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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5日 星期五

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李小牛的命運,是自從碰上申大老板之後,才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的。
  李小牛的父親,是一位庸碌半世的退職老鏢師。父親在告老回鄉後不久,也就是在李小牛十歲的那年,就一病而死,遺下孤苦無依的兩母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未幾,母親也因貧病交煎而含恨身故,李小牛從此更成為孤兒,隻身東漂西蕩,要靠著偷雞摸狗,討飯行乞胡亂打混日子。
  有一天夜裏,當他偷摸進鎮集上最大的一家“利豐隆”米店中正要偷點米糧時,卻不幸地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店夥給逮個正著了。兩個店夥不由分說,把他硬扯進後堂,正要動用私刑,先把他揍個半死再說,哪知李小牛畢竟自小跟隨父親習過一些粗淺功夫,又仗著年輕力壯,才三兩下便從店夥手下掙脫,更出其不意,一揮拳就把其中那較老弱的店夥狠狠打翻。
  李小牛當下拔腿就跑,哪知才一轉身,卻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李小牛吃了一驚,抬眼一望時,頓然一連打了三個寒噤。
  只見來人一身黑衣,體型剽悍,慘白的臉皮上一雙三角眼透著叫人無故心寒的凶光,站在那裏有如淵停嶽峙,渾身散發著殺氣,憑李小牛的江湖歷練,一看而知絕不是個好惹的傢伙。
  李小牛面色一變,結巴道:「大……大爺……」
  黑衣人卻只冷冷盯著他,一言不發。
  李小牛眼珠一溜,心念疾轉,為求盡快脫身,也管不得三七廿一,一咬牙,暗暗抬起右腿,使盡吃奶的力氣,一下便向對方下陰踹去。這是他在江湖草莽之中,摸爬滾打了這幾年間,從下三濫街頭混混身上學來的臨敵智慧:要就不出手,一出手就要直擊要害,以盡快把對方打倒,令對方一下喪失所有反擊力量為唯一目的,至於過程與手段如何,則絕不在考慮之列。
  只可惜眼前這黑衣人絕非尋常江湖混混可比。李小牛右足才一抬起,脛骨就感到一陣徹骨痛楚,甚至還未來得及看清楚對方是如何以掌鋒切擊在自己脛骨上的,人已站立不穩,一屁股栽在地上。
  看那黑衣人時,渾身上下卻像根本從沒動過分毫,仍自兀立如山,銳目眨也不眨地盯看著他。
  李小牛心驚膽顫,一時也忘了痛楚,暗呼:「這下完了!」
  這時候,申大老板就在黑衣人身後出現了。
  申大老板有著天下所有大老板該有的圓圓臉龐,胖胖體軀,以及一個鼓鼓的大肚子,只沒有天下所有大老板面上應有的和氣生財的討好笑容。而且他的衣著打扮絕不華麗浮誇,只是一襲緞子長袍,一雙粉底官靴,腰帶上綴了幾顆明珠,左手無名指上也戴了個漢玉斑指。
  他一邊抽著旱煙,一邊以陰沉的目光,打量著李小牛,一邊緩步走進後堂。李小牛登時有點頭皮發麻,感到對方看自己的目光如在看著一頭牲畜,似乎正在掂量著自己身上有多少精肉可割下來論秤拿到市場上零賣一般。
  「這小子是誰?」
  店夥道:「回大老板,是個來偷東西的不知死活的小毛賊!」
  李小牛急不及待一骨碌站了起來,隨即熟練如流地裝出了一副最標準的可憐相,討饒道:「大爺饒命!求大爺可憐則個,小的已有三天三夜不曾有粒米下肚,這才會餓昏了頭,一時迷了心竅,求大爺網外開恩!小的以後是無論如何再也不敢的了!」
  申大老板卻似乎連一個字也不曾聽進耳去,大概是聽得太多這種廢話,已聽得麻木。他只顧一直牢牢打量著李小牛,好一晌,才忽然問:「好小子!看你方才那兩下子,似乎還習過一點功夫,身手還不賴哩!」說著轉望黑衣人一眼:「是嗎?」
  黑衣人微一頷首:「以他這麼一點點年紀,也算得不賴了。」
  申大老板聞言滿意地點點頭,又轉向李小牛:「嗯,你今年多大了?」
  李小牛訥訥道:「十七歲。」
  「嗯,不錯不錯。」申大老板說著,在李小牛身周繞行了一圈,開始由頭到腳仔細端詳著他,那目光越發更像在掂量著一頭牲畜了:「叫甚麼名字?」
  「李小牛。」
  申大老板聞言一怔:「我呸!這是甚麼狗屁名字?你父母難道都是不識字的粗鄙農民嗎?」
  李小牛搖搖頭,隨即卻又點點頭:「我爹娘的確斗大的字認不得幾個,卻不是農民……我爹生前是個鏢師。」
  「哦,難怪會幾下把式!」申大老板想了想:「你父親已過世了麼?那你家中還有些甚麼人?」
  李小牛又搖搖頭。
  申大老板目光忽爾一閃:「那好極了。」
  李小牛心頭不由一凜:這話到底是甚麼意思?這傢伙不是打算真的要把自己拿到市集上去賣吧?
  接著,申大老板先斥退了兩名店夥,然後向李小牛把手一揮:「來,坐下再說話。」
  李小牛登時受寵若驚:「甚麼……?」
  申大老板一皺眉:「叫你坐你便坐吧。」說罷,已自顧在正中的一把交椅上大馬金刀的坐下來。
  那黑衣人卻仍卓立一旁,看樣子是他的近身護衛之類。
  李小牛呆了呆,心想反正如今已是肉隨砧板上,也只能見一步是一步了,遂依言在下首怯怯地坐下。
  這時,下人進來,為申大老板沏上了茶。
  申大老板先呷了口茶,才徐徐道:「告訴你,我就是這兒的大老板,人人都叫我申大老板,因為我的生意遍及南七北六十三省,不管是衣食住行,只要是你想得出來的生意,我都做,而且一直做得很好。」
  李小牛聽著不由暗自吐了吐舌頭:不想今天竟誤打誤撞,撞著了一位財神爺!只是肚裏卻開始不住嘀咕,實在不明白對方為甚麼要跟自己說上這許多話:難道他要請我為他辦甚麼事麼?只不過憑我這麼一個連兩頓飯也沒法吃得飽,一點屁本事也沒有的毛頭小子,又能為人家辦得了甚麼事?
