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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5日 星期五

客棧傳說


客棧傳說

江湖中但凡有耳朵的人,都必定會聽說過「雲來客棧」與「悅來客棧」這兩大客棧「連鎖集團」的名字;而但凡有腳、曾經在江湖上走動過的人,都或多或少必定曾在這兩大客棧「連鎖集團」遍佈於大江南北的分店投宿過──彷彿天下自有民間傳奇、戲曲說部以來,這兩大「客棧集團」便一直存在於所有民間傳奇、戲曲說部中似的。
  然而,對於這兩大「客棧集團」的老板到底是誰?身份有何來龍去脈?以至其背後到底有甚麼傳奇故事、這老板又究竟是憑甚麼發跡起家,經歷過怎樣的惡風巨浪,才終成為一代客棧鉅子的?以上種種,卻一直鮮為人知,成為一個個不傳之秘──而實在在過往也不曾有太多人會去關心過一位客棧老板的經歷和故事,因為依照人們的慣性,人們總是比較喜歡關心那些絕世英雄、江湖俠客、武林高手,或者才子佳人的故事的。
  更加沒有人知道的是,這兩大「客棧集團」的大老板,原來曾經是同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雲中月,乃是雲氏家族第十九代傳人,而他的父親,就是在當年一手創立「雲來客棧」的兩位了不起的創辦人其中之一──另一位創辦人姓來,人每稱來老板而不名──這就是「雲來」此名的由來。
  說起雲中月的父親雲老板,與這位來老板,原來昔日也曾是江湖中人,而且還是一對有著過命交情的好兄弟、鐵哥們兒,但隨著人到中年,眼見江湖險惡,長此下去總不是了局,加上混了多年也一直混不出多少名堂,才毅然萌生了退出江湖,轉而收心養性,致力從商賺錢的念頭。兩人初以小本創業,輾轉幹過幾門不同生意,終於累積了一筆足夠的資本,才決定落地生根,回到老鄉「皎皎鎮」開辦一家客棧,就這樣克勤克儉,兢兢業業不知多少年,漸漸竟讓他們幹出了一番成績,生意開始越做越紅火,客棧的規模也越來越大,「雲來客棧」這個字號也越來越是響亮,成為遠近馳名的名店。自然,兩人的財產也日益豐厚起來了。
  遺憾的宿命是,不論是任何鐵杆兄弟的情誼,通常每到這種時候,都是會受到一番極大考驗的,一句老掉牙的老話,所謂「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是也。雲、來兩人最終因種種原因,意見不合,各走極端,甚至反目成仇──據說其中起最大關鍵作用的還是一個女人!兩兄弟關係決裂之後,來老板就毅然跟雲老板算清了賬目,然後離開「雲來」,另起爐灶,創立了另一家「福來客棧」,與「雲來客棧」分庭抗禮。而這「福來客棧」的選址,恰恰就選在「雲來」所在的同一條大街上,這當中明擺著是存著幾分故意對著幹的意味。
  而從此以後,「雲來」與「福來」兩大客棧,就為了生意上的利益開始衝突不休,爭鬥不絕,直拚了個你死我活。雙方勾心鬥角,巧取豪奪,爾虞我詐,各出機杼,層出不窮,其中的激烈兇險程度,竟比起江湖爭霸亦自不遑多讓。而每當衝突激化到了最白熱化階段時,甚至還會演變成連場武鬥。
  看來正正應了另一句老話: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原來,商場也只不過是另一個江湖罷了。可笑雲、來兩位老板,一心退出江湖,以為從此便可以了卻一切紛爭是非,覓得下半輩子的心安理得,平靜過活,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只是跳進了另一個江湖!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正正是肇因於這一場爭鬥,才衍生催化了後來的另一老牌名店──「悅來客棧」的!這當中的故事,就要聽筆者慢慢道來了。

  是日晴明,的確像是個萬事皆宜的大好黃道吉日。
  經過連日籌備,「悅來客棧」終於在「皎皎鎮」正式開張了。然而,熟悉箇中那段淵源的鄉親父老們都知道,「悅來客棧」的前身,其實正是老字號的「雲來客棧」。
  在這個選定的黃道吉日,客棧裝飾得煥然一新,張燈結綵,喜氣洋洋。主角雲中月雲老板這天起了個一大早,自然也早就換上了一身盛裝華服,在店面忙個不休,打點一切,招呼著盈門賀客,接受著街坊鄰里的不絕道賀。
  就在這時,一直為他服務多年的老小二阿茂忽然氣急敗壞的自門外奔入,一疊連聲叫道:「老板,不好了!」
  這一聲「不好了」在這時這刻叫起來,自然份外刺耳,也份外招忌。霎時間,客棧大堂中的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過來了。
  饒是那飽經滄桑歷練,人已變得沉穩老練不少的雲老板,聽得這一聲叫,也不禁把臉一沉,眉頭大皺起來,當即快步上前,把阿茂擋住,沉聲道:「甚麼事值得這麼大呼小叫?」
  阿茂這才意會自己一時失口,但由於實在太過慌張失措,也顧不得賠禮告罪了。只見他臉色發白,一手逕指著大門外,兀自結結巴巴地道:「是……來天福那混蛋……和『隨意門』的人來了!」
  此言一出,滿堂突然盡變鴉雀無聲,針落可聞!雲老板的臉色也刷地一下,突變蒼白!然後,一個身子就禁不住簌簌顫抖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門外已響起了一陣陣陰沉中帶著冷酷,猙獰中帶著邪惡的豺狼一般笑聲。
  緊接著,一行人倏然闖入,把四周賀客人等都驚嚇得一時散了開來。
  只見為首的是一個衣飾浮誇都麗得出奇,帶著一身鄙俗不耐的暴發戶味道,氣度囂張狂跋的中年人。此人原本面相也生得不俗,只是一雙眼睛似因為載滿了太多的貪婪、狡猾與仇恨,不知如何竟自讓人不自禁地望而生厭。
  緊挨在他身旁的,則是兩個雖然年方二八,身段婀娜,打扮得花枝招展,卻顯得同樣俗氣,明顯像出身窰子的美嬌娘。此刻,兩人甫踏進門,便急不及待盡情熟練地搔首弄姿,賣弄風情,像恨不得在最短的時間內,就要把在場所有男人一個個都迷得神魂顛倒。
  而當不少人的目光正被這兩位美嬌娘吸引住的時候,接下來卻不禁又被另一個剛走進來的人嚇得直打寒噤。
這是一個滿面橫肉,有著一副標準江湖惡煞模樣,活脫脫像隨時可以一怒殺人,甚至不為任何原因殺人,且殺起人來絕不手軟的人。在這大惡煞身後跟隨著的,是八個奇裝異服的怪人。八個人裝束雖各異,卻有著相同的獰惡兇相。
  這些人一望而知,絕非善類,而且擺出這副陣仗,看來明顯是來找碴的。
  店堂中,較膽小的人自這些人踏進來開始,已經在悄悄地盤算著能適時溜之大吉的最佳路徑了。其中也有好些年紀較長的鄉親父老,早已隱約辨認出了他們的身份,故而內心都開始在為雲老板暗暗擔心起來了。
  大家心中都暗道:「果然是天福那小子,跟『隨意門』那夥魔頭!」
  只見那暴發戶中年人──來天福,雙手往身邊兩女腰肢上一摟,眼光在場中輕輕一掃,嘴角忽然泛起一絲輕蔑已極的笑意:「嘖嘖,不錯不錯,還蠻熱鬧嘛!嘿嘿,想不到!實在想不到!你我一別十年,想不到雲大老板果然厲害,居然還真有東山再起的這一番了不起本事!」
  雲老板的目光一直死死的盯住來天福,那目光中帶著異常複雜的情感,既有憎厭、畏懼,竟似也有幾分惋惜,這時忍不住囁嚅道:「來天福,你今天不請自來,究竟想怎麼樣?」
  只聽來天福暴然一笑道:「很簡單!我是來告訴你,十年前,我能讓你掃地出門,巴巴的滾出『皎皎鎮』,十年後的今天,我一樣能叫你像狗一樣,再一次滾出這裏!」
  雲老板的耳朵中「嗡」的一響,身子不期然又劇烈顫抖了起來。
  他腦中,不期然又想起了十年前,十年前的那一天,那叫他一生也難以忘懷,悲慘而恥辱的一天。
  一切一切,還要從十年前的某一天說起。

