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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5日 星期五

鬼面公子

鬼面公子

  壬辰年的七月初七,七巧佳節,對沈纖雲來說,是一個永誌不忘的日子。因為就在這天,她遇上了鬼面公子。
這個鬼面公子在近年來不但已成為江湖上最神秘的俠客,更早已成為無數深閨少女午夜夢迴中的遐想對象。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是甚麼;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如何;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年紀;甚至沒有人能見過他的籚山真面目──因為每當他出現人前的時候,面上總會戴著一副猙獰古怪的鬼面具。一切只可任由人們百般想像。人們唯一所知道的是,他的武功奇高,行蹤詭秘,而且行事總在正邪之間。那自然更大大加添了他身上的神秘傳奇色彩。
而這一切的傳奇,都是自從他在七年多前,先後出手誅除了江湖上惡名昭彰,令黑白二道都極之頭痛的好幾名採花大盜之後開始的。從此,所有懷春少女們長年累月所做著的「英雄救美」式的老掉牙的美麗幻夢中,扮演英雄的主角型象都開始有了些微的改變,變成了鬼面公子──當然接下來的情節發展無論如何也只能回歸最老掉牙的傳統:夢裏的鬼面公子每當脫掉那副鬼面具時,都會變成一個模樣俊俏,倜儻風流的玉樹臨風少年郎。

時為明世宗嘉靖十一年壬辰,倭寇屢犯邊境,為患恣虐,兼且越來越是猖狂。是年,昏庸好色的世宗皇帝暗下密旨,要廣徵天下秀女入宮。密旨下來,江南各省府的地方官員自然唯命是從,一一承旨照辦,幾經精挑細選,好不容易才從民間選拔出一批才貌俱全,年方及笄的秀女,湊足一百名之數,便交由威武將軍沈毅負責領兵將這批秀女護送上京。
不想,沈將軍護送秀女上路才不及半月,竟就在長江邊上突然遭到一批倭寇截擊,一場惡戰下來,不但沈將軍所領親兵竟致全軍覆沒,就連沈將軍本人,亦於是役中不幸陣亡身殉,一百名秀女同時均被倭寇一古腦兒擄去。
世宗皇帝聞訊龍顏大怒,以沈大將軍護送不力,當即下旨將其抄家治罪。
沈毅育有一子一女,幼女正是沈纖雲。此女年方十八,雖生為女兒之身,卻自小便好舞槍弄棒,嫻習弓馬騎射,剛烈之性不讓鬚眉,即在鄉里同輩間,已素負率性任氣,好打不平的慷慨豪勇之名,人人不敢以弱質娉婷視之。
沈纖雲聞得父親噩耗,頓時悲憤莫名,痛不欲生。在探知那股大破明軍的倭寇正要耀武揚威地把所擄獲秀女一舉押赴海島上淫役的消息後,一則要為父報仇,二則亦抱著戴罪立功,挽回亡父畢生威名的死志,她竟就在抄家旨下之日,奮然不顧一切點起府中百餘名親兵,離家兼程上路,決心要在倭寇出海東渡之前,及時追趕而至,親自將之擊殺剿滅,並將百名秀女一併救回。
哪知沈纖雲一行才剛追至海邊一個小鎮上,冷不防竟又再陷入倭寇預先設下的埋伏殺陣之中──原來,這股由扶桑浪人武士及流散軍人組成的倭寇集團不僅貪暴兇橫,嗜殺成狂,且亦狡詐險毒非常,對種種行軍佈陣之法,更是習練有素,每於戰陣交鋒之際,攻防進退之間,都能上下井然有度,互相配合無間,處處顯現出一番精心細密的戰略部署,絕非一般烏合之眾可比,故此歷年才能屢勝明軍,竄擾各地,如入無人之境。
  沈纖雲雖然是大將之後,於兵法也一向有所研習,奈何只屬紙上談兵,臨陣歷練尚淺,加上這次畢竟因為太心切報仇,竟致亂了幾分方寸,是以甫遭倭寇以奇兵合圍突襲,乃瞬即陣腳大亂,潰不成軍,陷入一場殊死苦戰。
  眼見因為一己意氣,魯莽犯險而行,不但自己禍在眉睫,更要累及麾下親兵付出莫大犧牲,沈纖雲不啻心如刀割,只感滿腔積恨難以渲洩。
  此時,倭寇中一名副首領菅野一咲眼看沈纖雲只是一介年輕女流,而且姿色姣好,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不禁動了歪心,遂催馬上前迎戰,舞起丈八長矛,直取沈纖雲,一心要把她生擒活捉過來再說。
  「好個小妞兒,也敢來送死嗎?我看……」
  哪知話未說完,沈纖雲早已粉臉一沉,柳腰一挫,手中纓槍抖起一個碗大槍花,逕似靈蛇夭矯,勢若驚龍,不由分說就朝他胸口直搠而至。
  菅野大吃一驚,自來中土,他還是首次遇上這麼一個扎手的會武姑娘,而且用的更是這種戰陣上所用的長桿大槍。見這一槍來勢又快又兇猛,急切間只有不惜行險,一手便向槍桿抓了過去,同時把長矛一橫一旋,挾著霍地一下破風嘯響,向沈纖雲攔腰便掃。
  沈纖雲眼中怒火如焚,殺心大熾,猛就使個「蹬裏藏身」,身軀竟一下斜斜倒掛出鞍韉之外,避過敵矛,適時兩方馬匹已擦身而過,沈纖雲手中纓槍卻就在那電光石火一剎那,自蹬底飛刺而出,赫然竟從菅野馬腹底透鞍穿過,只差數寸之遙,便將刺穿菅野大腿,把他釘在鞍上!
  菅野這下直嚇了個面無人色,旋即大怒如狂。跨下馬一聲慘嘶,倒地而亡,菅野忙從馬背上凌空跳起,飛撲到剛馳過身旁的另一匹馬背上,順勢朝原來騎在那馬上的一名明兵軀幹上一撞,登時把那明兵撞得飛墮在地。
  菅野把繮轡一勒,撥轉馬頭,一聲厲叱,兇神惡煞一般便急急向沈纖雲馬後追去。
  這邊廂,沈纖雲早已翻身坐回鞍上,見菅野人馬追來,目光一閃,正中下懷,卻佯作未察,一味策馬疾奔,直待菅野追得近了,才陡然一勒馬,纓槍一個盤旋,一記迴馬槍倒刺過去。
  菅野猝不及防,不由亡魂俱冒,若在平地上,這一槍自是難奈他何,唯此際跨下馬四蹄翻飛,去勢方疾,竟等如是馱著他直向槍尖上迎去,菅野不得已只好在馬背上使個「鐵板橋」,堪堪讓纓槍在鼻尖上擦過。
  等到菅野坐直身子,只見沈纖雲一人一馬又早已奔出了數丈開外了。
  菅野只因輕敵之心,兩番幾乎著了道兒,不由更是老羞成怒,心燎火躁,稍一定神,便又用力打著馬匹,緊緊追了上去。
  這一次他卻已另有一番打算,馬兒方自追近,菅野突然把長矛一扔,狂叫一聲,身子離鞍躍起,乾脆就往沈纖雲馬背上撲了過來,人在半空已自兩臂暴張,看勢頭竟是要一下將沈纖雲強行摟抱住再說。菅野心中只想,任妳這娘兒再凶,畢竟也是個娘兒罷了,力氣哪能及我?只要這下把妳抱個結實滿懷,憑我嫻熟如流的精湛柔術功夫,妳還能不乖乖的任從我的擺佈了麼?
  沈纖雲目光及處,見對方身如怪鳥,正自凌空而降,果然面色一變,暗呼不妙,這時手中纓槍已是鞭長莫及,近身纏鬥功夫卻非她所長,一旦被對方這麼一纏上,那就是勝負難料,不堪設想了。
  就在千鈞一髮間,沈纖雲心念一動,如電光一閃。她纖手一探,突然從身後鞍邊所掛著的一個琵琶頂端抽出了一柄寒光雪亮的短劍。短劍在手,她猛就輕叱一聲,人也隨即自馬上沖天拔起,然後就在半空之中,像陀螺般一陣急速旋舞起來,只見她衣袂飄飄,動作剛柔兼濟,渾然天成而又優美絕倫。隨著這陣旋舞,帶起了一股猛勁旋流,而一道劍光就在旋流中旋斬而出。
  菅野驟然一驚,人在空中哪能驟防?