  申大老板又抽了口旱煙,忽地把上身微微俯前,兩眼瞇成一條細縫,神情語調都變得煞有介事地:「現在,我要你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
  李小牛一怔:「大老板請隨便問吧,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申大老板的胖臉上逐漸漾起一絲古怪的笑意:「你活了這些年,可曾有過甚麼夢想?」
  這沒來由的一句話,頓令李小牛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甚麼?」
  「我說的是夢想。難道你連夢想也不知道是甚麼東西嗎?」
  李小牛只好按捺下滿肚疑團,想了想,有點自傷自憐的苦笑道:「像我這種人,還能有些甚麼夢想?但求每天三餐兩宿不用愁,也就是了。」
  申大老板聞言有些不屑地搖搖頭,隨即又正色地一字字道:「你是習過武的,告訴我,難道你這輩子從來就沒有夢想過,有一天能成為天下第一的武學高手的嗎?」
  李小牛當堂吃了一驚:「你說甚麼……?大老板,你老人家不是在跟小的開玩笑吧?」
  天下第一的武學高手!這對李小牛來說,簡直是連做夢也不敢想像能達至的荒謬「夢想」!李小牛忽然真有種放聲哈哈大笑出來的衝動。
  申大老板面色一沉:「我哪有這閒功夫跟你開甚麼玩笑?」霍地腰板一挺,雙臂向上一揚,神態竟像完全變了另一個人,變成一個無比倨傲、豪宕、驕恣的王者,朗聲道:「你聽著!只要你現在跟我說,你有這個夢想,而你亦願意為這個夢想而窮盡一生之力去追求,去奮鬥的話!我就保證能夠幫助你達成它!」
  又一次,李小牛完全呆住了:這人難道是個瘋子不成?
  他腦中亂作一團,良久,才能支吾地勉強迸出了一句話來:「這個……我真是做夢也不曾想過……」
  申大老板冷笑著:「莫非你是懷疑我沒有這個能力?」
  李小牛只有苦笑:「小的不敢……」
  申大老板低頭想了想,又道:「那你定是心裏奇怪,我為甚麼平白無端的要這樣幫你吧?」
  李小牛點點頭。
  申大老板曖昧地笑了:「放心吧,我是個生意人,從來不會做虧本的生意!我幫你,當然是有條件的。」
  「那是甚麼條件?」
  「條件現在不忙說。我要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想不想成為天下第一,萬人仰望的武學高手?想不想跟我達成這宗交易?」
  李小牛剎那思潮洶湧,心亂如麻。
  天下第一四個字,不管是多麼可望而不可即,卻是多少習武之人一生魂牽夢縈,一直念茲在茲,捨生忘死,不惜一切也要追求達到的至死不渝的夢想?這四個字有如一個魔咒,多少年來一直令天下武林人士如痴如醉,如瘋如狂。為此可以絕聖棄智,可以殺身毀家,可以六親不認,可以忍受無窮痛苦,無窮寂寞孤單,畢生成其奴隸而不悔;可以因之血流成河,白骨盈野;師徒親友因之反目成仇,生死相拚;可以為此陰謀百出各出機杼;可以為此將人性天良都在頃間喪盡……
  如今,申大老板卻將這個巨大誘惑一下擺在了他面前!
  生命對李小牛來說已是如此乏味,如此令人絕望,就算這真的只不過是一場大夢,一場最荒謬的把戲,只要能在剎那間迷醉其中,滿足其中,那又何妨?那又有甚麼不值得的?以李小牛如此慘苦之身世,無望之前途,悲涼之人生,一無所有之境況,又有甚麼是可以輸掉,或者怕輸掉的?
  李小牛就那樣呆呆想著,呆呆地靜默地想著,好半天也難以有所決定,這時卻聽肚中饑腸忽然咕咕一陣響動,這才想起自己三天未曾吃飯,早已麻木的飢餓感一下又開始鋪天蓋地折磨著他的腸胃了,李小牛實在餓得難受,只想一切快點完結。
  於是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毅然一咬牙,一點頭,斷然地:「想!我好想好想!」
  申大老板聞言仰天一陣大笑:「好!真太好極了!那一切就從你這句話開始!」稍頓:「嗯,今天晚上,你便在這兒暫住下來吧。明天一早,我便會馬上為你安排一切!嘿嘿,你就準備著吧!準備開始接受一個精采美滿的全新世界吧!你的人生從此將會打開全新的一頁!」
  申大老板說著,便站起身來,正要走出門去。
  李小牛卻忽然怯怯地開口:「大老板……我餓了,可不可以先賜我……一頓吃的?」
  申大老板一呆,隨即又自大笑不已:「行!吃飯罷了!人來,馬上給我備一席上好酒菜來!」
  下人應諾而去。
  申大老板又笑望著李小牛:「你知道嗎?由今天起始,你這輩子是再也不用挨餓的了。」
  李小牛大喜,當即拜謝在地。
  申大老板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就在大笑聲中頭也不回地領著黑衣人揚長而去。

  當夜,李小牛在飽餐一頓之後,馬上就被下人如待上賓般接待著,帶進一間上房更衣沐浴安歇。
  李小牛一直飄飄然如在雲端,迷迷糊糊地接受著這一切。
  天下竟有這樣荒唐古怪的事,片刻前還是個一無所有,受盡世人輕賤的卑微小子,竟然就在一忽間搖身一變,得到了富家公子少爺般的待遇。
  如果這真是個夢,他只希望這個夢不要太快就做完。

  翌日一早,下人進來把他喚醒,服侍他盥洗已畢,便把他帶到前廳用茶。
  只見申大老板與黑衣人都已在廳上等待著他。
  李小牛也不客氣,向二人施了個禮,一坐下來便抓起點心塞進口中大嚼。
  席間,申大老板向他介紹了黑衣人的身份與姓名,原來黑衣人叫作田破軍,果然是他的貼身護衛。
  李小牛但覺這黑衣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心中對之不免著實存有七分畏懼。
  申大老板直等他喝足吃飽,才表示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李小牛問要去哪裏?
