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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4月3日 星期六

重生


重生

  江湖子弟江湖老。江湖,真的那麼易令人老嗎?
  三十年,好像一眨間工夫便過去了。人生,又有幾多個三十年?即使是武林高手,也一樣逃不過人生大限。
  說甚麼天下無敵?世間唯時間與命運,才能真正無敵於天下!
  葉空今年,已剛邁過人生的第三個三十年。縱然武功練到他這種境界的人,與同年紀的平常人相較起來,身體自然顯得較為硬朗一點,然而他自知前面的日子畢竟還是已經不多了。
  不過,即使死神明天便會造訪降臨,他自問也已活得無憾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唯一令他尚有一絲遺憾的是,有一個秘密即將伴隨著自己的離世而長埋地下,長埋在自己那將永遠不再有任何活動的腦袋之中。一個荒誕而離奇的秘密,一個一旦說出來,會讓自己被世人目為瘋子的秘密。

  記得那年,他才過三十歲,意氣風發,初出江湖。雖然是初出茅廬,但在當時的年輕一輩武林人物中,他已算得上是一把好手,而且還已在江湖中著實幹出了幾件出頭露臉,轟轟烈烈的大事,闖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名頭:「鐵掌郎君」。
  生命,此刻對他來說,正如初升的朝陽、盛綻的春花──年輕,英俊,武藝不俗,薄有名頭,而且出道以來還運氣不錯,一直罕逢對手──一切都是如此順利,如此美好!擺在他面前的,絕對是無限風光,燦爛似錦的一片前途!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人有了名,就漸漸更會珍惜羽毛了。不能辜負江湖朋友贈予自己那個響噹噹的外號!因此,比起未成名前,他越發更加積極熱中於行俠仗義,救弱扶危,並以此為己任。更何況,這些事情本就是所有俠士們順理成章應當要做的,除了這些,他實在想不到自己生命中還有甚麼值得去做的更重要的大事。
  所以,當他得知一個在江湖上惡名昭彰的魔頭易天行近日正在鷹愁峽附近一帶現出行蹤時,他馬上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趕了十天路程,趕至此地,要為武林除此大害。
  他花了一天工夫,果然在鷹愁峽找到了易天行。兩個人不由分說,就在荒山之中展開一場鬼哭神號的惡鬥!
  易天行最擅長的,便是「冰封三尺一日寒」奇功!江湖上,已不知有多少成名好漢栽在他這一身獨門的陰邪惡毒功夫之下,全身紫脹,經脈凍僵而亡。據說有人曾在死者死後不久,為死者剖屍檢驗,發現死者不但全身血液都已凝成硬塊,就連五臟六腑,竟都已僵硬成冰雪、石頭一般。
  初生之犢的葉空,在交手十招以後,在對方的陣陣幽冷掌風氣勁侵襲之下,經已感到渾身如墮冰窖,不斷寒抖起來。他心中一沉,暗忖對方功力顯然在自己之上,實在是生平首次遇上的硬手!這一戰看來勝負難料!然而憑著一股悍勇,以及自己賴以成名的「轟天掌」絕技,他仍苦苦撐持下去,一面沉思破解對手邪功之法,圖險中求勝。