  這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小伙子,呆站在「雲來客棧」的門前已有好半天了。他的目光一直被門柱上所張貼的一張紅紙牢牢吸引著──那上面寫著八個娟秀的楷書字樣:「誠聘小二,有意內洽」。
  有好幾次,他似乎想伸手把那張紅紙揭下來,卻不知如何,一隻手總是伸到半途便停住了。他到底在猶豫甚麼?是猶豫應否去應聘這樣一份太卑賤的工作?還是擔心自己憨頭憨腦,手腳粗笨,會因此而看僱主的臉色,受到嘲笑奚落?但瞧他這副窮極的窩囊相,距離喪失一切尊嚴,當上要飯叫化的日子也只是相差不遠,與其淪落到這個地步,倒不如還是硬著頭皮,碰碰運氣,先試他一試再算──倘使一旦僥倖獲聘,就可憑藉僅有的一點出賣勞力的本錢,好歹也能混他一個溫飽吧。
  看起來,他已別無選擇。然而,他依然只是呆站著,有如一個一心要破去童身,卻因為頭一遭而戰戰兢兢,不敢即時進入妓院大門的小子。
  就在這時候,一個三十來歲,看來又斯文又秀氣,一手托個鳥籠,一手提著根旱煙管的男人從店堂步出,直來到他面前。後來,小伙子才知道,這個人就是「雲來客棧」的少東──雲中月。
  雲中月向他上下打量一番,出奇地那眼光中並沒有絲毫一般富家驕子看扁人的慣常輕蔑意味──而幾乎就從這一眼開始,小伙子已對這位雲家大少爺產生了一種莫名好感。
  「怎麼了?小伙子,是想找活兒麼?那還不快走進來?看你像個娘兒那樣,怕個甚麼?」
   小伙子囁嚅了半晌,不知該說甚麼,最後還是一咬牙,點點頭,當即一提步,走進了大門。誰也料想不到,就是這一步,就大大改變了兩個人日後的各自命運。
  「嗯,小伙子,告訴我,你叫甚麼名字?從哪兒來的?」
  「我叫阿福,是從老遠山區來的。我家本來是種地的,近日卻因為災年失收,全家都……」小伙子說著,眼圈兒已不禁紅了。
  雲中月似乎已不忍再問下去,遂改變話題:「那……除了種地,你還會幹些甚麼?」
  阿福吸了口氣,猶豫了很久很久,才不好意思地:「其實……除了種地,我甚麼也不會……」
  話才出口,滿以為下一步將就是被無情地攆出門去,哪知對方聞言後,只是打個哈哈,悠然道:「果然是個老實巴交的小子!嗯,我就決定僱用你!」
  阿福一怔,剎那真的喜出望外:「真的?」
  雲中月洒然一笑:「當然!一個人,不會的事情儘可以慢慢去學,倒是一副老老實實的好性情,才最難得。嗯,以後你就留下來,在這兒好好幹活吧。我會給你每月三十文錢的工錢,你滿意嗎?」
  阿福大喜:「滿意,當然滿意!」
  於是,由那天開始,阿福就成為「雲來客棧」的其中一名店小二,也開始認識了客棧中其他的工作夥伴──老小二阿茂、阿炳、掌櫃錢先生、大廚牛伯、副廚阿根。
  當然,小二的工作,並不易幹,那箇中辛酸,實不為人道:每天天未亮便要起床,到天井打水,然後為住店客人燒洗臉水及茶水,並打點早飯,挨房送到,還要依照特別吩咐,喚醒將要上路的客人,又要預先為他們餵馬、叫車,張羅乾糧及各式物品,然後是開店門,打掃店面,準備早市、午市、晚市,閒時還要負責站到店門口,扯開嗓子,笑面迎人,幫忙招攬客人進門。到了入夜後仍不得清閒,客人但有需要,還得隨時應召,只消喚得一聲「小二,人來」,便得立馬趕到,事無大小,都要小心侍候。打烊後又要忙著關店門,收拾店面。一天忙得下來,每每不到三四更,還不得好好合眼休息。
  人生在世,只為換來一頓飽飯,以及一丁點僅有的尊嚴,原來已極不容易。
  幸好阿福的確一直工作得十分勤奮賣力,也學習得很快,不消多久就不但已博得了一眾工作夥伴們的好感,且更時常受到雲少爺的一番讚賞、鼓勵、嘉許。
  於是他對這位雲少爺的好感,亦在日益加深中。雖然,從眾人的口中,以及自己對他的日常觀感中,他逐漸認識到,雲少爺這個人,實在也有好幾分紈袴子的壞習性──比如他終日游手好閒,嬉戲無度,從來不愛太關心過問客棧的業務,又經常揮金如土,沉迷於吃喝玩樂,鬥雞走狗,以至嫖賭二道,更是無所不精。他甚至側聞聽到,雲少爺的父親雲大老板,實在已對這位寶貝兒子甚為不滿,不時很有微言,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慨。
  而當然,作為一個卑微的店小二,他實在也沒多少資格去過問這些事情。這一切不過只能充作他和眾多工作夥伴們茶餘飯後的一點點談資罷了。
  日子很快過去,而且一直過得頗為平淡。客棧的工作本來就是十年如一日、極之刻板而平淡的。而世上無數為生計所困所苦,營營役役的平凡人,都一向是逼於無奈地,要將一輩子的生命都消耗、埋葬在這種刻板平淡的日子中去的──大概除了一死,已別無解脫。
但如果一切就是照這樣平淡發展下去的話,日後就不會有「悅來客棧」的誕生了。
就在阿福工作漸漸上手,對客棧的一切日常運作開始熟練如流之際,他忽然開始發現了客棧中有一件頗為古怪的事情──那就是,在地字號的幾間房子裏,一直分別住著好幾位古怪的住客,而他們居然似乎是從來不用向客棧付給任何房租與膳食費用的。
這幾個人,看起來似乎來自五湖四海,來歷各異,唯一相同的,大概只是同樣深沉、同樣落落寡歡、寡言少語的性情,此外就是經常足不出戶,總顯得有點兒神秘兮兮的。其中甚至還有一個身材長得十分魁梧的吃肉喝酒的頭陀。
  有好幾次,阿福都曾借意旁敲側擊,試圖向客棧中人探問過一下那些人的身份來歷,但每次卻都不得要領。
  一直要等到半個月後的一天,因為一件不平淡的事情發生,這幾個人身上所籠罩著的團團迷霧才總算漸漸開始被揭開了。
  阿福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臘月十七,是一個天氣嚴寒的日子。因為年近歲晚,那也正是客棧生意比較清淡的時節。
  就在那天晌午,店堂中忽然一下子來了二十來個客人。這本來也沒甚麼,只不過有點不尋常的是,這些人全都是單身漢子,而且模樣看起來都不怎麼像老實人。他們一進來後,就各自獨佔了一張桌子,並開始大呼小叫,催促著要這要那。
  一下子要同時招呼二十多位客人,倒不禁害得阿茂、阿炳、阿福三人有點手忙腳亂起來,三人連忙盡力賠起笑臉,向前打躬作揖,一一招呼侍候著,這邊沏熱茶,那邊遞毛巾、抹桌子,直忙了個腳不沾地,應接不暇。
  「客官你好,請問要點些甚麼酒菜?」
  誰知其中一個客人一翻白眼,竟大剌剌道:「要一桌皇宮御膳,還要一罈御酒!」
  一個道:「要一隻烤全牛。」
  一個道:「要去骨燉龍肉、紅燒鯨魚。」
  又一個道:「要一尾九鰓鱸魚,一味清蒸象屁股。」
  一個甚至道:「要一條人鞭,外加一百條酥炸蚊鬚。」
  一聽之下,各人不禁為之一怔,隨即已自心中明白,這些人根本就是有心來消遣,找碴的。
  其中最為老練世故的阿茂在一愕之後,當即打個哈哈,有意解窘:「客官們倒真會拿我們這些苦哈哈們來尋開心!敢情……」
  誰知他話口未完,面上已熱辣辣的挨了一記巴掌,直打得他吐出了一顆帶血門牙。
  「去你的,老子哪有空來跟你多廢話!你們是打開門做生意的,難道是門縫裏看人,敢嫌老子樣子寒傖,怕老子付不起錢嗎?」
  那漢子說著,早已二話不說,把一張桌子踢翻。
  餘下的人,就開始紛紛亂罵叫囂起來:「我呸,這算是甚麼狗屁客店?」「瞧我今天就把你這鳥店一把砸了,再一把火燒掉!」
  這一下,當即驚動了正在後堂的雲家老板父子。原來剛好這天,雲中月並沒出門冶遊,卻正被老父召到後堂直訓了整整一個早上。
  雲老爺深知兒子躁動性格,一看對方來者不善,心下一慌,正想把他拉住,卻已是慢了一步。
  雲中月一眼看到堂中局面,早已怒不可遏,不管三七廿一,就挺身上前,戟指怒罵:「甚麼人敢來尋事搗亂?」
  那些人一看到雲中月,目光便自一閃,瞬即互相交換一個眼色,那眼色似乎都在說:「正主兒終於到了!」
  一個高大漢子嘿嘿涎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雲少東、雲少爺!」
  雲中月凜然道:「好說!我正是雲中月!你們這些龜孫子既然有膽來此生事,何不先報上來歷?」
  高大漢子猛然把臉一沉,冷笑連連:「果然像是有點架勢!好,那你這小子就挖清耳朵,給我好好聽清楚了!咱老子們就是『隨意門』的人!」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隨即都有點莫名其妙。
  「甚麼『隨意門』?是甚麼東西?」
  高大漢子凜然道:「聽著!咱『隨意門』行事的宗旨一向就是八個字:『隨意而行,任我為惡』!」
  眾人不禁又自一怔。這其中獨有雲老爺畢竟在江湖歷練過,才多少聽出了一點端倪。雖然已是久別江湖,憑他的多年閱歷,他還是猜到了一個八九不離十:這「隨意門」多半是近年道上新興起的一個邪派組織。
  雲老爺趕緊上前一抱拳,接過話茬:「原來諸位俱是道上的朋友。失敬失敬!我們開客店做生意的,跟道上朋友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只不知道究竟有甚麼地方無意得罪了你們?敢請諸位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明白道來。」
  高大漢子又把眼一翻,默然半晌才沉聲道:「生意人跟江湖人本來的確是互不相干!只是你要知道,生意場上的道理,跟江湖上的道理本就是一樣的,那就是一山不能藏二虎!怎樣?雲老板,老子的話可說得夠明白了麼?」
  雲老板聽得渾身一震,剎那已然有所意會,良久才一咬牙,恨然道:「我明白了!你們定是來老板派來的。嘿嘿,來老板啊來老板,你我畢竟曾是好好的一場兄弟,怎的今日只為了利之所在,就要向我使出這等下三濫的一著來?難道就不怕全然敗壞了義氣兩字麼?」
  高大漢子聞言,竟放聲一笑:「老頭兒,拜托你就別跟我來這套胡扯瞎纏了!眼下江湖上,說甚麼義氣,都只是狗屁!就是有,那也不過只是騙騙人的玩意!何況,生意場上,根本就更加沒有甚麼義氣好講的!你們做生意的,不是從來六親不認,唯利是圖,甚麼也只會向錢看的嗎?」
  雲中月至此才終於恍然大悟,也不禁忿忿道:「哼,原來如此!這姓來的狗東西生意做不過我們,就居然使出這種齷齪手段來,實在太也卑鄙!看來,他是非要逼到咱們『雲來』倒閉關門,也不得甘心!我呸!難道他以為我們是這麼好欺的嗎?我們偏就要跟他烏龜砸石板來個硬拚硬,一拚到底!」一轉臉,逕向那高大漢子道:「我不管你們是甚麼『隨意門』『便意門』!今天你們究竟想怎麼樣,不妨先給本少爺劃下道兒來!本少爺就跟你們奉陪到底好了!」
  高大漢子陰沉一笑:「不瞞少爺你說,咱兄弟們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本就是要搞你們一個雞犬不寧,好叫你們知道厲害的。甚麼?少爺你居然要老子劃下道兒?那好啊,不如就依照江湖上的規矩,大家先來上一場單挑獨鬥,如何如何?」
  「雲來」這方眾人,登時都是一呆。
  大家不期然肚裏雪亮,這些人明擺著是看準了「雲來客棧」中人,一個個都是不諳武功,才有心欺負上門的。
  雲中月方才口出大言,不過只是一時氣盛,此時卻已不自禁嚇得臉色發白,心裏沒底起來,身子一顫,忙向後退了兩步:「我呸!君子動口不動手……莫非你們以為『皎皎鎮』是沒有王法的,動輒便可以武力欺人的不成?我警告你們,這就乘早快快給我滾出門去,那便萬事皆休,否則我就報告官府……」
  話聲甫落,只聽「隨意門」各人口中早已爆發出一陣陣不屑的訕笑。
  「雲少爺,我瞧你也像個有雞巴的男子漢,怎的事到臨頭,口氣儘管說得有多響亮,表現起來卻只像個沒卵蛋的臭娘皮?行!你要是怕跟我打,怕得要命的話,我看不如這樣,乘早向老子跪下,乖乖叩上幾個響頭,不就甚麼也完了嗎?哈哈!」高大漢子說著,轉向一眾同門:「你們說是也不是?」
  一眾同門自然連聲附和。就在「隨意門」各人那陣難堪的轟笑聲中,雲中月實在開始感到有點不知所措,一張臉不覺又自變紅了。
  他終於明白到了一件事:在低下層下三濫的江湖人眼中,一向只有暴力才是一切。身為堂堂男子漢,若不會使用那股原始的野性暴力力量,是會受到別人的極端鄙視的。
  事到如今,他只能慨嘆自己當年沒有對武功一道產生興趣,沒有好好苦練一下武功了。
  幸而就在這時,那幾個一向在客棧中白吃白住的人,終於在該出場的時候出場了。
  也正就是從這天開始,阿福才開始逐步認識到了這幾個人各自的一點來歷。他們分別是:曾因殺人罪被判死刑,卻不知如何倖然逃過一劫的尉遲十九郎;曾為鏢師,卻因鏢局驟然倒閉而失業,流落江湖的左獅;歷代祖上及自己均為職業軍人,近年卻因朝廷裁軍,以致生活無著的楚翹;窮愁潦倒的失意江湖賣藝人蕭肅;被逐出寺門,從此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遊方頭陀──他的法號是一葉;以及一位據說以前是宰豬出身,後來因為一場豬隻瘟疫而頓失生計,成為無業遊民的,他的名字就叫門千刀。
  另外還有一個個子瘦弱,面色蒼白,終日看來像病懨懨的年輕人──這人倒是阿福唯一所弄不清來路的,只知道人人都管叫他阿廢。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是雲中月的朋友──或者,在春秋戰國時代,是被稱為食客的那種人。而有資格當食客的人,多少都會是有點本事的。

  這群雜七雜八,看來本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的人,終於罕有地一起從各自的地字號客房走出店堂來了,而且姿態十分悠閒、隨意。他們走出來後,都沒有說話,只是一字排開,木無表情地看著「隨意門」那幫人。雖然不動不語,但瞧這架勢,顯然有點像要為雲中月出頭的味道。
  「隨意門」為首的那高大漢子苗不仁見狀不由一怔,隨即不以為意地大笑起來:「怎麼了?雲少爺,真想不到你居然還會養著這麼一幫雜七雜八的閒人?這下倒好,雲少爺,快告訴我,這些狗模狗樣的人都是你的護院、打手?抑或是天橋上耍把式的?」
  雲中月的父親雲老板聞言也怔然地望著雲中月:「他們是……?」
  雲中月並沒回答。說實在的,打從那七個人走出來之後,雲中月似乎也一直顯得甚為錯愕、意外。看樣子,雲中月對這七人的底子根本從來就所知不深,也根本不曾料想得到他們會在這個重要關頭站出來為自己出頭的。原來,這雲中月有一樁好處,就是自小就極愛交朋結友,特別是愛結交那些三教九流、三山五嶽的人物。想當初他不過是眼見這七個人看來都像窮愁潦倒,無處容身,才一時動了仁義之心,一直瞞著父親,把他們收容在客棧白吃白住的。
  原來人間畢竟還是有義的。現在,已到了他們回報這份知遇之恩的時候了。
  雲中月更加想不到的,是這七個人原來大部份竟是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高手!
  性情最為暴躁的一葉頭陀,聽到苗不仁的奚落之言,第一個按捺不住,突然舌綻春雷,一聲厲吼道:「我操你媽巴羔子,幹你祖宗十八代!」
  說著,猛就伸手入懷,從身上那襲髒破只怕得連叫化子也不願要的袈裟底下摸出了一根丈八長鞭,凌空一抖。鞭似靈蛇,鞭影過處,幻出一個個圈圈,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苗不仁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倏已準確無訛地直套到了苗不仁的脖子上。
  然後他運勁一扯,便如拉牛套馬一般,把苗不仁整個人扯到了面前,一切快得簡直有如魔法。接著就是一記足以開碑裂石的重拳。
  一連串驚呼暴響,苗不仁一時還錯覺以為那是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的。而事實上那是場中眾多旁觀者所發出來的。
只因苗不仁已被勒緊了脖子,根本就連驚呼也無法出口。剎那間,苗不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鐵拳擊至面門,等著迎接腦袋開花的命運。
  卻在這生死呼吸的當兒,一隻手突然橫空伸出,把一葉頭陀這隻鐵拳牢牢穩穩地抓住──其時,拳鋒經已直貼到苗不仁的鼻尖了。
  苗不仁簡直嚇了個屁滾尿流,良久才能定過神來,定睛看著那隻救他一命的手的主人,不住牛喘。
  手主人,赫然就是那個滿臉刀疤,濃髯如戟的漢子──尉遲十九郎。
  只聽他以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凜然道:「不要鬧出人命,壞了客棧生意!」
  話音方落,旁邊卻有個聲音緊接著笑道:「不錯!要殺便拉出去殺。殺過後最好還刴成肉醬餵狗,再把骨頭燒成灰,那就沒有人會知道了。」說話的正是那破例地長得不太胖的宰豬人門千刀。這個人似乎特愛多話,稍頓又不忘補充道:「當然,之後還得也把這些甚麼『隨意門』的狗種們都一併殺個清光,刴成肉醬餵狗,再燒成灰,那就連甚麼人證也不會有了。」內容如此兇殘歹毒的話,他卻只以一種戲謔般語氣平靜道來,那就不免予人一種感覺:這人若不是腦袋有點不正常,就一定是對血腥殺戮的一類事情業已完全麻木了。
  一葉頭陀終於還是意殊不屑地慢慢收住了拳頭,但卻未把長鞭鬆開。忽然,他張嘴一吐,把一口唾沫直吐在苗不仁臉上,狠狠道:「告訴我,你們門主是誰?」
  苗不仁只有吃吃道:「咱門主複姓呼延,雙名伯伯。」
  一葉頭陀聞言一怔,不覺一陣失笑:「甚麼?那合起來不就是呼延伯伯?混帳!這算是甚麼狗屁名字?」猛就怒目一瞪,直朝苗不仁大吼:「你這是在消遣洒家來著是不?」
  苗不仁慌忙道:「豈敢……」
  一旁的尉遲十九郎早已冷冷道:「跟這種人多廢話幹甚麼?管他叫呼延伯伯還是呼延叔叔!這就叫他回去告訴他們門主,還有那『福來客棧』的來老板,要敢再派人來尋釁生事的話,咱們早晚就殺上門去,把個甚麼『隨意門』從此在江湖上除名!還要一把火把『福來客棧』燒成白地!」說罷,轉向「隨意門」各人,厲聲地:「你們都聽到了沒有?還有,告訴你們門主,要是不服氣的話,儘可隨時來找我尉遲十九郎!我等著他!」
  一眾「隨意門」的門眾已是灰頭土臉,有如鬥敗了的公雞,至此只有唯唯諾諾。
  一葉頭陀這才鬆了長鞭,冷然向苗不仁道:「滾吧!」
  門千刀又插口道:「還不快滾,莫非還想我們留你吃一頓飯不成?怎樣?是不是還想吃那甚麼烤全牛、九腮鱸魚、清燉人鞭甚麼的?嘿嘿,人鞭倒沒得你吃,長鞭你倒是剛吃過了,是吧?」
  苗不仁簡直又羞又怒,剛才這個人實在丟得太大,一時也不知該說些甚麼門面話來遮羞,忽然目中兇光微閃,一隻手已暗暗伸入袖中……
  就在這時,那一直刀不離手的楚翹陡然陰森森的道:「如果你這隻手不打算要的話,就不妨伸出來吧!」他似乎算準了,當苗不仁那隻手再度從袖子中伸出來的時候,手裏必定會多了某些東西──多半還是一柄利刀。
  苗不仁聞言一驚,動作一下僵住,一時不禁心念疾轉起來:是再冒一次險,還是就此認一次栽算了?
良久,他終於還是決定選擇後者。說到底今天栽上這一場,不過都是因為事前根本一點也料想不到對方居然會有這幫好手助陣。留得青山在,還是先忍一時之氣,等到日後再來找回這個場子也不遲。
於是,他只有尷尬一笑:「兄台只怕是誤會了……」
門千刀冷笑道:「那我勸你就最好少做一點會惹得我們這位楚爺誤會的事情。我敢打賭他的刀肯定比你想像中要快!」
苗不仁一咬牙:「很好!只不知諸位仁兄能否留個大號,好讓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那七人相視一眼,面上不約而同,都泛起了一絲輕笑。
門千刀道:「不必了!咱們七個人,有些根本就不是甚麼江湖中人,而即使曾在江湖上混過幾年的,也根本就名不經傳。」
  尉遲十九郎想了想,卻忽然笑道:「如果你一定要回去報上一個名號的話,就不妨稱我們為『雲來七義』吧!」
  一葉頭陀當即也是一聲大笑,脫口道:「好!」
  一場風波,總算是暫時平息下來。但當然,只是暫時而已。
  等到「隨意門」的人終於散去之後,雲中月忍不住上前向七人當頭一揖:「今日多蒙諸位仗義,雲某才免去一窘!雲某有眼不識泰山,這廂就向你們賠禮了!」
  門千刀伸手一攔,一笑道:「雲少爺可莫誤會,以為我們個個都是高手。其實這兒除了尉遲大哥、一葉頭陀、楚兄弟與左四爺算是真正一流好手之外,其餘的人就如我,都只不過僅會些粗淺把式罷了。」
  雲中月當然以為這只是對方一番謙遜之詞,故而也並未在心,當下便吩咐小二們馬上準備一席上好酒菜,說要好好與七人盡興痛飲,酬謝這番解救之恩。