  只聽一聲慘呼,血光已在劍光中迸濺。
  菅野衣襟盡碎,胸前更已被沈纖雲以旋斬中的短劍,連環斬中數劍。
  菅野有如一頭中箭的鷹隼,濺血自空中跌下。
  沈纖雲目光一凜,兩足足尖互相輕踏一下,瞬即已止住旋勢,身形方自一沉落下間,卻又陡然化旋勢為直勢,雙手持劍於頂,全身繃直,有如離弦箭矢,向菅野彈射而至。
  菅野目眥欲裂,眼看這一劍實是凌厲無儔,不得已只有急急施起忍術,只見他雙袖翻處,人已倏忽不見,只剩身上一件黑袍落在地上。
  沈纖雲一劍刺空,同時發現已不見了敵人,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心中暗呼邪門,連忙收勢輕降地上,凝神戒備,絲毫不敢鬆懈。只因這種扶桑忍術功夫,實是她生平所未見的。
這時,身邊四周,明兵與倭寇間的廝殺仍在繼續,人影刀光交錯不已,慘呼嚎叫響徹天地,但沈纖雲已全然視如不見,聽而不聞。
  突然,一道刀光在她身後腳邊破土而出,在塵沙蔽目中以迅雷之勢砍劈向她雙腿。
  沈纖雲覺察刀風及體,待要躍起相避,已是緩了一步。一陣撕裂劇痛自小腿傳來,她知道自己業已中刀受傷,連忙忍住劇痛,展起輕功,踉蹌閃退。
  與此同時,沈纖雲耳中響起了一陣詭異陰森的暴笑之聲,剎那只見菅野隨著刀光亦已破土而出,人卻並未彈空,只以單手拄地匐伏地面,另一手中卻多了一柄武士刀,刀光如影隨形,追蹤著沈纖雲下三路連連砍至。
  沈纖雲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有連連趨避,唯腿上中刀,跳躍已自不靈,突然腳下被地上一具屍體所絆,更身不由主一下跌翻在地。
  菅野見狀,得意獰笑起來,這才一躍而起,如惡魔一般,持著刀一步步向她逼近。
  沈纖雲心中一沉,渾身抖震,知道自己一旦落入這惡魔手上,下場將比死更可怕,只感到一陣陣悲憤蒼涼,一咬牙,兩眼一合,雙手抬起短劍,劍尖倒指胸前,便欲先行自盡……
  哪知菅野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著,倏的飛起一腳,已把她的短劍踢飛,獰笑道:「還未跟大爺快活過,這麼快便想尋死?太可惜了吧。」
  沈纖雲嘶聲道:「無恥奸賊,休想辱我,我寧死不辱……」
  「是嗎?」
  話畢,卻見菅野兩眼中突然放射出一股迷濛的閃動光芒,那雙瞳仁竟似漸漸旋動起來,像有一個漩渦暗流,正在他瞳仁深處緩緩湧現升起,並且越旋越急,寖寖然更生出一種要把一切都往裏面吸聚的奇特力量。
  沈纖雲哪裏知道,這正是扶桑忍者所擅長的,另一種能將人心智控制住的幻術功夫。她雖然隱隱覺出了不妙,極力要把眼神從對方眼睛上移開,然而不知如何,竟是有心無力。如同強力磁場一般,菅野的眼光,已牢牢把她的目力吸引住了。
  菅野見幻術湊效,心中暗感得意之極,一邊緩步向她逼近,一邊以夢囈般語調向她喃喃說道:「聽著,妳現在已是我的人。不管我要妳做甚麼,妳都只能順從著我,知道嗎?」
  沈纖雲聞言腦中更是一片昏昏沉沉,理智已在不自覺中一點一滴地消失,半晌,精神終於開始徹底失守受制,只見她兩眼神采盡退,已變得全無焦點,竟朝著菅野緩緩點了點頭。
  菅野心中暗笑著,此刻的沈纖雲,在他眼中無如已成了一頭待宰羔羊,他終於毫無忌憚地走近沈纖雲跟前,俯下身恣意端詳著她那張嬌美得令人心動的俏臉,漸漸更覺心癢難搔,不能自已,忍不住便伸出手去,把她那軟綿綿嬌軀抱了起來。
  這瞬間一絲微弱意識突然在沈纖雲腦中掙扎激盪起來,她用力一咬牙,仍企圖憑藉這最後一絲意識抵抗那股巨大的磁場般力量,可是感覺始終就像蜻蜓撼石柱,螳臂擋巨輪,終於她只能在矇矓中無奈地看著菅野那張饞涎欲滴,帶著邪笑的臉龐,在逐漸向自己逼近……
  卻在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不知如何,只見菅野的臉,赫然竟慢慢地從中破開,分成了兩半,然後一左一右,各向兩邊落下來……
  沈纖雲努力想弄清那到底是甚麼回事,可惜那模糊了一大半的意識已容不得她這樣做了。
  她的眼睛終於徐徐合上,眼中最後所隱約見到的,赫然卻是一個長著尖角的頭顱,一張青靛靛的鬼臉。

  各種奇幻鮮麗的色彩,構成萬花筒般變幻無定的圖案,一一在沈纖雲眼前旋轉著,燦閃著。最後化為一片無底的漆黑。
  然後,一串串交疊的影像又在腦海中不停閃過去,快速得讓她完全無從抓住。那是各色各樣離奇影像,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荒誕的,也有實在的。
  然後,有如一列高速火車在穿越一條四周佈滿光影的漫長隧道之後,猝然到站煞車,一切在剎那間再度歸於一片闇黑。
  然後,有如渾沌初開,一線朝陽初升,光明漸漸降臨。
  剛剛接到父親噩耗的情景、朝廷官員捧著抄家聖旨踏進沈家大門的情景、自己強抑著心頭悲愴,正在慷慨激昂領兵出營的情景、在那海邊小鎮陷進倭寇之圍中的情景、最後就是管野獰笑著走到身前,把自己抱起的情景,一切都在以一種時序前後倒置的倒流方式,源源回歸到大腦的記憶區中,漸漸才被重新安放回原來所屬的位置。
  沈纖雲終於再度把眼睛睜開。
  首先入目的,卻是一片幽冷的半月月光,還有伴襯在四周的漫天閃閃星光。
  好一片寧靜的星空。原來已經是入夜了。
  然後是火。
夜色中,星輝月光下,一堆篝火正在地上旺旺地燒燃著。
然後是血。四周都是血。血與屍。
  是明兵的屍體,也有倭寇的屍體。
  她一驚爬起,才發現自己仍然置身在那海邊小鎮上的那片荒地上。
她正以為自己已是這片狼藉戰場上,這片修羅場上所唯一僅存下來的活人了,這時,遠遠的,她看見了另一個活人的背影,正動也不動地靜靜佇立著,似在一直抬頭凝望著星空。
這個人身形高佻頎長,一頭散髮,以及身上那件長衫都在海風中微微拂動著,似乎已成為天地間唯一會動的東西。
腿上的刀傷仍在作痛,她低下頭,才驚覺傷口不知何時已被人包紮好了。
她的目光,不禁又直勾勾地投射到那背影之上,忖想著:莫非就是這個人?
那人終於在風中慢慢回過頭來。
沈纖雲的呼吸當堂在瞬間凝住。
就是她在昏迷前隱隱看到過的那張鬼臉。那原來竟不是幻像。
青靛靛的鬼臉,額端長著一雙短而尖的角,臉形狹長,鼻與嘴都比常人為闊大,皮膚粗糙而凹凸不平,質感十分獨特──沈纖雲從第一眼中,已馬上肯定這是一張面具。
唯有那雙烏亮清澈的小眼睛,才較多地透出一點點人味。
可是,在這個幽靜星夜之中,在遍地這一片屍山血海之中,驟然看到這一張鬼臉面具,不管是誰,都難免會頭皮發炸,寒毛直豎,渾身起上雞皮疙瘩的吧?
沈纖雲本來也不例外,不過,很快地,她的心神已立刻定下來了。
  因為她早就不止一次,聽到過鬼臉公子的種種傳聞了。
  「你……你就是傳說中的……鬼面公子?」
  那人不置可否,卻只是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
  沈纖雲心中一凜,身子下意識地一繃繃緊。
  那人當即停下了步,以一把聽來有點彆扭而不自然的嗓音道:「你怕我?」
  沈纖雲本來確有幾分怯意,但聞言頓把胸膛一挺,搖搖頭,佯作鎮定地:「誰說的?我連死也不怕,難道還會怕你這裝神弄鬼的區區一副面具?」
  那人聽得笑了起來,溫言道:「好厲害。嗯,妳的傷該不礙事了吧?」
  沈纖雲點點頭:「是你救了我的?」
  那人也點點頭。
  「那麼,這些惡賊們都是你殺了的嗎?」
  鬼面公子冷冷道:「不錯。」
  沈纖雲不由倒抽口涼氣,向四周游目環顧一眼,終於也在不遠處地上發現了菅野的屍身──屍身的頭部已給剖成兩半,慘不忍睹──看來鬼面公子果然是名不虛傳。
  沈纖雲又是感激,又是佩服,當下向對方盈盈拜了拜:「多謝恩公。」
  鬼面公子也不謙讓,便坦然受了她一拜,忽又長聲一嘆:「真想不到,人世間竟有這許多殺之不盡的惡賊。」
  沈纖雲也不禁嘆息一聲,默然無語,良久才戚然道:「這些惡賊們自是死有餘辜,只可憐那百多名隨我而來的兵弁,看來即使並未盡數畢命於此,亦已是死傷泰半了。」一咬牙,慨然接道:「更可憐的,是那一百名被擄去的無辜秀女!我沈纖雲若不將餘下的倭寇惡賊殺光殺盡,為父報仇,為百姓除此大害,真乃枉自為人了。」
  鬼面公子一怔:「甚麼無辜秀女?又甚麼為父報仇?」看來他對此事來龍去脈尚一無所知。
  沈纖雲只好把一應前事簡略大要地絮絮道出。
  鬼面公子聽罷,方恍然道:「原來如此!」看著沈纖雲的目光,登時漸露出同情之色,又沉聲道:「原來你父親也是死在他們手上。那妳現在有何打算?」
  「事不宜遲,當然要趁惡賊尚未揚帆出海,及早趕往殺賊救人……」然話才出口,已自一呆,一絲愧怍之情連隨閃過面上,心忖這番出師未捷,便已全師敗陣,若非高人相救,自己亦早已難逃身死受辱之厄,如今還憑甚麼仍能厚著臉皮說這大話?又怎麼能異想天開,憑一人之力便去殺賊救人?