  申大老板只笑不答。
  李小牛無奈也懶得再問。
  三人走出米店大門,見早有一輛寬敞豪華的馬車停在階下。
  三人登車上路,馬車瞬即平穩地馳上官道,直朝城外飛馳而去。
  
  兩個時辰後,馬車終於在城郊一所偌大莊院前停下。
  只見此地處所十分偏僻幽秘,似乎透著一絲絲陰森詭異的氣氛。最奇特的卻是,莊院大門上應該掛上匾額的地方,居然是空白一片的。
  李小牛下了車,抬頭四望,忍不住再次問:「這到底是甚麼地方?」
  申大老板詭譎一笑:「這就是你夢想開始的起點。你不用怕,跟我走吧。」說著上前打門。
  須臾,只見兩名黑衣漢子從內開門,兩人一見申大老板,先恭敬地施禮問安,然後便引領三人走進去。
  李小牛一邊走著,一邊戰戰兢兢地四下打量,見這莊院共分三進,佔地雖然廣袤,一切陳設佈置卻甚是簡單粗陋,不外尋常亭台樓閣,尋常飛簷碧瓦,尋常曲徑迴廊,假山花木,只不尋常者是所經處都空蕩蕩不見人跡。但若說是久無人居的荒宅,四周卻偏又打掃得纖塵不染,井井有條。
  一行人穿過大廳,卻不停留,逕直登堂入室,直達一間肅靜幽雅後堂。
  申大老板向黑衣漢子稍一示意,後者便即上前拉開右首壁上掛著的一幅字畫,在畫後牆壁上摸索一陣。
  機括軋軋聲響中,赫然只見牆壁上竟打開了一道暗門。
  李小牛見狀,一顆心不由噗噗亂跳,緊張起來,手心暗捏著冷汗。
  申大老板朝他笑笑,像是要他鎮定安心一點,便當先走進暗門。
  李小牛只好硬著頭皮,跟在田破軍身後走入。
  只見門內是一間寬大密室,四壁點著琉璃燈。室內十幾張矮桌縱橫成列,擺放得整齊有致,每張桌子後面都坐著一人,一眼看去影影綽綽,竟一共坐上了十多人,其中有僧有俗,有男有女。十多張矮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此外都疊放著厚厚的書冊散頁,有些書冊打開著,隱隱可見上面密密麻麻,滿是蠅頭小楷,也另有一些墨汁繪畫的人像圖形。那十多人各自都在專心地伏桌而忙,有些在紙上運筆疾書,有些則在對著那些字跡圖形或抓耳扒腮,或苦思發呆,不一而足,端的是蔚為奇觀。然而十多人聚滿一室,竟是一片鴉雀無聲,針落可聞。外人不知就裏,乍看起來,只怕還會以為這是甚麼鄉試會試的科闈考場。
  這下李小牛真瞧得完全傻了眼。
  適時,那十多人看到申大老板進來,猛就齊嗖嗖地丟下手邊工作,一站而起,恭聲叫道:「申大老板!」
  申大老板嗯了一聲,微一頷首,示意眾人回座,繼續工作。
  一名儒生模樣的白髮老人卻逕自離座趨前,向申大老板道:「不知大老板大駕前來,請恕過失迎之罪。」
  申大老板搖手一笑:「這幾天來,進展得怎麼樣了?」
  老儒生道:「回大老板,進展還算理想。依小人估計,不出三月工夫,秘笈初版將可大功告成!」
  申大老板呵呵一笑:「是麼?那太好了。」隨又沉吟起來:「不過如能再快一點完工,就更好了。」
  老儒生一愕:「大老板如此著急,莫非近日已找到了適當人選?」
  申大老板點點頭,把李小牛向前一拉,笑道:「就是他了。」
  老儒生當即仔細向李小牛上下打量一番,有頃,突然失聲道:「大老板眼光果然高明獨到!此子看來根骨清奇,是絕佳習武人才!好好好!」
  李小牛不禁有點心中發毛:「申大老板,你能不能賜告小的,這到底是甚麼回事?」
  申大老板一笑,道:「來,我先跟你介紹一下。這位便是凌霄派的武林名宿上官瓊樓上官先生。」
  李小牛只有強笑一下,向他淡淡點頭為禮。
  申大老板嘆氣道:「你年紀還輕,而且不曾在江湖走動過,自然從未聽說過上官先生的大名!但你可知道,早在二十年前,上官先生已經以一手『蕭然劍法』力挫當時的劍術名家『點蒼雙傑』而名動江湖,在昔年『七竅書生』的『名劍榜』上被列為第七人。」
  李小牛聽得眼睛也亮了,像這種引人入勝的江湖掌故傳聞,以往他只有從說書先生口中才能聽到。
  上官先生得申大老板如此吹捧,不禁撫鬚而笑,謙讓道:「大老板太誇獎了。其實便在此一斗室之中,比起上官某人名頭更響,聲望更隆,造詣更高者,根本大不乏人!」
  李小牛一怔,正要發問,申大老板已接著笑道:「上官先生倒也不必過謙了。」說時把手一揮:「不過話說回來,眼下齊聚此間,濟濟一堂的,確然俱是來自天下各門各派的武林耆宿,以及奇才異能之士。就如『雲夢派』的趙老前輩、『水月庵』的無痕師太、『天山劍派』中的『一劍震七關』薛悲秋薛老前輩、『雁蕩幫』的霍滄流霍九先生、『摩天門』中的歸暮寒歸老英雄等等……」
  李小牛越聽越是吃驚,這些名字他雖然多半未曾聽過,但從申大老板的推崇語氣中,他已推知這些人想必一個個都是大有來歷之當世武林人物。令人費解的卻是,這些來自四面八方,天南地北的武林翹楚,為何竟會甘心紆尊降貴,拋下俗務,不遠千里而來,聚首一堂,而且看來都已一一臣服在申大老板手下,齊心協力地為他辦事?
  申大老板目光一瞥,已是看出了他心中疑問,登時又自傲然一笑:「你一定很想問個明白,他們一一遠道而來齊聚此間,一直營營役役,在此皓首窮經這許多年,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到底為的是幹甚麼?他們又是為甚麼肯供我這樣差遣的?」
  李小牛點頭。
  申大老板嘆口氣,肅然地緩緩道:「很簡單,因為他們心中,都有著一個共同的遠大理想,就是同心合力,設法參悟鑽研出一套真正能天下無敵的武功,再編撰成一本真正天下第一的武學秘典!而我就是普天之下唯一能夠讓他們達成這個理想的人!」
  李小牛完全呆住了。如果是真的,這倒是一件亙古以來,教人聞所未聞的破天荒的武林創舉!
  申大老板越說越是豪興遄飛:「這確是一件非凡創舉!世間本就只有非凡之人,才能做得出這種非凡之事!」
  上官先生一直以由衷敬仰的神情在旁默默聆聽著他的話,這時不禁插口:「申大老板確然是非凡之人,而世間上確也只有憑藉大老板通天徹地的雄厚財力,以及這份過人的魄力,才能玉成此事!」
  申大老板得意非凡,笑而不語。
  良久,李小牛才能訥訥道:「可是,這天下第一武學秘笈,即使真能創製出來,又能怎樣?」
  申大老板笑容中散發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斐然神采:「只要這本天下第一的秘笈一旦成書面世,就能塑造出一個絕後空前,天下第一的不世武學高手了!」說時,一雙火灼灼的逼人目光,已緊緊盯視在李小牛面上:「而你,將就成為我選定的,這位絕後空前,天下第一的不世武學高手!」
  「甚麼?」李小牛聞言張口結舌,那神情簡直比親眼看著從天下掉下來萬兩黃金,而且正正掉在自己面前還要難以置信。
  「當然,」申大老板說著,眉毛一揚,淡笑道:「要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可不是說說般容易,也絕非隨便跳出來向人家指指自己鼻子就可以亂認的。」說到這裏,像感到已說得有點疲累、口乾了,目光向田破軍面上一溜。
  田破軍當即知趣地接上口:「要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最直接了當的方法,就是打敗方今天下第一的高手!」
  上官先生亦馬上接口道:「方今武林,天下第一的高手,便是『如風劍客』秋月白。」
  李小牛不禁苦笑起來:「可是憑我現在所會的幾手三腳貓功夫,只怕就連街邊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還說甚麼打敗天下第一高手,那不是痴人說夢嗎?」
  上官先生搖搖頭,向密室中的那十多人掃視了一眼,面容一整,侃侃然道:「第一,坐在這兒的,每一位都是當今武林泰山北斗,他們都盡可充作你的明師。合上我等十數人之力,眾志成城,只須假以時日,我敢說就是任何資質再差之人,在我們一番指點調教之下,也將會脫胎換骨,在最短的日子中武功突飛猛進,躋身一流高手之列!而等到我們把生平所學都盡數相傳之後,擺在你面前的,便將是我們如今正以畢生心血要合著而成的這本武學秘笈!這秘笈是經我們網羅搜盡方今所有流傳於世的武功典籍,一一仔細參詳對照,旁徵博引,再經融會貫通,集其大成,擇其精要而撰成的。那時你已有相當武學根柢,只要你依照書上種種奇功訣竅潛修苦練下去,要打敗『如風劍客』,就絕非妄想空談了!