  是夜,雲家父子就在後堂開上一席豐宴,招待各人。各人都是興致極高,酒到杯乾。
  這其中以尉遲十九郎、一葉頭陀酒量最豪;兩人酒性卻各異,一個越喝越少話,一個則是越喝越是口沫橫飛,只一味亂說著些瘋話。而門千刀就一直陪著一葉頭陀不住不著邊際地瞎扯,插科打諢。至於其餘的人,卻一貫地表現得沉默寡言,經常被問到一句才答上一句,尤其是阿廢更像個羞怯的大姑娘一樣,看樣子內心中似乎是帶著一股濃烈的自卑感。
  但他的眼光,卻不時不經意地偷偷停留在那個一直在忙著跑進跑出,殷勤侍候各人的阿福面上。
  雲中月對這一切並不以為意。在他眼中看來,這七個人本來就是非比尋常之人,即使性情再怪異一點,也實在不足為怪。
  席間,雲老板卻似乎也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地。
  雲中月察覺到了,便借機把老父拉到內房,悄悄探問:「爹,你是否在擔心對頭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只怕日後還會有甚麼麻煩上門?」
  雲老板長聲一嘆,良久才道:「這固然是其中一層。而為父擔心的另一層是,江湖險惡,這七個人俱是未知底蘊,但我看你對他們卻已那樣推心置腹,我只怕你入世未深,會著了人家道兒……」
  雲中月聞言一陣不悅:「爹!我看你未免忒也多慮了。他們今天幫了我們這樣一個大忙,就足以顯示他們都是一群義氣熱腸的好漢子!江湖上交朋友,講的是信義為先,若然處處先防著人家,惟恐被人算計,那還有些甚麼意味兒?」
  雲老板又自一嘆:「所以我說你還是雛兒!只有雛兒才會說出這等話來!江湖江湖,我倒想問你一句,你可曾又在江湖上真正混過多少天日子?」
  兩人間的爭論,當然到底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敢問世上又有幾許不鬧矛盾的父子?
  兩父子各自負氣回到席上,儘管想盡力裝作沒事人一樣,可畢竟還是瞞不過尉遲十九郎的一雙銳目。
  尉遲十九郎閱歷何等豐富,心念微轉,業已猜出了一點端倪,但他卻深藏不露,只沉默不語,一味喝著悶酒。
  其他人也似乎漸漸察覺氣氛有點異常,也就越發變得更加尷尬了。
  終於,雲老板藉口年事已高,不勝酒力,起身告辭,說要回房休息。
  等雲老板走後,過氣鏢師左獅忽也一站而起,木然道:「對不起,我的酒看來也喝得差不多,想早點休息去了!」
  楚翹、蕭肅見狀,也一齊站起:「我們也是。」
  雲中月怔了怔,看出各人似有不快之意,忙道:「諸位義士,莫非是嫌雲某招呼簡慢了?」
  左獅為人較為直肚直腸,稍頓,才道:「這酒再喝下去,似也沒多少意思。」
  「四爺何出此言?」
  左獅正要再說甚麼,卻被尉遲十九郎揮手止住。
  只聽尉遲十九郎微喟一聲,忽然直接了當道:「尊翁既有見疑之意,看來我們再留下來,大概也沒甚麼意思了。」
  雲中月聞言一愕,方自恍然,隨即歉然一嘆,默然良久才道:「諸位果然玲瓏剔透……這實在也是家父的不是,雲某這廂就代他向你們賠個罪好了……」
  門千刀連隨淡淡截口:「不!尊翁此乃人之常情!我們這裏七個人,本來就跟你們只是素昧平生,而且我們之中,有些人的來歷的確有些不足為人所道之處,你們實在沒必要相信我們!」
  一葉頭陀沉聲道:「對,少爺放心,且等明天一早,我們就會馬上拍拍屁股走路,離開這兒的了。」
  雲中月大急:「不不!這怎麼行?」
  賣藝人蕭肅想了想,猛道:「的確不行!我們儘可以一走了之,但要是我們走了以後,那甚麼『隨意門』的人再來尋仇生事的話……」
  尉遲十九郎冷然接口:「那還不簡單?先把那些狗種們殺個清光再走,不就行了?」
  一葉頭陀也道:「不錯!最好還把那來老板也一併幹掉,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雲中月聽他們說起殺人來簡直只像家常便飯,不由大吃一驚:「使不得!」
  左獅道:「對,那會連累到雲少爺父子身上的。大家倒是不能太過魯莽胡來。」
  眾人一想也是道理,登時又沉默了下去。
  雲中月苦笑:「其實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本來就是我雲家惹下的麻煩!今天人家既已欺到我雲家頭上來,我雲中月便是想置身事外,當個縮頭烏龜只怕也是不成的了。況且對方這番鎩羽而歸,依我看他們又怎會甘心就此作罷?」
  一葉頭陀聞言一拍巴掌:「說得好,那雲少爺你的意思是……」
  雲中月一笑道:「諸位放心,家父怎麼想是家父的事。我雲中月卻絕非無義之人!我的意思只是,諸位今天出手幫了雲家這個大忙,大恩大德尚未言報……」
  楚翹連忙搖手:「我們在這裏白吃白住了這些時候,出手替少爺趕跑幾個不成氣候的窩囊廢,試問又算得了甚麼?」
  雲中月斷然道:「不管怎麼說,由今天起,你們都是我雲中月的大恩人,好朋友。所以,你們每一個都不必走!只除非,你們是瞧雲某不起,認為雲某不配做你們的朋友!」
  雲中月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七個人一時均自心中一熱,大家相望一眼,委實已感到無話可說。
  於是,七個人終於還是留了下來。不為甚麼,就只為了雲中月的這一句話。

  出奇地,此後的一連十天,「雲來客棧」並沒任何事情發生,「隨意門」的人居然並未再度上門生事。
  莫非這只是暴風雨將臨前的表面平靜而已?
  ──是的。
  倒是「雲來客棧」中的各人開始隱隱感到有點不安了。
  尤其是雲老板。因為只有他,是最為熟悉了解來老板的個性為人的──畢竟是多年的兄弟、對頭──他是一個眦睚必報的人。

  而在這十天內,阿福就一直負責侍候著那七個人的起居飲食。
自從十天前親眼目睹了他們為雲少爺解窘的那番義行之後,阿福才總算開始對他們加深了一點點認識,也由衷地加深了好感,於是也不期然對他們加倍侍候得周到。
而阿福那純樸、老實、善良的本性也漸漸博得了七個人的一致好感。其中尤以左四爺對他最為青眼有加。
事實上從一開始,左四爺就對阿福這個小伙子很覺投緣,甚至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後來,阿福才從別人口中知道,原來左四爺以前曾有一個早夭的兒子,那兒子死時的年紀剛好跟阿福現下的年紀差不多……
  有一次,在微醺之後,左獅曾經隱約探問過阿福,有沒有學武的興趣,那口吻很明顯透露出有點要收他為徒的意思。阿福倒也不笨,聞言大感受寵若驚,想也不想便即拜倒在地。雖然直到當時,他並未真正見識過這位左四爺的功夫,但想當然地,他猜想左四爺的功夫應該怎也差勁不到哪裏去。於是一場師徒緣份,就此定下。
  江湖人一切從簡,左四爺也從來不是個講究形式的人。於是也用不著甚麼斟茶送禮、廣告天下,以及甚麼宣誓入門、敬拜天地師祖的那一套繁文縟節,只由這天開始,阿福便正式做了左四爺的掛名弟子,開始跟他學習一些基本的拳腳功夫。

  當所有人都在為這對師徒歡欣慶賀的時候,「隨意門」終於有所行動了。
  這天一清早,當阿茂、阿福如常打開客棧大門時,鼻中突聞到一陣中人欲嘔的薰天惡臭。兩人往門外一看,頓時幾乎忍不住,便真的要嘔吐大作起來。
  只見大門外的地上,赫然遍佈著各式穢物,包括糞便、發餿了的飯菜殘渣,甚至還有一些血污斑斑,已惹來無數蒼蠅、蚊蟲在集的動物內臟與屍骸。
  很明顯,這都是「隨意門」幹的好事。
  雲老板聞訊而出,一看之下,氣得幾乎便要昏去。半晌,他突然一言不發,逕自回入後堂,砰地一聲把門緊緊關上。
  等到阿福等人好不容易,花了整一個上午的功夫,終於把穢物清理完畢後,卻見雲老板竟已換過了一身長衫,沉住臉色,仍舊一言不發,就急急地走出大門。
  阿福等人急問老板要往哪兒去,雲老板卻誰也不搭理,只顧一陣風地去了。眾人心中但覺怔忡不已,擔心有事發生,只想馬上找人去通知雲中月,怎料剛好前一晚,雲中月卻正在外頭徹夜宿娼,到了晌午還未歸來。
  眾人正急得沒了主意,幸而這時,雲中月終於懶洋洋地帶著滿身酒氣,現身而回了。
  雲中月得知一切,酒意當堂醒了大半,一時氣炸心肺之餘,亦不禁擔心起父親來。他幾乎用不著多想,很快就已推測得出老父的此刻去向──福來客棧!
  當下,他一面吩咐阿福,馬上通知尉遲等人,請他們務必盡快前往「福來客棧」接應,一面已自邁開急步,往外走去,交代自己這就要先行趕往「福來」察看情況。