  鬼面公子似已看出她的心思,默然一晌,笑道:「放心,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沈纖雲大喜過望,正要說甚麼,卻已被鬼面公子截住話頭:「你不必再謝我了。我鬼面公子一向容不下這些喪盡天良,傷天害理之徒。況且,除惡務盡!我是義不容辭。」
  沈纖雲聞言對此人更生敬仰之心,想了想,又搖搖頭,還是再向他襝衽一拜,凜然地:「恩公雲天高義,仁心俠膽,實令小妹不勝景仰!既是如此,且讓小妹代那天下受苦蒼生,也代那一百名瀕臨死地,哀哀無助的弱女,向恩公再行一拜致謝!」
  鬼面公子點點頭:「救人如救火,這就不要囉唣了……只是你有傷在身,又剛經過一場惡戰,只怕元氣一時未復,救人之事,如今也不宜操諸過急。不如且在此將息一夜,只待天一亮時,再作道理。」
  沈纖雲也覺有理,但稍想一會,又怯怯道:「只有一事,非是小妹長他人志氣,只是恩公雖然武功非凡,奈何賊寇行事奸猾,邪門功夫也厲害得緊,更兼人多勢眾,我只怕……」
鬼面公子一笑截口,傲然道:「這層你就不必顧慮了。不是我口出大言,這區區惡賊,於我看來,簡直通通不值一哂!他們縱有千軍萬馬,又會甚麼妖法邪術,我亦何足懼哉!你但請放心,我自有對付他們之策。」
沈纖雲聞言意殊不信,但已不便置喙,心中卻在忖道:「只不知我那些殘兵敗勇,其中倖存未死的,尚剩多少人?經此一役,只怕他們早已心膽俱喪,不知都散逃到何處去了?倘若明日能找到他們的下落,將殘兵予以收拾重整,至不濟也就不致如此勢單力薄了。」
鬼面公子目光炯炯,似又看透了她的心思,忽爾沉吟道:「依我估計,那些餘下倖存的官軍,定然還沒逃遠,只是散匿於附近養傷,等待觀望形勢,你若仍不放心的話,明天一早,我這就帶你去尋找他們下落,他們若得知你安然無恙,想必就可重振軍心,整兵再戰了。」
沈纖雲聽說這話,登時呆然一怔,心下大奇,實在想不到對方為何竟像會讀心術似的?一時卻已無暇細細推敲,只道:「那敢情好極了。」
  當下二人便在空地上各自找了個潔淨之處,開始盤坐行功調息。
  然而,沈纖雲連日來才剛迭經數番巨變,心神怎能一下子平復得下來?閉目才不到片刻工夫,便已覺心煩氣躁,思如潮湧,雜念紛至沓來,諸般影像在腦中縈迴不去,諸如老父生前的寬厚身影與慈祥神貌、一家在聞得老父噩耗時呼天搶地的慘愁情狀、昨日戰場上的慘烈交鋒廝殺、菅野一咲猙獰猥瑣的嘴臉……漸漸,沈纖雲氣息已開始呈現重濁,臉色陣青陣白,額上也滲出了豆大汗珠。
  這情況委實可大可小,只要真氣一旦走岔,隨時均有走火入魔之危。
  忽然,卻有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上,一股融和的熱力隨即源源自那手掌上透進她體內,瞬間更已沛然擴散至她四肢百骸與奇經八脈,沈纖雲頓覺有如渾身墮進一團棉絮之中,一陣說不出的舒泰受用,靈台回復一片清明。
  等她功行已滿三周天,睜開眼看時,才知是鬼面公子以內力相助。
  「恩公……」
  鬼面公子微嘆一聲,收掌站起,截口道:「連日受到這等挫折打擊,以你一個姑娘家,居然還能挺得過來,也算得不易了。」
  沈纖雲想到老父半生征戰,立下功勳無數,不意不曾馬革裹屍,死在疆埸,卻就為了護送秀女上京,供那昏君滿足淫慾,以致糊裏糊塗竟喪生在賊寇手中,實在殊屬可悲,不但如此,更要為此抄家籍沒,罪及妻孥,眼看就連身後家業、聲名也將不保了,想至此處,沈纖雲眼圈一紅,不禁為之泫然。
  鬼面公子見狀,溫言相慰道:「算了吧,人死不能復生。你若對父親仍是如此難以忘懷的話,就該當從此加倍地發奮振刷,砥礪精神,才能為他手刃仇人,設法追復他老人家清譽,如此方不愧為將門虎女。你父親在天之靈,若得知你這般長進有為,志毅可嘉,想必也能就此瞑目安息的吧。」
  沈纖雲聞言如醍醐灌頂,當下深吸口氣,一點頭,慨然地:「恩公此話極是!小妹謝過恩公這番當頭棒喝的金石之言。」
  鬼面公子仰面向天,良久忽又道:「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從父母口中聽過這麼一個傳說,就是當你的親人死了之後,他們其實並沒有離開你,只不過是到了天上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變做了星星罷了……」
  沈纖雲不由一陣出神,也跟著他抬頭望向天上,喃喃道:「可惜這大概只不過是大人們編來騙小孩子的安慰說話罷了?」
  鬼面公子欲言又止,半晌終一笑:「即使只是這樣,對孩子來說,能讓他們在成長前盡情享受當孩子的樂趣福份,短暫地滿足陶醉在這種美麗的幻想之中,倒也不是一件壞事。」稍頓:「嗯,告訴我,從小到大,你喜歡看星星嗎?」
  沈纖雲點頭。
  鬼面公子道:「既然這樣,那就讓我教你一個能讓心神寧定的好方法吧,就是看夜裏的星。今後,但凡你心裏橫梗著一些甚麼難解的鬱結,不妨就抬起頭,試試這個方法,試試集中精神,把天上那些繁星都想像成你的至親好友,想像他們都正在遠遠地向你招手、說話。」
沈纖雲一陣茫然,登時試著集中精神,凝望著天際,直到這時,她才驀然在天上發現了兩顆很亮的星,她幾乎馬上就辨別出,那正是牽牛、織女二星,隨即才瞿然一省:「啊,我幾乎都忘了,今天原來正是七夕」。
  「就是那古老傳說中,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日子吧?」
  沈纖雲出神半晌,才帶點靦腆道:「你可知道,我從小到大,對這個日子都會有一種很特別很親切的感覺……因為這正是我的生日!」
  鬼面公子一怔:「是麼?那麼我真要恭喜你了。」
沈纖雲苦笑道:「我家門剛剛才遭受此番慘禍,哪還有甚麼值得恭喜的?……不過,我還是領受你這番心意的。」
鬼面公子嘆息一聲,一時無語。
沈纖雲又道:「就因為我生於七夕,所以我的娘親就從宋人秦觀寫過的一闋有名的『鵲橋仙』首句中,摘取兩字作了我的名字,這闋詞吟咏的正是牛郎織女在七夕相會的傳說: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鬼面公子恍然道:「原來如此。」
  沈纖雲忽又一省:「可惜我的琵琶不在。否則,此情此景,我真的很想乘興高歌,就把這闋詞吟唱一遍。」
  鬼面公子聞言一怔:「想不到你原來還精擅音律的?」
  沈纖雲面頰微紅:「說不上精擅,只是自小便學人胡亂玩玩吧。」
鬼面公子想了想,突然轉身,走至遠處,四周環望一匝,像在找尋甚麼,須臾便從委棄地上的兵器堆中檢起兩物,再緩步走回,把那兩物往她面前一揚:「你看這是甚麼?」
  沈纖雲一看,大喜過望,那原來正是她長年帶在身邊的琵琶、短劍:「你是怎麼找到的?」
鬼面公子一聳肩,淡然地:「我昨晚早就發現了這兩件東西。只不知道就是你的。」說著把琵琶、短劍向她一拋。
沈纖雲伸手接過,連忙小心地檢視一遍,發現琵琶幸而並未毀壞,便即喜孜孜地將短劍插回琵琶腹內,然後抱住琵琶盤膝坐下,先把琴弦琤琤調弄數下,朝著鬼面公子靦腆一笑:「恕小妹獻醜了。」說著,低眉斂目,容色一整,左手輕按弦柱,右手五根葱葱玉指在弦線上一劃,劃出一記清音,接下來就開始輕攏慢撚,彈奏出一首悠揚細碎的幽幽古調。
琴聲在星月夜空中猝然流瀉,漸如幽咽江濤,滾滾靜逝,又如漫捲游絲,裊裊低迴,直教人意飛神馳,潛移物外,心胸為之滌盪。而就在這陣如泣似訴的琴音中,沈纖雲啟朱唇,吐玉聲,曼聲唱出那闋千古傳誦的「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那歌聲婉轉輕柔,哀怨頑艷,蕩氣迴腸,幽幽獨獨,邈邈綿綿,直唱得情真意切,千回百轉,極盡佳妙,更處處盡得詞中神髓意境,讓聽者久久低迴,翻來覆去也自咀嚼不盡。