  「其次,我已說過,你的根器絕佳,有的是學武潛質;再者,我們有的是工夫,有的是愚公移山的毅力。十年不成,便期諸二十年;二十年不成,再期諸三十年!最重要的是,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啊。」
  李小牛至此哭笑不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在申大老板的擺佈安排下,由那天開始,李小牛就住進了那座山莊。亦由那天開始,申大老板親自為他改換了另一個名字:李豐隆。
  起初,李小牛聽到這個名字,真感到有點突兀奇怪:這名字如此俗氣,可一點也不像一個武林高手的名字。然而用不了多久,他就終於突然明白過來了:原來申大老板旗下的所有生意,都是統屬於申大老板多年經營創立的一個「利豐隆」商號之下的。
  而由住進山莊那天開始,李豐隆也就開始過上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了。雖然得到的是從前夢寐以求,衣食不缺,百般殷勤周到的管待,但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那代價就是:每天從早到晚,他都要接受以上官先生為首的那班武林耆宿們的輪流調教,並在後者嚴格的督促下開始習武──先由基本功學起。那簡直是一番地獄式的折磨與訓練,起先實在叫他苦不堪言,幾乎難以負荷,以至每天當一切例行習練結束時,他總是已經渾身痠軟無力,整個人有如虛脫,甫睡上床便不省人事。
  至於申大老板,則每隔三數天便會偕同田破軍前來,親自審察他習武的進度,同時向他大大勉勵鼓舞一番。
  有好幾次,李豐隆真開始後悔答應了跟申大老板達成這宗交易了,他好想告訴申大老板,自己真的不想再去當那勞什子的甚麼天下第一高手了,然而又實在捨不得放棄這種管吃管住,不用再為衣食憂愁的生活。每當想到要是自己一旦反悔,中止交易的話,想必馬上就會被趕出山莊去,從此便要再次面對一個慘淡無望的人生,再一次沉淪在那種永遠無法挺起脊樑做人的日子之中,李豐隆只有一次次打消了念頭。
  想到這裏,李豐隆才突然記起了一件事,申大老板似乎直到如今,還未明白清楚地告訴他,那之前跟他提及過的交易條件到底是甚麼。
  因此在十天之後,他終於藉機向申大老板提出這個問題。
  申大老板卻似乎早有準備,微微一笑,施施然地從懷中拿出一張字據來,放到他面前。
  李豐隆看著上面密麻麻的字,登時愣住了。
  申大老板這才記起李豐隆曾說過,他雖然好歹進過兩年私塾,所認識的字畢竟還有限得很,於是只好吩咐田破軍把字據上的字一個個唸給他聽。
  李豐隆聽著,又一次愣住了。
  這赫然竟是一紙契約。契約的主要內容竟是:從李豐隆成功打敗「如風劍客」秋月白,正式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的一天起始,李豐隆便要終身成為申大老板「利豐隆」商號的宣傳推介代表,負起對「利豐隆」旗下每一門生意服務,或所出售貨品的宣傳推介任務,永無反悔!如違此約,李豐隆將要向申大老板負責賠償由立約之日起計,由申大老板為李豐隆提供的歷年一應衣食生活費用,分文不能短欠!
  這原來就是申大老板的交易條件!
  田破軍唸完,又把字據重新放到了李豐隆面前。
  申大老板笑笑道:「可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
  李豐隆想了想,問:「我只想問一問,宣傳推介究竟是一些甚麼差事?」
  申大老板又笑笑:「其實也算不上是甚麼差事,對你來說,這甚至還是你修上幾輩子也修不來的,受用不盡的好福份,因為從此你就可以不必花費一分一錢,終身享用我『利豐隆』為你提供的包羅萬有的任何優質貨品,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諸般無微不至的貼身照顧。」
  李豐隆一愕,登時真有點心花怒放:「世上竟有這般便宜的好事?」
  申大老板倏地把臉一板:「當然,首要條件是,你先要成為萬人仰望,天下第一的高手!」
  李豐隆頓感一陣嗒然若喪,這目標如今對他來說,委實未免是太遙遠了一點。
  申大老板此時以目向田破軍示意一下,後者便從書桌上將一副筆具拿過,鄭重地放到李豐隆面前。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個選擇。一是拿起筆,在這份契約上簽下你的名字;二就是馬上走出這個門口,把這十天以來所發生的事完全忘個一乾二淨。」
  李豐隆沒用上太多考慮的功夫,便已拿起筆,在契約下方毅然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豐隆從此對未來充滿了無限憧憬與嚮往。申大老板向他展示的美好未來,似乎成為了他的無比動力,他開始加倍用功地練武,就是再艱苦的磨煉過程,他也漸漸能一一忍受下來了。
  春去秋來,日復一日,八年轉瞬過去。
  在這八年中,李豐隆與上官先生等人朝夕相對,早已漸次滋生了一份真摯的師徒情誼。
  也在這八年間,李豐隆終於漸次打穩了他的武術根基,開始初窺上乘武學的堂奧了。而這時,那部經由上官先生及其他十三名各派高手名宿共同嘔心瀝血博參天下武學秘典,把各家秘功絕藝融會貫通後,再取長補短,去蕪存菁,將心血所得共冶一爐的武學秘笈不但早已編撰完成,更已先後作過了三版修訂。
  八年後的某一天,李豐隆終於懷著戰戰兢兢的虔敬心情,打開這本秘笈的第一頁,開始修習上載的天下第一的絕世神功。
  然後,又是艱苦卓絕的十年。

  成名二十年以來,「如風劍客」秋月白可說已是接受過了無數來自天下各門各派,慕名而來的江湖後起之秀的挑戰,對此他已不期然從心底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厭倦之意。
  因之他終於毅然選定在十月初七這一天,正式宣佈金盆洗手,急流勇退,要從此封劍歸隱。
  早在一個月之前,秋月白便已為此開始進行著各式籌備,其中最主要的一樣自然是廣發英雄帖,邀請天下英雄是日蒞臨齊聚秋家莊觀禮見證,可是,就在這時,他竟然再次收到了一封挑戰信。信的內容十分簡單明瞭:致書人就定於十月初七,於秋家莊天下英雄面前,要與他作一場公開公平的比鬥。信末的署名就是:李豐隆,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十月初七。
  秋家莊。
  天下英雄面前。
  一個外表平平無奇,毫不起眼的中年人仗劍而至,就在天下英雄的目光輻湊下,昂然走進秋家莊的大廳。他就是李豐隆。
  等待這一天,他已足足等了十八年了。所以,他顯得不急也不慢。
  廳上所有人都有點意外。這個人不但名字尋常,居然連外表也如此尋常,像這麼一個人,居然便敢來挑戰天下第一的高手?
