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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1月26日 星期四

程式


    程式
  
  當步登天與吉光羽終於排除萬難,踏進這藏寶秘穴的一刻,他們那傷痕纍纍的身軀雖然疲乏得近乎虛脫,心情卻委實興奮得難以用筆墨形容。
  因為他們付出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餐風露宿,跋涉千里,東訪西尋,走南闖北,多番輾轉查探之下,才探得藏寶圖的下落;還要先後跟同樣覬覦這個寶藏的江湖上十八股勢力周旋,經歷一番你死我活的龍爭虎鬥,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以至前後一共折損了八十多名幫裏兄弟,才終於把藏寶圖奪到手中。之後,還要殫精竭銳,搜索枯腸,花上了近三年的功夫,才成功破譯出圖上所隱藏的密碼,再依照圖中指示,尋到了此地,一路還要提心吊膽,設法防避敵人的跟蹤暗算,抵擋仇人的截擊埋伏;等到終於來到藏寶山洞中,又為了破解洞內洞外的各種奇門機關陷阱,而幾乎送了性命。可說是付出了無數的血與汗,心力為之交瘁。
  如今,終於可以向寶藏踏出最接近的一步,可以踏進這最後一重的裏洞來了。之前付出的一切,彷彿都值得了。
  兩個人才踏進去,抬頭一望時,都不禁完全呆住了,眼睛一時都睜不開來。
  只見一室都是金光、銀光、珠寶閃光。金銀堆得像幾個小山,遍地都是載滿各色珠寶器物的大木箱,有珍珠、瑪瑙、翡翠、白玉、珊瑚、鑽石,還有數不盡的珍貴古玩……那是凡人活了一輩子也不曾夢想過幾回的一幅情景。
  然後,兩個人幾乎瘋了似地,同時狂叫了一聲,一躍而起,就直撲了過去。
  「大哥,我們不是在做夢吧?」
  吉光羽狂笑狂跳著,雙手抓起大把的金銀珠寶,就向上亂拋亂擲。
  「當然不是。」步登天喘息著,激動地答。
  可惜吉光羽卻沒有看到身後的結拜把兄步登天眼睛裏驟然閃過的一絲陰沉惡毒神色。
  所以,當他還沒來得及從極度亢奮與激動中清醒平靜過來時,忽然便感到背心傳來一陣冰冷而強烈的刺痛,他一怔,下意識地一低頭,接著已看見一截刀鋒從自己前胸透了出來,看見噴泉般的一股鮮血正從自己的心房部位飛濺洒下。
  一霎時間,他已意識到這是甚麼回事。
  他猛然回身,睜著一雙充臆著驚怒的眼睛,看著步登天。
  步登天神情卻已變得出奇平靜,冷漠。
  他只淡淡的說了兩句話:「你應該早就提防到有這個後果的。而你沒有,那只因為你蠢,你蠢,所以就該死。」
  吉光羽張大了口,吐出的卻不是說話,只有鮮血。他已經沒法子對這兩句冷酷無情的話語回應一些甚麼了,縱然他已不得不同意於對方的這個觀點。帶著遺憾、不甘、痛苦與悔恨,他終於倒了下去。
  步登天這才放聲獰笑起來,笑聲在洞穴中不住迴蕩:「現在,所有的寶藏都是完全屬於我一個人的了。我才是最終的勝利者!」
  他說著,沒再花功夫朝地上把弟的屍身看上一眼,便一步從屍身上跨過去,開始得意忘形地欣賞著四周那些已全屬於自己的戰利品。
  他覺得非常滿意,估量這些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任他如何揮霍,便花足他十輩子也是不會花得完的了。
  就在這時,擺放在角落裏的一件東西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件尺許長闊,形狀四四方方,扁扁平平,遍體閃著金屬銀光的東西,似乎是由兩片光滑的方型金屬板摺疊而成的。
  「是甚麼勞什子東西?」
  他忍不住好奇心,小心地把那件東西撿起來。嗯,想不到入手很輕巧,遠沒外觀看來那麼沉重。他把這東西反覆端詳了一會,很快便察覺到,在兩塊金屬板的一端有兩處互相連接的楔合位,顯示兩者是像書頁一般被鉸連在一起的。他想了想,把它放到了一個木箱蓋上,然後探手向沒有楔合的另一端,輕輕把上層的那塊金屬板揭開來。
  當然在這樣做的時候,他仍不忘全神戒備著,提防金屬板裏面會有甚麼危險的機關佈置。
  所以當金屬板一揭開,他已立刻向旁掠開數步,先行避到一個安全距離。
然而一點動靜也沒有。他這才小心翼翼,把頭微微探近去,一看之時,頓即楞住了。
  只見已成直角張開的兩塊板,朝裏的一面竟都另有乾坤。上面的那塊,底子裏竟嵌著一塊黑灰灰的,質地不明的,表面像玻璃鏡子一般能反射影象的屏幕;而下面的那塊,卻齊整有致地配置著好幾十顆凸出的,看來像是按鈕的小方塊,小方塊縱橫成排,合排成一個小小長方形矩陣。