一曲既罷,餘音兀在飄飄緲緲,繚繞不已。
沈纖雲撥弦停歌,舉目一望時,不由怔住。卻見鬼面公子猶自巋然不動,低勾著頭,似乎不知在想著甚麼。
「恩公……」
鬼面公子這才瞿然醒覺,一抬頭,猛就拍著手失聲叫道:「彈唱得好極了。」
沈纖雲含羞一笑:「恩公過獎了。」
「唐人詩句有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真是直到如今,方才深悟句中之境矣。」鬼面公子長嘆一聲:「今夜得聞雅奏,實是不虛此生了。」
「想不到恩公竟是知音人。小妹亦是幸何如之。」
兩人俱各有相逢恨晚之感,一時意猶未盡,就作了一番竟夜之談,直至東方大白方罷。

翌晨,二人便按照前議,併肩在附近找尋倖存明兵的下落。
兩人花了半天功夫,終於慶幸地在一條小漁村中找獲數十名失散明兵。眾明兵見沈纖雲無恙,果然歡天喜地,當即重整衣甲兵器,收拾行裝,隨在二人身後,出發往搜索餘下倭寇蹤跡。
一行人走至未牌時分,並無所獲,沈纖雲正打算讓兵勇們先在野地上埋鍋做飯,稍事休息,再定行止,哪知鬼面公子卻表示要孤身前往東邊一爿矮樹林中一探動靜。沈纖雲深知鬼面公子能為,料想就是碰上倭寇埋伏,他亦斷不致有甚麼失閃,遂也不加阻撓。
孰料鬼面公子這一去竟去了一個時辰有多,仍未見蹤影。沈纖雲不禁暗自擔心起來,只好派遣幾名明兵,前去哨探一番。
可是,幾名哨兵一去竟又像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沈纖雲至此已隱覺不對,當即命各兵弁就地結好隊形,並以兩人合成一組,互相照應,全神戒備。
一陣山雨欲來的逼人感覺,開始瀰漫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感染著每一道神經。一股沉沉低氣壓似乎無聲無息,已緊緊籠罩住這片野地。
驀地裏,一陣陣搖天撼地的聲音自遠而近。各人都漸漸感到腳下泥土似在開始輕微地顫動,像有一群巨獸正在底下蠢動,準備隨時破土而出。
眾明兵面面相覷,神情俱是一片惶惑。
「是敵人來了?」
沈纖雲猛地扔下手中長槍,從腳邊抓起一柄斬馬大刀,向眾兵喝令:「各人聽令,全體都換上斬馬刀。」
眾兵得令,立時都換上斬馬刀在手。
那聲音仍快速在逼近,終於已到了野地邊緣,清晰可辨──是馬蹄聲。
然後,每個人都看見,一隊橫列成一字的馬隊正自草叢間陸續探出頭來。馬上來客一個個身形矮小,亂髮如蓬,衣衫襤褸,但一雙雙眼睛都透著野狼般的懾人寒光,正是比野狼更要貪婪可怕的倭寇。
明兵們見識過倭寇的狠辣手段,此時都不禁捏著一把冷汗。
獨沈纖雲鎮定如常,她正以更冷酷、更惡毒十倍的目光迎接著這些野獸。因為她已恨透了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倭寇。
天地間肅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馬隊在三丈外停下,倭寇們像看著將到手的獵物,面上都帶著輕蔑笑意。
只有當中一個長髮及肩,面色蒼白,滿面刀疤,身材頎長的獨眼鷹鼻漢子沒有在笑,他的神情陰沉得像一條毒蛇,獨眼中似乎閃燃著地獄之火。
此刻,這條毒蛇在率先開腔了:「講!在鎮上幹掉我四十七個兄弟的,到底是誰?」
沈纖雲心中恍然:「這廝原來是要為兄弟報仇來了!」胸中熱血沸騰,踏前一步,想也不想便道:「是我,那又怎地?」
獨眼漢冷然盯了她半晌,忽搖搖頭,不屑地縱聲厲笑起來:「就憑你這個小賤貨?」轉頭瞧向手下們:「你們信不信?」
倭寇們轟笑著,一一搖頭。
一個胖漢子涎著臉,笑道:「管他娘的!大哥,我瞧這小賤人長得還不錯!待會能不能先賞給我玩玩,再分給眾兄弟們?」
這獨眼漢子原來正是這批倭寇的首領頭子,菊地千尋。
另一名黑大漢卻搖頭笑道:「不!怎能每遭都是你先上?看這小姑娘一身細皮嫰肉,嬌滴滴的,只怕才給你弄上那麼三幾下,便要立刻弄死了!哪還輪得到我們生受的?」
胖漢眨眨眼道:「那你的意思怎樣?要不,待會你我一起上如何?」
兩人越說越不堪,像已急不及待,恨不得馬上便要抓住沈纖雲似的。
獨眼漢菊地千尋卻陡然怒目一瞪,斷喝:「媽的,你們兩個狗種快給我住嘴!」
兩人連忙面色發青,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菊地不再理會他們,猛就錚地一聲,自腰間抽出那柄雪亮倭刀,高舉在手,厲聲向沈纖雲道:「好!我再不管到底是誰殺了我的兄弟,現在我只要殺光你們,為他們償命!」
說罷,一聲怪叫,刀一沉,刀背重重拍打在馬股上,跨下馬兒長嘶著便向前直奔而出,逕奔沈纖雲。菊地在馬上揮舞倭刀,一刀就向沈纖雲摟頭砍下。
沈纖雲悍然不懼,只待人馬直逼身前,一矮身,突向前貼地衝去,同時斬馬刀也貼地一記橫斬。
只聽健馬在慘嘶聲中,四腿齊斷,血雨怒濺。斷了腿的馬身在沈纖雲背上飛躍而過,轟然跌撞倒地。
菊地身手了得,卻已及時自馬背上飛身拔起,頭未回,身未轉,倭刀便向後旋斬。
沈纖雲在地上一個筋斗,避過一刀,身形未停,卻又疾射而出。她的目標,是方才出言羞辱自己的兩名倭寇。
胖漢、黑漢哪裏想到沈纖雲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動若脫兔,翩若驚鴻,來勢銳不可擋,動作更一氣呵成,一時未及反應,斬馬刀眩目刀光所過之處,兩人早被揮為兩段,洒血當場。
眾倭寇們見狀齊聲怒吼,紛紛策馬向前,把沈纖雲圍在核心,倭刀一一出鞘,亂刀砍下。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及一道刀光橫空掠至,直掠進刀陣之中,並以一股驚人速度圍住倭寇們繞了一匝。
剎那間,慘呼此起彼落,血花如潑墨一般,四散亂射。同時,一截截斷肢、一個個頭顱帶著血雨飛上半空,交織成一幅令人怵目驚心的可怖景象。
人影徐徐落下,負手卓立,正是鬼面公子。但見他手中倒持斬馬長刀,身上刀上、就連面具上都是淋漓鮮血。
而四周只剩下十數匹驟然失去了主人的馬匹,都在瞪著一雙雙無辜的眼睛,不知所措地。
有好半天,滿空殘肢斷骸才一一陸續落回地上,砌成一堆血肉大山。
在場諸人這下無不目瞪口呆。這人殺起人來,簡直如砍瓜切菜,輕描淡寫,委實比倭寇們更殘酷十倍,可怕十倍。那簡直不像是來自人間的刀法與武功。
沈纖雲大喜:「恩公!」
菊地卻是目眥盡裂,怒然瞪著鬼面公子,只是聲音不由自主已在微微發顫:「你是甚麼人?」
鬼面公子冷冷道:「我正就是殺死你兄弟們的人。你不是正要找我的麼?」
菊地倒抽口涼氣,他雙手緊握倭刀,然而對著面前這個人,竟不知如何生平首次地生出了一份懼意。
鬼面公子等了一會,還未見他出手,不禁微顯不耐地:「怎麼了?還不過來殺我,在等甚麼?」
菊地並沒回答,只見他目光一閃,口中卻突然發出一陣尖嘯。
眾人不明所以間,隨著嘯聲一落,四面草叢間竟同時冒出了數十名黑衣忍者,每名忍者手中都握著一張上了箭的硬弩,箭鏃都瞄準著鬼面公子。
沈纖雲一驚:「恩公小心。」
鬼面公子卻毫不在意,冷笑著:「哦,想不到你還留有這一手。」
接下來的事接踵而發,竟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先是連串勁弦響動,漫天箭雨密麻麻地破空射到。然後菊地單足往地上一頓,人瞬即遁入了土中,揚起一陣沙塵,要是眼睛慢了一點,還只會以為他是突然陷進了地底一個坑洞裏去罷了。接著,像有一道無形直線,自他原來立足地面起始,飛快地挾著沙塵一直拉劃到了鬼面公子足畔。然後,刀光便自泥土中迸刺而出。