  一身盛裝華服的秋月白連忙自交椅中長身起立,一抱拳:「閣下就是李豐隆?」
  李豐隆神情木然地點頭。
  秋月白把手一招,作出大方一笑道:「很好。遠來是客,請先入座,賞臉喝一杯水酒。」
  哪知李豐隆只呆站著,搖搖頭。
  秋月白為之一怔,只感一陣尷尬,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李豐隆不諳世故的這種魯直表現,在他眼中看起來,已不啻成為一種傲慢。秋月白歸根究柢也是背負著天下第一這副尊貴名銜的大有身份之人,以李豐隆這樣一個無名小輩,居然敢對他如此無禮?
  可是,有身份的人自然更要沉得住氣,秋月白乾咳一聲,語氣稍沉:「閣下特意要選定在秋某宣布金盆洗手這一天,前來向秋某挑戰,遮莫是一向與秋某有些甚麼過節,所以才存心要跟秋某過不去的麼?」
  卻見李豐隆仍自搖搖頭,不說話。
  秋月白涵養再深,至此也不禁動了肝火,但仍強捺著:「那然則,閣下想必是對江湖朋友抬舉秋某所贈的天下第一四字虛名亟有覬覦之心,因此急不及待要取之而代了?」
  這次,李豐隆想了想,才算開了口:「我只可以跟你說,打敗你,成為天下第一,已是我此生唯一追求的目標……」
  「哈,多大的口氣!」
  「這小子莫不是做夢做得太多,竟失心瘋了?」
  「如此張狂,怎不先撒泡尿自己照照?」
  在場眾人不禁一疊連聲起哄著。
  秋月白一揮手,示意眾人靜下,隨即一字字道:「既是如此,秋某豈能令閣下失望抱憾而回?人來,備劍!」
  秋月白一名門人應聲踏上兩步,把手中捧著的一柄松紋古劍一抬。
  秋月白霍然取劍在手,凜然道:「如何比劃,便請示下。」
  李豐隆反倒有點怯怯地道:「得罪了。」
  話聲方落,李豐隆竟說打便打,鏘然抽劍,手捏劍訣使個把式,劍鋒一振,便抖出漫天劍花,直向秋月白身上罩下。
  「來得好。」
  秋月白說罷,卻連長劍也不屑拔出鞘來,手腕翻處,連鞘長劍已一跳而起,半空劃道圓弧,落入左手中:「秋某先讓你十招吧。」
  李豐隆一驚:「不!那太多了……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劍花合而為一,化為一點寒芒,逕如流星趕月,倏忽已劃至秋月白身前不到三尺。
  秋月白嚇了一跳,急使個「如風步」,身形硬在間不容髮之間陡地橫移數步,這才險險脫出敵人劍花籠罩範圍,不由深吸口氣,暗悔托大,只怕李豐隆仍有後著,當即凝神以待。
  果然,李豐隆劍招未曾使老,劍尖微顫,儼如靈蛇吐信,又已變招而成一劍三式,連環刺至。
  「果然有兩下子,只不過仍未見得有何獨到。」秋月白心中暗忖著,既已有言在先,要讓十招,只有緊守門戶,以靜制動。
  李豐隆卻全不客氣,得勢不饒人,劍光霍霍,遇隙即進,指東打西,處處不離秋月白門戶中露出的任何破綻。
  十招轉眼已過,雙方各自討不到半點便宜,唯透過這十招,雙方都已初步摸到了對方一點底子。李豐隆固然不敢小覷秋月白,秋月白亦看出李豐隆確非省油之燈。只是以秋月白閱歷之豐,竟也看不出李豐隆劍法究屬哪一路家數,秋月白不免略感邪門。
  「十招已過,請賜招吧。」李豐隆說著,身已掠空,長劍怒然破風,以鵬搏九霄,泰山壓頂之勢突入秋月白門戶。
  一聲清嘯自秋月白口中吐出,猛見秋月白眼神一亮,一抖手間,手中古劍錚然出鞘,幻出一道刺目強光,朝著李豐隆劍尖鋒刃直迎上去。
  李豐隆一凜:「如風劍法果然名不虛揚。」剎那只見對方劍光流散,東一點西一點如星羅棋佈,將自己人與劍都密密罩在其中,所帶出的氣勁更足令人屏息。
  但李豐隆十八年間得上官先生等十多位武學名家悉心栽培,不管內外修為俱已臻至一流境界,端的非同小可。只見他不慌不忙,凝神抱一,渾不以身陷劍網之中而在意,反而暴然一劍,劍尖凝聚成一縷幽幽微芒,飄飄蕩蕩逕直穿入那片劍網光影之中,劍勢飄忽無定,如九天之龍,倏而見首,倏而見尾,隨時因勢而進,應時而止,一動一靜,變幻莫測,無跡可尋。
  原來這十八年來,李豐隆在上官先生等人指點下,早已對秋月白的四十九式如風劍法反覆參透得瞭如指掌,並已擬定出一套知己知彼的相應戰略。故而在他心中,對如風劍法中威力最強大的好幾招更都已預先有了一番透徹認知:那分別就是第三式「金風送爽」、第十式「風入松」、第十五式「飄風不終朝」等。他甚至已對如風劍法中存在的諸般破綻亦早早摸了個真切雪亮,即如當使到第十二式「惠風和暢」,轉入第十三式「風颭落花」、又或第十七式「寒風匝地」轉入第二十式「秋風蕭瑟」之間,都總會出現好幾個微細得難以覺察的破綻等等。
  因此,他在應戰之前,早已盤算定了,制勝之道,便在如何不動聲色,先行設法一步步誘使對方暴露出這些破綻來,再予以致命性的一記迎頭痛擊。
  如今這一劍,他正是覷準了秋月白劍招間一處轉折不順的紕漏,才貿然向其要害一擊的。
  秋月白果然面色一變,剎那顧不得再發動劍勢,趕忙抽劍防護,同時倒踩七星步,連退半丈,饒是如此,仍是被那股凌厲劍氣刮得面上隱隱生痛,驚忖:「好傢伙,他怎會連這等微細疏漏也看得出來,不但如此,而且還能因應得宜地刺出這一招來?」
正自心神不定,李豐隆劍勢一發,卻已連綿不斷,瞧那劍招更是招招精妙,火候亦相當老到。
  秋月白不由暗叫一聲:「慚愧!到底哪裏冒出來的這個使劍高手?怎地我竟是一無所知?縱使我這些年已是不聞世事,也決無是理的啊。」
  他臨危不亂,心念動處,已自琢磨出一番對策:唯今之計,只有揚長避短,盡量將內力源源凝注劍鋒,隨招生發,務求憑仗數十年內勁修為,以拙勝巧,量對方劍法便再精妙,以他這點年紀,即使剛出娘胎已開始練功,內勁也斷不能堪與自己匹敵。