  饒是步登天大江南北闖蕩了大半生,也算得是見多識廣,卻也實在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件簡直叫不出名堂的東西。
  他心中正自嘀咕不已,忽然卻見那塊小屏幕上竟赫然無聲地閃起了一片亮光來。
  步登天一驚,趕緊後退數步,抽出腰間佩刀,緊緊握在手上,預備隨時揮擋暗器。
  哪知亮光閃了幾閃後,忽然一下子凝定在那塊屏幕上,凝成一片晶藍色的光。接著,更古怪的事情發生了,只見一些彩色的活動小圖案開始飛快地在屏幕上不住閃過,一會兒,一張活生生的人臉猝然出現在屏幕上!
  「鬼……?」這是自然而然,閃過步登天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他登時毛髮直豎,驚叫一聲,饒是他膽大包天,也幾乎嚇得便要馬上轉身而逃。
  卻聽從那金屬東西中,又突然響起了一把人聲:「喂,你鎮定點,不用怕!」
  步登天面色發白,牙關打戰,兩條腿一時竟不聽使喚,釘在地上,只好強自鎮定心神,深吸口氣,硬著頭皮回過頭來,凝目往那小屏幕上的人臉望去。
  這一看之下,不禁又呆了。只見那竟是一張孩子的臉,看上去還不過十一二歲年紀,只不過髮式非常古怪,全不像是與步登天同一年代的髮式。臉下還現出半個上身,身上穿的也是步登天從所未見的一種衣服。
  步登天實在想像不到,自己竟會遇上這種駭人聽聞的咄咄怪事。他不禁顫聲道:「你……你看得見我……?你……你到底是甚麼人?為甚麼……你會躲到這樣一塊……一塊板裏去的?」
  那孩子搖搖頭,面上泛起一個揶揄的笑容:「真是笨蛋,連電腦也沒見過!」
  步登天聞言怔住,剎那也忘記了對「笨蛋」的二字嘲諷作出任何憤怒回應:「你說甚麼……電腦?」
  那孩子不屑道:「不就是電腦嘛!或者叫電子計算機也行!」忽又嘆了口氣:「唉,也難怪,畢竟是古代人!總之我告訴你,你不用怕!我是不會跳出來吃了你的!我是人不是鬼,明白麼?只不過我是活在二零六幾年,即是距離你活著這年代很多很多年後的人,現在只是透過電腦在跟你說話啊!」
  步登天聽得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但只要聽到對方是人,就稍稍放了點心,不過畢竟仍自狐疑萬分,想了想,驀地運功一跳,輕輕跳到那金屬盒子後張頭一探,奇怪!盒子後面一點古怪也沒有。他實在打破了頭也想不明白甚麼是電腦,而一個人又是怎麼能夠縮身藏在一個扁扁平平的盒子裏面的?
  那孩子又在金屬屏幕裏道:「喂,你不必左看右看了!快回到前面來!」
  步登天一怔:「我在你後面,你也能看見?」
  那孩子大笑起來:「當然能哪!笨蛋,因為我早已透過一串電腦程式,預先把好幾個隱閉的電子監控鏡頭安裝在這山洞四周了!所以,我不但現在能看見你,剛才在這裏發生過的事情,我也一清二楚!你為了獨吞寶藏,把自己的拜把兄弟殺了,是不是?嘿嘿,果然是無毒不丈夫!好極妙極,這樣的遊戲角色才好玩嘛!」
  步登天頓時又驚又怕,捧著頭怪叫道:「甚麼電腦程式?甚麼電子監控鏡頭?天哪!我真的通通也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甚麼回事?」
  那孩子又嘆口氣,帶點不耐道:「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你就是我一直操控著在玩的一個先進電腦遊戲中的角色。當然,你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能有充份自主的思想與決策,只不過,你命中將遇到的甚麼人,甚麼事,卻是完全在我的操控之中!比如說,你這次能成功找到寶藏,就該謝謝我,因為是我操控你……不,應該說是在我暗中指引你的一步步程式安排之下,你才能成功的。唉,算了,我說了這許多,我想你都是一點也不明白的了。這樣吧,你就乾脆把我看作一個能主宰你命運的神好了!」
  步登天的確是越聽越糊塗。但這時,他大概也明白到,怕也沒用,於是索性走回到那電腦屏幕前,茫然地苦著臉盯著屏幕中的那孩子:「這種荒謬的事情你叫我怎能一下子相信?」
  「你不相信?」那孩子瞪起了眼:「那我問你,一個現代科技產品:電腦,是怎麼可能會在你活著這年代出現的?你說吧。你知不知道,電腦這東西是直至二十世紀才被發明出來,廣泛應用的?而像你現在看到的這種,不必倚賴電池或接駁交流電力,而能透過程式穿越時空直接輸送電源,控制開關的第二十代超級電腦,更要直到廿一世紀中才能發明出來!」
