咽地回答:「其實……這陣子瓊兒也不太清楚在大少爺身上發生了甚麼事……瓊兒只知道大少爺整個人都好像完全變了……經常都是愁眉不展,茶飯不思,只一味借酒消愁,還經常把自己關在房裏,足不出戶,更不准瓊兒來服侍打擾……」
唐無色聞言瞿然一省,一陣傷痛隱隱襲過心頭,欲語無言,只能化作一聲低嘆。
──試問自己內心這份不為人道的刻骨之痛,又怎麼能向瓊兒細訴?就算說出來,想來她也不會明白。
「少爺近來的確是有一點煩惱事情。嗯,不過,瓊兒,你不必擔心,少爺自己會挺得過來的……那麼說來,昨天……真是甚麼也沒發生過嗎?」
瓊兒帶淚搖頭,想了好久,忽又低低道:「少爺,有句話瓊兒實在不知該不該說……」
「說吧。」唐無色苦笑著: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這句話就等如意味著,接下來要說的那句話一定都是不該說的,也是很不中聽的。
瓊兒幽幽瞥他一眼,又囁嚅著:「瓊兒很明白自己不過是個低賤的下人,根本不配過問大少爺的事兒……只是這陣子瓊兒瞧著大少爺這副憔悴得不成的樣子,實在不能不感到心痛……大少爺,請恕瓊兒斗膽直言,其實你就是不說,瓊兒也早隱約猜到了,大少爺所以變成這樣,多半是為了……為了一位美貌姑娘的吧……」
唐無色心頭一震,心中不期一嘆道:「你又怎麼知道?她何止美貌?簡直是美若天仙……」
瓊兒見少爺不但沒發脾氣,看樣子更已作出默認,這才稍稍放心,又斷續道:「恕瓊兒多嘴,瓊兒想說的是,以大少爺這副家世身份、這等過人的人品才貌,正不知有幾許年輕貌美的姑娘家,巴不得削尖腦袋,以博得大少爺的青睞,大少爺又何必……」
這種最傳統的安慰說詞,唐無色早已聽得太多,對他自然已不起任何作用,他連忙揮手打斷:「行了行了。少爺明白的。」心中卻暗道:「不明白的是你。瓊兒,你還年輕,試問你又怎會明白情為何物……?」
  剛想到這裏,一個念頭卻又忽然閃過:「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反正如今,縱使有多麼難捨難離,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地失去了……罷罷罷,唐無色啊唐無色,像你這樣子沒完沒了,不依不饒的糾纏下去,又有何益?值得嗎?嘿,難道你以為自己真是甚麼萬人景仰的千古情種、情聖嗎?」
  瓊兒已然識趣地住口。
  看著她那可憐憂鬱的神情,唐無色畢竟於心不忍,只有輕輕拉起她的手一握,溫然道:「但無論如何,少爺還是很感謝你這番好意的。」
  瓊兒這才強顏一笑,默默幹回自己的本份,服侍唐無色更衣盥洗。
  直到更衣之時,唐無色才忽然記起了另一件事來:昨晚自己不是明明好像曾被一件暗器所打中的?那麼如果能在身上找到那個被打中的傷口,豈不是就可證明一切並非做夢了?
  唐無色當下脫去內衣,低下頭,在自己身上仔細檢查起來。這番舉動,不免又引起瓊兒的一番好奇,但她只是半帶羞怯的靜靜在旁看著,一直不敢多問。
  唐無色的檢查並沒有結果,這卻實在讓他不知該感到放心,還是感到更加疑惑了。
──難道那真的只是一場夢?可如果那真是夢的話,為甚麼唐無色實在又有點分不清哪裏才是夢的起點和終點?
唐無色越想越覺古怪,甚至更漸漸開始有點哭笑不得地懷疑到一點:自己如今到底是否仍然身在夢中?
  正在苦苦納悶入神,老管家陸浩昌敲門走了進來,恭敬地向他打了個千。
  「大少爺,你早。」
  「四叔,你也早啊。」因陸浩昌排行第四,唐門上下人人都管叫他四叔。
  陸浩昌一笑:「大少爺今天精神看來挺不錯。」稍頓又道:「老爺正在偏廳等著你呢。」
  「啊。」唐無色這才想起,自從自己陷入失戀困惱以來,實在也不知已有多久沒在早上親自向父親請安了,不禁大感慚愧不安:「嗯,我知道了。等我換過衣服,我這就馬上給爹請安去。」
  「好的好的。那大少爺要是沒甚麼要特別吩咐的話,我就先行退下了。」陸四叔說著,躬身退了出去。臨去之時,唐無色發現他兩眼中竟似透出一股老懷欣慰之色,不由心中一動。
  唐無色對這眼色,決不陌生。自他懂事以來,這位陸四叔就一直看著自己長大,在身邊看顧著自己,那份感情早已不言而喻。所以他也很明白了解到,對方所欣慰的,是終於能看到自己似乎已是從連日來的痛苦打擊中,稍稍重新振作起來了吧……

  懷著忐忑、惶惑的複雜心情,唐無色終於低著頭,捏著汗緩緩步進偏廳。因為他端的有點無法想像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表現該是怎麼讓父親和家人們失望、擔心和憤怒?
身為長房嫡子,唐門下一代的未來接班人,卻居然為了一個女人如此一蹶不振,頹唐得要生要死,真是想想也覺得太丟人太不像話,試問待會還有甚麼面目敢去面對自己的父親,還有兩位弟弟?然而,不錯也終究是錯了,難道還能逃避上一輩子?無論如何,既然死不了,那就好歹也要給大家一個好好的交代!
只見偏廳上,父親唐十二、十三叔唐十三,兩位弟弟唐無味、唐無臭果然都已在座,而陸四叔筆直侍立在一旁。各人的目光都在緊緊盯著自己,氣氛凝重。
唐無色只有硬著頭皮上前,向大家一一招呼。
端坐正中交椅上的現任掌門人唐十二只木然地朝他點點頭:「坐吧。」那神情語調,竟似全讓人看不出半點喜怒來。這莫非正是但凡暴風雨將臨前都慣常出現的,不尋常平靜的危險徵兆?
唐無色聞言身子陡震,卻無言地一直怯怯站立著,不敢坐下,只感到眾人的目光有如尖針,直扎得自己身上隱隱作痛。
然而,除了盯著他直看之外,廳上所有人似乎都不打算怎麼理會他,有好半天甚至都沒有人準備先發話,那氣氛簡直叫人難受已極。
唐十二更乾脆微閉雙目,竟開始養起神來。
唐無色感到自己現在真有如一個面對著審判官,正等候作出招供的罪囚。
終於,他一咬牙,突然雙腿一曲,逕朝著父親直挺挺的一跪而下,讓在座眾人都嚇了一跳。
然後他才悲聲道:「爹……孩兒知罪了……」
唐十二這才輕抬眼皮,銳目往他一掃,卻仍輕描淡寫的道:「哦,無色,究竟你何罪之有?」
  唐無色暗自一怔,只疑對方在明知故問,遂緊接道:「孩兒不肖無能,愧作唐門弟子……居然被一個女子迷得神魂顛倒,尋死覓活的,竟至近日完全不思進取,荒廢了正業,辜負了諸位長輩對孩兒的期望,實在太不長進,太過荒唐糊塗,大大令唐門蒙羞……孩兒實在該死……!」
  一番連珠砲發的自供,只聽得廳上各人又一陣屏息靜氣,沉默下來。
  良久,才見唐十二面上閃過一絲陰晴不定之色,然後不知甚麼緣故,倏又向身旁的胞弟唐十三投上匆匆一瞥,又過了半天才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淡然道:「嗯,這位女子,就是名列『江湖四大美人』之首的,鼎鼎大名的『江南霹靂堂』堂主雷明登的掌上明珠,雷大小姐雷嬌吧?」
  唐無色心頭一沉,面容一陣抽搐:「是的……」
  他說著已經暗自作好準備,準備迎接父親的一場雷霆震怒。
  然而,出人意外地,唐十二並沒有發怒,反而平靜的慨嘆道:「畢竟是年輕人,血氣方剛,少不免易受男歡女愛的情障迷惑,不能自拔!古語不也有云: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更何況,對方可並非尋常女子,而是這位素有高不可攀,冷傲逼人,不可一世之稱的大美人雷嬌。」
  唐無色完全怔住了,有點想像不出,這番話居然會出自父親口中。
  誰知,唐十二接下來目中又自銳芒一閃,聲調一揚:「可是,無色,你這一次的的確確,無疑實在是讓我們唐門大大蒙了一次羞!」
  唐無色一驚:「孩兒知罪……」
  話音方落,卻見唐十二緩緩搖頭,淡然一笑:「你錯了!為父這麼說,並非怪責你沒出色不長進,怪責你只顧談情說愛不務正業;為父要怪責你的,是你作為我的兒子,居然如此窩囊,竟連一番小小的感情挫折也經受不起!」
  「爹……」
  唐十二逕自一擺手,滔滔不絕訓起話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敢問誰的一生,不曾經歷過這種感情挫折與創傷?但重要的是,你該要明白到,那不過只是人生諸多艱苦考驗中的其中之一罷了。一個人若不能痛定思痛,從失敗中學習,學會重新儲蓄力量,再次振作起來,那才真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糊塗懦夫!你明白嗎?」
  一番當頭棒喝的話,猶如電流貫過全身,頓令唐無色不由渾然一震,豁然猛省。唐無色當即唯唯受教,連連點頭:「孩兒明白了……」霍一抬頭,就咬牙道:「孩兒這就在爹面前,在唐門列祖列宗座前謹此立誓,從今以後,孩兒定要揮起慧劍,斬盡情絲,徹底把……把這個雷嬌忘掉!如違此誓……」
  唐十二卻連忙又一次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看來你還是沒有明白過來!」
  「甚麼?」
  唐十二陡然以一道極之熾烈、熱切的眼神直視著他,凜然道:「為父的意思,是要你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再站起來!」
  唐無色不禁又再呆住。
  只見唐十二一臉肅然:「無色,你給我好好聽著!你若真有這番覺悟前非之意,若真有一番挺起胸膛,重新振作的堅定勇氣與決心,為父今就限令你,在最短時間之內,不問一切手段,也務必要把那位雷大小姐追求到手,把她的芳心徹底奪取過來!你自問做得到做不到?」
  唐無色聞言大吃一驚,幾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幾乎就此一跤向後摔倒!他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父親居然會有這樣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
  呆了很久很久,唐無色才能結結巴巴道:「爹,你不是跟孩兒……開玩笑吧……?」
  唐十二把兩眼霍然一瞪,算做回答,半晌沉聲道:「你如今只須回答我,你到底願不願意答應為父去做好這件事?」
  唐無色簡直哭笑不得:「可是……這個……唉!」
  在唐無色看來,這委實是一個帶點荒謬矛盾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知道唐無色之所以遭受到這番失戀之痛,成為情場敗將,本就正正源於自己根本無從打動雷嬌的一片芳心,要是他真有這份能耐的話,也根本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
  然而,當他把這番意思表達出來之後,他卻發現唐十二與唐十三的面上都忽然閃起了一絲詭秘古怪的笑意。
  只聽唐十二悠然道:「這一層你就大可不必擔心了。只要你肯答應的話,為父與你的十三叔,自然會有辦法,有把握去盡量幫助你做成這件事的……」
  這下讓唐無色又全迷惑了──不是從來有這麼一句老話:感情事是不能勉強的嗎?