  易天行眼見自己已逐漸佔盡上風,不禁得意大笑:「臭小子!乳臭未乾,便學甚麼人家行俠仗義?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不如乘早投降,向大爺跪地求饒,乖乖叩上幾個響頭吧!說不定大爺一高興,不但可饒你一條小小狗命,還會破例收你為徒呢!」
  「混你狗娘的屁賬!」
  一聲怒喝之後,葉空到底還說了甚麼話,就連自己也不記得了,反正那都只不過是藉以表達憤怒的,意義不大的一番話。
  激戰中,葉空趁著對手顧著說話,稍稍分神之際,驀地使出「轟天掌四十九式」中的一招「晴天霹靂」,尋瑕抵隙,一掌探入空門,疾向易天行右脅打到。
  眼看這一招本應得手,哪知易天行猛地冷笑一聲:「笨小子,你上當了!」原來這是他故意賣出的破綻!飄然一閃,閃過來招,隨即踏步斜進,如鬼似魅倏已欺近葉空身前三尺,一爪便朝葉空右肩抓下。
  葉空驟吃一驚,電光石火間,不容細想,只有倉皇急退,堪堪避過。
  然而,這一退,已退至身後山崖邊上,將退無可退,處境已是兇險之極。
  易天行得勢不饒人,自然更是連環進招,招勢如狂濤怒捲,要將葉空逼進絕路。
  「認命吧!」
  葉空如置身滔天巨浪中一葉小舟,左支右絀,不由驚怒攻心,只有盡量沉住氣,沉著應戰,漸漸反而被激起了一股昂揚鬥志。眼見情勢至此,已是生死一髮,他鋼牙一咬,狂吼一聲,竟拚著兩敗俱傷,魚死網破,乾脆不招不架,陡地默運全身功力,注於雙掌,掌風颯然,重重劈向易天行胸腹要害,攻敵之所必救。
  這下輪到易天行大吃一驚,措手不及了。所謂兔子回頭兇似虎!何況葉空本身便是一頭猛虎!既入絕路,自然奮死一擊,全力反噬!
  好個易天行!就在千鈞一髮間,他已閃電般連變數招,力求先將來勁化去。唯葉空這一掌,乃畢生功力所聚,何等剛猛霸道?只聽易天行悶哼一聲,雖及時避過了要害,左肩卻仍被葉空掌風掃中,登時如遭雷殛,一陣火辣辣作痛,已然受了葉空內力所傷,左臂一時提不起勁來。
  葉空心頭一喜,正欲乘勢搶回先手,唯這一掌運力太猛,勢已將盡,急切間哪能再次變招?就在此時,耳中陡然傳來易天行一聲怒吼:「來而不往非禮也!」
  說時遲那時快,冷不防一股玄寒之氣撲面襲至!與此同時,眼前寒光大盛!原來易天行盛怒之下,惡向膽邊生,已暗下決心誓置葉空於死地,竟不惜掣出他等閒不易出手的暗器:玄冰箭。這玄冰箭乃一直藏於袖中,以機簧發出,發出時無聲無息,無跡可尋,簡直讓人防不勝防。易天行一來自恃武功,二來也存心賴此暗器作危急時保命之用,是故從來只是備而不用,與人交手不到萬不得已時也不願使出,以免露底洩漏出去,將來敵人先有了提防之心,使用起來便不靈了。如今心切要報一掌之仇,卻是甚麼也顧不得了。為求一擊必中,暗器打出,他右掌還在同一瞬間運起「冰封三尺一日寒」功力,掌影翻飛,遍襲葉空上中下三路,先行把葉空去路全然封死,出手委實毒辣已極。
  這下出其不意,葉空便非身處絕崖邊上,也是萬難閃避。葉空心頭一沉,心中只叫得一聲不好,玄冰箭已挾著尖嘯破空而至,直射咽喉!葉空不得已,上身向後一仰,使一個鐵板橋,身子直懸出了千丈絕崖之外,竟在間不容髮之下讓暗器堪堪在鼻尖擦過,解去一箭封喉之危。但緊接下來,易天行一掌又至。葉空至此已無可再避,嘴角不覺泛起一絲悲涼笑意,猛可一聲狂吼,聲震空谷。這一聲垂死的悲怒狂吼,竟把剛剛在雲間盤旋飛過的一頭大兀鷹也驚得身子一抖,驟然由高空一沉數丈,兀鷹連隨奮力把兩翅一振,拋下一串驚唳之聲,迎風遠颺而去。