鬼面公子在箭雨中飛掠而起,手中斬馬長刀似已化作千百道驚虹,織成一片閃爍的光網。沒有一根箭矢能射進這片光網。
同一時間,菊地人與刀已緊追而至,鬼面公子人在空中連身也未回,就反手揮刀,迎了上去。
剎那間,無數火星像煙花一般爆激開來,刀鋒互擊之聲如繁弦急奏,雙方已不知一共交擊了多少刀。
忽地,鬼面公子手中長刀竟意外地從中斷折成為兩段。
菊地怒叱一聲,覷準時勢,一刀就從刀鋒斷折處的間隙當中斜斜砍入,倏已直砍到了鬼面公子眉睫之間。
原來,扶桑人自從在唐代從中土學得了冶鍊刀劍之術,數百年間迭經浸淫改進,早已青出於藍,鑄出一種遠比中土更為堅韌鋒銳的倭刀,是故有明一代,每與明軍交戰,總能憑藉這種無堅不摧的厲害倭刀,剋破明軍朽蔽的兵械盔甲。
卻說當時,鬼面公子面對這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竟似一片漠然,把手中斷刀隨手一拋,雙掌陡然一合,就在刀刃相距眉心不到一分距離之際,將倭刀刀鋒一下夾住,同時飛起一腳,已正正踹中在菊地腹腔之上。
菊地暴叫一聲,整個人如斷線風箏,向後疾飛而出。
也正好在此際,數十名忍者已成合圍之勢,各持短刃,四面八方呼嘯著齊向鬼面公子身上戳至。
沈纖雲眼看鬼面公子勢難閃避,急得連忙猱身飛掠而上,撲入陣中,要護住鬼面公子。
卻聽鬼面公子猝然一聲怒喝,如半空綻下一記焦雷,或掌劈,或肩撞,或膝頂,或肘擊,總之身體上下任一部位都像能發揮無比攻擊力量似的。數十名忍者竟一一中招受擊,四散飛退。
沈纖雲方吐得一口氣,止住刀勢,哪知眼前突然炸開一大團七色煙霧。她大吃一驚,急欲屏住呼吸,唯已不及,一口煙霧已吸進了口鼻間,心知不妙時,已感一陣暈眩欲嘔。
原來那是忍者施放的毒煙。
鬼面公子見狀也自一驚,一伸手忙把沈纖雲拉住,叫道:「煙霧有毒。快運功遏住毒氣。」
兩人正自突出重圍,一雙怪手突自鬼面公子腳下土中冒出,把他雙足足踝牢牢抓住。
與此同時,四周忍者退而復進,竟紛紛撲到了鬼面公子身上,施展柔術功夫,把他四肢扭了個結實。
沈纖雲見狀正不知如何是好,耳中猛聽得一聲怪叫,只見剛喘過氣來,滿嘴鮮血猶如厲鬼的菊地倏已騰空撲至,又再撲向鬼面公子,十指箕張,雙掌蓬然一下已重擊在鬼面公子胸膛上。
這下鬼面公子被擊得飛了起來,連帶著身周牢牢抓住他四肢的數名忍者,也一迸飛越出數丈開外,好一晌才砰然一聲一起撞到一株大樹上去,大樹隨即轟然斷折,上半截樹榦直倒下來,激揚起地上一大片遮天蔽日的沙塵碎土。
那些忍者們受這一震之力,早已被震得各自遠遠彈開,功力稍淺的,更已受傷吐血。
眾人都屏住了氣息,不知道鬼面公子安危如何。尤其是沈纖雲,更加是憂心忡忡,五內如焚。
沙塵終慢慢散盡,現出一個屹立身影──鬼面公子居然仍屹立當地,看樣子竟是絲毫無損!
這剎那,歡呼聲、驚叫聲、讚嘆聲從各人嘴中分別響起。
菊地千尋目瞪口呆,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事實。這傢伙莫非竟已練成了傳說中的金剛不壞之身?
這時,忍者們見鬼面公子渾然無恙,發一聲喊,又再自四周撲上,施柔術的、放暗器的、用兵器的,不一而足。
鬼面公子直等他們再次合成合圍,雙臂突然縱橫開闔,作了一個非常大幅度的奇怪動作,瞧那姿態竟像舞蹈多於武術。可是,隨著這幾下動作,忍者們卻都感到了一股排山倒海般強大無儔的力量向每一個人身上襲至。
接下來,慘呼聲與骨頭碎裂聲爆響。
只見忍者們竟已身不由主,紛紛向後四散飛彈而出。有的人還在半空中,已從嘴中吐出一道血泉。不到片刻,各人已像空麻袋一般,各自軟軟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遠遠站在一旁的菊地見此情狀,驚怒交集。
事到如今,他總算已清楚地見識到了鬼面公子那駭人聽聞的可怕力量,他目光一瞥,突然起了個歹毒主意。
他知道沈纖雲已身中奇毒,功力難在一時恢復,也斷難與自己功力匹敵,若擒住她來作人質,豈非正妙?
主意打定,他就以所能達至的最快速度朝著距離他不到半丈開外的沈纖雲飛撲過去。
沈纖雲眼睜睜看著他如狼似虎殺到,剛想提氣應變,奈何在吸入那口毒氣的影響下一口真氣竟已受窒,提不起來,登時花容失色,幾乎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了。
然在這時,鬼面公子已搶先一步,倏然掠至,身形一落,剛好就在菊地將到一刻已昂然擋在她身前。
菊地獨眼暴睜,至此也只有聚起畢生功力,拚死作最後一擊。可惜雙掌及處,猶如碰上了一道無形鋼牆,掌力根本完全透不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同一瞬間,那面鋼牆上似突然傳來一股深不可測的反震之力。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菊地清晰地感到掌骨已自寸寸碎裂,接著有如骨牌效應一般,前臂骨、後臂骨,再而是肩胛骨、鎖骨、胸骨陸續斷折……
意識在瞬間空白,下一刻,菊地已發現自己身處半空,正在不停向後倒飛之中,一切彷彿在開始迅速地遠離著他,包括生命。
就在菊地身子蓬然墜地,口中狂吐鮮血之際,沈纖雲也突然悶哼一聲,一個趔趄,搖晃著向地上倒去。原來剛才在生死關頭因強行運氣,加上心神受激盪下,終於再抑制不住體內那股毒性。
鬼面公子一見及此,當即伸手把她扶住,然後讓她輕輕落坐地上。
此時強敵已盡殲,鬼面公子二話不說,也盤腿坐在她身後,雙掌當胸,連連翻動數下,隨即拍按在沈纖雲後背之上,將功力源源輸入她體內。
才半盞茶的工夫,只見沈纖雲身子一陣搖晃,緩緩睜開眼,把一口毒氣從唇間吐了出來。
沈纖雲胸中鬱悶之感頓一掃而空,而且試一提氣,已是暢達無阻,心中一喜,知道這一次又是全仗鬼面公子助力,才得免一番兇險,雖然那口毒氣未必足以致命,但若時間一久得不到這種渾厚功力相助,不免要多費周章,多少貽惹後患。
沈纖雲勉力站起,回身一看時,卻不由驚住。只見鬼面公子枯坐著不動,頭頂白汽氤氳,喘息聲也急促可聞,瞧樣子似是功力透支過度,已呈虛脫現象。
沈纖雲心中既急且愧,心知鬼面公子必是歷經一場大戰之後,卻為了替自己解除毒性又再不惜耗損一番真力,才致如此的:「恩公,你怎樣了?」
鬼面公子搖搖頭,顫聲道:「不要緊……我只要休息一會就行……」
沈纖雲嘆道:「只怪我武藝低微,不但未能助你一臂,反更成為你的負累。」
鬼面公子似是心中一省,忽道:「你若想助我,這也一點不難……這樣吧,你這就以琵琶再為我彈奏一曲,行嗎?」
沈纖雲一怔,雖不明所以,亦只有狐疑地點頭:「就在這兒?」
鬼面公子點頭。
於是沈纖雲便拿過琵琶,在鬼面公子身前重新坐下,凝神片刻,又彈奏起昨晚那一首古調。
四周的明兵們一個個瞧得嘖嘖稱奇,納悶不已,不明白鬼面公子為何在這當下還有這閒情逸致聽曲?雖然不解,但卻不敢多問。
沈纖雲用心彈奏著,一副心神漸不知不覺全然沉浸在琴韻之中,渾忘身外之物。
然而也正因此,她並未發現,身後不遠處地上菊地千尋身子驀然竟又起了一陣蠕動,一隻手漸漸摸向身旁,摸到一柄被人棄置地上的大刀刀柄之上。刀柄才一入手,他那隻獨眼霍然又睜了開來,漸漸更如一具僵屍一般,在無人注意之下顫巍巍爬起身子,拿著刀悄悄向沈纖雲走近。這時,他渾身是血,獨眼中滿是獰惡神色,已儼然是一頭惡魔。
終於,有明兵發現了他的舉動,紛紛驚叫起來,然而已是鞭長莫及,勢難相救了。
菊地直走至沈纖雲身後,兩手把大刀高高舉了起來,嘴角現出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狂笑意。