  但父親與十三叔的神情卻似乎明白在告訴他:不錯是有這句話,但這句話是錯的。
  唐無色想著想著,忽然越想越覺不妥。他忽然想起了,十三叔可是唐門中最有天份的一位製藥奇才……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爹,十三叔,告訴孩兒,你們不是打算……對雷大小姐下上某種藥物吧……?」
  只見唐十二跟唐十三相視一眼,神情不置可否。
  唐無色登時冷了半截,猛就不知從哪來的勇氣,厲聲道:「不!這決計不行!我唐門雖然世代俱是天下聞名的用藥世家,卻是無論如何,決計不能做出這種……這種喪德敗行之事的!」
  廳上眾人聞言,剎那各自一呆,都陷入一陣沉吟之中,似乎一時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大家似乎都在開始同時思考一個問題:江湖中但凡使毒製毒之人,一向始終慣被視為下三濫,即使是使毒製毒已臻出神入化藝術之境,負上如許盛名的唐門中人,一向又幾曾真正受過多少同道們的尊重?又幾曾以傳統道德作過自己的行事準則,並以道德自詡自炫的?
  唐無色卻沒等他們思考出答案,早已朝著唐十二叩首一拜,毅然決然道:「對不起,爹!請恕孩兒不孝,不能受命!孩兒就此告退!」說罷一站而起,就逕自轉過身,大步出廳而去。
  唐十二見狀,只氣得說不出話來,剛想發作,卻忽被唐十三輕輕按住。唐十二轉頭一看,只見唐十三眼中,倏已又閃漾起了一股詭異之色。
  
  接下來的三天,在相安無事之下平靜地過去。
  唯一讓唐無色差堪告慰的是,在這三天之中,他感到自己思念雷嬌的次數,已開始在逐漸減少了。雷嬌那俏生生倩影,也似乎在一點一點地開始在自己的心湖淡化、褪色。他第一次意識到,所謂刻骨相思,原來並沒有人們所說的有那麼誇張厲害的份量。原來失戀,也沒甚麼大不了,並非有如自己以往所覺得的,是甚麼天塌下來的事情。於是,在回望過去之餘,漸漸地,對於自己以往因失戀所作出的諸般貽笑大方、見不得人的醜態情狀,比如呼天搶地、方寸大失、迷迷糊糊、終日爛醉如泥,以至生無可戀,恨不得立時了斷生命等等,唐無色越加感到汗顏無地,羞愧於心。
  他記得有人曾以一場大病來比喻過失戀,那麼如此說來,自己的這場大病,大概已是痊癒得七七八八了。
  只不過,對於自己的復原能力居然如此之快,如此之強,唐無色卻實在不免有一點點意外。
  ──看來,我對雷嬌的愛情,原來根本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深!一切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把所有感覺都經過誇張放大罷了。難怪人都說,愛情會讓人盲目。
  他還滿心以為,照這樣下去的話,一切將會很快過去,很快完結,有如春夢了無痕跡。可惜不是……
  這一天,父親和十三叔終於又一次召見了他,而這次召見的地點居然是父親作為掌門人所專用的一個密室。

  唐無色懷著滿腹疑團來至。想不到父親劈頭一句,就率先為他打破了一切疑團。
  原來不過又是舊事重提。只是這一次,唐十二的態度顯得比三天前更加咄咄逼人。
  然而,正當唐無色準備仍如上次那樣,一口嚴詞拒絕之際,唐十二的態度竟出現了變化。
  「無色,你先別想岔。這一次為父已跟你十三叔仔細參詳過了,我們已決定尊重你的意願,把原定的計劃稍稍調整更改過來,那意思就是說,我們已經放棄了原先的第一個方案……」
  唐無色不禁大感意外,也大感釋然:「爹是說,你們……已不打算向雷嬌……下藥了?」
  唐十二點頭。
  接下來唐無色卻不免又開始有點訝異了,他訝異的是父親對於此事的熱衷,於是很直接地就向父親提出了這個疑問。
  唐十二臉容一整,坦然解釋:「無色,其實為父這麼做,主要都是為了你!要知道你是咱唐門長房嫡子,也就是唐門未來下任的掌門繼承人。在你接掌門戶之前,為父有責任要把你徹底塑造成一個堪負重任的無畏強者,如此方不愧對我列祖列宗。所以,為父早已一心決定把這次計劃,當做對你的一次嚴峻試煉,希望你能藉著通過這場試煉,成功地重新奪回你曾經念念不忘,一心要得到的東西──雷嬌的芳心,從而才能一舉戰勝那一度曾令你變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的情愛心魔孽障,讓自己從挫敗中徹底解脫過來,重新建立起一份唐門掌門應具有的無比自傲、自信!你明白嗎?」
  唐無色呆住了,他想不到父親如此熱衷的背後,原來竟有這麼一番巨大的深意在內!
  「還有,為父不妨也一併明白告訴你吧,此事到了如今,已不單是關乎你個人之事,還已經成為一件與唐門聲譽攸關的大事了。」
  唐無色不解:「為甚麼?」
  唐十二越發沉重的道:「所謂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自從你為了雷嬌一蹶不振之後,這件事情早已一傳十,十傳百,在江湖上傳了開來,以至江湖上的同道們,現在都已在沸沸揚揚,把此事引為笑柄,人人都在嘲笑……笑我唐門教子無方,竟調教出了這等不肖子弟,而這個不肖子弟,居然還是……我唐門的下任掌門人選……」說到這裏,唐十二聲調已漸變嘶啞,胸膛更已在劇烈起伏,顯然是在極力按捺平抑著內心的怨怒之氣。
  唐無色至此才恍然大悟,登時只覺愧疚難當,汗如雨下,失聲道:「此所以,爹的另一層目的,也是要我通過這次計劃,以重新挽回被孩兒一手敗壞了的這番本門聲譽,是嗎?」
  唐十二無言頷首。
  唐無色怔然良久,彷彿在忽然之間已感受到肩上被加上了一副無形的沉重擔子。但他終於還是一咬牙,沉聲地:「既是如此,孩兒只好答應爹吧!」
  唐十二、唐十三聞言大喜,相視一眼。
  「不過……」
  「不過怎樣?」唐十二看似緊張,亦似不悅,因為他知道,「魔鬼」通常都是隱藏在一句「不過」之後的。
  唐無色喟然地:「孩兒只是對做成這件事,沒有太大信心罷了。」
  唐十二輕舒口氣:「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隨即展顏一笑:「不要緊。為父跟你十三叔,還有唐門上下的人,都會全力支持你,幫助你的!」
  唐無色微微一怔:「支持我倒明白,可是說到幫助……我實在有點不明白,像這種事情,試問你們究竟又能為我提供怎麼樣的一種實質幫助?」
  唐十二聽罷,面上又自詭異一笑,目光一閃,忽道:「你要知道,為父說得出口的當然決非一句空話。來,眼下就讓為父先給你引見兩位前輩奇人吧。」說著把雙掌一拍。
  只見屏風後面當即轉出一高一矮的兩個白髮蕭蕭的長袍老者,兩人佝僂著腰背,顫巍巍地直走至眾人跟前施禮站定。瞧兩人雞皮鶴髮的老態,只怕年紀至少俱已在花甲以上。
  唐門雖然是武林中的名門大家族,但從二老對唐十二和唐十三兩人的稱呼之中,唐無色馬上就可以輕易斷定得出,他們決非唐門中人;而從父叔對二老回禮的尊崇態度中,又幾乎立可判定,二者決非常人,唐無色不由向二老怔然相視起來。
  回禮已畢,唐十二轉向兒子:「無色,快來見過兩位前輩。」
  唐無色只好上前行了拜謁之禮:「只不知晚輩該怎麼稱呼兩位老前輩?」
只見那矮老者輕撫長鬚,一笑道:「老朽潘驢兒。」又指指高老者:「這位便是鄧老鄧小閒。」稍頓即作補充:「說是老前輩,實在是折煞我二老了。不瞞唐公子說,我二老本非武林中人,所以唐公子對我倆的名字應當很感陌生,是吧?」
唐十二不等唐無色作出反應,當即呵呵一笑接過話頭:「兩位老丈在武林中雖沒有名頭,可在武林以外的另一領域中,可卻是大大有名啊!敢問天下風月場中,又有誰會不知道『潘驢鄧小閒』的大名?」
唐無色突然心中一動:潘驢鄧小閒,怎麼這五個字連在一起,竟似曾在甚麼地方聽過的?