  隨著這一聲狂吼,葉空卻已拚盡餘勁,悍然接下了易天行的一掌。
  只聽蓬然一響,如擊敗革。
  易天行身不由主,被葉空掌勁激撞得倒飛而出,終於一下踉蹌滾跌在地,再張口吐出一口鮮血。再看葉空時,卻見他人如斷線風箏,已是彈射出了絕崖之外,正飄飄蕩蕩的,直向崖下重重氤氳雲霧中急墮而下……
  易天行見狀長長吐一口氣,溢血的嘴角這才不期然漾起了一絲慘笑……

  尖厲的風聲在耳畔急速嘯響,眼前景物亦幻化成一串串令人暈眩的白花花光影,走馬燈一般向上奔逐飆升,一切快得讓葉空的感官幾乎完全來不及捕捉,包括那一股前所未有的失重感覺。隨著他身子不斷下沉,地心吸力彷彿亦以倍數不斷加強,要把他帶到唯一的終點:地獄。那望不見的崖底就是地獄,死神已在那裏張開翅膀,等候將他擁抱。
他的五臟在翻騰,六腑在抽搐,在瀕死一刻折磨著他的不僅是體內的內傷,還有沮喪、絕望與恐懼。
看來運氣正在離他而去,原來世上果然不會有永遠的好運道。正如人一出生便在等待死亡,霉運亦永遠在隨時等待著每一個正在走運的人。
葉空當然不會就此甘心。未到呼出生命最後一口氣,他也絕不甘心。
雖仍望不見崖底,他卻知道崖底已在飛快逼近,生命將在任何一刻隨時終結,粉身碎骨式的終結。
臟腑漸漸不再翻騰抽搐,痛苦開始麻木……換來的是整個身體像被掏空了的知覺。腦海中陡然閃過一個僅存的古怪思緒:據說人在高處墮下時,不必等到著地粉身碎骨的一刻才死亡,早在這之前就會因為受不住那股強烈震駭的刺激,先已心臟爆裂,飛魂散魄而死。是真的嗎?
指尖在無意識間擦到了一點東西,那是垂掛在崖壁上的某種植物,是攀藤,是松樹枝榦?不!都不是,那是溺水者面前的浮草,是點滴的最後希望。
本已逐漸模糊的意識,陡地一下變得清醒。他意圖拚盡所有力量,去抓住它,可惜地心吸力不答應,讓他一次次功敗垂成。他感到指間傳來灼熱的炙痛……
然而 希望就是如許奇妙的東西,一旦在絕境中的人心裏出現成形,便將如老樹生根,不可斷絕。
葉空再次嘗試。幾經波折,終於把一根松枝抓實在手中。
葉空心頭止不住一陣狂跳,像快將負荷不了而隨時爆開。他整個人現在已懸垂在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山風在急吹,松枝在搖曳……這根松枝雖然粗如兒臂,但突然掛上了百多斤的重量,眼看亦將支撐不了多久……
葉空悲哀地看著松枝開始彎曲,斷裂……
這往往就是造物主對人最愛開的一種殘酷玩笑:先給予你唯一的希望,再在你眼皮底下狠狠地把它奪走。
葉空慘笑著,心跳在剎那間突又加快了十倍,然後又好像一下戛然而止!他的眼前泛起一片空白,腦袋中也變得只剩下一片空白……
一條灰黑的巨大身影,就在松枝斷裂的一刻,橫空而降,伸出一條巨臂,把葉空攔腰抱住,接著以一種不可思議,超乎常人的矯捷身法,在半空中一記翻騰,翻過數丈外的崖壁,稍稍向下一沉,隨即又伸出另一條巨臂,不偏不倚穩穩妥妥地抓住了崖壁上的一根長長攀藤,身體就此隨著蔓藤如鐘擺一般左右擺動著。剛剛連串九死一生的動作,於他而言,竟似是盪鞦韆那樣輕鬆尋常而已……

葉空睜眼醒來,發現自己已置身一陰暗山洞之內。意識迅速開始運作起來:我死了麼?