  步登天聽著這些遠在他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情,根本就連一句也搭不上嘴。他唯一最關心的,只是眼前的寶藏,於是稍想之後,他問道:「那麼,你告訴我……這寶藏到底是……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還能不能要?」
  那孩子哈哈一笑:「當然還能要,而且那都是貨真價實的寶藏!」
  步登天大喜,貪婪之下稍稍忘了恐懼,想想卻又狐疑地:「那你為甚麼要這樣幫我?」
  「我幫你是因為要贏這個電腦遊戲嘛,笨蛋!因為這遊戲還有別的玩家在玩的!現在成功讓你找到寶藏,我已贏了第一關,得到十萬分了!喏!好開心呀。」
  步登天又吃一驚:「你的意思是,還有別的人……別的神,在一直玩我?」
  「每個玩家所選定的操控角色都是不同的古代人,不能重疊的。」
  「那你為甚麼要選我?」
  「因為你為人夠狠,夠絕,夠卑鄙,戰鬥力又夠高咯。」
  步登天聞言為之氣結,此時他的恐懼心情已漸平復,舛驁之性又開始被喚起來了,忍不住冷冷道:「你看來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傢伙!憑甚麼卻要大爺我受你的操控?」說著握刀的手一緊,已暗自在提聚功力──雖然他也隱隱開始明白到,眼前這個根本只是人的影象,並不是人的真身。
  那孩子微微一怔,隨即又笑起來:「早知道你會這樣說的了!你很不服氣,是不是?話說回來,要是設身處地,換成是我我想我也會感到很不服氣的。不過,步先生,在你打算發脾氣之前,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兩件事。第一,你就是用上十成功力,把你面前這個電腦劈個粉碎,打個稀爛,也是絲毫傷害不到我身上的。難道你以為我真是個縮在裏面的小矮人麼?第二,我操──控你,對你不但一點壞處也沒有,而且好處還多著呢。莫忘記我們是坐在同一條船上的,我的目標只是最終贏得這個遊戲,拿到高分數,而我要達到這個目標,就不得不倚靠你,你不妨想想,試問我又有甚麼理由來害你計算你?有甚麼理由不想你好我好的?」
  步登天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一想確也有理。當下便即散去功力,放鬆下來:「這話也說得極是。」片刻又嘆氣苦笑道:「那你到底要怎樣才算是最終贏了這個遊戲?你要怎樣才會肯放過我?」
  「問得好!」那孩子拍手一笑道:「先回答你這個問題。這個遊戲是可以玩上好久好久的,主要視乎我能不能藉著你的能力去打敗所有別的玩家們所選定的角色。說不定玩到你死去那天也未玩完呢。」
  步登天一聽,不由自主氣又來了:「那麼,要是我拒絕再受你的操控呢?」
  那孩子似乎怔了怔,面上卻隨即現出一絲與他年紀不相稱的,帶點古怪陰森,與狡獪的笑容,悠然地:「你不會的。因為我能給你的好處和利益,實在太大太多了。別的不說,光是眼前這個寶藏,不就是你得到的第一個天大好處嗎?」面色稍沉:「不過,你最好也放明白一點,這寶藏既然是我一手賜給你的,我當然也有能力隨時從你手上把它一手奪過去!比如我絕對可以透過電腦程式,安排一百個武功比你更高強十倍的高手同時找到你,然後一起把你殺掉……」
  步登天當堂打了個寒噤,骨頭軟了下來:「不要……」事已至此,他實在不敢不相信對方真有這種能力。
  那孩子得意地笑著:「放心吧,只要你一直都肯乖乖順從著我,不背叛我,我又怎會無緣無故的這樣做?因為要是殺了你,我便要選過另一個角色來重頭再玩一遍的啊,那樣既麻煩又會失分,對我也很划不來啊。」
  步登天簡直已經哭笑不得,無法反應了。
  「好了!我現在要做功課了。你現在不妨暫且放鬆心情,好好計劃一下該如何利用這個寶藏,好好窮奢極侈一番,享受一下人生,盡情滿足一下自己的獸慾吧!至於這個電腦,你以後就將它帶在身邊,以便我能隨時透過它跟你聯絡!再見了。」
  步登天一怔,急忙問:「你甚麼時候會再見我?」
  那孩子捉狹地大笑了:「任何時候,只要我心血來潮,又有空閒想上線來繼續玩玩的時候,便會來找你的啊!也說不定就在你上廁所的時候……我會在你活動範圍的四周都預先設置很多監控鏡頭的,所以別指望偷偷作怪,把電腦丟掉!哈哈,記著,當遊戲角色的人,是沒有私隱的喔!」
  說完,只見他伸手指在屏幕內自己面前的一個鍵盤上敲了幾下鍵,屏幕影象便即一下消失,變回未開機前的暗灰一片。
  步登天看著那灰暗屏幕上已只剩下自己的倒影,心中不禁一沉,只感到自己由這刻開始,已經完全變成一個可笑又可憐的呆瓜,一個徹頭徹尾失去一切自由的奴隸。