就在這時,正坐在沈纖雲身前的鬼面公子兩目陡地一睜,射出兩道凌厲精光。緊接著,他的身子已突然撲到了沈纖雲身上。
沈纖雲猛吃一驚,琴音立止,一時卻未知發生何事。
卻見鬼面公子一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攬,另一手一伸一探,已自她那琵琶頂端抽出那柄短劍來。再下來,他已攬住沈纖雲,帶著她一下滾倒地上,然後手中短劍在空中揮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弧線劃過菊地腰間,並未稍受絲毫阻滯,正如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住一道流星掠過宇宙的軌跡。
菊地的刀只差寸許才能砍到二人身上,然而就只差了那寸許,他的人已在先一瞬間被齊腰斬成兩半。
鬼面公子這才輕靈洒脫地一個翻身,蹲跪地上,同時也把沈纖雲輕輕放開。
沈纖雲至此方知適才又已經歷生死一刻,在鬼門關打了一轉,暗暗捏了把冷汗,感激鬼面公子又一次救了自己性命,但一張粉臉卻沒來由泛起一抹紅霞,一時垂下了頭,說不出話。
鬼面公子當然不知道,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與一個陌生男子如此親密貼近。
好一會,沈纖雲才能把心神稍定,抬眼看時,才發現鬼面公子不知如何,竟已顯得精神抖擻,頭頂白汽業已散盡。
沈纖雲一陣驚喜,忙問:「你好多了?」
鬼面公子一點頭。
沈纖雲不禁嘀咕起來:「難道我的琴音真有甚麼寧神養氣的療效?」唯已無暇多問了。
鬼面公子環顧四周一眼:「如今倭寇首惡已除。我們下一步,就是直搗他們的巢穴救人了。」
「不錯。」
沈纖雲說罷沉吟一下,目光落向地上一名忍者身上。這個忍者雖已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身體卻仍不住在地上扭動著。
沈纖雲從鬼面公子手中接回短劍,逕走了過去蹲下身子,把短劍橫在那忍者脖子上,瞋目厲聲道:「說!你們的窠穴在哪兒?那些被你們擄去的女子,是否都在那裏?」
那忍者在死亡威脅下哪敢不乖乖回答,連忙說出倭寇窠穴所在。那原來是停泊在海邊的一艘艨艟木艦。
沈纖雲問明所在,遂即與鬼面公子率領明兵,逕赴當地,果然便在海邊發現那艘木艦。
眾人輕易將駐在艦上的倭寇嘍囉殺退,把囚禁著的一百名秀女悉數救出。

大仇得報,且又順利救回一百秀女,沈纖雲但覺心情一鬆,漫天陰霾盡去。
一行人馬上護送著秀女,打道回程。
回到那個臨海小鎮上,鬼面公子料想此後途程,已無兇險,忽向沈纖雲道:「我想,我們該在此地分手了。」
沈纖雲聞言一愕,心頭一陣失落,只好強笑道:「那好吧。」
鬼面公子不再打話,轉身便行。
沈纖雲想了想,忍不住又把他叫住,囁嚅著:「恩公千萬保重。」
鬼面公子點點頭:「我們後會有期。」
沈纖雲忽地欲言又止再三,終於緋紅著臉,低聲怯怯道:「但願如此吧……」
鬼面公子聳聳肩,又欲轉身而去。
沈纖雲目送著他背影遠去,不知如何,竟悵悵然有一種依依難捨的感覺,柔腸幾番牽動,婉轉低迴百遍,終又硬著頭皮,鼓起勇氣道:「不如,我們便相約在明年七夕,小妹生辰之日再見,好嗎?」
鬼面公子聞言一怔停步,想了想,點頭一笑,淡淡道:「也好。你家就在衢州府常山縣吧?到時我自會來找你,再洗耳恭聆你為我彈奏一曲。」
沈纖雲大喜,點頭道:「一言為定!」

與鬼面公子分手後,沈纖雲便即領起兵馬,解送著秀女兼程上路,一路無話,不竟月,便已回到衢州府。
此時,沈家將軍府已被查封,沈纖雲因為越柙私逃,已成欽犯。沈纖雲也不及與家人相見,逕奔府衙自行出首。
知府聞得她具稟出走情由,又聞知一百名秀女業已被她悉數救回,初不禁驚疑不能置信,及經細細詢問其詳,方對沈纖雲竟能以一介女流,率領一支孤軍深入虎穴大破倭寇,既驚且佩,當下答應馬上替沈纖雲上奏朝廷,著她暫住府衙中聽候旨意。
不日,朝廷終頒下恩旨,以沈纖雲殺賊有功,著令即日起赦免沈毅前罪,官復原職,不但家私發還,且更追封少保,賜謚「威定伯」。
沈纖雲萬般驚喜不止,當下與老母、兄長等一家人迎回老父靈柩,並歡天喜地回到將軍府中安頓下來,從此一邊安心為父親守喪,一邊為重整家業忙個不休。

一年過去,輾轉又到七夕。
是夜,月涼如水。沈纖雲中宵不寐,獨坐後院八角亭中,看著面前那張琵琶怔怔出神。此時她喪服未除,粉黛不施,鬢插白花,玉容雖已稍添幾分憔悴落寞,秀軀略現清減,卻另自有一股幽然美態。
她神馳意蕩,正出神在想,不知鬼面公子會否還惦記住那一年之約,真的到來赴會?
忽然,院牆外傳來輕輕一聲瓦響。
她芳心怦然一動,連忙長身而起,循聲尋看。
星月微光下,只見一條人影衣袂飄飄,似御風而來,越牆而入,身形兩個起落間,已穩穩然落在亭中,果然正是鬼面公子。
沈纖雲止不住陣陣心跳,歡聲叫道:「恩公。」
鬼面公子一笑道:「別來無恙?」
沈纖雲回以嫣然一笑:「恩公果是信人,你也別來無恙吧?」
鬼面公子聳聳肩,目光在她臉上輕轉著:「我還是老樣子,只是你倒清減了些。」
沈纖雲面上一陣緋紅,無語。
鬼面公子忽又雙手一拱:「祝賀你年年有今日。」說罷,袖子一翻,從袖中掏出一件事物,向她遞上:「些須薄禮,不成敬意。」
沈纖雲一怔:「恩公何必客氣?小妹……」
鬼面公子知道她要說些甚麼客套話,當即揚手截道:「此非貴重之物,收下何妨?」
沈纖雲也只好爽快地:「那小妹就卻之不恭,只好愧謝了。」接過物事,把眼打量時,只見那是一塊黑黝黝的,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小石,通體晶然閃泛毫光,入手滑溜,卻不能辨別是甚麼質地。沈纖雲細細把玩著,只感生平從未一見此種異物,不禁奇問:「這是……?」
鬼面公子淡然道:「不過是一塊稀有的小晶石。不是很多人都愛把晶石當作吉物的嗎?你若不嫌棄的話,就不妨把它帶在身邊,希望它以後真能保你一生平安多福吧。」
沈纖雲再三道謝,便把小石鄭重地收起,招呼鬼面公子入座。
亭中石桌上早已擺好一些杯盞及糕果茶點,沈纖雲執起茶壺,斟下一杯香茗。
「恕小妹有孝在身,不能以酒相待。只好以茶代酒,恩公莫嫌。」
鬼面公子卻搖搖頭,一笑:「茶不忙喝。你還記得我一年前說過的話嗎?我此來目的,除了為你祝賀送禮之外,少不免還要叨擾你一番,煩請你為我再奏一曲如何?」
沈纖雲當然並沒忘記,笑言:「世云得一知音,死亦無憾。恩公既有此雅興,小妹自當遵命,謹將小妹生平所學,盡獻君前就教。」
說罷,抱起琵琶,拿過扳指,在弦絲上挑攏幾下,調好宮商,這就緩緩彈弄起來。
鬼面公子又一次垂首斂目,靜心聽著,整副身心都像已沉浸其中,隨著縷縷音聲浮游飄蕩,飛往天外。
不知不覺間,一曲奏罷,牆外已傳來三更柝鼓之聲。
鬼面公子霍然站起,連連撫掌道:「妙哉此聲!真是妙絕妙絕。」仰望天上月色,驀然雙袖一拂,雙手一拱道:「時已不早,你我來年再聚。」
沈纖雲一怔,還待說上幾句挽留的客套話,卻見鬼面公子早已飄身掠出亭外,足尖在假山上借力一點,如飛燕般越牆而去。

此後每隔一年,鬼面公子果然都會在七夕之夜悄然造訪,而且每次都為沈纖雲送來一塊同樣的小晶石,亦照例地要聽沈纖雲為他奏上一曲。有時在聽曲之餘,又會天南地北,談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直至長夜將盡方休。
不止一次,沈纖雲曾大膽而唐突地要求鬼面公子脫下面上那副面具,好讓她一睹他的籚山真面,可鬼面公子每一次都是毫不猶豫地斷言拒絕。為此更惹起了沈纖雲無窮無盡的臆想忖測:難道他竟是個醜八怪,一張臉竟醜得不能示人?抑或是曾受過一番毀容之創?又或者,他其實是江湖上某個人所共識的名人所改扮的?