  當尉遲等七人,馬不停蹄,火速趕到「福來客棧」門外時,不意竟被四個形狀怪異的人當門攔住。
  第一個人身長不滿四尺,卻生得一頭赤紅如火的及肩長髮,身上穿一件像道士袍又不像道士袍的衣服,赤著一雙大足。
  第二人面上戴著一個鐵皮面具,身穿麻衣孝服,一手持一根鐵拐,另一手卻搖著一柄摺扇,不倫不類已極。
  第三人體型奇胖,直如一個大皮球,卻披著一身獸皮,背上揹著一張巨弓,最奇特的是,腳上竟穿著一雙女人的繡花鞋,看來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第四人滿臉長毛,赫然竟像個毛人一樣,偏偏卻作了一身書生打扮,但頭上戴的不是儒巾,卻是一頂奇形鋼盔,手中拿著的居然是一個大車輪。
  門千刀一見,首先禁不住便笑了出來:「哪裏跑出來的四個瘋子怪物?」
  那麻衣鐵面人冷冷道:「你們想必就是那甚麼狗屁的『雲來七義』了,是麼?」
  一葉頭陀忽搖搖頭,調侃道:「錯了,我們是你爺爺!」
  誰知那大胖子聞言,竟陡地大哭起來,且邊哭邊叫:「爺爺,我要殺了你……嗚嗚……」
  左獅一怔,失笑:「果然是一群瘋子!」
  赤髮人道:「告訴你!我們正是『隨意門』『瘋狂四大香主』!在下便是『紅頭半道』詹弘翰。」一指鐵面人:「他是『鐵面孝子』曹劈君。」一指大胖子:「這是『胖閻羅』敖一粲。」又指指那毛人:「他是『一代野人』西門慕慶。」
  尉遲十九郎早已聽得有點不耐:「我管你們是誰?都給我滾開!」
  「放恣!」麻衣人曹劈君一聲斷喝,猛就騰身躍起,直往尉遲撲去,鐵拐「獨劈華山」當頭便砸,摺扇同時霍地展開──只見那根根扇骨赫然俱是尖銳鐵刺,且閃著藍汪汪光芒,直如好幾柄毒劍一齊削向尉遲。
  尉遲還沒有動,旁邊早惱了那一葉頭陀。但見他大袖一揮,丈八長鞭早已在手,人如一頭怒獅般,就逕直衝向曹劈君,逕直迎向那一拐一扇,彷彿完全視之如同無物。
  一向甚少開口的阿廢此時也忍不住擔心叫道:「小心!扇骨上有毒!」
  但話口未完,陡見一葉頭陀身子一矮,忽已滾倒地上!
  曹劈君心中一凜:滾地堂?卻仍不以為意,只暗地冷笑道:「那也沒甚麼特別……」急忙變招相應,同時一躍而起,防備著下盤受襲。
  哪知一葉頭陀的長鞭倏已從他胯下穿過,再出其不意地從他身後一抖一彈,竟抖得筆直如棍,鞭梢挾著勁風就往他腦後打到。
  曹劈君大吃一驚,急切間只有一個「鳳點頭」險險避過這記怪招,然後鐵拐反手一掄,直向鞭梢擊去。
  然而一葉頭陀使這長鞭已到了如臂使指,剛柔隨心的渾然境界。只見筆直的鞭梢突又一化而為蜿蜒不定,毫不著力的蛇身,這下用的卻是個「纏」字訣,要纏向對方雙足。
  旁觀眾人滿以為這一著曹劈君勢難再避過,怎料曹劈君狂叫一聲,竟棄守反攻,勁蓄鐵拐,猛就不顧一切,拚著硬受這一招,以鐵拐戳向地上的一葉頭陀。
  一葉頭陀見勢不妙,一個「懶驢打滾」,鐵拐卜地一聲,直戳入他身旁土中,直沒盈尺。但因此一來,一葉頭陀那一下也沒能把曹劈君雙足纏中。
  曹劈君趁勢運勁一拔,拔出鐵拐,趕上兩步,追擊一葉頭陀。就在此時,一葉頭陀整個人猛然頭下腳上,飛起雙腿,踢向曹劈君下陰。曹劈君急以鐵扇封擋,唯一葉頭陀變招極快,人已一個「鯉魚打挺」倒挺而起,長鞭呼呼,迅似驚虹掣電,說時遲那時快,早已牢牢地一連在曹劈君鐵拐上套了三匝。
  曹劈君一驚,猛力一扯,一時卻扯之不脫,兩人一時成僵持之局。
  正在這時,突聽一聲:「住手!」
  眾人一愕,循聲望去時,卻見三個人已同時出現在「福來客棧」門外。
  只見其中兩人,正是雲中月父子。另外一個面白無鬚,器宇軒昂,身穿月白長衫,一臉肅然的中年人,正是「福來客棧」的老板來老板。
  「七義」連忙叫道:「雲少爺!」但等他們看清雲老板的模樣時,不覺大吃一驚。
  卻見雲老板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汗出如漿,一個頭軟軟地側到了一旁,竟似經已昏迷過去,要不是讓雲中月一直在旁緊緊攙扶著,早已像爛泥一般趴倒在地。
  左獅驚問:「怎麼回事?雲老爺怎麼了?」
  只見雲中月神情十分惶急、悲切:「爹是心痛症又突然發作!快!我們得快快送他去看大夫,絕不能延誤!」
  一葉頭陀聞言忙收起長鞭,向曹劈君冷冷拋下一句:「今天算你走運!」隨即急步上前,道:「快來!就讓洒家揹他去!」接著二話不說就把雲老板接過,揹在背上。
  楚翹想了想,有點狐疑地瞟了來老板一眼:「雲老爺不會是給那傢伙害成這樣的吧?」
  雲中月也不禁憤然瞅來老板一眼,向楚翹搖搖頭:「現下甚麼也不忙說,先治好爹的病要緊!」
  那來老板卻只一言不發,抬首望天,狀甚倨傲。
  事態危急,雲中月中心如焚,說罷不管一切,便要偕同「七義」匆匆離去。
  「隨意門」四香主卻意殊不甘地,陡然一齊跨步上前,攔住去路。
  詹弘翰不覺拋出一句流氓熟語:「你們把這兒當了甚麼地方,說來便來,說去便去?」
  「七義」見狀,凜然停步,怒視四人,已準備隨時動手,呈一副磨拳擦掌、劍拔弩張的姿態。
四香主不約而同都望向來老板。那眼色無疑是在向他請示,只要他交一句話下來,便即可趁對手心神渙散,手忙腳亂之機,乘人之危,先殺他一個人仰馬翻,一雪苗不仁等人的前恥。
  卻見來老板目光一閃,只緩緩搖了搖頭。
  四香主想說甚麼,卻終於忍住。四人默然互視,像在考慮著下一步對策。
半晌,才聽那詹弘翰冷冷向各人道:「今日之會,尚未見出高低。咱們大家不如約個日子,再會上一會如何?」
  「那敢情好!」門千刀朗聲一笑:「爺們怕了你們的,就是狗熊。」
  詹弘翰想了想:「好!那就暫定三天之後,我們四人準時登門討教!」

  「其實爹這個心痛症,已得上許久了,畢竟他老人家已是一把年紀,體質已在逐年下降……大夫說過,最好別讓他經受到甚麼太大的刺激……」雲中月說罷,有點自愧地:「可嘆我這個不肖之子,從來都是那麼不務正業,不思長進,一天到晚都在惹得爹生氣!看來都是我的不好,是我把爹的病激得越來越深的!我真是難辭其咎!」
  這時,眾人已把雲老板送回客棧歇下。剛才,經過大夫一番治理搶救,雲老板幸而算是暫無大礙,人雖然已自甦醒過來,不過仍然顯得虛弱不堪。
  雲中月這才有空向各人述說父親病發的因由。
  原來,自從當天早上,雲老板目睹了客棧門前那令人嘔心的一幕之後,一時急怒攻心,一時又只覺萬念俱灰,悲愴莫名,只因實在難以想像到,多年的好兄弟,居然會使到這種最流氓最下作的手段來對付自己──難道他對老兄弟真的已不存一點情義?想到這點,雲老板禁不住脊樑一陣陣發冷、寒慄不已。
  他思前想後了好半天,終於長嘆一聲,只希望這一切能盡快有一個了斷──縱使要他付出任何巨大的代價,他也實在在所不惜。因為他自覺已受夠了這一切折騰。
  於是他決定逕自親身前往「福來客棧」一趟,要跟來老板好好說一個清楚明白:他願意作出任何最大的讓步,以換取一切紛爭、仇恨的了結,只求息事寧人。
  只可惜一切只是徒然的一廂情願。當他來到「福來」,見到來老板之後,他才發覺仇恨早已經令這個昔年好兄弟變得瘋狂而失去了理智。來老板根本就完全沒有一絲跟他談判,更加沒有半點跟他和解的誠意,要的只是徹底把他擊垮、趕絕。
  來老板聽明他的來意,只淡然冷笑一聲,然後緩緩的一字字道:「行。我只有一個條件:把『雲來客棧』立即他媽的關了!滾出『皎皎鎮』!」
  雲老板聽得渾身一震:「這不行!『雲來客棧』可是我的多年心血!你這還不如把我這條老命要去算了……」
  來老板像早已料到他有這個回答,想也不想便斷然道:「那麼,隨便你。不過既是如此,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你請回吧。」說罷,端茶送客,竟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
  受到這番晴天霹靂的沉重打擊,雲老板痛心疾首,久患的心痛症一下便被激得暴發起來。幸而雲中月剛好在此時趕到……

  尉遲十九郎聽罷,不由憤憤道:「這簡直是欺人太甚!事已至此,看來這一仗不打也是決不可能的了!」
  楚翹緊握住刀,冷笑:「看來要真正息事寧人的方法只有一個:殺!」
  雲中月聞言一凜,但想了想,也不禁一咬牙:「如果爹因為這次真有甚麼三長兩短,山高水低的話……我雲中月決計跟他們拚命到底!」隨即又頹然一嘆:「就只可惜我根本連一點武功也不會!」
  門千刀道:「殺人很多時是不必用上武功的。」
  賣藝人蕭肅忽道:「我們在此多說也是無益,還是及早商議一下今後對策吧。」
  眾人均點頭稱是。
  尉遲先問楚翹:「楚兄,這裏就以你臨陣交鋒的經驗最為豐富,也以你對戰陣上的應變謀略最為熟悉,不如請你先給大夥兒拿個主意吧。」
  楚翹想了想,也不多客套:「好的。我建議,為防敵方再施偷襲技倆,由今天起全間客棧立即進入緊急戒備狀態!第一步,由我等七人,加上阿福阿茂阿炳三人,分成五組,全天十二時辰輪班在客棧裏外值衛……」
  眾人當仁不讓,連表贊同。
  雲中月眼見各人上下齊心,為客棧如此盡心盡力,自是萬分感激難言。

  結果,也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阿福居然被分配到跟他最感好奇的阿廢同一組。
  這夜,天氣嚴寒,客棧早已打烊多時。正好到了兩人第一次該共同值班的時候。
其時,闃靜的店堂中只點了一盞油燈,燒起了一小盆火。阿福與阿廢兩人就相對著圍盆而坐,一起靜靜向著火。
  阿福不止一次,在百無聊賴之餘,企圖逗弄對方開口說話,然而阿廢只是低垂著頭,一直悶聲不響,竟似比一個小姑娘還要含羞答答。
  阿福只感沒趣,納悶不已,忍不住又不時偷望他的臉。火光掩映下,阿廢的臉看起來彷彿已沒那麼蒼白,而且看著看著,阿福竟漸漸開始發現了一點:阿廢原來長得非常秀氣。於是不知不覺地,阿福開始出神地向他注視起來。
  忽然,阿廢像發現了他的注視目光,有點忸怩地把身子縮了一縮。接著,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另外某種原因,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阿福一怔:「你冷嗎?」
  阿廢默然。
  阿福稍想,道:「你等等。」說著走進了內堂。
  半晌,見他拿著一件破舊的棉大衣走出。他走過去,把大衣輕輕披在阿廢肩上。
  阿廢又抖了抖,微一抬頭,似乎想望他一眼,但終忍住,只把目光盡力投向虛空,良久才輕咬下唇,蚊蚋般道:「謝……」
  阿福笑了笑:「你終於也肯開口和我說話了?」心中卻暗忖道:「害得我還幾乎一直懷疑你是個啞吧呢。」
  阿廢有如木人般再度沉默下去。
  阿福又靜靜看了他一會,實在忍不住暗皺眉頭,疑惑著這個人內心究竟是否因為有著太多太多負荷不來的沉重鬱結,以至竟變成這個樣子?
  阿福輕嘆口氣,終於徹底放棄了一切企圖了解對方的指望,轉過了身:「……我到外面巡巡去。」
  直等阿福一步步走向門外,即將遠去之時,阿廢才忽然悄悄地把眼一抬,向阿福的背影投上了深深的一眼,那眼神之中竟似隱藏住一道複雜詭秘的訊息……

  阿福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深夜,不覺已偷偷挨在屋角打起盹來。不知如何,他好像隱隱夢到了阿廢……至於夢中的詳情,則已不甚了了──因為他是在猝然間被人拍醒的。
  拍醒他的人,是左獅。
  阿福一怔:「師父……?這麼晚了,你老人家怎麼還沒睡?」
  左獅一笑:「師父知道你明天一大早還要起來幹活,怕你太辛苦,所以來接你的班。嗯,我看你已困得快連眼睛也睜不開來了,這就快點休息去吧!」
  阿福感動之餘,不禁遲疑起來:「可是……師父,天下間自來只有徒兒服侍師父,為師父服其勞的;哪有反過來竟要師父為徒兒服勞的道理?這個只怕不大妥當吧?」
  左獅聞言,不以為然地淡淡一笑:「說甚麼屁話?我左四爺可從來就是不愛管這麼多狗屁規矩的!更何況,我們之間,根本就談不上甚麼正式的師徒名份。你喜歡便隨便跟我學上幾手,我喜歡便隨便向你教上幾手,僅此而已,只求大家開心隨意就行,誰耐煩去巴巴遵守世俗傳統中的甚麼師徒那一套?你不必嚕囌,快去睡吧。」
  阿福見卻之不恭,也只好依了,心想這樣曠達隨和的師父倒真是世間少有──雖然屹今為止,對方根本只傳過他幾下粗陋拳腳。

  然而,阿福這一覺並沒能睡長,因為將近黎明的時份,一陣陣痛哭嚎啕之聲,忽然又一次把他驚醒了。阿福初還以為自己又是在做夢,但側耳細聽一會,隨即聽出了聲音是從老板房間內傳出的,而且他也認出了那竟然是雲少爺的聲音。
  阿福一驚非同小可,只擔心不知發生何事,慌慌忙忙披上衣服,趿上鞋子,便直奔老板房間而去。
  人還未奔近,早已離遠看見一片幽幽微亮燈光,正自敞開的房門中透出。門前亦早圍攏了幾個人,是左獅、阿廢和阿炳等人。
  「發生了甚麼事?」一眼看見眾人沉重的面色,阿福已隱隱感到不妙。
  其實就在下一刻,他已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根本是問得多餘的了。只因阿福業已看清了門內的情景。
  只見雲中月的背影正伏倒在床前,不住抽搐抖動。床上躺著的,是已經緊緊閉上雙眼,也永遠合上了雙眼的雲老板。
  ──雲老板已在半夜因病情暴發,遽然謝世。他終於帶著那份巨大的遺憾,死了。