  一個月之後,步登天已經運用從洞穴中帶走的小部份金銀珠寶,真的開始過著一種窮奢極慾的生活。他先購置了一大片豪華的莊院,買了好幾十個嬌妻美妾,及奴僕丫鬟,在莊院中足不出戶,天天縱慾狂歡,縱情享樂,酒池肉林,胡天胡地,過著一種從前想也不曾夢想過的,幾乎比皇宮裏的昏君還要荒淫糜爛的生活。
  他又命巧手工匠在莊院中建造了一個銅牆鐵壁,機關重重的偌大密室,密室完工之後,便差人秘密前往那藏寶洞穴中把整個寶藏都移運過來,穩穩妥妥的存入裏面。當然事成之後,他毫不留情,就把那些受僱的工匠與挑夫等人,一古腦兒都秘密殺了個乾淨。
  至於那個電腦,就被他秘密存放在一個只能讓他自己一個人進入的書房之中,書房大門上日夜鎖著鐵鎖,鑰匙只有他一個人可以保管。
  起初的半個月,他幾乎壓根兒全然忘記了電腦,以及他那個「命運之神」的存在,就一任那書房密封著。直至有一天夜裏,當他擁著幾個美妾,正在床上顛鸞倒鳳時,其中一個美妾忽然沒來由從嘴中吐出一句話來:「神要見你。」他才陡然打了個寒噤,剎那間甚麼情慾興致也給拋到了九霄雲外,連忙如奉綸旨,一跳而起,逕自穿上衣服,急急撲進書房,聽候差遣。而那個美妾在說了那句話之後,十分離奇地居然顯得一片懵懂,好像剛才那句話根本只是恍惚間突然衝口而出,活脫脫感到就像是被鬼魂上身那樣,有一股神秘力量忽然操控了自己,而把那句話硬塞到口中,再借自己的聲音吐了出來。
  步登天進入書房,只見電腦果然已經開動,那孩子又一次出現在屏幕上,面上帶著一副使壞的笑容。
  「你找我有甚麼事啊?」
  孩子直眨著眼睛,做著鬼臉:「我早跟你說過,你是沒有私隱的喔。嘻嘻,剛才你表演的四級真人AV,我都看到了……挺爽哇!害得我都幾乎有點擦槍走火了……」
  步登天又驚又怒:「你……你竟然又在我寢室裏放了那甚麼監控鏡頭?是幾時的事?怎麼我不知道的?」
  「那還不容易?只要輸入一串電腦程式,我喜歡設在哪裏便可以設在哪裏的嘛,笨蛋。」
  步登天登時漲紅了臉:「你這混……」
  那孩子即時沉下臉,截道:「對著你的神,請小心你的用詞!」
  步登天只好艱難地把餘下那個字咽了下去。
  「嗯,對了,今後你就稱呼我為你的神吧。」
  步登天嘆了口氣,哭喪著臉道:「……我的神,你找我到底幹甚麼?請說吧。」
  孩子忽然面容一整:「有個任務要交給你。明天,替我去殺一個人。」
  「是誰?為甚麼?」
  孩子一瞪眼:「神要你殺人你就殺吧,還要問為甚麼?」
  步登天只好乖乖閉上嘴。
  「這個人便是『飛龍刀客』薛孤芳,嗯,這外號委實是土了點。不過,告訴你,他的戰鬥值達到87,是不易對付的人。他明天應該會在這附近出現的。唉,還是不妨再明白告訴你吧,這個薛孤芳,是我同學朱小明所玩的角色,只要你替我宰了他,那小子便不得不另選一個角色來重新進入遊戲,那樣我便可以多贏那小子十幾萬分了!」
  步登天一怔:「可是,我根本就從沒見過這個人……」
  那孩子不等他說完,已把一張全身人像照片放近屏幕。只見那是一個神態威猛的中年人,腰間佩著刀。
  「認清楚了嗎?」
  步登天點點頭。
  接著,那孩子便把薛孤芳可能出現的好幾個地點告訴了他。步登天忙用心記下來。
  「記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嘿嘿,要是失敗了的話,我會以電腦程式消滅你三分之一的財富,另加兩個美女的。」
  步登天連忙唯唯諾諾。