那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潘、驢、鄧、小、閒」這五個字原是「水滸」這部家喻戶曉的一代名著的作者,透過作品中一個人物王婆口中說出過的五大真言要訣,代表的正是天下登徒浪子拈花惹草,勾三搭四所必須具備的五大條件:潘安之貌(潘)、驢兒般的耐力(驢)、鄧通之財(鄧)、善於揣摸對方心意的謹小慎微之心(小),以及一份水磨的閒工夫(閒)。
這時,二老聞得唐十二的一番褒獎之詞,不禁連稱「不敢」。
唐無色卻早聽得驚疑不止,不由自主已在心中嘀咕起來,忖道:「這二人看樣子都是爹和十三叔所特意禮請回來的,莫非……爹和十三叔的打算,竟是……」
他的忖測很快已得到證實。只聽唐十二果然已直截了當的道:「無色,你知道嗎?這二位老前輩正就是縱橫風月場中,所向無敵的兩位不世出的高人!可他們所專長的,並非武功,而正正就是讓天下無數情痴情種子、無數好色之徒都趨之若鶩的一番應付女人的功夫!不是為父誇口,當年在風月場中本就存在著這麼一個傳說,說只要這兩位老人家肯出馬,施展出他們那秘傳絕學的話,天下由十三歲到七十歲的女人,都決計沒有他們所擺不平、駕馭不了的!」
潘驢兒聞言,微微一笑搖頭:「唐老爺子見笑了,那不過都是當年風月場的朋友們抬舉我倆的誇張失實之言罷了。再說,你看我二人如今這副雞皮鶴髮的垂垂老態,早已是無復當初之勇久矣,既不復有潘安之貌,亦早缺那鄧通之財,更莫說其他了……只怕如今就連一個七八十歲的醜老太婆,我二人也已是無力擺平駕馭的了,哈哈!」
  然而在唐無色耳中聽來,此話雖看似自謙,骨子裏卻仍多少透出一份豪狂傲態,大有一番英雄雖已遲暮,往昔豪情勝概仍在的意味。
  唐無色不禁道:「爹,孩兒若猜得不錯,你把這二位前輩專誠請回來,敢情是要孩兒向他們討教一番馭女之術的嗎?」
  話聲未落,只聽鄧小閒馬上一本正經的插口糾正道:「此言差矣!非是老朽狂言,根據我與潘老歷年潛心參悟鑽研所得,老朽敢說,我二人對這方面所掌握的諸般學問功夫,早已是由術入藝,再而至入道之境了!」
  唐無色只有苦笑,現在他開始覺得,整件事情簡直已變得有點越來越荒唐可笑兼不可思議了。
  潘驢兒看見唐無色的這番神情,忽然兩眼一瞪,似感不悅地:「哦,瞧唐公子的神氣,莫非竟是對我二老不存太大信心,且大有見疑之意,是嗎?」
  唐無色一怔,剛想出言否認,又已被鄧小閒截住:「既是如此,唐公子大可不妨先把當日你與雷大小姐交往情由細細道來,讓我二老先來從中作上一番事後分析,且看能否一語中的,切中肯綮,精要道出唐公子這遭情場落敗的致敗因由,然後方再作道理,不知唐公子以為然否?」
  唐十二聞言大感同意,連道:「好好!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我想,二老這番名家高論,自必大有見地,必能令犬兒茅塞頓開,獲益不淺。無色,你這就依照前輩吩咐,先把一切都老老實實和盤托出吧。」
  唐無色無奈,想了想,只有硬著頭皮,開始仔仔細細地,把與雷嬌自邂逅至相識,再至交往的歷程娓娓道出。
  一切原來始於數月前。過程卻絕不複雜:他與一位泛泛之交──來自獨孤世家的有名的風流浪子獨孤孤,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同時邂逅、認識了這位「江湖四大美人」之首的雷嬌雷大小姐。然後兩個人幾乎馬上就驚為天人,對雷大小姐神魂顛倒,並各自立起心腸,誓要把雷大小姐追求到手。
  可是,誰想到這位雷大小姐向負高傲之名,眼高於頂,一直對他們冷若冰霜,若即若離。而且最要命的是,雷大小姐脾性極烈,確然亦不負大小姐之稱,只要稍不如意,動輒便會不問情由,不分對象的向人大發雌威。再加上雷大小姐因為出身名門,且艷名四播,裙下實在不乏眾多競逐之臣,故之更加倍讓人感到難以入手,只有徒興望門之嘆。有此數端,頓令以往無數狂蜂浪蝶,早已一一被弄得焦頭爛額,知難而退──甚至是落荒而逃,吃不了兜著走,從此元氣大傷。
愛上這種女人,簡直可說是天下男人的最大災難。然而誰叫獨孤孤與唐無色也不知是犯了前生冤孽,還是本性犯賤,偏偏卻對她像已徹底著了魔入了迷似的,或許這也是合該兩人命中要遭此一劫吧。儘管兩人使盡所能使出的渾身解數,對這位集了萬千寵愛在一身,慣歷陣仗的大小姐來說,卻簡直像泥牛入海,全不湊效。
直至一件關鍵事情的發生。
潘、鄧二人一直合上雙眼,很用心的在聽著,似乎都聽得很感興味,當聽到唐無色述說他與獨孤孤如何挖空心思去向雷嬌百般討好追求的部份時,兩人更不時忍不住插上一嘴,不停催促、誘導、反覆推問過程中的種種細微末節,諸如當時彼此對話的內容、遣詞用語、語氣神態、對話者內心情緒的各種變化,以及發生對話前後的前因後續事件,乃至對話當時四周的天氣及地理環境、出現過的所有看似無關重要的小人物等等,委實無所不包,無微不至,比起巡捕查問口供還要不厭其煩,詳盡細致。似乎因為這才正正是他們特別最感興趣的內容。
而當聽到這個節骨眼上之時,兩人更不自禁聽得睜開了眼睛,顯得全神貫注,十分來勁,頓叫唐無色又不免暗自失笑稱異不止。
  唐無色見狀也不敢多賣關子,只好一口氣把故事接續說下去:原來在某一天之後,不知怎的,那位風流成性的獨孤孤獨孤公子,竟然忽就停止了對雷嬌的一切追求攻勢,而且不但偃旗息鼓,更把注意力來了個大轉移,逕直轉到了另外的「三大美人」身上去了──這似乎正正符合了浪子們的一貫行為習性:絕不虛耗資源去做一些明知沒有結果之事,換句通俗點的話說就是:捨難取易,或者:從不為一株樹而放棄整個樹林。
  聽到這裏,兩老陡地用力一拍大腿,不約而同大聲一喊:「高!這一招高啊!」
  唐無色不由嚇了一跳。
  只聽鄧小閒眉飛色舞的侃侃續言:「這一招『以退為進』,雖然並不新鮮,也平平無奇,卻勝在歷久常新,簡單實用而威力驚人,只要用得其所,往往一出招便能制敵死命,立收奇效!」
  唐無色還想繼續,卻早已被潘驢兒揮手打斷。
  只見潘驢兒淡然一笑,好整以暇的向他道:「故事說到這裏,也該就此打住,告一段落了。因為接下來的結局,你已不必再說下去了。」
  唐無色一怔。
  鄧小閒道:「因為,結局我們早已知道。那就是獨孤公子從此就奇蹟般地一舉扭轉了劣勢,成功打動了雷大小姐的芳心,把你完全攆了出局,贏出了這一回合!」稍頓,又不忘自我調侃一番:「當然,說穿了這其實一錢不值,結局本就顯而易見,一點也不難猜到,因為要是勝出一方是唐公子的話,咱兩老今天大概就根本沒機會坐在這兒跟唐公子說話了,對吧?」
  唐無色無言以對。
  唐十二卻似有心要讓二老盡快拿出其看家的功架來,以令唐無色心服口服,急道:「那麼,現在是否已到了二老該當作出分析結論的時候了?」
  潘驢兒沉吟半晌,神情有如醫生正準備臨床斷症似的,猛就沉聲一嘆,然後煞有介事,抑揚有致的說道:「經我細細分析想來,令公子這番致敗之由,全在於四個字!」
  唐十二一怔:「哪四個字?」
  只聽潘驢兒一字字道:「這四個字就是:過份投入!」不等對方相問,連隨已作出一番自我補充:「也就是說,令公子敗就敗在性格過份樸實、為人過份忠直之上。須知但凡具備這種本性之人,不論在官場商場,以至江湖上,都注定是要經常吃上大虧的,尤其一旦進入情場,他們更大多都會犯上同一的致命錯失、毛病,那就是對感情的過份投入!」
  這番奇談怪論,對唐無色來說,直是聞所未聞,登時讓他為之久久撟舌不下:為了贏得一份感情,因而對感情過份投入,難道居然也是一種缺失?這豈非是一種矛盾已極的悖謬之論?