  翌日早上,「雲來客棧」的大門並沒如常打開,大門之上,只貼上一張簡單字條:「東主有喪,暫停營業」。
  店堂內,一片愁雲慘霧。雲中月換上了臨時草草置辦的一身孝服,正強抑著內心的悲痛與愧疚,一直忙於籌措著父親的後事。
  可是,每當在百忙中稍稍消停下來的時候,一個聲音就會不時在他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響起:「爹,請原諒這個不肖孩兒!這個在你有生之年,一直從來沒有長進過,一直從來沒有一天停止過讓你擔心、惹你嘔氣的不肖孩兒……原諒我……」
  尉遲等人一直在旁看著,看著淚水不住從雲中月眼中淌下又乾了,乾了又淌下,誰也實在再想不出甚麼該說的半句安慰說話來了。
  終於,左獅擔心的道:「少爺,我看你還是先歇上一會兒吧……」
  雲中月聞言呆了半晌,才忽然搖搖頭,沉聲道:「不!」
  蕭肅低低一嘆:「你這個樣子,會叫我們很擔心的。不要忘記……」
  雲中月又搖搖頭,立即苦笑截口:「你們放心!我絕不會讓自己在這個時候崩潰、倒下的!我也絕不會忘記,還有兩天就是『隨意門』那幫混蛋要再次上門來的日子!」他的眼中陡然閃出一股堅定、冷酷的光芒:「我在爹臨去之前,答應過他,無論如何,就是拚掉我這條命,我也要為他守住『雲來客棧』這片基業!所以,我是絕不能讓客棧毀在那幫混蛋手上的!」
  就從這一刻起始,阿福彷彿覺得從前那個一直玩世不恭、不務正業的雲少爺已是陡然消失不見了,彷彿已經換成了另一個人……
  ──原來一個人在痛苦與不幸中,一向就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從此崩潰倒下,一蹶不振;一就是從此改變、成長、茁壯……

  兩天之後,「雲來客棧」的大門重新打開了。原因不是老板的喪事已經那麼快就辦完,而是為了迎接即將上門的仇人,迎接一場無可避免的戰鬥。
  雲中月和「雲來七義」都要明白告訴仇人,即使承受了多麼大的一番打擊,他們也絕不會選擇失信或逃避的!
  為此,這天一早,他們早已把客棧中僅留下的一班宿店客人都全部遣散了。
  店堂中如今,所有的桌椅、座頭,都已被挪開,騰出一大片空地,只留下了八張靠椅──椅上默默坐著八個帶著一腔怒火與一身殺氣的人:雲中月和「雲來七義」。
  就在今天,這平日本應是一團和氣,供人打尖鬆弛、享受吃喝的店堂,就要闢作一個兇險的血腥戰場!
  接近晌午時份,「四大香主」終於施施然帶著一大群「隨意門」門眾來了。
  詹弘翰一進門就大笑道:「嗯,聽說你們的老板兩天前就等不及先向閻王報到去了,怎麼?可買好了棺材沒有?嗯,還有沒有順便另外多準備八副?」
  西門慕慶也笑道:「只可惜我們不知道各位的尺碼大小,否則就先給你們訂造好再送來又有何妨?」
  其餘兩人也開心地笑了。
  一葉頭陀霍然站起,鐵青著臉,以一種冷沉沉而極平和的語氣道:「我操你這狗娘婊子養的臭雜種、賊王八。保佑你們世世代代,男盜女娼,子子孫孫,全部殺千刀,不得好死,死後再一個個都投胎做狗……」
  曹劈君勃然大怒,頓足道:「你這臭頭陀,你敢罵人?我劈死你!」
  說著,不由分說便向一葉頭陀撲去。
  「來劈吧,殺千刀!倒路屍!狗畜牲!龜兒子!」
  兩人不再廢話,旋即鬥在一處。二人上回未分勝負,這下更是各拚全力,誓要見出高下──不,是見個死活。
  西門慕慶一掄手中車輪:「你們有誰想跟我來個車輪戰?」
  楚翹早已應聲而出,更不打話,拔刀便砍。兩人又自殺成一團。
  餘下只有詹弘翰跟大胖子敖一粲。尉遲十九郎跟左獅分別迎上,就各自打將起來。
  詹弘翰邊打邊向那些門眾叫道:「噓,別呆站著,幫忙殺!殺得一個是一個!」
  於是眾「隨意門」門人一湧而上,圍攻餘下的人。
  尉遲十九郎連忙大喝:「保護雲少爺!」
  蕭肅、阿廢、門千刀連忙護在雲中月身前。一場混戰馬上展開。
  誰知混亂中雲中月猛然大喝一聲:「義士們,全給我退開!」
  眾人一愕之間,只見雲中月已自懷中取出一個小鐵盒子,並把盒蓋打開,高高舉起。
  剎那,人人都有點不明所以,有的人甚至已不覺停下手來,呆看著他。
  「甚麼意思?」
  雲中月急向七義道:「叫你們退開!快,不要問!」
  七義無奈,只有先行依言退開。
  就在「隨意門」等人猶自懵然不知就裏之際,見雲中月突然用力把鐵盒一揚,手指在盒子邊一個按鈕上一按。
  不可思議的事情隨即發生。只見盒子中突然爆發出一片強光,強光直刺得眾人一時睜不開眼來,幾乎完全失去了視覺,而就在強光中飛出了無數黑點,黑點瞬即如滿空飛雨洒落到「隨意門」等人身上……
  一連串慘叫之聲此起彼落。只見「隨意門」各人登時紛紛倒下,痛苦得不住打滾,並且渾身竟冒起了陣陣黑煙,發出濃烈的焦臭。
  門千刀大驚莫名:「這究竟是甚麼暗器?」
  雲中月凜然道:「這就是爹臨終傳給我的天下第一暗器:『雲破月來花弄影』!」

  等到「隨意門」眾人都陸續狼狽逃離之後──他們並沒有死,但所受的活罪可能比死更加難受──雲中月才向七義交代這天下第一暗器的由來。
  原來當晚就在雲老板彌留之際,雲老板一番臨終囑托,除了將客棧交托給雲中月之外,另外還取出了這個盒子,鄭重地交給兒子。雲老板對他說,這是天下至為霸道兇猛,不知有多少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一件暗器,其打造者正是昔年他與來老板一起闖蕩江湖時所結識的一位奇女子:花弄影。據說這位女子,是出身自一個專以巧手打造暗器馳名的暗器世家的。暗器以「雲破月來花弄影」命名,特別將雲來二老板的姓氏,和女子的芳名一起嵌入,正是為了紀念三個人之間的一段不平凡而動人的感情……
  而這位女子,後來不知如何竟已不知所終……
  眾人聽罷,自有一番稱異、感慨不止。

  強敵總算暫退,但仇恨並不會就此中止。
  「隨意門」明來不敵,就來暗的。
  由這天開始,「雲來客棧」幾乎隔三差五,就會受到一場伏擊,令人防不勝防,疲於奔命。
  終於,在最為慘烈的一場伏擊戰中,賣藝人蕭肅竟被殺了。
  這下更加將雲中月及餘下六義徹底激怒了。他們終於忍無可忍,決定進行一場大報復,大反擊。
  這天,他們一起殺上了「福來客棧」,先放火,再殺人,直把「福來客棧」搞了個雞犬不寧,落花流水。
  連番私鬥,卻終於驚動了官府。

  兩天後,捕快游好閒突然登上了「雲來客棧」的大門。而跟他一起上門的,赫然正是那位「隨意門」門主呼延伯伯。
  游捕快向他們表示,長此下去不是了局,為免兩客棧的不斷私鬥,危及「皎皎鎮」的安寧,提議雙方在全鎮鄉親父老的見證下,來上一場公開、公平而公正的決鬥──當然,決鬥舉行的地點,要選擇在鎮外。
  「福來」一方的代表,自是「隨意門」門主呼延伯伯,外加「隨意門」八大護法;而「雲來」這方的代表,則是六義。雖然雙方人數不相等,卻可採取三局兩勝的方式,每局最多可派出兩人,成為一組比鬥,規則不限──不過,依照江湖上的一般潛規則:屆時,自是生死各安天命,沒有甚麼「點到即止」的那回事。
  而決鬥唯一的條件是:敗了的一方,將從此撤出「皎皎鎮」,並將旗下客棧的經營權交出。
  雲中月等自然一口應允。

這天是雲老板出殯的日子。
「雲來客棧」這天並沒開業,店堂卻被佈置成了靈堂,供各位鄉親父老前來吊唁祭奠。
出席喪禮,對大部份人來說都是無聊的。由於「雲來」與「福來」兩方將於日內在鎮外進行決鬥私了的事早已公諸於世,成為這一向平安無事的「皎皎鎮」上的一件大新聞,於是,有些來吊唁的人在無聊,之餘,竟漸漸開始竊竊私議起這件事來。
漸漸,有些好事之人更加乾脆就以雙方孰勝孰負來開設盤口,竟形成了一個任人無限投注的賭局,一時之間,靈堂竟變得一片鬧哄哄、亂紛紛地。
雲中月等人真有點哭笑不得,但又無可如何。
就在這時,司禮人突然喊道:「有客到!」
眾人一起抬目望向大門,猛地不由自主均是一呆。
只見一臉肅然,徐徐走進大門的,赫然正是一身喪服,手捧著滿籃鮮花、祭品的來老板。
剎那間,賓客們心中都在想:「這個人還來幹甚麼?敢情是要來幸災樂禍?雲老板不就正正是給這人逼死的嗎?」
於是,原來熱熱鬧鬧的靈堂,陡然變得鴉雀無聲,靜若死城。人人都在屏住氣息,目注著雲中月等人,似乎都在等待一場好戲上演。
果然,只見雲中月鐵青著臉,逕自上前,把對方去路攔住。
來老板馬上停步,默然看著雲中月。
雲中月怒盯著來老板,冷冷地:「你來這幹嘛?快滾,這裏不歡迎你。」
來老板彷似低嘆了一聲,木然把手中祭品放下,忽平靜的道:「我來,只是要給雲大哥好好叩上一個頭,然後就走,別無他意。」
說著不管雲中月,便要一步繞過,走向靈壇。
雲中月二話不說,身子一挪,再度攔在他面前。
「不必了。我爹就是死了,可也不會再認你這種好兄弟。你若不識相,再不給我滾蛋的話……」
雲中月說罷,已取出了那個小鐵盒子──「雲破月來花弄影」。
眾人早已聽說過幾天前才發生在這兒的那一戰,知道這暗器的厲害,見狀均驚呼著,連連散開,唯恐禍及池魚。
唯獨是這來老板,卻似一點也沒退開的意思,反而更如發現一件稀世珍寶一般,全身為之一震,突又向前踏上了一步,以一道驚訝、夾雜著悲涼,又帶點鬱怒的目光緊緊盯看著這件東西。漸漸,來老板的面容上竟起了一陣陣詭異的扭曲。
「這……這是弄影妹子的暗器?怎麼……怎麼會到了你手上的?」
雲中月不答,也實在不必回答。
轟地一聲,倏然在來老板腦海中炸響開來,他慘然地想:「怪不得……怪不得!弄影妹子居然連這樣珍奇的寶貝都肯送給了他!這不就足以證明,她的心始終是向著他的了?嘿嘿,看來畢竟是我輸了!終於還是我輸了……」
一霎時,來老板但覺萬念俱灰,心中一片空蕩蕩地,但覺事已至此,天下間已再沒甚麼是值得他好爭的了!──縱使給他爭來了一切,失去了她的心,一切又將有何意義?
罷罷罷,算了算了……
來老板驀地開始慘笑著,六神無主,失魂落魄地一步步向後退去,直退至門邊,冷不防一個趔趄,給門檻絆了腳跟,竟狼狽地摔倒了一交。
眾人吃驚地看著這一切變化,沒有人理解。
終於,有好半天過去,來老板才如夢初醒,艱難笨拙地從地上爬起,然後就緩緩轉過身,晃晃蕩蕩,踉踉蹌蹌的直朝大門外走去,口中一面仍在不住喃喃:「罷罷罷,算了算了……」那踽踽背影,漸去漸遠,在人們眼中看來,彷似已在一下間變得那麼衰老、佝僂。