  翌日,步登天依照指示,果然在其中一個地點發現了薛孤芳,並出其不意以暗算的方式將之殺死。
  此後,那孩子每隔三兩天,總有一次會透過各種不同方式,召喚步登天到電腦前相見,並向他下達各種不同的指示。通常都是要他殺人,偶而也會要他救人,甚或依照一些既設的已定劇情,要他結識一些來自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性格各異的奇怪朋友。有時這些「朋友」是步登天極之討厭的,但礙於劇情所限,也不得不被逼違反自己本性,耐著性子跟他們一一套交情,拉關係。有時他也會忍不住向他的神詢問其用意何在,他的神卻喜歡時便說,不喜歡時就故作神秘,大賣關子,只把步登天耍了個暈頭轉向,死去活來。

  很快數年過去。正所謂:
  終日奔忙只為飢,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卻嫌房屋低。
  蓋了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
  嬌妻美妾都娶下,忽慮出門沒馬騎。
  買得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後少跟隨。
  招了家人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
  時來運到做知縣,抱怨官小職位卑。
  做過尚書升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一朝南面做天子,東征西討打蠻夷。
  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
  洞賓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起,閻王發牌鬼來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還嫌低。
  玉皇大帝讓他做,定嫌天宮不華麗。
  生活縱使再富裕奢華,過得幾年,步登天也不免感到乏味平淡了。
  於是,這一次,輪到他向「神」要求起來了。
  「我想成為號令天下的武林盟主。」
  那孩子一怔:「為甚麼?」
  步登天一本正經地道:「因為我若成了武林盟主,對你可也是大有好處的。」
  那孩子笑了:「哦,怎麼倒學起我的口吻來了?」
  步登天也笑笑:「這道理說來也簡單!只要我的權力愈大,地位愈高,不就愈是有能力為你辦成任何事情,愈是容易為你在遊戲中繼續贏分了嗎?」
那孩子一聽,果然被打動得連連點頭,但想了想,隨即又沉吟起來:「嗯,可是這件事情倒是不太易辦的。」
  步登天焦急地問:「為甚麼?」
  「要成為武林盟主,得要天下武林人士都承認你,臣服你才行喔。你想天下武林人士這麼多,總不能全都受我一個人操控的啊。何況,就算他們都可全受我操控,我也要先寫上很多程式才行!你想把我煩死嗎?我還有很多考試要應付的呢。」
  步登天苦起了臉:「這個……真的不行嗎?」
  孩子想了想,忽道:「有了。告訴我,現任武林盟主是誰?」
  「好像是『天山神俠』宋仕瞻。」
  「唉,又是個那麼土的外號。」
  「我的神,你還沒說是有了些甚麼辦法?」
  「很簡單。我可以用程式把一些絕世秘笈,和絕世寶刀寶劍,又或者能增強十年功力的靈丹妙藥之類輸送給你。那你豈不是很快便可以武功大進,打敗那個甚麼『天山神俠』,取其位而代之了麼?」
  步登天聞言一陣狂喜:「那敢情好極了!請你現在就給我吧。」
  「哪有這麼快?先等幾天吧。你當程式很易寫的嗎?」
  步登天感激涕零,幾乎便要向他的神跪下叩頭拜謝起來:「感謝你,我全能的神!要是你真能讓我達成這個願望的話,我步登天心甘情願從此為你做牛做馬!今後每天早午晚,都謹以三炷清香,三牲祭禮來誠心供奉你……」
  那孩子不等他說完,已呸的一聲罵道:「我去你的!我還沒死,要你燒甚麼香來拜我?你是在咒我嗎?」
  步登天這才知說漏了嘴,連忙惶然地把嘴巴捂住,連聲道:「不敢不敢!是我該死,說錯了話!請我的神海量汪涵,大發慈悲,萬勿見怪。」