等到漸漸肯定自己尚在人間之後,他當即四下打量起來。只見山洞寬長皆可數丈,四壁俱是光溜巨石,洞頂則掛著各式形狀的石乳,不時有水珠琤琮滴落。再朝地上一看,頓時暗吃一驚。原來就在他身前不遠處,放著一塊磨盤形的大石,大石朝面處光滑如鏡,上面還放置了不少石製小器具,竟似是被人移作矮几之用的。而石几後堆放著一堆乾草、柴枝。
敢情這裏竟有人住著?那就是說,自己已被人救了。
總算命不該絕!劫後餘生,那股恍如隔世的唏噓快感,固不待言。
他試著微微活動一下四肢,才一動,便即牽引內傷,只覺一道寒氣在體內四下衝激,令他不期然打個激凌,重重悶哼一聲。
此時洞口透光處,猛傳來一陣奇特的低沉獸叫。
葉空這一驚非小,剛剛才脫出鬼門關,不會運道如此不濟,又遇上甚麼深山怪獸吧?可惜如今已是遍體乏力,眼看只有無奈地接受任何命運擺佈了。
葉空還來不及轉念,赫然見到一道魁偉的直立黑影,投映在洞口處的泥地之上。黑影還在一步步向洞內移近。
葉空的神經在瞬間繃緊,呼吸停頓。這黑影竟能像人般直立,但瞧體型又遠比常人龐大無朋,到底是人是獸?
疑問才剛生起,黑影終於已在洞內現出本體,原來竟是一頭渾身長滿灰毛,體重看來足有數百斤的巨猿。此刻這頭巨猿更以一雙火紅的閃亮大眼睛,牢牢盯在葉空身上。
葉空全身寒毛不禁直豎起來,幸而他很快已感覺得出,巨猿的目光中並沒透著絲毫敵意,不但如此,那目光還隱隱透出一股溫馴友善的意味來。
莫非這竟是一頭靈猿?
剎那,他真懷疑自己置身夢中,又或者,是在一個荒誕傳奇之中。不錯,一個人在懸崖墮下,竟然大難不死,為一頭靈獸所救,這不正正就是自古以來無數傳奇故事的最老掉牙的情節麼?
葉空越想越覺荒謬可笑,緊接下來,一連串荒謬可笑的念頭更加順理成章,不由自主飛快地在心中陸續升起:這靈猿想當然還有個主人吧?這主人想當然大概更是一位遁世高人,武林高手吧?情節再發展下去,大難不死的主角自然必有後福,還會得到一番曠世奇遇,得蒙這位高手傳授絕世武功,從此也成為一代高手,出山報仇……
想到這裏,葉空不禁沒來由發出了一陣大笑。
那頭巨猿似是被他這沒來由的舉動,驟然弄得不明所以,竟不覺呆然一怔,停下步子,側住頭又好奇地向他注視起來。
哪知葉空這一笑,又再掀動傷勢,寒氣又再在體內橫衝直撞,翻江倒海,笑聲登時化為呻吟。他面上笑容亦已化為痛楚之容,面色慘白,手撫胸腔,牙關已在格格打戰。
就在這時,一把沉濁的人聲在洞中響起,那嗓調中竟帶著無比的焦急,關切。
「年輕人,你終於醒來了嗎?」
  這聲音傳入葉空耳中,陡令他沒來由地全身一震,就如遭受一記旱雷轟頂猛擊,語音雖落,餘音仍在他腦中嗡嗡然迴震不已!他竟沒來由地,對這聲音生出了一股十分古怪,難以言喻的感覺,但那到底是甚麼原因,他一時又實在無法弄個清楚明白。
  葉空頓然暫忘了寒毒襲體之苦,抬眼循聲音來源望去。
  只見一個渾身襤褸破爛的野人不知何時,已自洞中幽暗處緩緩爬出,姿態詭異而笨拙,活像一頭原始時代的爬蟲,又或者更像一隻自墳墓中爬出來的獰惡猛鬼……看來這山洞還別有洞天,洞中有洞。
  葉空膽量再大,此刻也不禁看得毛骨悚然,冷了半截。
但見這人一頭長長亂髮及肩,已呈花白,頰間濃髯亦如叢生亂草,將半邊臉貌完全遮蓋住,讓人全然看不出他的真實年紀,只露出一對炯然生光的眼睛。這雙眼睛,現在正以跟葉空同樣驚詫莫名的目光,盯看著葉空。