  這一來,場中戰況又自一變,雙方開始不求貪功冒進,只是沉著應戰,戰況漸呈膠著。
  這場比鬥足足比了兩個時辰,才開始出現急轉直下的變化。
  李豐隆見久戰不下,酣鬥中猛就故意賣個破綻,佯作內力不繼之象,剛剛使到一招「金針渡劫」,劍尖斜斜指到秋月白左肩肩井穴,劍鋒卻突然一顫,滑過數分。
  秋月白心頭竊喜,也是他一時沉不住氣,便立即使出如風劍法第十二式「惠風和暢」,欲以黏勁先將李豐隆長劍黏引至外門,再續使「風颭落花」,估量如此便可乘勢把他長劍絞脫出手。
  殊不知李豐隆苦苦等待的,正是這個千載一時的機會。
  只見秋月白劍勢才剛發動,李豐隆長劍劍尖驀地完全換了一個方向,竟然反指向自己的胸前,竟似欲迴劍自戕一般!這一著委實太過出人意外了,天底下簡直從沒有人見過這種劍法的,包括秋月白在內。
  秋月白一呆間,未及回神,李豐隆手中劍不知如何,卻已越入他的空門,不但沒被他的黏勁牽引,反而借勢將他的劍勢纏住。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火間,李豐隆的劍柄已從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滑到了他的持劍手腕上,接著準確無訛地集中力量在他虎口一敲。
  秋月白目光及處,欲待變招,已自遲了一步,他發現自己劍招的一切變化已在早一刻先行被對方盡行封死了。除了撤劍,已再無別途。
  這剎那,他的腦中嗡然一響,然後似乎變成了一片空白。
  「完了。」
  他的虎口一震一麻,手指一鬆,只感到那柄曾為自己贏遍天下無數高手,贏得一生盛名的松紋古劍已像游魚一般,輕輕滑出了自己的掌心……
  他不願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面如死灰,僵在那裏,看著自己的劍落向地上,也就在這剎那間,在他視覺中,像突然發生了一種短暫的幻視現象:那柄長劍竟變得像一根飄飄而降的羽毛,好半天才降到了地面,彷彿在向自己這個主人作著難離難捨的最後一番依戀告別。
  嗆啷一聲,隨著秋月白手中劍脫手墮地,秋月白作為天下第一高手的一生榮譽亦已隨之劃上一個完結句號。
  四周觀戰的群豪亦無不目瞪口呆,不能置信。
  李豐隆也有點不能置信地呆愣著,像覺得世界已在這一刻徹底凝住了。
  良久良久,他才能長長鬆出一口氣來。
  夢寐以求的天下第一四個字,現在終於是屬於他的了。還在十八年前,這實在是自己做夢也不曾夢到過的際遇。
  他開心極了,感到熾熱的淚水正難禁地從眼眶中淌出,瞬即模糊了自己的視線。
  在模糊的視線中,他慢慢回頭,望向秋月白,剛好看到了後者忽然身不由主,雙膝一軟,竟直挺挺跪倒地上,一動不動,也剛好看到了後者那張灰白失神的臉,看到了後者那死魚般的一雙空洞目光。
  這難道就是天下所有失敗者的應有下場?
  當一個人驟然從九霄雲頂上,一下子掉進了泥沼中,是否都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又是否就是人生中最痛?
  也不知過去多久,秋月白才終於動了,他霍地站起來,竟如一隻遊魂野鬼一般,開始顫巍巍地一步步直向門外走去,再沒回頭。
  沒有人叫住他,也許已沒有人忍心叫住他。

  現在,李豐隆已一下子從泥沼中,升到了九霄雲頂上。
  他終於得到了秋月白從前所得到的一切榮耀、尊崇。
  他回到那座無名山莊後,高興得馬上大大醉了一場,並醉足了一天一夜。
  翌日,申大老板、田破軍及上官先生等人已得知訊息,當即興高采烈地圍在他身畔,紛紛向他輪番祝賀,晚上又特地為他擺設了一桌盛宴,一起歡飲達旦。在席間眾人少不免連連向李豐隆敬酒,並向他說了不少恭維讚美的話,令李豐隆為之飄飄然,一時不知身在何世。
  酒酣耳熱之後,申大老板才面容稍肅,徐徐取出了那份李豐隆在十八年前簽下的契約來。他對李豐隆說,現在已到了他該履行合約的時候了。
  酒意醺醺然的李豐隆怔了怔,這才漸漸從塵封的記憶中記起了這件事。
  他問:「那麼,我現在應該先開始做些甚麼?」
  申大老板笑笑:「從今天開始,你這一輩子就跟我『利豐隆』是再也脫不掉關係的了!你以後天天要吃的,都該是敝號所專售的上好米糧、各式鮮肉、蔬菜、果品;喝的也該是由敝號獨家銷售的茶葉、酒釀,總之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全由敝號一手包辦,此外決不能私下用上別家商號的任何貨色,即使是一茶一飯也不能例外;至於衣物用器等等,自然除敝號專營的貨色之外,也決計再不能用上別號的!」
  李豐隆毫不在意:「這有甚麼難辦的?還不太簡單了麼?」想了想,卻又一皺眉:「可是一輩子這麼長,總不能保證每天任何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應物品,都完全是貴寶號專賣的東西吧?比如從今以後,難道就不准我上街吃頓館子,或者到酒樓喝一頓酒麼?」
  不等申大老板開口,田破軍已一搖頭,搶先斬釘截鐵地道:「不行!即使是私下到街邊周大媽包子店中吃上一個包子也不行!」
  申大老板笑著接口:「只除非是光顧敝號在各地經營的酒樓菜館,才可以。」
  李豐隆怔了怔:「否則呢?」
  申大老板一沉臉,冷然地:「否則就是違約!」一揚那份契約:「契約上已寫得很清楚明白,你應該還記得,違約的後果是怎麼樣的吧?」
  李豐隆的酒意猛然清醒了幾分。他當然記得。那是:向申大老板負責賠償由立約之日起計,由申大老板為李豐隆提供的歷年一應衣食生活費用,分文不能短欠!