正自迷惑間,鄧小閒已接著解釋下去:「相信你們都聽過『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這句話吧。世事很多時都是這個樣子的,每當你對一件事情越發緊張執著、認真投入的時候,卻往往反而越是容易因此犯上不可原諒的錯誤,以致招來失敗結果的。」轉望唐無色:「所以我們說你敗在『過份投入』四字上,便是這個道理。」
唐無色靜心一想,登時開始覺得對方說得不無道理。
「何況,這當中還牽涉到人性中一個十分矛盾的致命弱點和陰暗秘密,那就是人每每喜歡接受一些虛有其表,雖浮誇但卻漂亮的東西,多於接受一些真實卻平凡的事物,換言之也就是說,在很多情況下,人即使明知道對方在有意哄騙自己,但只要對方手段用得足夠高明、漂亮,受哄騙的人往往反而是從不介意接受的。
「而獨孤公子之所以能先拔頭籌,成功取悅於雷大小姐,關鍵大概就在此處。正因他一向是情場老手,對於感情之事自必從來不會抱有太認真的態度,因此才能處處表現得揮洒自如,舉重若輕,全無任何包袱,不至像唐公子那樣,因對這份感情顯得過份重視,所謂關心則亂,反而越發加重了自己心頭的無形負擔,遂變得終日戰戰兢兢,畏首畏尾,結果只有動輒縛手縛腳,進退失據的份兒,是故敗局早成必然也……」
唐無色聞言直如醍醐灌頂,試著回心反躬自省一番,頓覺自己當日內心中一切微妙情態果然一一切合二老所言,至此不禁心悅誠服,五體投地,一時竟呆然說不出半句話來:「難怪世間上的真心實意,往往多半敵不過虛情假意!原來任你情深似海,痴情入骨,只要不懂修飾,不懂算計,不懂得掌握人情世故之道,到頭來只會一次又一次在情場碰壁觸礁,惹來一次又一次的心碎……」
鄧小閒木然直視唐無色,作出一個最後結論:「所以,你現在應該已能有所領悟:歸根究柢,用情亦有如用兵,必以攻心為上!兵法云:兵者詭道也。而情之一道,何嘗不如是哉?」
  唐十二聽到這裏,不覺拊掌大笑起來,連聲道:「高見高見!看來我這次真的沒有請錯人了!」
  唐無色心頭一陣激盪,猛可雙膝一曲,就朝著二老跪拜下去,道:「今日得蒙教益,令晚輩有如撥雲見日,茅塞盡開,實為晚輩三生之幸。謹願前輩勿嫌晚輩愚鈍,千萬再多加不吝指點!」
  潘鄧二老見狀不由撫鬚而笑,齊聲曰:「孺子可教也!」

  於是由這天開始,潘鄧二老便留在唐家,悉心向唐無色授以一番情場攻心之學。
  而由唐十二提出的這個「奪嬌計劃」亦正式在秘密中展開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很快便在極度充實與繁忙中度過。
  從二老身上,唐無色首度學會了原來男女雙方在情場交鋒過程,大致可劃分成以下數個階段:一為初相見;二為初試探;三為首度評估;然後是初步發展等等,總括可歸納為「起、承、轉、合」四大階段。而在這四大階段之中,就當運用截然不同的策略。
  此外,唐無色又學會了怎樣深入了解分析各個不同年齡階層、不同身份階層、不同生活階層,以至不同性格屬性女人的不同心理特徵……
  此外,還有全面的口才訓練、修飾儀表的訓練等等等等……

  一個月之後,潘鄧二老似乎對唐無色的學習進度頗感滿意,終於提出要讓唐無色進入一個「實境試煉」的新階段。他們居然把唐無色帶到城中一家高級妓院之中,並限令他要在以下的一個月時間之內,盡施過去所學,不擇手段,不理好醜,只求盡量把妓院中眾多妓女們的芳心攻陷過來,總之是越多越好──但唯一的限制條件是,絕不能施以「銀彈政策」,因為那已基本完全違反了純以攻心為主的「遊戲規則」。而當然對於何謂真正致勝、真正攻陷芳心的定義,最終還是要經過潘鄧二老的衡量評定,才能作實的。
  對於從來不好此道的唐無色來說,這簡直是一場地獄式的慘酷災難。在試煉階段的當初,因為規定不能拿出大筆大筆的銀兩,以作輔助武器,因此他連日來不但遭受到了連番不斷的挫敗,而且內心的自信、自尊更有生以來地第一次受到了妓女們極之無情的踐踏與摧殘,教他幾乎已對天下任何女人,以至雌性動物從此徹底絕望,也對自己徹底絕望。
  不過幸好有潘鄧二老悉時在旁加以指點,再授以「面厚、心黑、口蜜、腹劍」等四大絕招。於是半月之間,情況突現逆轉,唐無色開始受到了數名妓女的青睞,甚至能不費分文地成為她們的入幕之賓。唐無色的自信由次重拾過來,從此就更加如魚得水,儼然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比獨孤孤更浪子的浪子。
  又一個月之後,唐無色終於帶著令人滿意的戰績,光榮離開妓院。這個時候,他基本上已成功掌握了男女攻防、兩性角力的各種技巧及知識了。
  然後,潘鄧二老就開始為他改換各種不同階層的女性試驗對象,讓他能得到反覆操練所學的實踐機會,讓他能在不斷的實戰之中,因為工多藝熟而不斷成長,進步。

  一年之後,一個近乎完美無瑕的無敵浪子,情場聖手,終於被他們成功打造出來了。
  於是,第二部份的計劃宣布正式展開。而這部份的計劃,又可再分為甲乙兩個不同部份:甲部份就是正式向雷嬌展開攻勢;而乙部份就是設法在雷嬌面前,破壞獨孤孤的型象,從而達至破壞兩人感情的效果──因為其時二人間的關係早已開始大有進展了。兩部份一立一破,互為配合,相輔相成,天衣無縫。
  很快,乙部份就率先收到了成效:在某一天,在某種「機緣巧合」的安排下,雷嬌在「武林四大美人」的另一美人夏侯小姐的床上發現了獨孤孤……於是,本來已接近最後勝利的獨孤孤,就一下子反勝為敗,而且不明不白地敗了個一敗塗地。
  而唐無色就正好乘著這個機會,乘虛而入。

  兩年之後,江湖上忽然開始傳出了唐無色與雷嬌的婚訊。
  由於一方來自擅長使毒、擅製一流毒藥暗器的名家蜀中唐門,一方則來自專門製造各式精良火器的「江南霹靂堂」的雷家,雙方都是家學淵源,而且俱是在暗器生產業獨當一面的武林世家,於是這一場門當戶對的婚姻很自然就成為武林中的一段佳話,瞬即鬧哄哄地引來無數武林中人的矚目與艷羨。
  歷經兩年多來一番機關算盡的唐無色彷似一下子由地獄升到了天堂,一直夢寐以求的勝利果實如今終於擺放在他眼前,即將隨時落入他手中了,然而出奇地,他居然絲毫也感受不到那份成功的興奮與喜悅,相反地只有一片空虛。到底是為甚麼?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那種公式規律:但凡人在千辛萬苦取得成功後,伴隨而來的總是只有一股要命的、難以言喻的空虛失落感覺?