大戰就定於下月舉行。
這段期間,雲老板的喪事如常辦理,客棧的業務也一直如常運作。不過當然,自從發生了兩客棧爭鬥之事,兩家客棧的生意都受到了相當影響。除了那些藝高人膽大,成天只怕沒麻煩可惹的江湖豪傑之士,否則一般人大都不會選擇投宿一家隨時會發生殺人械鬥的客店的。
尉遲等人都開始積極備戰。
這段日子以來,客棧中人對尉遲等五義的武功深淺,早已一一有所見識,唯獨那個病懨懨的阿廢,卻始終一直深藏不露,每天早午晚只見他吃飽就睡,睡飽便吃,從來沒人見過他舞刀弄槍,或練過甚麼武功的。
於是坊間賭局的盤口漸漸有所變化,賭「雲來」這方勝出的,由當初一賠一的價碼,漸漸已下降到了三賠一、四賠一,歸根究柢,除了基於人們對呼延伯伯的來頭看得太高──門主畢竟是門主,武功若沒有那麼兩下子,怎麼能做門主?──此外就是基於這個阿廢,並不太令人看好。
雖然「雲來」這方可以根本不讓他出戰,但如此一來,可出戰的人選就買少見少,只剩下五人。由五個人出戰三局,就是對方不跟他們用上車輪戰策略,很自然地勝算也不會令人太過樂觀。
雲中月等人,對此卻不為所動。他們對於甚麼盤口,根本就一點兒也不關心,所關心者只是報仇──為雲老板,為蕭肅報仇。
但未知是否天公有意再把盤口壓低一點,隨著決戰日期漸近,「雲來」這方竟然又發生了一段小波折。
阿廢竟然在這關鍵時刻病倒了。他終日在發熱,冒虛汗,看樣子還痛苦得很,痛苦得簡直不能下床。
最奇的是,雲中月建議為他延請大夫,卻被他一口拒絕。他向大家表示,這只是他一向屢醫不好的陳年舊患,只消再挨過幾天,自然就會好了。
唯在旁人看來,他的病情卻似乎一直未有好轉,情況漸漸令人擔心起來。
這段期間,幸好有熱心的阿福,一直無微不至地在病榻前照顧著他的起居飲食。
好幾次,阿福想探問,那究竟是甚麼病?但他知道阿廢一定不願回答,問了也是白問。
不過,阿福卻已隱隱猜到,那其中必有甚麼內情,說不定阿廢所患上的,根本就是一種難以向人宣之於口的暗病,但到底是甚麼病?
而在其後發生的一件事情,更加讓阿福的疑心越發不可抑制地增大了。那是有一次,阿廢似乎有點內急,想起床解手,卻因病情太重實在無法辦到,阿福自動請纓,要幫他一把時,阿廢一張蒼白的臉卻立時不知為何竟變得通紅,無論如何,死活也不肯讓阿福幫忙,甚至還一鼓勁地要把阿福趕出房間。
阿福無奈,只有先自出房而去,但卻一直留在門外,傾聽著門內動靜。他實在大惑不解,一個大男人,居然還怕羞到不敢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解手嗎?莫非……
他的聯想很快被打斷,因為他隨即聽到房內傳出了阿廢一陣陣痛苦的呻吟……
他等到阿廢完事,進去準備替阿廢傾倒便壺,然而當他看到便壺中的情形時,他不禁大大倒抽一口涼氣──那裏面除了便液,居然還有一些膿血……

阿福只覺大大不妥,終於忍不住跑去問師父左四爺。
左獅聽罷,默然不語許久,才在長嘆一聲之後,向他道出了阿廢的秘密……
原來,在當時有一些貧苦人家的孩子,為了躲避貧窮,讓生活過得下去,會不惜代價,作出一種常人根本無法理解,也不敢作出的抉擇:操刀自閹,以博取一個獲選進宮做太監的機會。
不幸的是,皇宮挑選太監的條件苛刻,這許多自閹的孩子當中,往往只有很小部份能有幸獲選。而其他大部份落選的孩子,就白白遭挨了一場慘無人道的痛苦,不但如此,今後還要面對一番終身殘廢的厄運,從此淪為人人卑賤、恥笑的半男不女的怪物、畸人。一般來說,這些不幸落選的孩子,從此以後的下半生,多半只有幾種下場,一是淪為自生自滅的叫化,二是加入成為惡棍流氓一份子,以偷搶拐騙混日子謀生,甚至有等更會被賣進妓院為奴,成為某種有著特殊癖好的妓女或顧客的玩物……
阿廢正就是天下這無數苦人其中的一個。唯一比較幸運的卻是,他暫時還沒有淪落到以上的幾種下場,只憑著自小學習過的一點粗淺功夫,一直漫無目的地混跡江湖,過著沒有明天的生活……
而阿廢所患的那種痛苦的病症,其實正是自閹後的後遺症狀。因為當時並沒有先進醫學、手術的基礎知識和設備,窮苦人家草率自閹,過程自然不會做得很完善、很衛生,因之日後往往會為被閹者帶來諸多惡劣後果,如傷口因受感染而不住發炎,甚至造成尿道淤塞等等嚴重的毛病。
阿福聽罷,驚得完全呆住了。他實在再也想不到,阿廢身上原來一直背負著的,竟是這麼一段慘痛的過去。而在剎那之間,自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盤梗在心中關於阿廢的種種疑團,終於才得以一掃而解──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個,也大概是他最不想知道答案的一個……

讓阿福稍感欣慰的是,兩天之後,阿廢的病情似乎突然又稍見好轉了。在這兩天之中,阿福在他面前,一直竭力保持著如常一樣,盡量不讓他看出自己業已發現箇中真相的絲毫破綻來。
其實在六義之中,也並不止左獅一人知道關於阿廢的秘密,只不過他們一直以來,基於對阿廢的一份深切同情,也從來表現得小心翼翼,盡量三緘其口,誰也不敢在阿廢面前殘酷地捅破這真相,以免觸及阿廢的傷痛。
這天,距離大戰之期已只剩下三天時限了。阿廢終於已能勉強走下病床了,他面上首次現出了一絲幽幽的笑容,向為他端來飯菜的阿福靦腆地說了一聲:「謝謝」。
阿福的心中驀然一動,忽地沒來由的打從心底冒起了某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覺,默然良久才淡淡一笑:「不用謝。」
然後,他就像有心逃避甚麼似的,急忙隨便找了個藉口,就轉身出房而去。
阿廢沒再說話,就那麼怔怔地凝望著他的背影,那眼神彷似也在忽然之間洞察了一點甚麼,面上那僅有的一絲笑意終於慢慢僵住、消失……

三天後。鎮外楓樹林。
趕來等看熱鬧、等看賭賽結果的鎮民早已擠滿在場。就連捕快游好閒、里正孫大爹、當地屬縣的縣太守馬大人,也率領衙門一眾吏員特意一早趕至列席,準備作壁上觀。名義上是來作主持公正的裁判、維持秩序,但誰又知道他們暗中有沒有在其中一方身上下了賭注?
萬眾期待的決鬥雙方終於出現。
這一邊,是雲中月、尉遲十九郎、門千刀、楚翹、左獅、一葉頭陀、阿廢。
那一邊,是來老板、呼延伯伯,及「隨意門」八大護法:「青龍護法」申屠孽、「白虎護法」司空無恥、「朱雀護法」中日混血的黑木健太、「玄武護法」來自高麗的朴熙實、「龜護法」來自蒙古的呼巴魯圖達、「麟護法」來自南天竺的加拿星、「蛇護法」來自錫蘭的阿毗盧氏,以及「鶴護法」崔要死。
縣太守馬大人乾咳一聲,正要率先發言,主持大局:「各位,今天……」
哪知話未說完,已被呼延伯伯粗暴打斷:「別廢話了。老子趕著要殺人。第一場,誰來打?」
馬大人一怔,大怒:「哼,你敢藐視本官……?」本來還想接著循例說句甚麼「該當何罪」的,但一眼看到呼延伯伯滿臉兇狠之色,不由嚇得把話也縮回了。因為他知道這等江湖亡命之徒,一旦發起飆來,說不定甚麼事也幹得出來的。
事實上,決鬥雙方也根本就沒人理他。
一葉頭陀率先踏上一步:「第一場,讓洒家來打頭陣吧!」
「好!」
隨聲只見「福來」隊中即時也跳出二人,正是那黑木健太與崔要死:「我們就來領教。」
兩人說罷,竟不由分說,各出兵刃,就向一葉頭陀砍去,端的是說打便打,全無廢話。
一葉頭陀冷笑一聲,正要取出長鞭應戰,猛地面色一變,動作僵住。
雲中月一怔,急問:「怎麼了?」
卻見一葉頭陀突又伸手捂住肚腹,全身劇抖如篩糠,面上現出一副痛楚已極之情,口中竟呻吟著道:「不好……我好像中了毒……」
此言一出,滿座俱驚。
然而,那黑木健太與崔要死卻已不管三七廿一,動作絲毫不停,兩下殺招同時攻到!
尉遲十九郎、左獅等見情勢兇險,急忙大喝一聲,同時躍出營救,哪知眾人剛剛準備運功應敵,竟又同時悶哼一聲,像一葉頭陀一般伸手捂住肚腹,身子劇抖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黑木健太和崔要死在獰笑聲中,兩招早已切切實實擊在一葉頭陀身上。
全無還擊之力的一葉頭陀登時慘呼一聲,轟然倒地。
呼延伯伯哈哈大笑:「你們輸了!」
「雲來客棧」各人不禁目眦盡裂。
這時,只有雲中月沒出現中毒徵狀。雲中月目睹一切,不由驚怒莫名,也是詫異莫名。
尉遲十九郎心中一動,霍然怒吼起來:「我明白了!你們好卑鄙,竟然偷偷向我們下毒……」
呼延伯伯冷然道:「荒謬!試問這幾天以來,我們幾時有機會接觸過你們,又是怎樣向你們下的毒?」
雲中月轉念一想,也覺大惑不解。這幾天以來,他們這方的人,的確不曾步出客棧半步,而且客棧內外日夜也有人輪班值衛,按道理對方就是怎麼神通廣大,也是沒有機會向他們下毒的。
只除非……除非是有內宄!
但此時呼延伯伯已續道:「更何況,決鬥規則並沒訂明,是不准在事前向對方下毒的,是嗎?」
的確沒有──因為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一一在事前訂明不准這不准那的。更何況,江湖上的規則,很多都根本只是潛規則。
這下,就連在場各鄉親父老都覺得呼延伯伯的這番歪理說得未免太無賴太過份了,有人忍不住道:「江湖人,不是就算邪魔外道也要講道義的嗎?原來不是的嗎?」
誰知呼延伯伯卻道:「呸!簡直荒天下之大謬!講道義的還算甚麼邪魔外道?我們邪魔外道,從來講的只有卑鄙!不論在江湖上,還是生意場上,甚至是任何做人處世的場合,試問有哪一個地方不是只有最卑鄙的人才能生存的麼?你們未免太食古不化了吧!」
司空無恥也不禁插口:「對,我們又不是甚麼道學家、聖人,你們憑甚麼要我們不卑鄙?我們卑鄙,你們也一樣可以用更卑鄙的方法對付我們的啊。這個世道,不過只是一場公平的卑鄙比賽!你們不懂用卑鄙方法對付我們,只是你們自己蠢笨而已,怨不得人。」
眾人聽了這番更加匪夷所思的歪理,一時竟都無話可說。
「好了,現在第一場你們已輸了,第二場你們究竟還比不比?」
雲中月滿腔悲憤,猛地一咬牙,挺身而前:「當然比!這第二場,就由我來!」
呼延伯伯斜瞟著他,不覺又笑了:「你來?不是吧?」忽然故意打個呵欠,向司空無恥道:「白虎護法,你就隨便出一根手指的力來幹掉這小白臉吧!」
「是的,門主。」
呼延伯伯稍頓,忽又一皺眉道:「不過你可要小心點,據說這傢伙身上可有一種天下第一的可怕暗器,名字好像還挺文謅謅的,就叫甚麼『雲破月來花弄影』的……」
雲中月冷笑一聲,伸手入懷,緩緩取出了那個小鐵盒子:「算你們知道厲害!嘿,既然你們連下三濫的下毒手段也用得出了,我使用暗器來對付你們,只怕是公平得很,沒甚麼問題吧?」
呼延伯伯搖搖頭,漫不經心地:「誰說有呢?快,這就快用吧。你即使想用它來殺我也沒問題,我等著你。」
雲中月一怔,不明對方既然早知有這暗器的存在,也知道暗器的威力,何以卻表現得泰然自若,彷似全無半點避忌之意,一時心下倒不自禁有點忐忑狐疑起來。但事已至此,雲中月已無暇細想,他當即把盒蓋打開!
誰料隨著盒蓋打開,雲中月眼光往盒中一溜,面色竟自陡然一變。
只見鐵盒中赫然已是空空如也。
呼延伯伯等人彷似早有所料,不約而同放聲大笑起來。
「快啊,快放出那天下第一的暗器來吧,怎麼還不放啊?」
「怎麼了?先還說得有那麼厲害,怎麼現在卻連屁也放不出一個來?哈哈!」
剎那,雲中月只覺滿頭冷汗涔涔而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驀地,先前那個念頭再度在心中一閃而過:內宄!這一定是有內宄,事先暗中把暗器換掉了!究竟是誰?
答案很快揭曉了。
一個人施施然自遠方緩步而至,面上正帶著一抹邪惡的笑意。
看見這個人,看見這抹邪笑,剎那間,雲中月等人又一次完全呆住了──因為這個人赫然竟是阿福。
然而在此時此刻看來,他已不再是那個憨頭憨腦,單純樸實的阿福。
沒有人知道,這當中,尤以阿廢心頭所感受到的震盪最為激烈、巨大、沉痛!而就在沒有人發現的情況下,他突然悶哼一聲,口中吐出了一股血絲,無力的仆倒地上……
阿福卻根本連看也沒看向地上的阿廢一眼,他的眼光只牢牢盯在雲中月面上。
「想不到吧,雲少爺?」
雲中月慘然道:「阿福……竟然是你?原來你就是內宄……?告訴我,是你向尉遲大哥、左四爺他們暗中下毒的麼?是你把暗器換走的麼?」
阿福緩緩點頭,笑容越發顯得邪惡:「不錯。看來你倒聰明得很!」
左獅禁不住怒吼起來:「你這叛徒!真枉我有眼無珠,還收你為徒!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住口!」阿福猛一沉臉,冷然道:「左四爺,你莫非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麼?你說過,你我之間,根本就算不上是甚麼真正的師徒名份!更何況,你教給我的,根本通通只是一些狗屁把式罷了!」
左獅心痛欲絕,氣得說不出話來。
雲中月慘笑道:「阿福!我雲某自問一向對你不薄,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阿福搖頭一笑,沒有回答,卻忽然走向來老板,向他躬身下拜:「參見爹爹!」
這一聲叫,頓把在場各人又自驚呆了。
雲中月失聲道:「甚麼……?」
阿福猛回頭,盯著他一字字道:「不妨告訴你,我的真名字就叫作來天福!」
這下,雲中月等人終於甚麼也明白過來了。
阿福根本就是來老板的兒子,想不到來老板居然如此工於心計,居然想到利用自己的兒子混入「雲來客棧」來作臥底這一招!
完了,這下真是徹底完了。
雲中月再也無話可說,他呆呆看著來老板父子,一連說了幾個「好」字,一咬牙,忽道:「這一局,我雖然敗得心不甘口不服,但敗了終歸是敗了……」
左獅欲插上一口:「不……他們用上這等卑鄙技倆,怎能算是他們勝了?」卻已被雲中月一揮手截住。
只聽雲中月仰天一陣慘笑,竟緩緩道:「的確是我們敗了,是敗在不夠卑鄙!如今我總算學會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驀地一轉身,面向在場各鄉親,朗聲道:「各位,雲某現在向大家鄭重宣布,從今天起,『雲來客棧』正式關門歇業!雲某亦將從此退出『皎皎鎮』……」
場中頓如炸開一鍋沸水,立刻惹來眾人交頭接耳的陣陣喧囂之聲,然後,就在這一片鬧哄哄的喧囂聲中,雲中月逕自默默上前,走向阿福,向他伸出了手掌。
阿福微微一怔,狐疑地看著他:「怎麼?你還想要回那暗器麼?」
卻見雲中月搖搖頭,只木然道:「給我解藥。」
阿福嘴角當即又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你說給便給,哪有這麼容易?」
雲中月霍然把臉一沉:「我已依言認輸,你還想怎麼樣?」指向地上的五義:「這些人說到底都是局外人,他們不過是因為我的緣故,為著一顆有恩必報的俠義之心,才會無辜被牽扯進來的。而且他們對你,畢竟曾經有恩有義!你沒必要一定要他們死!」
一番義正詞嚴,只說得阿福有點無詞以對,正自遲疑。他的目光終於忍不住向五義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竟不由自主停留在阿廢臉上。他立刻發現,後者正以一道從所未見的凌厲眼神回視著他。阿福不知如何,心中陡地一凜……
一旁的呼延伯伯,這時卻忽地插口:「但他們殺了我們的人。我們偏要他們死,你奈我們何?」
雲中月一指地上一葉頭陀屍身,厲聲道:「那這條人命又該怎麼算?還有賣藝的蕭老伯,又該怎麼算?莫非這還不足以抵償嗎?」
呼延伯伯猶自強詞奪理:「我說不夠就是不夠,你又奈我甚麼何?我『隨意門』一向宗旨,就是『隨意而行,任我為惡』的……」
話口未完,突聽一人猛喝:「福兒,把解藥給他!」
呼延聞言一怔,抬首望去,登時把餘下的話都吞了回去,只見那發言者正是來老板。
阿福也自一怔:「爹……」
來老板一臉肅穆,凜然道:「我說給就給!」
雲中月也不禁以愕然的目光望向來老板,後者卻似乎刻意迴避著他的目光。但就在這剎那間,雲中月好像發現了這個自己一直最痛恨著的大仇人,原來竟似還有著一直不曾為自己所真正理解過的另一面。
阿福無奈,終於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個小瓷瓶,交給雲中月。
雲中月剛想伸手接過,忽然心中一動:「你們這麼卑鄙,我怎能相信這不會又是毒藥?」
阿福心中有氣,正欲反唇相稽,來老板卻猛地一手搶過瓷瓶,打開蓋子,從中倒出一顆丹藥,納入口中吞下,然後把瓶子向雲中月一拋。
阿福只看得大為詫異:「爹,你何必如此……?」
來老板根本不搭理。
雲中月忙接過瓷瓶,至此才算放下疑心,連忙轉過身,走到五義身旁蹲下,一一為他們餵下解藥。
呼延伯伯一直心有不甘,此時忍不住走向來老板,悄聲道:「老板,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來老板只輕輕嘆息一聲,搖頭不語。
沒有人明白,他現下的內心心境,其實是多麼寂寞、空虛。多少年來,一直殫精竭慮,挖空心思,犧牲了莫大的代價,才終於換來眼前的最終勝利果實,可現在那跟他曾經有過半生恩怨糾結的雲老板終於長眠地下了,「雲來客棧」也總算給自己正式搞垮了,然而為甚麼他竟絲毫感受不到一點報復成功的快意?
──難道我真的做錯了?
來老板竟就那樣木然地呆站原地,良久良久,一直等到雲中月已替五義逐一餵藥完畢,並帶著他們開始徐徐地落漠離去,竟也渾然不覺……