  葉空與對方才對視了一眼,眼光竟再也無法移開半點。那種難以言喻的古怪恐怖感覺越發強烈,簡直就跟一個人在黑夜之中,在最出乎意料的情況下突然與鬼魅迎頭碰上之時所生出的感覺沒有兩樣……
  良久良久,兩人竟同時開了口,問出的卻是同樣的一句話:「你到底是甚麼人?」
  兩人同時說話,聲音疊在一起,波頻竟似異常地契合。
  話出了口,兩人又同時沉默下去,似乎都在焦急地期待著對方先提出答案。
  葉空見野人沒回答,只有先自回答:「我叫葉空。」
  野人聞言,如被刺了一刀,渾身一震:「甚麼?你……你竟叫葉空……?」
葉空不明白對方為何有此反應,心下疑惑更甚:「前輩……是你救了我的嗎?」
野人艱難地點點頭,又緩緩向前爬行兩步──他的兩條腿一直僵硬地平平伸直在後面,看來已喪失了站立的能力。葉空看見他的眼睛睜得銅鈴般大,似乎想竭力看清自己,眼內的神情帶有七分驚怖,三分迷惑。
葉空被他看得有點渾身不自在起來。適時,一陣寒意襲體,內傷又在開始發作,他不禁又呻吟了一聲。
野人見狀一怔,道:「看來你是受了內傷吧?」
葉空吃力一點頭。
野人凝神打量他半晌:「我瞧你的徵狀,是受邪毒陰氣所傷!告訴我,你現在是否感到寒毒之氣侵入十二經脈?」
葉空試一運氣,發現果然如此,忙即點頭:「不錯!而且寒氣還有不斷加劇之象……依此徵狀看來,只怕……只怕不出一個時辰,寒毒便會攻心……」
野人沉聲道:「你不用怕!我如今便即傳你一套上乘內功口訣,你馬上依口訣運功調整內息,我想應該很快便能將寒毒化解的!」
葉空聞言大喜,心忖:「果然是位高人!想不到那些傳奇故事中的情節,真的會一一發生在我身上!」對眼前這怪人的恐怖感頓時稍稍消退了一點。
接下來,野人便即傳授了葉空一套內功口訣。
葉空勉力盤膝而坐,當下依照口訣閉目調息。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之後,果然但覺寒毒稍退,痛楚大減,體力且回復了七成,精神亦舒暢旺盛不少。
他睜眼一看,發現那巨猿早已不在洞內,只有野人仍匐伏在他身前不住向他打量著。
野人道:「怎麼了?好些了麼?」
「好多了!」葉空鬆一口氣,說著便欲向野人一拜:「謝前輩救命之恩……」
  野人茫然不理,口中只是低低喃喃著:「為甚麼?為甚麼你不但名字跟我一樣,連長相也跟我……」
  葉空一時聽不清楚,有點不明所以,正要發問,野人又已喃喃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真的弄不明白……」忽又沒頭沒腦地問:「你呢?你明白嗎?」
  葉空根本不知所云,只有茫然搖搖頭。
  野人也搖搖頭,苦笑半晌,倏地狠狠一拍自己的額角,嘟囔罵出一句:「真是混他狗娘屁賬的一回事!」
  葉空聽了這一句話,不禁完全僵住了。這句髒話不正正是自己一向的口頭禪麼?天下間居然還有人像自己那樣,將一句髒話作出如此新鮮組合的?
  接著轟地一聲,他腦中如受鎚擊,猝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突然明白了,為何自己初聽對方的聲音時,竟會生出那股難以言喻的怪異感覺!原來對方不論說話的聲調、語氣,赫然跟自己是有九成相像的!