也不止一次,沈纖雲發現自己,開始有了一點點曖昧而荒唐的聯想,感到自己與鬼面公子,竟像已變成了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牛郎織女。只要每當想及這點,她都會不自禁地面上發燒,羞怯得難以自已,急急忙忙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想著想著,她卻又常常會不自禁地失笑起來,天下難道真會有這種事?一個女子在正常的情況下,竟然真的會對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真面目的,一個可能長著一副比鬼怪更醜陋可怕長相的男子生出這種遐想麼?縱使這個男人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大英雄,是個多麼有權有勢的大人物,真的會麼?她不知道。
不過其實在當年,以一個女兒之家,年年夜深與一個陌生男子在後院相會,已不啻是一件傷風敗俗,不容於禮法之事,要是傳將出去,只怕於沈家家聲亦將大有虧損,後果堪虞。只是兩人彼此都是脫略形跡,不拘小節的江湖兒女,且又是光明磊落,心無半點邪念,自也無所避忌。但饒是如此,隨著日子有功,每當沈纖雲偶然察覺到,兩人之間的關係已逐漸一點一點在微妙地加深,似乎將有一些事情便要發生之時,她也不免有些心虛意怯起來。
她只有小心翼翼地,繼續緊緊守住這個秘密。

不覺間,沈纖雲所收下的黑晶石,數目已增加到了四塊。
這一年,她已是二十出頭了,而且三年守喪之期早滿,她的母親沈老夫人開始想到,是時候要為她的終身大事好好籌措張羅了。
恰恰就在這時候,一個年輕人應時地在沈家母女面前出現了。
這年輕人名叫周慕瑜,是沈家遠房親戚,生得一表人才,年少有為,文武雙全,且更是官宦世家子弟,怎麼看都稱得上跟沈家門當戶對。
沈老夫人好不容易盼到了這個大好佳婿人選,心中有多麼高興那也就不必細說了。
於是她開始發揮天下無數傳統母親最慣常也最擅長的手段,開始向女兒絮絮不休地一再旁敲側擊,試探她對周慕瑜的好感。
沈纖雲給纏得實在急了,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拿藉口拖延著,敷衍著。
雖然要說真的,她覺得這個周慕瑜確是一點也不討人厭,條件甚至幾乎好得足以讓天下最挑剔的姑娘都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可是她還是不得不設法從雞蛋裏挑骨頭,不得不設法堆出一堆牽強而有點站不住腳的理由來。
但那些理由隨著不饒人的歲月日漸過去,都已變得更加無法站得住腳了。
在當時,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居然還未許人,無可避免地將令人側目,成為笑柄。
沒辦法,她終於無法再等了。
她決定鼓起勇氣,決心勇敢地去面對心中那個秘密。

又一個七夕之夜。
這一夜,鬼面公子如常赴約。
沈纖雲如常在八角亭中相候,心情忐忑不已,掂量著已盤算了好幾個無眠晚上的一番話該當如何婉轉而不著形跡地出口。
出奇地,鬼面公子這夜在送上又一塊黑晶石作她的生日禮物之後,竟顯得有點兒沉默。
沈纖雲察覺氣氛的異常,大著膽子問:「公子莫不是有些甚麼心事嗎?」
鬼面公子微喟一聲,又默了一晌才點頭道:「姑娘端的聰慧過人,甚麼事也瞞你不過。」
沈纖雲莞薾一笑:「既是如此,只不知公子能否將心事向小妹坦然相告,好讓小妹為你分憂?」
鬼面公子驀然正視著她,良久才吸口氣,緩緩道:「是這樣的。我打算要跟你訣別了……所以,今年這一次已是我最後能為你祝賀的一次生日了。」
沈纖雲聞言,如遭雷殛,感覺這真是上天跟自己所開的一個最殘忍惡毒的玩笑。她不禁失聲道:「為甚麼?為甚麼?」
鬼面公子嘆道:「這你就不必細問了。不是有句話是:有緣則聚,無緣則散的麼?你又何必傷感難過?」
「可是……」沈纖雲不由一陣哽咽:「可是我……我……」
鬼面公子像又一次看透了她的心意,截口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請你原諒我不能接受。真的,請你原諒我……」說到最後一句,聲調已漸變悲涼無奈。
「為甚麼?」沈纖雲在剎那間已渾忘心中一切芥蒂,叫道:「難道你……你對我根本無意?」
「不!」鬼面公子略為避過她的目光,淒然柔聲道:「你確是我所遇過的,最獨特,最可愛的一位姑娘。只是……唉,說出來你也是不會明白的……」
沈纖雲大奇:「這到底是甚麼意思?」
鬼面公子搖搖頭:「我說你不會明白就是不會明白!從今以後,我看你還是忘了我吧!我知道近來有一位周公子對你很有意思,我看你倒不如就……」
沈纖雲截口道:「不!你不把話說個明白,叫我怎麼能就此甘心?你說啊!」
鬼面公子仍是搖頭,沉聲道:「拉拉扯扯,糾糾纏纏,勉強下去又有何益?我絕無意拖累於你,希望你也不要拖累了自己,還是及早為自己的終身好好打算一番吧。」一揚手,決絕地:「好了,我已言盡於此。我要走了。」
鬼面公子說罷,真的就此轉身,便要離去。
沈纖雲柔腸寸斷,情急下淚水已奪眶而出,叫道:「且慢!」
鬼面公子一愣,又再轉身停步。
沈纖雲見他態度如斯決絕,心知已是無可挽回,黯然咽淚道:「在你離去之前,能否再讓小妹作一個小小的最後請求?」
「你說吧。」
沈纖雲忽然一步步趨到他身前,一雙淚眼凝看著他的臉,目光逐漸牢牢固定地盯視著他的眼睛不放,輕聲道:「求求你,能不能請你把這副面具脫下來,讓我好好地看一看你的樣子……我答應你,就只看一眼,真的只看一眼……」
鬼面公子突然整個人呆住了,像是被人一下點中了穴道似地。
沈纖雲哀聲軟求道:「今生今世,你我只怕是再也永無相見之日了……難道你連這個最後的請求也不能答應我嗎?」
鬼面公子呆立良久,一顆心像已在這刻一寸一寸地碎開來了,良久才終於好像毅然下了一個最痛苦的決定,沉聲地:「那好吧!」說著竟逕自拉起了她的手,往那面具上摸去。
手指才一沾上去,沈纖雲猛就不期然全身一震,呆在當場。
一種溫溫的觸感馬上告訴她,那根本不像一個面具。然而最怪異的是,若說那是皮膚,那粗糙麻硬得有如樹皮的質感卻又決不像是人的皮膚。
沈纖雲沒來由一連打了幾個寒噤:難道他不是人?
心念至此,她已禁不住尖叫一聲,連忙把手抽回,踉踉蹌蹌直向後連退了數步。她縱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在猝然間,發現遇上這樣一個不是人的人,也沒可能一時鎮定得下來。
鬼面公子忽已帶點陰森森的笑了起來:「你現在終於甚麼也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一個脫得下來的面具!」
沈纖雲失聲道:「那麼……這到底是甚麼回事?」
鬼面公子倏然止住了笑,又沉聲道:「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在想我到底是不是個人?那我乾脆告訴你吧,我的確是人,只不過……並不是你們這個地球……啊,應該說不是你們這個世界上的人!因為地球這個名詞,對你們活在這個年代的人來說,還是十分陌生的,你們根本還沒有這個概念。」
沈纖雲大驚失色,簡直完全無法置信。而聽見鬼面公子後面的幾句話,她不禁又更加糊塗了。
她喃喃著:「我莫非是在做夢嗎?」
鬼面公子搖搖頭,沉吟著,像在小心地選擇著一些能較易讓她明白的字眼:「我其實本來就是來自另一個遙遠世界中的人,這個世界遙遠得對你們來說根本就不能想像!那是一個很遠很遠,比太陽月亮更加要遠上不知多少倍的星球……或者可說成是,星星!你明白麼?
「而我只是因為一次在太空中旅行……即是在天空外的天空中旅行時遭到意外,偶然來到你們的世界上的,所以才漸漸學會了你們的說話,學會你們的生活與技能。這些年來,其實我一直在想辦法離開,可惜始終失敗了。直至最近我的同類們才終於找到了我,打算把我接回去了……」
這些話對沈纖雲來說,雖然仍是全然不能想像,不能接受,但她總算開始有點明白了。
鬼面公子續道:「我知道這些事情對你來說,的確是太難以想像,也太難以入信的。我只可以跟你說,不管你相信與否,這全都是事實!」
霎時之間,千百種感覺一齊襲上了沈纖雲的心頭。她腦海之中,驀地一一閃過自從遇上鬼面公子以來,有關鬼面公子的種種難以索解的怪異事情與怪異現象,像他武功修為的不可思議,根本就不像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可以練得來的、像他好幾次都能讀透自己的心思、他送給自己的那些質料古怪得不像人間所有的黑晶石等等……
這世界上居然會有這種事,又居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就在這時,靜夜之中,忽然傳來一陣輕響。
沈纖雲循聲望去時,頓然只覺毛髮直豎,目定口呆,連一口氣都不能呼吸過來。
只見院子中不知何時,竟站了好幾十個跟鬼面公子一模一樣的人,他們都在靜靜站著,一聲不響。
此情此景,能不叫人驟然嚇得心膽俱寒?