此後十年,「皎皎鎮」上再沒有人發現過雲中月及「雲來五義」的蹤跡。

約半月後的一天黃昏,來老板帶著阿福和幾名下人來到已被廢置的「雲來客棧」門前。看著那扇被鎖上鐵鍊的大門,以及門上那副熟悉的匾額,來老板不免大有一番人面全非的感觸。
他今天來是要好好視察一下這個地方的。客棧現在已成了他的戰利品。只不過,說是視察,說真的也多少有點憑弔的意味在內。畢竟已離開這麼多年了,他很想再看一眼,這個當初自己有份一手創建,並曾以心血灌溉過的地方,究竟有了些甚麼改變。
其實在半月之前,也就是雲中月剛剛離去未幾之時,他也曾經來過。那一次來的目的,卻是要向「雲來客棧」的所有夥計們正式宣布主權易手的消息,並向他們透露自己今後的計劃,以求安定人心:他打算盡量將「雲來客棧」維持原狀──唯一不同的只是,今後的「雲來客棧」將改變成「福來客棧」的附屬分店而已──也就是說客棧中所有的舊有夥計將會繼續被僱用,而僱用條件將完全不變。
然而,讓來老板大感意外的是,所有人寧願辭職捲鋪蓋亦不願再留下;大廚牛伯和小二阿茂都藉口年老要退休;副廚阿根藉口回鄉討媳婦也選擇不幹了;掌櫃錢先生表示早已另有高就,打算轉行到私塾去教書;而剩下的阿炳也說要回鄉去種田。
這一來,倒讓來老板討了個老大沒趣,但也實在無可如何。來老板為表大方寬厚,只好表示要向他們每人致送一筆生活費,好歹稍盡一場賓主之誼。而更讓來老板意外的是,除了阿根之外,所有人都竟然一口拒絕了。
來老板驚詫之餘,不免要暗自慨嘆一句:雲大哥,果然有你的。
沒有夥計,客棧自然暫時運作不下去,而來老板在一時之間,又實在無法從「福來」抽調出人手來應付,於是就只有讓「雲來客棧」暫且廢置著,等候另作安排。
直到今天,來老板終於有了另一番決定。他打算一了百了,乾脆就將客棧賣掉算了。而經過連日來的張羅,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合適的買家。
所以,他今天專程來視察的其中一個用意,也是要看看客棧有哪些部份需要重新裝潢佈置一下,以期賣得一個較好的價錢。
  來老板在門前看了一會,便緩緩自腰間掏出一柄鑰匙,命下人上前打開鐵鎖,推開大門。
  只見空空的店堂內一切原封不動。來老板默然看著這一切,彷彿間眼前竟似又一一重現了昔日一片鬧哄而雜亂的店堂景象,耳中似乎又聽到了一陣陣小二大聲傳菜、酒客們觥籌交錯、猜拳鬧酒、以及櫃台內掌櫃先生「豁喇喇」撥弄算盤的聲音,還有自廚房中傳出的廚師炒菜時鐵鏟子碰擊鍋底的聲音、爐火燒得正旺的熊熊聲,和菜油在鐵鍋中沸騰冒煙的滋滋聲……
  漸漸,他更彷彿看到了昔日年輕的自己,和年輕的雲老板一邊在擦著滿頭熱汗,一邊在忙著奔出奔入招呼著客人,打點著一切……
  ──雖然是辛苦,勞碌,甚而卑賤,可怎麼那些日子,比起如今的日子總好像過得還要開心?
  直等他晃晃腦袋,擦擦眼睛,這一切幻覺才陸續消失。
  然後他撇開眾下人,獨自穿過店堂,在通往內堂的走廊上停了停,心中忽然一動,腳跟一轉,就逕直走往雲老板的帳房。
  推開門,只見帳房內各種擺設仍如當年一樣,整齊有致。
  來老板的目光很快落在那張殘舊的書桌子上,心中不禁又暗自低嘆了一聲:雲大哥節儉、念舊的習性竟多年不改,一張書桌子直用了這麼多年,用得如此破舊也不肯更換。
  他拉開椅子在桌前坐下,伸手摩挲著桌子一會,忽然順手就拉開了那個正中的抽屜。
  抽屜內有很多雜亂的零星物件,來老板隨便翻了一下,隨即猛地呆了呆。
  只見在雜物堆中,赫然壓著兩個發黃了的信封。
  來老板目光一閃,忍不住好奇,馬上將信封拿起,看到兩封信的封皮居然還是密封的。
  他的心怦然一跳,想了想,終於慢慢把第一封信的封皮撕開,裏面果然放著一張信箋。他抽出信箋一看,那字跡正是雲老板的手筆。
  他急忙屏住呼吸,一口氣讀出那信箋上的內容,讀著讀著,他的面色卻開始變得越來越慘白,忽然手一鬆,那信箋就脫手落到地上……
然後他急急又撕開了另一封信的封皮,抽出信箋。才讀了幾行,他已禁不住一陣眼前發黑,腦中嗡地一聲,竟變得一片暈眩……
直至讀畢全信,他忽然仰天大笑三聲,然後整個人就一下僵呆在椅中,一直動也不動……
  這第一封信原來是雲老板在他拆夥離開之後不久所寫下,寫給兒子雲中月的,大概因為雲老板死得倉卒,居然未及向兒子交代,所以並未拆封。而信的內容赫然是:囑咐兒子在自己百年歸老之後,將「雲來客棧」一半業權歸回來老板!
  那意思就是說,來老板一直跟雲老板爭來爭去,爭了這麼些年,原來一直只是白爭──因為雲老板根本從一開始就不計前嫌,準備在死後把客棧的一半業權大大方方地讓回給他的。
  至於雲老板為何一直沒有乾脆跟來老板坦白說個清楚,原因並不費解:因為來老板根本就沒有給過他任何機會。一直以來,來老板就沒停止過忙著佈置心計對付、打擊雲老板,把全副心思與精力,都盡行消耗在各種勾心鬥角的可鄙陰謀之中,將雲老板逼到了毫無喘息餘地的死角,而即使雲老板有機會和盤托出一切,以來老板那深沉多疑的性格,想來也是絕不會相信半個字的。
  而第二封信,則是雲老板寫給來老板的,內容主要是提到當年他們兩人跟那位江湖奇女子花弄影之間一場糾纏不清的感情瓜葛的:想當年,他們兩人都同時對這位女子十分傾慕,然而一直以來,在來老板眼中,只覺得花弄影似乎總是對雲大哥顯得特別親近,特別青眼有加的。於是,一根刺逐漸在來老板內心暗暗成形,久而久之,更逐漸發苗滋長成為一根毒刺!終於,來老板由當初的不快、鬱悶,慢慢就演變成對雲老板的一份刻骨妒忌與仇恨。而這份妒忌與仇恨竟一埋就是十多年,以至最終成為來老板跟雲老板兄弟反目的導火線。
  直到此刻,來老板讀到了這封信,才赫然發現了一個令人意外的真相:原來花弄影內心一直鍾情著的對象,根本就是他而不是雲老板。她之所以故意對雲老板親近,原來只是源於一番曲折婉轉的少女矜持情懷,一切只不過因為她唯恐受到來老板的拒絕,才不敢直接把愛意宣之於口,於是才想到了利用雲老板來刺激來老板,企圖達到逼他表態的目的。只可惜這下不但弄巧反拙,更反而鑄成大錯。來老板不但一點也沒有看穿花弄影的這層心事,更因此而種下了深深誤會,直至最後竟被妒火蒙蔽了一切理智……
  現下,這遲來的一切真相終於一一呈現在來老板眼前,但來老板簡直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因為如果這都是真的,那麼,自己豈不是徹頭徹尾當了個呆子,枉作了小人?
  原來苦苦要爭來的一切,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
  可笑來老板機關算盡,到頭來竟不止瞎忙乎了一場,還白白把雲老板生生逼死,又兜兜轉轉,白白惹出了無數事端……
  這到底是上天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還是對他負義的懲罰?
  來老板已沒法再想了,他只能就那樣一直僵坐在椅中,哭笑不得。
過了好半天,直至下人們在外面四處尋他不見,終於找進來時,才發現來老板赫然竟已停止了呼吸。
  這時,窗外的一抹夕陽剛好照進來,正照在來老板僵硬而慘白的臉容上,似是特意為他添上一副蒼涼的殮妝……