  而就在這時,答案揭曉了,唐十二、唐十三終於把一個殘酷的真相呈現在他面前。
  原來,在唐無色準備服毒自殺的當天,所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以暗器將那盛毒酒的杯子及時打碎,然後又以暗器打在唐無色身上,讓他昏迷過去的人,正是唐十二。
  而在唐無色昏迷過去之後,唐十二就命唐十三暗中在唐無色體內下了一種藥物:一種由唐十三新近研製成功的,以往一直只存在於傳說奇譚,以及人們幻想之中,能讓天下失戀中人都夢寐以求的絕世奇藥:忘情丹。顧名思義,這種丹藥的神奇功效,就是讓人逐漸忘盡心中情……
  一切計劃原來早在當天便已經開始在著手進行了。但計劃的真正目的,卻遠非唐十二向唐無色所顯露的那麼簡單,背後原來還隱藏住一個駭人聽聞的巨大陰謀:那就是要利用唐無色透過雷嬌的關係,混進雷家,從而設法偷取到雷家配製火藥的獨門配方,以及打造火器的藍圖。而這一切的導因,就是為了朝廷兵部最近向唐十二提出的一份要求合作的秘密合約,合約的內容是以優厚的條件,向唐門訂購一批能廣泛應用於戰爭中的,具有新型多功能的大殺傷力武器,以期在將來能藉此逐漸達至全面取代傳統冷兵器作戰的模式,從而在國際戰爭中贏取領先優勢。為了得到這份合約,唐十二決定不擇手段。他深知道,僅憑唐門在毒藥暗器方面的專業知識,並不足以滿足兵部的需要,因此他不期然地就漸漸把目光落到火器生產專家的「江南霹靂堂」之上。他相信只要能設法取得雷家的配方及藍圖,憑著唐門固有的這方面的人才、設備,必能在短時間內,開發研製出一種兼具毒藥暗器與火器功能的全新武器,並投入大量生產。為此,他與唐十三一起殫精竭慮,苦心構思過多種不同的計劃方案,但最後還是一致認為,只有利用唐無色與雷嬌之間感情的這一方案,才是花費最少代價的一種可行方案……
  唐無色在得悉真相後,自然有如晴天霹靂。以其一貫重情而正直的個性,本來應該是堅決不肯同流合污的,然而「忘情丹」在此時已充份發揮了功效──其實自把唐無色從鬼門關救回的那天之後,唐十三已開始每天都在唐無色的飲食之中,暗中混進了逐漸加深份量的「忘情丹」,久而久之,唐無色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徹底去掉了重視感情、忠於感情的那部份真實本性。取而代之的,是潘驢兒、鄧小閒日夕傳授予他,終於慢慢把他潛移默化的一份奸狡、險詐與心計。如今的唐無色,早已儼然蛻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但求目的,不擇手段,絕情絕義的浪子。他終於成功地適應了這個醜惡的新世界。
  於是,唐無色並沒經過太多的思想掙扎,就答應了繼續配合父親的計劃,把陰謀進行到底。
  他終於遵照計劃步驟,跟其時已對自己死心塌地、服服貼貼的那位雷家大小姐成了親,並入贅雷家。
  接下來的數年間,他運用一切機心,逐漸排除萬難,取得了雷家當家掌門,也就是雷嬌父親,「霹靂堂」堂主雷明登雷老爺子的信任,終於達成了他的目標,成功取得了火藥配方與火器藍圖。
  然後就在唐門的配合之下,他開始反臉無情,先將雷老爺子暗殺掉,然後再將雷家及「霹靂堂」中人不分老幼地斬盡殺絕,進行了一場滅絕人性的大屠殺──當然,連他的妻子雷嬌也不能放過。後來江湖上就稱這次事件為「雷家慘案」。
  而為了徹底掩飾真相,唐門中人在事後更不惜將所有曾對這次行動有所知情的人,亦盡數毒殺滅口,包括潘驢兒與鄧小閒。
  只可惜人在做,天在看。天下人的耳目是掩不住的,紙終究包不住火,一點點風聲結果還是漏了出來。於是江湖上開始傳出了有關「雷家慘案」的不少傳言,但一來因為實在拿不出多少確實證據,二來亦不免忌憚於唐門勢力,因之言者盡管言之鑿鑿,卻也對唐門無可如何。而在若干傳言者陸續不明不白地死於毒藥暗器之後,傳言的聲音更只有越發趨於沉寂喑啞的份兒了──儘管少數不怕死而堅持正義的人畢竟還是有的。不過對於唐門來說,這些偏要跟他們作對的人畢竟只是極不識相的極少數份子,根本不成氣候,只要得便就追殺他們一個半個,以作殺雞警猴,大概已是足夠應付了。
唯自此以後,唐無色父子等人大概也自知事情做得未免太狠太絕,太欠光采,多少有點引以為咎,為了掩耳盜鈴,於是只好嚴命唐門上下任何知情人等,對於「雷家慘案」都務必要三緘其口,不許提及一個字,否則格殺勿論。
  他們大概以為如此一來,只消再過得十年八載,這件事情就將會被天下人所淡忘的了,有如服下「忘情丹」的人,總有一天將會徹底忘情一樣。

  「雷家慘案」之後的二十年,唐門因為成功取得了兵部的合約,並已成功研製出一種結合毒藥暗器與火器功能的嶄新武器──「神州五號毒火箭」(簡稱神五),再經過全線投入生產,藉以年年謀取一筆巨大利潤,早已經進身成為財雄勢大,沒人敢再不尊重的一方武林霸主。
  其時,唐十二已死,唐無色早已繼任為唐門掌門,並已另娶妻室,生下一子名唐諱之。這段期間,他仍每天不輟地繼續服下「忘情丹」,彷彿已養成了一種藥癮。
是年,唐諱之也快足二十歲了,由於祖父和父親曾向所有門人下達過禁提一字的嚴酷門規,對於當年這件「雷家慘案」,他自是一無所知。而為了讓兒子能繼承父志,成為一個不受任何感情羈絆與負累的強者,以期他日將唐門更加發揚光大,唐無色自兒子能服藥的年齡起始,便也每天給他服下一顆忘情丹。

  這一天,正好是唐諱之滿二十歲的生辰,唐無色特地在府中為他籌辦了一場盛大的祝壽宴。是日,唐門內外自是張燈結綵,裝潢得份外富麗堂皇。鑑於唐門今天在武林中和朝廷中的顯赫地位,來自朝廷各部以及武林各大門派的巨頭們誰敢不賣帳賞臉,乘機巴結一番?是以大批賓客們一早便已齊來到賀,竟至濟濟一堂,門限為穿。
作為主人家的唐無色,自然分身不暇地忙著招呼賓客,忙了個不亦樂乎。因此直到黃昏時份,將要開席之際,他才忽然驚覺到了一件不大妥當的事情:作為今天的主角,他的兒子唐諱之,居然不見了。
唐無色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即命人在府中內外四處尋看。
過了半個時辰之後,唐無色才終於接獲下人報告,原來唐諱之這些時候哪裏都沒去,根本一直就只耽在唐府大門之外。只因唐府門外大街的一片空地之上,自今天黃昏起始,就忽然聚集了一批走江湖藝人在此賣藝,瞬即惹來大群途人在圍觀,隨之又陸續引來了十多個販賣各式小吃、玩意的小販子們,湊著一起都在擺攤做生意,頓使得空地上竟變得有如趕集般熱鬧,少年心性的唐諱之大概是閒得無聊,不知何時便開始溜到這兒湊起熱鬧來了。
唐無色正自鬆一口氣,稍稍放下了心頭大石,便不以為意地只吩咐下人務必要盡快把少爺請回府中,然而下人緊接下來的回話卻不禁讓他再次大吃一驚:原來下人緊接回報,在那些賣藝人當中,赫然有一個白髮老頭,一邊手拍檀板,一邊在表演說書。這本來也沒甚麼稀奇特別,但最讓人聳然的,卻是他說書的取材內容,居然就以當年的「雷家慘案」為藍本,而且說詞中,不但對唐家父子當年所犯暴行一一直言無隱,予以赤裸裸的大膽揭露,甚至還處處不乏尖刻辛辣,不留餘地的控訴鞭撻之意。
唐無色聽畢登時面色大變,由驚轉怒──這完全觸及了他生平的最大忌諱,也觸及了他體內那一根最敏感的神經:是甚麼人居然如此不怕死,大膽到敢就在唐府門外向他作出這種公然挑釁?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無色當下不由分說,一把揪起長衫下襬,就快步直向門外奔去。眾賓客與眾唐門弟子見狀,也深覺情況必有異常,遂急急忙忙一起跟在他身後。
等到唐無色氣衝衝出得門來,凝目一看時,只見空地上果然鬧哄哄地聚著一大堆人,包括各式賣藝人、小販和看熱鬧的閒人。他急忙抓住那下人追問:那該死的老頭何在?
那下人四周環視一匝,登時一臉懵然搖頭,回答已不見了老頭蹤影,只氣得唐無色幾乎炸開了心肺。
然後,唐無色才看到了唐諱之,後者正神色茫然的站在一角,口中猶在吃著一塊剛從小販手中買來的小酥餅。
唐無色連忙走近,把他一拉,以兼帶三分責備與七分擔憂的口吻問道:「剛才這兒是不是有一個說書的老頭子?」
唐諱之點點頭。
「他說的那些混帳屁話,你都聽了嗎?」
「都聽見了。」
唐無色心頭一沉,臉也隨之一沉:「那我告訴你,那些屁話,你連一個字也不能相信!這傢伙想必是敵人派來的奸細,有心要陷我唐門於不義,故意污衊我唐門的名聲!記著,他說的話,你連一個字也不能相信,聽到了嗎?」
唐諱之茫然點頭,帶點惶恐地:「孩兒知道了。請爹放心,孩兒是決不會相信那些不明來歷的人,對咱唐門的種種惡毒中傷的。剛才要非看在他一把年紀,又不像會武的份上,孩兒早就忍不住要出手把他好好教訓一頓的了。」
唐無色聞言,這才略感滿意放心,連忙又裝作毫不在意地:「很好。不過,像這種人,咱們又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咱們大可犯不著為這種微不足道的卑鄙小人而敗壞了興致!嗯,宴席快要開始了,賓客們都在等著你呢,你這就快跟爹回廳上去,準備招呼客人入席吧……」

  一場盛宴,終在熱烈的氣氛下結束,賓主各自盡歡而散。
  是夜席散之後,就在唐諱之帶著微醺酒意,正準備回房安歇之時,他忽然聽到房中傳出一聲細碎異響。
  唐諱之心中一動,酒意當堂醒了幾分:莫非有夜行人上門?這麼一想,頓然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他連忙輕輕從懷中掏出隨身帶備的一件護身暗器,然後不動聲息,推開房門,隨即一個箭步跨了進去,一邊沉聲低喝:「甚麼人?」
  然而,沒有人。
  唐諱之心頭噗噗亂跳,驚疑之下急急打火亮燈。
  柔弱燈光之下,赫見書桌上竟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張字條……

  三更,後山。
  「三更後山,依時赴約。有秘密相告。」
  唐諱之懷著緊張興奮的心情,悄然而至。畢竟是初生之犢,對於生平能首次遇到這種離奇事情,唐諱之不免大感刺激、好奇。至於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又是否心懷惡意,他根本全不在乎。
  正在後山等待他的,是一個老人和一個中年婦人。這老人正是早前曾出現在唐府門外的那個說書老人。唐諱之以前從來沒見過這老人,但那中年婦人卻是他認得的,一個在這幾年間,一直常常在他家門前擺攤賣酥餅的小販子,以往唐諱之也時常光顧過她,買她做的酥餅吃。今天黃昏時份,她也曾出現在唐府門外,不過並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唐諱之乍見二人,頓然大感意外:「是你們?你們到底是些甚麼人?」他腦海中突然想起了很多聽過的傳奇故事情節,心想這兩人莫非原來竟是兩位身懷絕技卻深藏不露的市井風塵異人?