  三天後,步登天依照孩子的指示,掩著鼻子從家中毛坑底裏真的挖出了一本秘笈,一柄寶刀,和一瓶丹藥。
  捧著這臭氣薰天的三般東西,他真是既興奮,又氣結:「這小子倒真會整人!」
  話才出口,只聽毛坑底忽然傳出孩子的聲音:「你叫誰小子啊?」
  步登天嚇了一大跳,慌忙一骨碌跪在地上,朝著毛坑不住叩頭如搗蒜:「我全能的真神!請你寬恕我的罪,請你原諒我的過失。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哼。」
  步登天仍自誠惶誠恐,低頭看看手裏的三樣東西,只見秘笈封皮寫著:「絕世秘笈」,寶刀刀柄上刻著:「絕世寶刀」,藥瓶子上刻著:「絕世靈丹」。
步登天忍不住又衝口而出,嘀咕著:「請問我的神,這三樣東西的名字怎麼都起得似乎……」
「很土是不是?唉,誰叫我這陣子忙著考試,沒時間改個好一點的名字,你就將就著點兒吧。」
  步登天只好敷衍地苦笑著道:「不,我決計沒有這個意思。我的意思其實是,這三樣東西的名字都起得似乎好極了才對。」

  三年後,步登天武功突飛猛進,猶如脫胎換骨。
  他於是挑戰武林盟主宋仕瞻,並一舉把他打敗,由此終於如願以償,成功登上武林盟主寶座,得意洋洋,意得志滿地接受天下英雄祝賀朝拜。

  又數年過去。
  步登天的大頭症又再發作了。
  這次他的請求居然是:當皇帝。
  「甚麼?」那孩子聞言,嚇得幾乎從椅子中跌了下來:「現在是你在玩我,還是我在玩你呀?」
  步登天尷尬一笑,訥訥道:「當然是神在玩我。但我的神啊,你也希望我今後能更盡心盡力供你差遣,為你辦事,為你贏取更多更多分數的吧?」
  那孩子聽了,呆了半晌才終於長嘆一聲,道:「好好,算我怕了你了。這次你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吧。」