接著,鬼面公子徐徐轉身,便向這些人說了一些音節十分奇特的話來。
其中一個怪人聽了半晌,瞥了沈纖雲一眼,也向鬼面公子說出了一番同樣音節古怪的話語。
沈纖雲心中一凜:難道這些便是鬼面公子所說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同類?這些古怪的語言便是他們的語言?
鬼面公子回過頭,凝望沈纖雲道:「沒時間了,他們已準備好要接我回去了。」
沈纖雲這時忽然低下了頭,像在陷入一陣深深的沉思,默然不語。
鬼面公子見狀,只好慢慢轉過身,邊朝著他的同類走去,邊向她拋下臨別的最後一句話:「再見了。」
哪知就在他腳步方動之際,卻突然聽到了沈纖雲的一聲嘶聲叫喊:「不!」
鬼面公子長聲一嘆,只好又再停步,正要開腔,耳中又已聽到沈纖雲連珠炮發似的一番話聲。
只聽沈纖雲深深吸了口氣,毅然決然地道:「不!我不管你是甚麼人,不管你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永遠跟你在一起!」
鬼面公子又呆了:「你說甚麼?你瘋了麼?你到底想清楚了沒有?」
沈纖雲一咬牙,斬釘截鐵地:「我沒有瘋。我想得夠清楚了。既然你能在我們這個世界中生活,我為甚麼也不能跟著你一起,到你們的世界中去生活?」
「這怎麼可能的?」鬼面公子嘶聲道:「我早跟你說了,那世界是遙遠得不可想像的!你以為那是像鄰近的一個省,一個府縣那樣的地方,可以任你輕易來回往返的嗎?你有沒有想過,你一旦去了那個世界,很可能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機會回來的!你捨得了你的家人,捨得了這個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嗎?」
沈纖雲心中淒然欲絕,淚水又再涔涔而下,固執地道:「無論如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甚麼也可以捨棄!就算你懷疑我的決心,最少也該讓我有一個嘗試的機會!就當這是我最後一次請求,求求你吧。」
鬼面公子聞言一震,不由噤默了下來,良久良久,他才仰面向天,長長嘆息一聲:「這……我簡直拿你沒法了……難道我對你真有那麼重要嗎?你們地球人愛情的力量真有那麼偉大嗎?」
沈纖雲堅定地看著他,以她的眼神做答案。
鬼面公子忽然像是心念一動,用力吸了口氣,道:「那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沈纖雲大喜:「真的?」
鬼面公子卻道:「只要你能通過一個小小的考驗,我便答應你。」
「甚麼考驗?」
「你先背轉身去,然後讓我走到同類們當中,看看你能不能把我辨認出來。如果我對你真有那麼重要的話,你應該就能輕易把我認出來的吧?」
沈纖雲一怔,本想說些甚麼,但想了一會,想到這已是自己唯一的機會,只好毅然點頭。
「我們一言為定。」
沈纖雲說著,依言背轉身子。
過了半晌,便聽到鬼面公子的聲音飄飄蕩蕩的道:「可以了。」
沈纖雲一聽那聲音,便知道對方是提防著她會聽聲辨向的功夫,才故意以這種特殊方式說話,以便把方向擾亂的。她心中一沉,卻仍不甘心,連忙回身看去,一看之下,不禁呆了。
只見幾十個一模一樣的鬼面公子已混做一堆站著,根本就分辨不出誰是誰。
沈纖雲心中叫苦不迭,但有言在先,又不能反悔。反反覆覆認了好半天,終於仍是茫無頭緒,最後只好硬著頭皮一拚運氣,一咬牙齦,按捺下怔忡不已的心情,隨便胡亂向一個「鬼面公子」身上一指。
只見幾十人寂然不動,不響。
這剎那,沈纖雲緊張得一顆心都像快要跳出口腔了,心中只在不住地向天默禱著:「難道我們真是有緣無份?老天爺,我一生從不信運氣,也從沒求過你,就只求你這一遭了……」
終於,人群中驀然傳來一聲輕嘆。
「對不起,你錯了。」
隨著話聲,鬼面公子從人堆中另一方緩步走出。
沈纖雲面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定。
「永別了!」
鬼面公子扔下這一句話,不待沈纖雲作出任何反應,已跟那數十個同類同時飛身掠起,直往牆外掠出。只見數十條身影猶如一大群蝙蝠,在夜空中飛掠而過,倏已一掠不見。
沈纖雲無奈地跌坐下來,淚水如斷線珍珠,落了個滿腮滿臉。

從那天開始,沈纖雲變得形銷骨立,茶飯不思,變得像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她終日把自己關在房中,對著那張琵琶,還有那幾枚黑晶石,無聲地出神,無聲地以淚洗面。
沈府中從此再沒傳出過她的琵琶聲。子期已去,伯牙若何?高山流水,頓成絕響。
這段期間,那叫周慕瑜的少年風雨不改地每天前來,向她諸般安慰開解,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於慢慢地,她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一番情深意切,不禁才漸漸有了幾分生氣,臉上重新綻開了春花般的笑容。
一年之後,她終於下嫁了周慕瑜。

婚後的又一個七夕午後,沈纖雲正在新居後院的花棚下,又再抱起她久未調弄的琵琶,悠悠奏出一闋新聲。
那是一首輕快悅耳的調子,弦聲丁東,漸漸卻夾雜著一片鳥噪之聲,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的琴音竟把百鳥都引來,一一棲息在花間葉下。
一陣熟悉的破風聲傳至。
她把琴弦一劃,止住琴音,一絲無限溫柔的笑意隨即飛上她的眉梢眼角:「相公,是你回來了?」
來人沒有回答。
她抬眼一望,頓時呆住了,笑意僵在面上。
那是一副熟悉的鬼臉。
咚地一聲,琵琶落到了地上。
她全身劇顫,面色蒼白,呆呆看著對方,良久良久,才能失聲地叫道:「是你……真的是你?」
鬼臉公子點點頭:「是我。」
「你還來幹甚麼?」
鬼臉公子一聲幽嘆:「我來,是為了看看你,看看你還有沒有改變主意。」
「甚麼?你的意思是……」
「一年前,我拒絕了你,那只因為我們所住的星球,正被另一個星球侵略,即將便要面臨一場與那星球之間的戰爭,我根本不能保證自己回去之後還能否存活下來,因為那個星球上的科技文明,比我們不止高出一倍,他們的人所天生具備的異能也遠比我們厲害。假如這場戰爭打敗了的話,甚至我們的整個星球都可能受到一次災難性的毀滅。我不敢告訴你這個真相,是怕你會為我擔心,難過,當然我更加不想讓你陪我白白犧牲……
「現在,戰事還未完結,我們的星球正處於下風,面臨戰敗。於是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的琴音。你不知道,其實在我們的星球那兒,是從來沒有任何音樂的。而我是直到遇上你那次開始,才發現了音樂原來是可以對我們這個星球上的人產生一種莫大的影響力,足以大大增強我們的異能的。
「所以,我現在想誠意邀請你幫助我,將音樂帶到我們的星球,教給我們每一個同胞,讓他們得以增強力量,去抵抗敵人的侵略,安然度過這一場巨大危機。」
沈纖雲呆然聽罷,卻已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是,我也很了解你現在的狀況與心境。我知道你已成了親,成了周夫人,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個家。我也知道這個自私的要求對你現在來說,可謂十分過份。不過,為了上億同胞的生命,為了維護宇宙間的正義與和平,我還是不得不來……」
鬼面公子一口氣說罷,突然一下倒在地上,那鬼臉五官中逐漸滲出一絲烏黑色的鮮血。
沈纖雲大吃一驚:「你怎麼了?」
鬼面公子呻吟著,用力喘息著,聲音卻漸微弱下去,他慘聲說道:「來此之前……我們乘坐的飛碟受到了敵人武器的……猛烈攻擊……我……我中彈了……纖雲,我對不起你……這次,是真的……真的要跟你……永別了……」頭一側,終於呼出最後一口氣,溘然而逝。
沈纖雲不禁放聲哀嚎著:「恩公!你不能就這樣死去的……我還沒報答過你的大恩大德……」
可是任她如何呼天搶地,鬼面公子已像當年她父親一樣,是再也活不轉來的了。
這時,一群鬼臉公子的同類悄然走近,默然圍在沈纖雲與鬼面公子身旁,忽地一齊緩緩跪下,既似是為死去的鬼面公子作一番最後的悼念默哀,亦似是在向沈纖雲跪求著……
接下來發生的事,以後也沒有人知道。即使是千年以後,也沒有一個地球人能知道。
人們只知道的是,沈纖雲就在那天,忽然神秘地失蹤了,從此以後,地球上沒有一個人能知道她的下落。
十數年後,只有一本專門修錄明代野史雜聞的書籍,留下了這樣一則簡略的記載:
「沈氏纖雲,衢州常山縣人,嘉靖年威武將軍沈毅之女,幼聰慧,好武,善音律。及長,以豪勇之名見於鄉里。其父於嘉靖十一年因事獲罪,身死籍沒,纖雲棄家而遁,後因殺賊立功,毅乃得以追復原籍,復將軍銜,加封少保,賜謚威定伯。後數年,嫁作周姓妻,旋不知所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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