  他不由倒抽口涼氣:「但……要是我一不小心,在無心之失的情況下……比如,吃了別家館子所賣的一碗茶,一個饃饃、燒餅,又或者是一碗白麵、一塊狗肉……」
  田破軍不等他說完,已自凜然截口:「那也是等同違約!」
  李豐隆這才吃了一驚,好久說不出話來。
  申大老板又道:「總之,你今後但凡出門住店,都只許光顧敝號旗下客店;打造兵器,只許光顧敝號旗下打鐵鋪子;購買牲畜坐騎,只許光顧敝號騾馬店;甚至寄存銀兩,也只許光顧敝號的銀號;即使小至購買一針一線,亦只許光顧敝號的雜貨店鋪,絕對不許外求!你明白了麼?」
  李豐隆登時為之瞠目結舌,哭笑不得,至此才暗中叫了聲苦不知高低,又呆了好一會,忽地腦中一省,想起一個有趣念頭:「那要是……我忽然想那個……那個……呢?」
  「甚麼那個這個?說!」
  李豐隆乾咳一聲,咽口唾沫,訥訥地:「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忽然想找女人,要去逛窰子……」
  申大老板哈哈一笑:「那還用問?自然還是只許光顧敝號旗下的窰子了!」
  李豐隆兩眼一瞪:「甚麼?連這門生意你居然也有做的?」
  申大老板笑道:「天下但凡有錢可賺,有利可圖的生意,只要你說得出來,我都有沾手的。我不是早已跟你說過了嗎?」
  李豐隆看著申大老板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開始沒來由感到有點森森然的,申大老板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亦可反過來作一番理解,那就是任何無利可圖的事,他也是絕不會做的。
  李豐隆想著想著,終忍不住嘆了口氣:「想來這一切,便是申大老板不惜花上十八年的光景,一手把我栽培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最終目的吧?現在,我只還有一事不大明白。就是,這麼做,對你究竟又有甚麼好處?莫非申大老板從中可得到甚麼可觀的利潤麼?」話才出口,不禁已暗自嘀咕起來:「這究竟會是怎樣驚人巨大的一筆利潤,才能足以打動申大老板,值得讓他花上整整十八年的功夫來換取的?」
  申大老板眼珠一轉,笑得更得意了:「這當然是有的了。你現在已經成為了江湖上的一個名人,一個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今後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必將舉足輕重,成為天下無數仰慕者心中的效法典範、楷模。今後只要他們知道了,你每日的衣食住行,任何日用所需,習用的都是我『利豐隆』的貨品與服務,那你想想,他們還不會一窩蜂地群起而效之,紛紛跟隨在你身後,一古腦兒都採用敝號的貨品、服務嗎?」
  李豐隆恍然而悟,失聲地:「那申大老板從此豈非就可加倍地財源廣進,大大發財了?原來如此!」
  申大老板聞言瞇起雙眼,仰天大笑起來。在笑聲中,他眼前彷彿已泛起了一片燦然的金光,看到了一錠錠黃澄澄的金子正源源不絕從天上掉進了自己的口袋之中。
  李豐隆聽著他這陣大笑聲,卻不由自主開始從額上悄悄滲出了一股冷汗來。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已開始越來越不能自拔地陷身進了某個離奇可怕的圈套當中,有如一隻一頭誤撞進蜘蛛網裏去的小小昆蟲……

  接下來的三年生活,簡直叫李豐隆不能想像,那感覺跟一頭失去自由的籠中鳥也沒甚麼兩樣,他甚至開始覺得,可以用行屍走肉來形容也不為過。因為他已徹底變成了「利豐隆」的奴隸──也就是申大老板的奴隸。
  不管他走到哪裏,「利豐隆」這塊招牌,都好像附骨之蛆一般緊緊跟隨著他,如噩夢一般緊纏住他不放,簡直已跟他的生命溶成了一體。吃的永遠只能是「利豐隆」米店的米、喝的永遠只能是「利豐隆」酒坊釀的酒、穿的永遠只能是「利豐隆」綢緞莊做的衣服,幾乎連呼吸的,也只能是「利豐隆」的空氣……試問那跟一個囚徒的生活又有甚麼分別?然而,即使是死囚也有解脫的一天啊!
  漸漸,他已經可以肯定了一件事:再這樣下去的話,自己必將快要瘋了。
  他開始苦苦思索了,思索到底該如何才能從這個「利豐隆」的噩夢中解脫出來。
  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逃走。
  然而,就在他正要著手進行這個逃走計劃之前,他才突然發現了一件事:田破軍早已奉了申大老板之命,在他的日常飲食之中暗中下了一種無色無臭的慢性毒藥──當然也是由「利豐隆」藥店提供的毒藥。田破軍並且明確地告訴他,這種毒藥的毒性絕不會對他的功力構成任何損害,只不過唯有每隔三個月服下一種暫緩毒性的解藥,才可以延續住他的生命。最後,田破軍還不忘獰笑著勸告他,千萬不要存著任何以武力脅逼他或者申大老板來索取一次性解藥的念頭,因為那種一次性的解藥根本就不存在。
  如晴天霹靂,李豐隆簡直恨不得馬上就向田破軍動上那個言猶在耳的念頭,
可是他很快便已打消了這念頭,因為他終究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
  由此,他終於更加肯定了另一件事情:申大老板這個人──不,這個魔鬼的奸詐陰毒,原來遠遠超出於自己想像之外。
  既是如此,只好另想辦法了。

  又是三年過去。這三年間,李豐隆雖然一方面享盡了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尊榮,但可惜另一方面,伴隨著這份尊榮同時而來的,卻是一份越來越沉重的代價。
  他已開始厭倦這一切,開始覺得天下第一四字已成為了自己生命中一個最大的負累。他終於暗暗決定,要不惜一切,狠狠丟下這個包袱。
  經過一番搜索枯腸,數月之後,他終於想到了一個或許可行的,沒辦法中的辦法。

  眼前的秋月白,白髮蕭然,蒼老而憔悴,跟六年前簡直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要不是對秋月白六年前那雙空洞的眼神,還印象殊深,李豐隆幾乎已認不出這是同一個人了。他知道,那是由於一份過度的頹喪,以及一份深深的絕望,才令秋月白變成這樣的。他只想不到的是,失去天下第一的這份尊榮,對秋月白的打擊竟是來得如此慘痛巨大。而極度諷刺荒謬的是,在六年前一手把這份尊榮從秋月白手中無情地奪走的是自己,六年後回來找他,企圖親手把這份尊榮重新送回他手上的也正是自己。
  因為他想到,只有這樣,才能讓申大老板覺得自己已對他失去了利用價值,也許因之便能讓自己得以脫離申大老板的魔掌──一個不再是天下第一的李豐隆,還能再為申大老板「利豐隆」的生意帶來甚麼宣傳推介的效益?