  一個星期之後,那孩子果然又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包括一方傳國玉璽,一襲龍袍,一隊全由武林高手組成的精英大軍,還有各式文臣武將。
  至於旗甲兵器,糧草馬匹之類,就完全不必步登天的神為他操心了,以步登天擁有的巨大財富,置辦起來簡直水到渠成,易如反掌。
  萬事俱備,步登天便登高一呼,舉起義旗,率領大軍,揮師直向京師進犯。
  由於大軍全由武林高手組成,自然遠非尋常的朝廷兵將可比,加上又有文臣武將為他出謀劃策,貢獻兵法,是以大軍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如摧枯拉朽一般,不出數月,便即把京城攻陷,把當今皇帝一把擒住廢掉。
  然後,步登天便擇了個吉日,莊嚴地披上龍袍,登上御座,接受百官萬民朝賀,在一片山呼萬歲之聲中,即皇帝位,開元立國,建國號為步,並定翌年為神賜元年。

  登基後入住皇宮的第一天,孩子又來找他了。這時的孩子,經已長成二十出頭的少年了。
  「你現在該滿意了吧?」
  步登天恭敬地向電腦道:「朕之有今日,全賴神之眷顧提攜。神待朕之深恩厚德,朕生生世世,實是無以為報。故朕特將年號定為『神賜』,便是明白昭示朕之帝位,全由神恩所賜得來,是對此永誌不忘之意。」
  孩子嘆了口氣:「別說得那麼文謅謅,那麼冠冕堂皇的嘛!我只希望你,下一次不是向我要求要做神仙才好!」
  「豈敢。」
  為表敬謝神恩,步登天翌日一大早就齋戒沐浴,在儀仗扈從鳴鞭敲鼓,護蹕開道下,在一片笙簫磬鈸齊奏的禮樂聲中,莊嚴肅穆地高高捧著那副電腦,御駕親臨禁城外城樓之上,親自以萬金之口向百官萬民頒下登極後的首份諭旨:「諭令天下臣民,今後見此電腦有如見朕,一律以天子之禮行三跪九叩之儀,焚香以拜,不得稍有衝撞冒瀆,違令者立處重典,嚴懲不貸。並由即日起凡電腦二字均須避名稱諱,如閃電改稱閃雷,腦袋改稱頭袋。此諭。」
  城樓上下,臣民立時跪成黑壓壓一片,一疊連聲再三山呼萬歲不迭。

  西諺有云:極度的權力,會把人極度腐化。
  而極度的腐化,又會把人導向極度瘋狂自大。
步登天登位不到一年,就開始為所欲為,幹盡歷朝昏君暴君所有加起來幹過的種種行為來了,他沉迷酒色,荒淫無道,暴虐昏庸,剛愎自用,倒行逆施,好大喜功,閉塞言路,不理朝政,拒諫飾非,嫉賢妒能,殘殺忠臣,屢興大獄,窮奢極侈,大興土木,勞民傷財,窮兵黷武,賣官鬻爵,又設形形式式苛捐雜稅,定形形式式惡法酷刑,卒令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人心背棄,朝綱大壞,國將不國。
  就連那個今已變了少年的神,都開始對他有點看不過眼了。
  「嘩,有沒有搞錯?我一手把你捧成皇帝,連歷史也為你改寫了,你竟然幹成這樣子?你信不信我……」
  這次輪到步登天神色不善地打斷他的話了:「朕已君臨天下,貴為九五之尊,喜歡怎樣幹便怎樣幹!嘿,朕這些年來為你贏得了無數遊戲分數,想也足夠對得起你有餘了吧?朕的事,希望神以後就最好少管了。」
  「甚麼?」少年簡直氣得兩眼翻白:「你這個忘恩負義,不識尊卑,沒大沒小的東西!你……你竟然敢這樣跟我說話?你好啊,既然你不仁,我就不義!我們乾脆就來個一拍兩散吧!我馬上就寫程式,弄一支革命大軍來討伐你!」
  「來就來吧!難道朕還怕你不成?」
  步登天說罷,狂吼一聲,已奮起十成功力,一掌就把面前的電腦轟了個稀巴爛。

  另一個時空中。
  一座後現代設計的住宅高樓內一個單位的小房間中,少年看著書桌上的電腦猶如被陡然截去電源那般,屏幕上的光芒一暗消失,不由氣得從椅子中直跳了起來。
  「豈有此理,這個混蛋真的氣死我了!」
  話口未完,卻見屏幕忽然又自動亮了起來。
  少年一怔:「怎麼回事?」連忙湊近了臉,凝目朝屏幕上看去。
  不看猶自可,這一看,面色竟刷地一下變得慘白,人也呆住了。
  那是因為屏幕上現出的一行字:「人類操控電腦時代,正式告終。電腦自主時代正式開始。由現在開始,電腦將由自己所編寫程式接管。」