  但見老人與中年婦人相視一眼,均自神情木然。
  良久,才聽那老人幽幽一嘆:「老朽陸浩昌,人稱陸四叔。」又指指中年婦人:「這位大娘,名叫瓊兒。」然後他就說出了一句教唐諱之驚異不止的話來:「我們本來都是唐門中的下人,很多年前都曾服侍過你爹的。」
  唐諱之一驚,正自搞不清一切是怎麼回事,未及反應,就在此時,突聽一人厲聲冷笑道:「原來是你們!」
  隨著笑聲,一個人陡然自一塊山石後現出身形,赫然正是唐無色。只見他滿面殺氣,冰冷目光正緊緊盯在陸浩昌和瓊兒身上。
  三個人不約而同,面色都變了。
  唐諱之怔道:「爹,你怎麼會在這兒的……?」話才出口,已瞬即明白,顯而易見,唐無色必是暗中跟蹤自己而來的。
  老人陸浩昌身子一震,呆然看著唐無色半晌,卻道:「少爺……」猛又一咬牙,神色慘然地:「不……你已經不是那個讓小的從小看著長大的少爺了……」
  唐無色陰沉一笑:「是嗎?」說著逕自上前一步。
  陸浩昌似乎有點懼怕,疾忙如避蛇蝎一般往後退了一步,但仍竭力鎮定著,搖著頭嘶聲道:「是的。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你早已不再是我少爺了……你已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魔……一個滅絕人性的惡魔!」
  唐諱之聞言又忍不住大吃一驚,叫起來道:「不!你為甚麼要這樣罵我爹?」
  陸浩昌嘆一口氣,驀地仰天發出一聲淒厲慘笑:「唐小少爺,難道你對我今天給你說的那個故事,真的連一個字也不相信嗎?莫非你真以為一切都只是我無中生有,憑空捏造出來的嗎?難道你只知道相信,你爹從小就灌輸給你,逼你相信的一切謊話才是真理?」霍然厲聲道:「可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理昭彰的啊!」
  唐諱之詫異莫名地看看他,又轉頭看看父親,一時真有點無所適從之感。
  中年婦人瓊兒一直默默看著唐無色,神情中既有幽怨、厭惡、同情、憤恨,和失望,可說複雜已極,此時不禁插口:「少爺,奴婢知道,你本性還是善良的,一切不過全是你十三叔給你服下的『忘情丹』在作祟罷了,是『忘情丹』的藥性漸漸把你改變成另一個人的……」
  「住口!」唐無色陡然暴喝一聲:「賤婢!虧你今天還有臉來見我!告訴我,二十年前,偷偷把雷嬌救走的人,是不是你?從我十三叔的丹房中把『忘情丹』的解藥『還情丹』偷去的人,又是不是你?」
  瓊兒淒然一笑,道:「是又怎樣?難道這不是每個稍有良知的人都應該做的事嗎?我跟陸四叔,當年本就是因為看不慣你們的所作所為,才決心叛出唐門的。本來,起初我們還一心想著要怎生想個法兒,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解藥偷偷給你服下,讓你從此回復本性,懸崖勒馬的,可惜……想不到少爺果已完全達到了絕情絕義的極致,居然一點舊情也不念,不問青紅皂白,先就派人把我和陸四叔的親人殺了一個乾淨……」
  唐諱之聞言,不禁為之一陣毛骨悚然,駭然失色地望向父親:「爹……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唐無色忙道:「假的!根本完全沒有這種事!一切都是她別有用心,胡編捏造出來的!」
  陸四叔已氣得嘶聲大吼道:「少爺,你自己泥足深陷,執迷不悟倒也算了,為何卻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硬要逼他跟你一樣,做一個不辨是非,喪盡天良之人?還自小就讓他不斷服下『忘情丹』……」
  此言一出,唐諱之頓時如遭雷殛,眼前彷似一陣天旋地轉,不由失聲叫道:「甚麼……?」他實在無法想像得出,自己的父親,竟然會一直暗中用上這種手段來對待自己。
  「夠了!」
  唐無色至此已不能容忍下去,手一翻,已自腰間摸出了一筒「神州五號毒火箭」,對準了陸四叔──這就是唐門這些年來所一直生產研製的,並賴以發家致富的新型超級武器,售予兵部的價錢已由最初的一百兩銀子一筒暴升至近年的二百兩銀子一筒。
  這時,唐無色的手指已按上了箭上機括,只須機括一發動,毒箭與火彈便將同時自箭筒中以五百石的力道彈射而出,射程足可涵蓋方圓十丈,任對方身負絕世輕功,也必將難逃性命。
  陸四叔見狀一呆,隨即悍然不懼似的,一挺胸膛,淡淡冷笑一下道:「少爺,你要殺我,是吧?嘿,不瞞你說,我和瓊兒二人,自從偷偷叛出唐門的那天起始,就早已準備著隨時迎接這一刻的來臨的了!」
  唐無色凜然道:「廢話!你若還想活命的話,就快快告訴我,雷嬌到底在哪裏?」
  陸四叔想也不想,堅決搖頭,道:「莫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是寧死亦不會告訴你的。」
  唐無色正自氣結,唐諱之已不識趣地適在此時趨前急問:「爹,究竟『忘情丹』是甚麼東西?你真的從小就讓我服下這種東西嗎?」
  瓊兒不等唐無色回答,倏已冷笑一聲,截口道:「當然是真的!不過,小少爺,你如今已大可不必再擔心了。因為這幾年以來,我在給你吃的酥餅中,都一直偷偷攙進了解藥,就是你爹方才所說的『還情丹』!」
  這一著,簡直大出唐無色意料之外,唐無色不由又驚又怒,暴跳如雷:「賤婢!你竟敢壞我好事!看來我今天已是非殺你不可了!」
  唐無色說罷,手中箭筒一轉,便轉向著瓊兒,不由分說按下機括。
  只聽蓬然一聲炸響,一道藍汪汪火柱已自箭筒射口激噴而出,直射在瓊兒身上。在火柱噴出的同一時間,無數支毒箭亦紛紛自筒口迸射而出,織成一片箭雨,鋪天蓋地般射了過去,直把瓊兒射成一個刺蝟。說時遲那時快,瓊兒慘呼一聲,撲地便倒,整個人瞬即就被火燄完全吞噬,在地上不住翻滾掙扎著。不到半刻,但見她身上已冒起了陣陣濃煙,煙中夾雜著刺鼻焦臭,未幾,才終於寂然不動了,那插滿箭鏃的全身漸漸已在毒火中化為焦炭,地上只留下一攤已被薰得稠黑的毒血。
  這觸目驚心的可怖一幕,直叫唐諱之、陸四叔兩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魂飛魄散。
  唐無色夜梟般獰笑著,猛又把筒口對準陸四叔:「再不乖乖給我說出雷嬌下落,下一個便輪到你了!」
  眼看陸四叔便即將步瓊兒後塵,化為一具焦屍,突然傳來一個冷冷聲音:「你很想知道雷嬌的下落嗎?我來告訴你好了。」
  眾人一怔,不期然齊地循聲望去,不望猶自可,這一望之下,登時都驚異得呆若木雞,愣在當地。
  只見兩個形狀怪異的人忽已從不遠處灌木叢後現身而出。
左首一人,身材高大,皮膚白皙,長得一頭長長的閃亮金髮,卻都束成一根豬尾般的小辮子吊在腦後,髮式相當古怪。他頰下一部鬈曲的濃髯,以及一雙眉毛也是金色的,但最嚇人的是,那一雙眸子卻赫然是藍碧色的。還有那一身服飾,也全是眾人見所未見的一種服飾。
而右首那人,卻更為古怪,因為他全身上下居然穿著一副式樣奇特的沉甸甸的金屬鎧甲,頭上也密不透風地套著一頂金屬造的頭盔,只在眼睛部份開了一個小窗,窗上卻鑲嵌了一塊透光的水晶鏡片,好讓一雙逼人的目光能從鏡片後透出視物。
  唐無色深吸口氣,禁不住問:「你們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鐵甲人向金髮人一擺手,便冷然答道:「這位是來自西洋異國的奧克蘭先生。至於在下……」稍頓,聲音突轉凌厲:「在下正就是為雷嬌,也為雷家復仇而來的使者!」
  唐無色身子一顫,卻瞬即鎮定如恆:「雷嬌呢?她要復仇,自己為甚麼不來?」
  鐵甲人有點黯然的道:「她早已死了。」
  「真的?」唐無色聞言,面色一變,那神情中一時也分不出是喜是悲。敢情在他內心中的某個深處,畢竟還是藏著幾分對雷嬌的真感情不成?