  秋月白以那失神的眼睛打量了他老半天,才苦澀地笑起來道:「是你!你還來找我幹甚麼?」
  李豐隆深吸口氣,正色道:「我是來……來把天下第一送回給你的。」
  「甚麼?」
  像聽到了天下間最可笑的笑話,秋月白陡然失禁地放聲狂笑起來,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到底在說甚麼?你難道是個瘋子不成?」
  李豐隆搖搖頭:「我絕對是認真的。」說著,把那本由上官先生等十多名高手著述而成的秘笈自懷中取出,遞到秋月白面前:「六年前,全靠這本秘笈,我才能打敗你。如今,請你把它拿去吧,只要你好好用心去參透秘笈上所載的奇功訣竅,以你的天縱奇才,我相信你甚至可不必花上我所曾耗費的一番心血苦功,不必耗費我曾花耗的八年光陰,便可比我更快地大有所成,而且武功更上層樓,更勝從前!屆時你大可重新再站起來,在天下英雄面前正式向我挑戰,然後一舉將我擊敗,徹底洗雪敗在我劍下的恥辱,重新坐上天下第一的寶座,贏回天下第一的尊榮……」
  秋月白靜靜聽著他滔滔不絕的一番話,出奇地神情竟是一片淡漠,讓人完全瞧不出他心裏在想甚麼,一直默然了好久好久,才忽然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嗽得整個身子都在抽搐抖動不已,最後竟赫然咳出了一口鮮血。
  李豐隆吃了一驚:「你怎麼了?你這是……?」
秋月白咳嗽稍息,這才抬手輕抹嘴邊血漬,忽又喘著氣,淡淡然問:「能不能告訴我,你練成這秘笈上的奇功,一共花去了多少年的光陰?」
  「八年。」
  秋月白聞言,竟又失聲怪笑起來,笑聲直如夜梟。才笑了片刻,馬上又劇烈咳嗽著,但仍邊咳邊笑,一邊笑還一邊在咯血。
  李豐隆暗暗打了個寒噤:「你到底在笑甚麼?」
  秋月白似乎幾經辛苦,才忍住了笑與咳,搖搖頭,陰森慘然道:「我在笑老天爺,在笑你,也在笑我自己。因為……你知道嗎?自從三年前,我便已得上了一個不治之症,大夫診斷過後,說是抑鬱過度,以至邪火積久不洩,侵入肝肺成病的,眼看大概只剩下半年左右的光景可活了……」
  李豐隆呆住了。
  秋月白再度嘶聲而笑了:「那你告訴我,天下第一,現在對我還有甚麼意義?甚麼秘笈奇功,對我還有甚麼意義了?」猛一揮手:「咄,你這就走吧!去找別人吧,不要再跟我囉唣了……去去去!」
  秋月白說罷,已不再理會李豐隆,一轉身,佝僂蹣跚地一步一顛走去,一邊走著,一邊竟還拍著手放聲而歌:「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人影歌聲逐漸遠去,只剩下李豐隆還懵然而立,不知是哭是笑。
  他只知道,自己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大醉一場,當然最好還是糊裏糊塗,人事不知的那種大醉。

  十天之後,李豐隆帶著一大罈酒──當然是由「利豐隆」酒坊出產釀製的酒──以及八分的醉意,來到了一間聚滿叫化子的破廟之中。
  他從懷中抓出了一大把銀票──當然也是「利豐隆」銀號的銀票──就直朝那群蓬頭垢面,一個個早餓得面如菜色,皮黃骨瘦的小叫化們撒了過去,一邊狂笑著叫道:「你們有誰想要這些銀票的,盡管過來拿吧!都過來拿吧!」
  小叫化們見狀都傻了眼,心忖這人到底是醉了,還是瘋了?抑或是又醉了又瘋了?
  可是,花花綠綠的銀票既然實實在在的正就在眼前飛舞,誰還管他呢?於是在一陣短暫遲疑之後,眾小叫化子當即一哄而上,開始瘋狂地搶著銀票。
  李豐隆看著他們在搶,忽然仰脖子咕嚕嚕地大喝一口酒,哈哈狂笑著又取出另一把銀票在手中一揚道:「不忙不忙!這兒還有!還有很多很多!」
  小叫化們的眼睛又一下子都賊亮了,一個個像蚊子見了血。要不是看著李豐隆是個高大漢子,早已耐不住就蜂擁而上,一起來個強搶了。
  李豐隆大笑著:「你們都想要是不是?那就告訴我,你們之中,可有誰想過上一輩子不用再挨饑抵餓,不用再為衣食而發愁的日子?誰?」
  小叫化面面相覷,好半晌,不約而同,紛紛舉著手,齊聲道:「我!」
  「很好啊!」李豐隆滿意地點點頭,把銀票往懷中一塞,卻又從懷中摸出了一本殘舊冊子來,朝他們面前一揚,神情語調變得煞有介事地:「那現在,我要你們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們這輩子可曾夢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為萬人仰望的天下第一高手?」
  眾小叫化們呆了,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天下第一這四個字,對於們來說,實在距離他們不下十萬八千里之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事。
  李豐隆打個酒噎,旋又涎著臉道:「我現在手上拿著的這本冊子,便是十八年前由十數位武林耆宿傾盡心血合力著錄而成的天下第一武學秘笈!我不是跟你們開玩笑的,你們有誰只要按照秘笈上的奇功要訣,用心研習修練的話,我保證你們用不了三五年便一定可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小叫化們登時你眼瞧我眼,又呆了半天,忽然竟齊地爆起了一陣輕蔑不屑的笑聲。
  李豐隆一怔:「你們在笑甚麼?」
  一名看來才剛滿十六歲的小叫化忍不住咧著嘴冷笑著:「天下第一到底算得上是哪門子的勞什子玩意調調兒?我們壓根兒就一點兒也不稀罕!」
  「甚麼!你們說甚麼?」李豐隆簡直不能置信,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另一名有點笨頭笨腦的小叫化茫然插口道:「大爺,我有點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訴我,天下第一到底是不是很好玩的?」
  李豐隆聞言,登時一陣語塞,半晌才強笑道:「當然好玩。不但好玩,而且好玩透頂哩。」
  先前那小叫化卻忽然眨了眨眼,調皮地一笑道:「真的嗎?話又說回來,要當上天下第一高手,難道真有你說得那麼容易麼?我倒有些兒不大相信哩。」
  李豐隆一怔:「你不相信?」面色一沉:「你怎能不信?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千真萬確的事!我可以人頭保證全都是真的!決無一字虛言!你怎能不信?」
  小叫化聽他說得如此認真,倒是似乎不禁有些相信了。
  李豐隆又急切地道:「相信我吧!只要你肯答應我,肯努力發奮讓自己成為天下第一高手,這本秘笈馬上就是你的!而由今天開始,你就盡可以過上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了!我決不騙你!」
小叫化兩眼頓時放出貪婪光芒,用力咽了口唾涎,像已是越來越怦然心動,然而在愣了一會之後,卻似又突然立定了主意,咬咬牙,搖搖頭,支吾著道:「可是……」
  「可是甚麼?」李豐隆著急得幾已在叫出來了。
  小叫化眼珠一轉,終於深吸口氣,露出了一絲懶洋洋的笑意,悠然地:「可是我們一個個全都是懶骨頭!不然又怎麼會當上叫化子的?我想,要成為你說的甚麼天下第一高手,只怕至少也要先苦練上三年五載的一番武功,那對我們來說,未免太划不來了吧?簡直只要想想,也覺得太累人,太受活罪了!與其要為一個那麼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勞什子夢想來那樣吃苦受罪,我們倒是寧願繼續過著這餓一頓飽一頓的窮日子好了,那不是樂得更逍遙快活嗎?」說著轉頭朝著其他眾小叫化道:「你們說是也不是?」
  眾小叫化一想,當下都齊聲應是。
  李豐隆聽著這番話,端的是哭笑不得,像剛剛聽到了天下間最荒謬可笑的一件事似地。本來,他這次是一心希望為自己隨便找上一個替身,把對方設法栽培成下一個天下第一高手,以便抽身脫離這一切的,便在來此之前,他甚至還在為自己居然能想出這個絕妙的高明法子而得意之極,沾沾自喜,可現在他卻忽然覺得自己像一下子已變成了一個活脫脫的呆瓜──天下第一的大呆瓜。
  良久,他才突然像瘋了一般,用力把酒罈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嚇得那些小叫化們當即四散躲閃起來。
  只聽李豐隆竟猛地失聲狂笑起來,笑聲漸已分不出是憤恨,還是悲涼:「你們都是瘋子……瘋子!天下第一的瘋子!」

  三天之後,李豐隆終於想出來一個更加無懈可擊的可讓自己抽身而退的絕妙法子了。
  他找上了一個殺手組織,聘請殺手殺死了自己──這個專門替人殺人取酬的殺手組織,自然也是隸屬於「利豐隆」旗下一個商號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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