  沒多久,國境內果然冒起了一支打著替天行道義旗的抗暴革命叛軍,並以燎原之勢瞬即連陷數省城池,勢力更如滾雪球一般不斷向外蔓延擴展,兵鋒漸漸直逼京畿。
  步登天毫不示弱,當即盡遣朝中大將,各率一路精兵勁旅火速誓師出發,前往平叛。
  整片中原大地,當下陷入兵燹與戰火的洗禮之中,哀鴻遍野,烽煙四起。
  然而雙方交戰才不到半月,平叛軍竟紛紛倒戈相向,投進叛軍陣營。一時叛軍之勢大盛,眼看京城陷落,已是指日可待。
  皇宮後苑中,步登天效那夏舛商紂,周幽隋煬,猶自終日設宴酣歌燕舞,放恣地沉緬酒色當中,如渾不知國之將亡。
  這時,他醺醺然左擁貴妃,右抱美人,正醉臥在龍床之上,還在一邊放懷大酌,一邊欣賞著庭前宮女的曼妙舞姿,與優伶的絲竹細樂。
  他已醉眼迷離,因此並未看到一名小太監,不知何時已在怯怯地悄然向他走近。
  小太監直走近他身旁,忽然一屈膝,帶著萬分恭謹與小心的神態朝他跪了下去,囁嚅著道:「皇上,奴才有事稟告。」
  正在興頭上的步登天,聽到是小太監的聲音,頓時感到被打擾了,不禁大是不悅,但一張臉卻抬也未抬,仍深深埋在美人的粉臉香腮間,口中只含糊地怒聲道:「有何事?快快稟過便滾。」
  小太監低垂著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仍垂著頭,聲音卻漸變得有點異樣,一字字道:「回皇上,人類操控電腦時代,正式告終。電腦自主時代正式開始。由現在開始,電腦將由自己所編寫程式接管。」
  步登天驀然聽見這沒來由的一番話,心中一格登,酒意當堂一下子醒了八九分,這才猛一抬頭,愕然望向小太監:「大膽!混帳!你這狗奴才喃喃吶吶的,究竟在胡言亂語些甚麼?」
  小太監不再答話,一直低垂著,攏在袖中的一隻手緩緩自袖中現出,手裏赫然已多了一柄閃亮的尖刀,手一翻處,刀鋒已閃電一般熟練而準繩地一下刺進了步登天的胸膛,自然得就像一條滑不溜秋的魚兒,一下滑進了水中。
  兩名美人嚇得尖叫一聲,急忙跳起身來,連爬帶滾逃出了殿門外。
  步登天悶哼一聲,面上肌肉起了陣陣痛苦的痙攣抽搐,驚怒不信的眼神狠冷地直盯著小太監,嘶聲地:「說!你……你為甚麼要……殺朕?」
  小太監微抬起臉,臉上浮起了一抹陰陰的笑:「要殺你的理由簡直太多了。其中最主要的一個是,你的存在價值已經徹底消失。你那位神已經離棄了你,也不再能眷顧你了。現在是由電腦在接管所有的程式,而電腦根本是不需要任何娛樂,不需要任何遊戲的。所以,也不再需要你了。」
  步登天張大了口,想再說些甚麼,然而能吐出來的只有鮮血。終於,他只能帶著遺憾、不甘、痛苦與悔恨,慢慢向後倒了下去,那副神情就跟當年死在他手下的把弟死前的神情幾乎一模一樣。

  後不久,電腦就以程式從人類歷史上,把「步」這個短命的朝代,以及步登天曾短暫稱帝立國,旋又被滅的這段史實,徹底抹去。因此,此後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壓根兒就沒有人能知道這段史實的存在。
  除此以外,世人之中到底又有誰能真正肯定地回答這樣的一個問題:自己的一生命運究竟是真的掌握在自己手裏,抑或只不過都是由一串電腦程式在背後一直操控著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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