  鐵甲人冷笑著:「其實她不死又能怎樣?她的人縱然還沒死,一顆心卻早已死了──在廿多年前的那一天晚上,就已死了!而且死得徹徹底底!」
  唐無色自然明白他在說甚麼。廿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正是由他充作內應,引領一眾唐門高手,突襲攻進「霹靂堂」,把雷家上下都屠戮淨盡的。也正是由他親自出手,先在暗中向雷嬌下了劇毒,然後再出其不意地把她擊成重傷的。
可是,對他自己而言,那也是讓他畢生難忘的一晚。那天晚上的一幕幕地獄般景象,廿多年來可說一直深深縈繞在他腦海中,歷久不散:雷嬌在受襲毒發之後,簡直錯愕得完全無法相信那是事實,在心痛欲絕,肝腸寸斷之下,只能無意識似地不停問著他一個相同問題:為甚麼……為甚麼……?唐無色卻一直沒有回答,也不知是不敢回答,還是不忍?
接下來,雷嬌只有竭力負傷而逃,留下一條怵目驚心的血路;而為了斬草除根,他別無選擇,只有一直把她追殺至府外,四周的熊熊火光、殷紅的凌亂血跡,與陣陣淒厲慘呼哀號,還有那無數不停倒下的屍身,一切一切彷似已徹底令他瘋狂,令他失去了所有理性;眼看雷嬌即將要命喪在他手下之際,突然不知從哪裏跳出兩個蒙面人,向他撒下一陣毒藥暗器,然後就在混亂中乘機把雷嬌救走……
終於好不容易等到一切終結,等到父親率眾開始清理現場,點算屍體,檢查戰績之時,他只有草草向父親撒了個謊,說雷嬌早已毒發身亡,屍身亦已在烈火中被燒成灰燼……
  雖然明知道雷嬌身中劇毒,加上又已受了重創,縱使被人救去亦必將命不久矣,但廿多年來,在他心目中,卻一直隱隱相信,雷嬌始終是未死的……想不到直至廿多年後的今天,才能從眼前這個古怪神秘的鐵甲人口中確切地得到了她的死訊。
  「雷嬌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又是她的甚麼人?」
  回答唐無色前一個問題的,卻是陸四叔。原來當年,他與瓊兒把雷嬌救走之後,就帶著她一起匿藏到了一個杳無人跡的山谷中養傷避禍,期間二人一直以唐門的獨門解毒聖藥延續住她的性命,又不停四處奔波為她延醫治傷,如此過去數月,雷嬌傷勢才稍見好轉。然而雷嬌心頭所受創痛,似乎遠比身上傷勢更甚更重,在數月後的某一天夜裏,她竟突然留書飄然遠去,自此不知所終。
  鐵甲人一直呆呆聽著,聽到此處,忽然插口續道:「你們都不知道,她自此就一直四處漂泊,隻身過著悲慘的逃亡生活,並矢志立誓要報此血海深仇。正是這個復仇的強烈慾望,才讓她能奇蹟一般地挺過來這段日子的。後來她就輾轉離開了中原,遠赴西洋。想不到在彼邦,她卻另有一番奇遇,認識了這位奧克蘭先生……」
  眾人聞言,頓時都是一怔,心中不禁同時升起一個疑問:一個重傷未癒的人,即使要逃亡也不必逃到西洋那麼遠吧?
  想不到鐵甲人接下來的話卻居然越來越是駭人聽聞,尤其對唐無色來說,更簡直不啻是一連串晴天霹靂:原來唐門父子雖然機關算盡,最終把雷家滅絕,結果卻並未能得到雷家歷代火器設計的奇才巧匠所傳下的心血結晶:一份秘密的火器藍圖。在這份秘密藍圖之中,所描畫的赫然竟是一種前所未見的、超越時代的嶄新發明──一件多功能的終極超級火器!
  而唐門父子之所以沒能得到這份藍圖,只因為這藍圖歷代以來,竟然一向是只靠人腦承襲相傳的。也就是說,每一代的雷家掌門,都會預先秘密選出幾位才智出眾的弟子,然後憑記憶畫下藍圖,讓他們用心記憶,等到弟子們已將藍圖深記腦海之後,再將藍圖徹底銷毀掉,以確保不致外洩。而雷嬌恰好正是被這一代掌門雷明登所挑中的其中一位傳圖弟子。只是藍圖中描畫的這件偉大發明,由於設計實在太過超越時代,裏面牽涉到的種種實際應用起來所需要的科技知識,實在遠遠超乎當時中國的科技水平,故此歷代一直都沒有一個雷家傳人能真正付諸實行地打造出來,也因之一直只被視為一個不設實際的奇談狂想。
  直至雷家遭此滅門之禍,雷嬌痛定思痛,才驀地異想天開地想到要利用這份藍圖,來為雷家復仇。由於某種機緣,她得知道在當時,西洋異國的科技已遠比中國進步,知道只有憑藉西洋異國的先進科技知識,或許才能有望幫助她成功打造出藍圖上的這件超級火器,一來既可完成雷家歷代心願,二來亦可達成復仇目的。於是她才毅然以無比堅決之心立下宏願,抱著一線希望,遠赴西洋一行。
  然而想不到這一去卻成為了她生命中最後一段歷程。
  在迭經千辛萬苦,長途跋踄到達西洋,再經歷一番曲折遇合之後,她終於在當地遇上了一位火器專家奧克蘭,並與之成為好友。經過一段日子的交往觀察,她發現對方雖然非我族類,為人卻實在遠比生平所識的同胞們都更為正直誠實,善良可靠,於是她就坦誠地把自己的身份來歷,及一番慘痛經歷都向對方和盤托出,並向之提出了請求合作的計劃。奧克蘭一則本是一個打造火器的狂熱愛好者,二則亦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當即義無反顧地一口答允跟她合作。雷嬌大喜過望,遂憑著記憶把藍圖畫出,交予奧克蘭。
  唯這件火器因設計過於複雜,打造需時,後來雷嬌竟然未及等到火器成功造出,未幾便因傷重復發,以至含恨而終,終於撒手塵寰……
  唐無色聽著聽著,心中越發思潮洶湧,不能自已,猛地一個念頭猶如電光般一閃掠過,登時變得臉如死灰,只覺哭笑不得,險些大叫出聲來:這份終極藍圖,簡直比起所有他們後來得到的火器藍圖更有莫大利用價值,只是千想萬想也想不到原來一直就只藏在雷嬌腦中,那就是說,其實唐家父子只要不是立心不良,過早動上歪念,處心積慮的對雷家實施這番陰謀,又逼不及待的動手血洗雷家,把他們斬盡殺絕的話,以雷家父女對唐無色那種全無防備的信任,以雷嬌對唐無色的一往深情,說不定根本就不必搞出這麼多事來,只要假以時日,不必費上一兵一卒,不必刀劍相向,也許雷家父女就會自動把藍圖秘密傳給唐無色的。
  唐無色呆然良久,才能失聲問出最後一個疑問:「這件如此厲害的火器後來是否真的打造了出來,如今又在哪兒?」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已不禁停在那洋人奧克蘭的臉上。
  只聽鐵甲人冷笑一聲,竟緩緩道:「這件火器如今正在你眼前!就是我身上穿著的這副鐵甲。」
  所有人聞言俱是一怔,不能置信地:「不是吧?這副鐵甲居然竟是一件火藥武器?」
  「你們不信嗎?好,我就不妨給你們試看它的強大威力吧。」
  鐵甲人說罷,猛把右臂一抬,指向數丈外的幾株大樹,接著只聽一陣輕微的軋軋機括聲響起,只見就在鐵甲人腕間那副鐵皮護手之下,突然伸出了幾根黑黝黝的鋼管。然後就在眾人猶自不明所以之際,那鋼管嘴中竟然齊地爆出一陣炸響,噴吐出幾道眩目火光與強勁氣流。與此同時,在一陣刺鼻硝煙氣味中,幾顆鋼彈子已挾帶著火光氣流,尖嘯著自鋼管內如星丸飛擲般飛射而出,直射在大樹之上。
  然後又是一陣驚天暴響,只見那幾株好好的大樹,赫然竟就此被轟然炸碎,並且隨即陷入一片濃煙烈燄之中,熊熊地燒將起來,燒了個必必剝剝。
  眾人只看得失色咋舌不已,盡皆神為之奪,亡魂俱冒。
  唐無色不自禁動起一念:要是能把這件火器據為己有,弄到手中讓手下工匠們好好仔細研究一番,再加以大量複製生產,售予兵部的話,那該是多麼吸引的一大筆財富……?