  回到十年後。
  雲中月聽罷來天福那番恣無忌憚的狂言之後,雖然內心不期然起了一番激盪,但終於很快就平靜下來,只淡淡道:「你憑甚麼?」
來天福這下反倒一怔。有好半天,才又爆發出一陣尖刻惡毒的獰笑:「甚麼?你居然問我憑甚麼?」霍地把兩眼一翻,沉下臉厲聲道:「雲中月!我先來問你,十年前是你自己願賭服輸,在眾鄉親父老面前親口承諾過若輸了比鬥就從此滾出本鎮的!今日你又憑甚麼賴著臉皮回來?難道你就不怕天下人都笑話你出爾反爾嗎?」
「住口!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雲中月猛然作色,凜然道:「這裏眾鄉鄰都是見證,我也先來問你,十年前那一戰,你們是用甚麼手段來取勝的?你們使的是卑鄙的下毒手段!試問你們有甚麼資格指責我不守信義?」稍頓,忽又冷笑起來:「你們是否忘記了十年前曾跟我說過甚麼?我記得,你們不是曾經這麼說過的麼:我們卑鄙,你們也一樣可以用更卑鄙的方法對付我們的啊。這個世道,不過只是一場公平的卑鄙比賽!你們不懂用卑鄙方法對付我們,只是你們自己蠢笨而已,怨不得人。」
雲中月說罷,憤然厲聲道:「我雲中月,今天就要跟你們比賽卑鄙,比賽不守信義!怎麼樣?」
饒是一向蠻橫無賴慣了的呼延伯伯,至此也竟無話可說了。
雲中月忽又道:「不過,這筆帳今日我也不想再跟你們多算了!來天福,我不妨告訴你,這次我回來『皎皎鎮』,是應一位朝廷要人的邀請回來的!這位朝廷要人,打算要跟我合夥,所以才特意請我回來主持打理這家『悅來客棧』的。」
來天福聞言又是一怔,心頭隨即一凜:「朝廷要人?雲中月,你可不要在鄉親面前胡吹甚麼大氣,哼,就憑你那點點本事,你憑甚麼攀結得上甚麼朝廷要人?」
話聲方落,突聽一人尖聲細氣的道:「他沒有吹大氣!這個朝廷要人就是我!」
  奇怪,這尖細的聲音聽在來天福耳中,竟似有點熟悉。
  來天福心中一動,不禁扭頭朝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大門外不知何時竟已站著一群人。
  當中為首的一個中年人,身穿太監服飾,神態威嚴。在他身後一字排開的,赫然竟是十多名雄赳赳的大內侍衛,以及數名隨從的小太監。此外,還有兩個人神色恭謹的緊跟在這些人身後,眾人都認得這二人正是縣太爺馬大人,跟本鎮捕頭游好閒。
  此時,這太監正邁開大步,昂然走進店堂,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緊盯在來天福的面上。
  不知何故,來天福被這道目光一盯,竟似不由自主,感到渾身一陣不自在起來。他不禁開始細細打量這太監的面容,猛地更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竟爾機伶伶一連打起了好幾個寒顫……
  他認得了──這赫然竟是當年的阿廢!
  剎那間,來天福完全呆住,做聲不得。
  早有隨從小太監上前端過椅子,恭敬地請阿廢入座:「公公,請坐。」
  然後,馬大人急不及待趨前,便向眾人道:「還不快來參見李北辰李公公?李公公可是當今司禮監總管王公公手下最親信的大紅人,現在京城司禮監當差!你們幾生修到,今日才可得見到李公公尊顏!」
  來天福聽得更是心神大駭,幾疑做夢:李北辰?他是幾時改了這個名字?抑或難道是我認錯人了?
  然而,很快他已能夠斷定,那的確是阿廢不會錯。雖已十年不見,那張蒼白的臉上已添上了歲月的痕跡、風霜,但是那一雙總帶幽幽的眼神,和一副俊秀纖巧的面相輪廓,卻依稀未變。
  眾鄉鄰俱是平頭百姓,幾幸曾見過皇宮中服侍皇帝的公公大人?聞言急忙一一趨前跪拜。
  獨有呼延伯伯等一幫桀傲江湖人,卻可不來這套,仍是站立不動。
那侍衛頭領面露不悅,冷盯著呼延等人,正欲發難,卻適時被阿廢揮手止住。
  只聽阿廢乾咳一聲,就朝著來天福冷聲道:「來天福,十年不見,你可還認得我?」
  來天福一驚,吃吃道:「你是……阿廢?」
  阿廢抿嘴冷笑一下:「你想不到吧?想不到十年後的今天,我終於得償所願進了宮,而且還奇蹟一般,得蒙王公公的恩寵,居然混到了今天這個地位!」旋又感慨不已地:「不但你想不到,我自己試問又何嘗想到了?唉,正所謂十年人事幾番新……」
  來天福實在不知如何回應。
  卻見阿廢隨又以一道帶著複雜感情的眼波注視著他,也注視著他身旁那兩個美貌妓女,一直久久不語。這眼波竟如怨,如訴,似嗔,似怒,若有情,若無情……
  來天福沒來由又打了個冷顫,十年前對這份微妙的畸情,他矇矇矓矓,一直不大明白,也不敢去明白;而現在十年後,迭經人事歷練的他,才終於陡然明白過來了──
  良久,才聽阿廢嘆一口氣,徐徐接道:「阿福,你太令我失望了。」
  來天福聽得出,這話中可有兩層意味。但他只能強裝作只明白其中一種:「阿廢……不,李公公,我若沒猜錯的話,你今天來,是要替雲中月出頭,還他一個公道的,是嗎?」
  阿廢眼神突變凌厲:「不錯!當然,還要為雲老板,和所有死去的人討個公道!」
  呼延伯伯再也忍不住,暴笑起來:「媽的!說那麼多廢話幹嘛?我瞧你再了不起不就是個在宮裏專替皇帝老兒提尿壺,替后妃娘兒們倒洗腳水洗肚兜的臭太監,一條閹狗罷了!甚麼朝廷紅人,呸!我『隨意門』根本就全不放在眼內!」
  「大膽!」
  「放恣!」
  一眾侍衛紛紛怒喝,手按刀柄,踏步上前。
  呼延伯伯跟八大護法懍然不懼,當即也踏前一步,怒目而視,登時成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勢。
  阿廢忙又一揮手:「全部給我住手!」
  阿廢說著,緩緩站起,脫下太監外袍。
  呼延伯伯斜著眼,忽又獰笑起來:「你脫衣服幹甚麼?莫不是要讓我們看你那閹了的……」
  話口未完,猛見人影一閃。
  呼延伯伯下面的幾個字已經說不出口來了──永遠也說不出口來了。
  因為人影一閃之後,眾人就看到他已經倒在血泊之中,胸前竟破開了一個偌大血洞。
  再看阿廢時,只見他已站回原地,像根本動也未曾動過。然而,他那細白的雙手上,經已染滿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這下只嚇得眾人俱是目定口呆,魂飛膽裂,有些膽小者如那兩名妓女早已嚇得昏了過去。
  「這……這究竟是甚麼……邪門功夫?」
  阿廢仰面向天,淡然似在自言自語:「這就是失傳江湖已久的──『如花寶典』上的神功!」
  來天福與八大護法均不由面色一變,齊齊失聲道:「欲練神功,先做公公?」
  附註:故老相傳,「如花寶典」上記載的神功,深不可測,天下無敵,乃由昔日一位名為如花的太監所創,多年以來,一直收藏於大內深宮機密寶庫之內。於是歷年來一直引起過不少江湖人士的垂涎,幾多自恃藝高人膽大之輩,都曾妄想設法潛入禁中將秘籍偷取出來,一窺堂奧。當然,最終卻從來沒有人成功過。後來,不知如何,江湖上卻忽然傳開了一句話,據說那就是寫在「如花寶典」內頁第一頁上開宗明義的八個字:「欲練神功,先做公公」。而從此以後,大家才總算逐漸打消了覬覦寶典的這個念頭──除了一些誤解了「公公」是指丈夫的父親,或者是外祖父那種意思的糊塗人。
  閒話休提,話說當時,阿廢突然厲聲向來天福道:「來天福,你這奸賊今天可算惡貫滿盈了!這就給我納命來吧!」
  來天福聞言一震,當即連忙縮身在八大護法身後,連叫:「八位護法爺,快救命!」
  只聽阿廢一聲尖笑道:「可惜他們已是自身難保了!」
  隨著笑聲,又見人影一閃──也可能是八閃。
  八聲慘呼響起。八大護法盡死,死狀一如呼延伯伯。
  來天福只嚇得面無人色,不住踉蹌後退,他實在幾曾見過這麼可怕而瘋狂的武功?
  只見阿廢鐵青著臉,一步步向他走近。
  來天福至此已是屁滾尿流,剎那間為求保命,甚麼人性尊嚴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忽然顫聲道:「阿廢,不要殺我……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歡我的……是嗎?」
  此語一出,頓令舉座皆驚!所有人簡直做夢也想不到,從來天福嘴中會突然冒出這個驚人秘密來!
  龍陽之癖雖然一向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傳統,但也像很多別的其他事情一樣,通常都是做得說不得的。
至於一個閹了的太監,跟一個男人……嚴格來說,究竟還算不算龍陽之癖,那倒是一個值得考究的學術問題了。
剎那之間,但見阿廢一張臉變得通紅,竟似羞怒得無地自容。他猛然如焦雷般大喝一聲:「住口!」
這一聲,可能是阿廢生平喝得最大聲最悽厲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來天福嚇得連忙真的住了口。而店堂中一時也已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已目定口呆,屏住了氣息。
接下來,只見阿廢臉上倏地閃現一絲慘烈無比笑意,他忽然微轉身,向身後一個捧著個包袱的小太監道:「拿來!」
小太監聞聲應諾,趨前小心地雙手托上包袱。
阿廢把包袱慢慢打開,從包袱中拿出一件破舊棉大衣。
眾人看著他這舉動,頓感不明所以。
阿廢雙手捧起大衣,摩挲了一會,眼中竟忽然隱有淚光閃動。良久,才聽他向來天福道:「阿福,你可還認得這件大衣麼?」
來天福初仍不明所以,漸漸心中怦然一動,這才慢慢省了起來,登時僵在當地,心頭百感交集,驚訝、感動、悲傷、愧疚、惶恐、不安,一一紛至沓來。
這正是當年他親手為阿廢披過在身上,為他禦寒保暖的一件破衣。事隔十年,雖然這只是一件毫不值錢的破舊大衣,他再也想不到,阿廢居然卻會一直珍而重之的將之保存下來,一份深情可想而知……
來天福簡直啞口無言,無從反應。對他來說,別說是一個男人,就是有一個女人會對待自己如此深情,也是一件根本讓他無法想像的事。
阿廢又慘笑著,道:「你根本忘了,是不是?不要緊,現在我就打算把這件大衣還你!還有,把千般的恩,萬般的怨,都一併還你吧!」
來天福心頭一震,還未及反應,猛見阿廢突地把那件大衣迎頭向他甩來。
來天福一驚,下意識地接住迎面而來的大衣,剛剛才把大衣移開,恢復視線,眼前但見人影又自一閃……
然後,他就在連疼痛也未及感覺得到之際,便已氣絕。
  阿廢竟閃電般一把將他抱住,從袖筒中抽出一柄尖刀,自他後心透入,前胸透出,再直透入自己的心臟。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阿廢就抱著來天福的屍身,跟後者一併倒下。但見阿廢瀕死的蒼白面容上,現出了一絲安祥神色……
  他們在生不能一起,終於只能死在一起了。
  沒有人來得及制止,也根本就無法制止。他們只能眼睜睜見證著這最淒美一幕的落幕……
  從此,「如花寶典」就真的在世上失傳了。沒有人再知道它的下落。

  而「悅來客棧」自開張後,其門如市,生意比起當年的「雲來客棧」更加興旺。若干年以後,業務更加大大擴展起來,由最初的那家「皎皎鎮」總店,漸次發展至分店遍佈全國各地,成為新興的一個「連鎖客棧集團」。
  不但如此,雲中月為了完成亡父的遺志,後來又重新恢復了「雲來客棧」的招牌,讓「雲來客棧」成為與「悅來客棧」並駕齊驅的另一「姊妹店」的「連鎖客棧集團」,實行兩線共同經營,儼然壟斷了整個客棧市場,終於成為了客棧業的一代大亨!
  最後一點還要交代的,是「悅來」此名的由來。
  原來,當年雲中月帶著「雲來五義」一起黯然離開「皎皎鎮」後,不覺想起老父的一番臨終囑托:一旦客棧出現不測,要他往某地設法訪尋花弄影其人,請她無論如何念在昔日情誼,出手相救。
  於是,在五義的陪同下,雲中月流落江湖,歷經千辛萬苦的波折,輾轉數年才終於成功尋到花弄影下落。其時,後者早已嫁予一富商為妻,兒孫滿堂,過著幸福無憂,頤養天年的晚年生活。花弄影雖然已是垂垂老矣,並早已深居簡出,心如止水,但乍見故人之子,頓然彷如隔世,不覺又再憶及起少女時跟雲、來二老板一起把臂浪遊江湖,快意恩仇的那段激情歲月來,那份唏噓感慨自不待言。等到她聽得雲中月述及二老板之間的一番多年恩怨之後,她心中更加充滿一份深深愧疚之情,自覺有負兩人──她知道一切事情,主要因她而起。而雲中月從亡父臨死的語氣中,以及花弄影的神態舉措之中,亦早已隱隱猜到了她跟父親與來老板之間的一段關係。
  然而,對於來老板今日變得如此喪心病狂,她又不禁感到十分惋惜,痛恨。想不到少女時代一段矇矓恍惚的初戀感情,竟至同時害苦了兩個男人的一生。為了補償贖罪,也為了正義,她毅然從自己富可敵國的家財之中抽出一筆巨資,贈予雲中月,作為重振「雲來客棧」,對抗來老板之用。
  雲中月告別花弄影,就帶著這筆巨資悄悄潛回「皎皎鎮」,開始重新籌備客棧,這期間,五義陸續各散東西,並相約在雲中月大仇得報之日,再次聚首一堂。
  雲中月回到鎮上未幾,才驚聞來老板已死的消息,雖然心中多少有點不甘,但畢竟無可如何,只能把一切都歸於天數。唯來老板雖死,來天福仍在,並已成為「福來客棧」當然的新老板。雲中月一直隱忍不發,等待著一個最有利的報復時機,這時的他,已經因為多年來所遭受的種種磨練打擊,而完全洗脫了當日的一番紈袴習氣,人已變得精明堅毅了不少。也許是天意垂佑,數年後竟讓他意外地等到了阿廢已化名李北辰,搖身一變,成了京城王公公手下得力太監這個離奇消息。
  在得到阿廢以朝廷勢力的暗中支持下,一切自然更加水到渠成,客棧終於得以籌辦成功,順利開張。昔日的一群老夥計如阿茂、錢先生等,聞訊也紛紛各自回巢,決要為老主子雲中月再次效力。而為了感念花弄影的一番義助之恩──花弄影自息影江湖後,已更名阿悅──雲中月就決定將新客棧更名為「悅來客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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