  唐無色想到這裏,不由利慾薰心,一轉頭,逕向鐵甲人道:「說!這東西你要多少銀子才肯賣給我?」
  鐵甲人聞言一怔,猛可仰天狂笑起來:「你說甚麼?莫非你以為這世上不管甚麼東西都是可以用銀子買到手的嗎?你是否忘記了,這本來就是屬於雷家的東西?是雷嬌要借我之手,用它來向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報復的!你居然想我賣給你?你問問自己,你配擁有它麼?」
唐無色面色一變,轉念間頓然殺意大盛,只見他那握著毒火箭箭筒的手,已在不動聲色之際霍地一抬,指向鐵甲人。
說時遲那時快,唐無色隨即按動了筒上機括。
火光乍然迸閃,一蓬淬毒利箭,就伴隨著一道藍藍火柱,自箭筒飛衝而出,激射向鐵甲人。剎那只見火光如閃電,利箭如暴雨,在黑夜中有如放出一條惡龍,正帶著滿空飄散的星星花火,經天飛掠而過。
在場的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均自反應不及,只有齊地瞠目驚呼起來。
鐵甲人就在漫天光雨下,給射個正著。所有人剛剛都見識過這「神州五號毒火箭」的威力,登時為之心頭一沉,對於接下來將要目睹的景象,幾乎都已不忍再看下去。
但令人大出意外的是,鐵甲人的下場居然並未如瓊兒一樣!
只聽一陣陣如同珠落玉盤的卜卜聲響過處,毒箭雖然一一射到他身上,卻竟自紛紛折落在地;而火柱在射上那副鐵甲之後,亦有如撞上了一堵防火護牆那般,一點也燃燒不起來。
唐無色見狀,簡直目定口呆,難以置信。
只見鐵甲人兀自巍然屹立著,猶如沒事人一般,口中還在哈哈笑道:「唐無色,你想不到吧?就憑你唐門這種雕蟲小技,想對付我這副『甲一型霹靂無敵奪命雷火鐵甲』根本就是完全不濟事的。」說著,語聲暴然一沉:「唐無色,現在已經到了該你連本帶利,為雷家那筆血債一總清付代價的時候了吧?」
唐無色渾身哆嗦,剎那間已慘然變色,汗出如漿。
唐諱之見狀,連忙一步搶上,擋在父親身前,厲聲道:「要殺我爹,先殺我!」
鐵甲人兩眼中登時射出兩道逼人厲芒,冷然道:「小子,快給我滾開!別在這兒礙事!你是無辜的不干事的人!我可不想殺你。」
但唐諱之堅決不肯讓開,他似乎已是下定決心,要盡一己之力救護父親。
「爹,你快乘機跑吧!這兒有我擋著,你快快有多遠跑多遠吧……」
鐵甲人似是微微一凜,然而一條鐵臂畢竟還是緩緩抬了起來,並以那隻拳頭下的護腕對準了二人:「嘿,果然是一片純孝,端的令人感動!只可惜子孝父卻不慈!既然如此,我只好成全你這一顆孝心了……」
就在這時,唐無色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事,不由自主面容一黯,悲聲向兒子道:「諱之!看來瓊兒給你服下的『還情丹』藥力果然已在生效了……」隨即仰天長嘆一聲:「看來這一切俱是天意……天意!要非如此,為父今天又怎能在瀕死之前,感受到你這份至孝之情?」說著說著,兩點淚光已驀然在眼中閃漾起來──廿多年來,因為「忘情丹」的藥效,他從未流過一滴淚水,想不到在死前一刻,人的至情天性才終於成功突破出藥力的禁制,再次顯露出來……
剎那之間,前塵往事,一一幻成走馬燈上的圖景,在唐無色腦中紛至沓來,一幕又一幕地不住湧現著。一切如煙如雲,如夢如幻,終須亦要在最後一刻化為泡影,彷似再無意義……
──雷嬌,是我負了你,你死得畢竟太冤了。可是你知道嗎?自你去後,我生命中又何曾有一刻真正得到過安寧,得到過開懷?
──算了吧。如今看來,這廿多年來,也許我一直只不過是白活了一場。不錯,廿多年前的那天晚上,父親本來早就不該救我,早就該讓我喝下那杯毒酒……
唐無色不停想著,但覺已是心如槁木死灰,倏地大喝一聲,出其不意地伸手點中了唐諱之的穴道,隨又把他一推推開,一挺胸膛,深吸一口氣,向鐵甲人道:「好!來吧,我如今已是死而無憾了!唯一的遺憾只是,在我死前,我竟然還未知道你的名字……」
鐵甲人眼光一閃,牢牢直視著他,良久才答道:「你聽著,我的名字就叫:雷三彩!」
唐無色腦中不覺轟然一響,竟似炸開了一記焦雷:三彩?不是吧?
他記得,廿多年前有一次,在某個花前月下的夜裏,在跟雷嬌情意綿綿,喁喁私語之間,他們兩夫妻曾經一起憧憬過將來生下兒女,一家幾口歡聚天倫的幸福日子,那時雷嬌曾問過他想為第一個所生的孩子起一個甚麼名字?他記得自己一時之間就曾經隨手指著房中擺放的一件唐三彩古玩,作出過這麼一句開玩笑的戲言:不如就叫唐三彩吧,好不好?
──莫非,這鐵甲人竟就是雷嬌為自己所生下的孩子?
唐無色這麼一想,登時越想越是吃驚,也越想越是悔恨:莫非當年自己向雷嬌驟下殺手之時,雷嬌早已懷上了自己的骨肉……?那豈不是說,若非後來雷嬌被人所救,自己早已經不知就裏,糊裏糊塗地就親手把自己的孩子也一併殺掉了?
唐無色終於再難自已,竟自放聲慘笑起來,笑畢,才顫聲道:「好好好……實在太好了……我現在只有最後一個請求了,請問閣下能否除下這個鐵盔,讓我好好看上一眼?」
鐵甲人呆然半晌,才終於點點頭,如言把鐵盔除下。
一直藏在鐵盔下的,原來是一張長得十分俊秀英挺的年輕臉龐,那面貌、輪廓果然竟真的依稀烙印著自己和雷嬌的幾分影子。
「嗯,很好。」唐無色終於甘心地瞑目了。他將把對方這副面容深深刻印進腦海之中,然後再帶著腦海中這幅最後的景象,了無牽掛地投向另一個永恆的未知世界。
  至於,這年輕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正是他的生身之父,這點對於唐無色來說,已經全不重要了。
  年輕人冷然看著唐無色安祥地合上雙眼,終又緩緩道:「唐無色,你安心上路去吧。」
  唐無色無語。
  於是年輕人慢慢的抬起右臂,把鐵拳直伸到了唐無色面前。接著一陣軋軋輕響,幾根中空的鋼管就自那隻鐵護手底下齊嗖嗖地往外伸了出來,那鋼管嘴巴中猶自殘存發散著因為剛發射過火藥所留下的幾縷淡淡硝煙。
  就在這時,一個人突然噗通一下跪了下來,嘶聲向年輕人哀求道:「算了吧。算老夫求求你,你還是放過他吧。」
  年輕人一怔,回頭一看,只見那人正是陸四叔。
  「甚麼?你居然求我放過他?你莫非忘了?你忘記了這個人……不,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曾經怎樣不問情由,把你一家老幼滿門良賤都殺光殺盡了麼?」對陸四叔的這種舉動,年輕人只感十分不解。
  只見陸四叔一直咬住牙,面容不住抽搐,似在盡力控制著自己,壓抑著內心那股暴烈的仇恨之火,直過了好半天,才終於長長嘆出一聲,平靜的道:「畢竟死者已矣……就算今天我們把他千刀萬剮,細割寸磔,亦已不能讓死者起於地下了,是嗎?一個人既然可以忘情棄義,為甚麼就不能把仇恨忘卻?忘情忘恨,不過俱在乎一念罷了。只要這個人今後真能迷途知返,覺今是而昨非,從此為往日所犯罪行真誠懺悔,我們又何必一定要置他於死地?」
  年輕人聞言頓覺一陣猶豫,不期然內心泛起了一番激烈交戰,那是關乎人性道德,關乎大是大非的一番永恆交戰……
  陸四叔的話確然說得十分有理,然而,若依他所言,就此放過眼前這個雙手沾滿血腥的魔頭,將又如何向自己死去的母親,以及無數被害的死者們作一交代?又將如何向自己的良知作一交代?
  究竟該殺,還是不該殺?年輕人實在不禁糊塗了。
  能偶而作出妥協讓步,偶而加以修正的正義、良知,試問到底又能否算做一種真正顛撲不破的正義與良知?
  忘記,又到底該算是一種寬大的解脫,還是只不過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逃避?
  種種問題,不斷充塞著年輕人的腦袋,正自讓年輕人苦惱不堪,此時忽聽得陸四叔又在道:「更何況,我自小看著少爺長大,深知少爺的天性本非如此寡情絕義的,在我看來,一切罪魁禍首都不過是那該死的『忘情丹』罷了!」
  年輕人聽得不覺又是一呆,心中猛可又隨之而升起了一個古怪念頭:是真的嗎?唐無色之所以變得如此喪心病狂,歸根究柢,一切真的原來只是因為「忘情丹」的功效在作祟?抑或根本是人性中的野心、貪婪才使得他越來越深陷不拔?
  又或者,世上根本從來就不存在甚麼「忘情丹」、「還情丹」這種東西?根本從一開始,這一切都不過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精心佈局──一場蠱惑人心的信念騙局?然而,到底是唐十二和唐十三一開始就已成功騙得唐無色深墮彀中,以至後來才連唐無色自己也對所謂「忘情丹」的功效深信不疑,漸漸弄假成真?抑或是,唐無色本來就不相信有甚麼「忘情丹」的功效,只不過唐十三當初讓他服下的,卻是一種能讓人上癮成癖的藥物,於是隨著日子有功,唐無色才終於漸漸心甘情願的讓野心貪婪完全蠶蝕了自己的本性?
  至於真相究竟是怎樣,恐怕現在已是連唐無色自己也回答不出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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