  他不由自主,再度失聲問出那句話:「你到底是甚麼人?」
  野人眼中露出了古怪的神情,默然良久才苦笑道:「巧得很,老夫的名字也叫葉空。」
  「甚麼?」葉空一驚,隨即感到正被戲弄,有點憤怒起來:「前輩,你在跟我開甚麼玩笑?」
  「我也希望這只不過是個玩笑!」野人眼光一閃,突問道:「告訴我!你是哪裏人氏?你家中還有甚麼人?你父母、師長怎生稱呼?快說!」
  葉空一呆,想了想,只有暫時壓下滿腹疑團,道:「反正前輩是我的救命恩人,晚輩又何必把身世來歷瞞著前輩?晚輩乃是河南孟津人氏,先父名諱一個川字,先母江氏,至於……」
  他的話未說完,卻聽得野人已厲聲怪叫起來!
  「不可能的……簡直是不可能的……我的天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空面色也變了,他開始隱隱感到不妥,隱隱覺出,自己已是碰上了一件生平從未遇過的,離奇古怪之事!
  只聽野人猶在喃喃道:「老天爺,這到底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葉空越想越覺離奇,只是事情委實太超乎自己的想像之外,一時腦中亂作了一團:「前輩,你剛才說你的名字也叫葉空……難道……?」
  野人兩手正捧著頭,聞言把手放下,沉聲地:「告訴你吧!老夫也是河南孟津人氏,我的父母名諱跟你說的完全相同……」
  葉空大吃一驚,頓然為之張口結舌,一時無法說出話來,良久才能懵然結巴道:「難道天下事情……真有那麼巧?只是……也斷不會巧合到一家三口俱同名同姓,也恰好同一籍貫的吧……?」但話才出口,也自覺這可能性根本十分之低。
񗹤 野人閉目苦思著,內心不禁隱隱閃過了一絲狐疑,莫非這些全都只不過是對方編造出來的假話?莫非這個人是別有甚麼古怪用心?然而再稍稍用心一想,隨即又覺得絕無可能,首先對方又怎能預先得知自己的父母姓名,以及自己的籍貫,從而編造出這番話來欺騙自己?再者,除了無聊惡作劇之外,又還有甚麼目的值得讓對方去編造一個如此荒謬的假局來欺騙自己?
野人怎樣也想不通,又想了好半天,突然睜開雙眼,目光一閃,竟失笑起來道:「莫非……你,你竟是我的孿生兄弟……?」隨又以手加額,搖頭低叫著:「不對不對!老夫明明是家中獨子啊!」
  葉空怔了怔,也覺此事荒謬已極,不禁苦笑起來,順著他的話茬道:「晚輩也是一樣啊!嗯,這倒奇了……難道……我們自小便失散了,所以一直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野人也自知推想得越來越是荒誕無稽,根本不太可能站得住腳。為了逐步釐清真相,他決定繼續向對方深入地探問下去。於是接下來他向葉空問了很多問題,問的都是兒時經歷的往事,以及有關亡父亡母的一些生前軼事細節等等。
  答案仍然離奇地一一跟野人所經歷的完全吻合,而且毫黍不差。若說這是蓄意欺騙自己的惡作劇、陰謀,似乎更不可能了。
  而且即使兩人真是孿生兄弟,試問卻又哪有可能竟會有著完全相同的經歷遭遇?換句話說,孿生兄弟的可能性也是難以成立了!
兩人登時怔然相對,如墜五里霧中。
  也不知過去多久時候,野人突然心念一動,伸手在石几上抓過一片邊緣被削成刀鋒般銳利的小石片來。
  葉空一驚:「你幹甚麼?」
  野人不答,卻見他手握石片,一陣揮動,未幾即已把滿臉濃髯割個清光。
  隨著濃髯逐漸從他面上落下,逐漸現出了他的面部輪廓……
  葉空看著看著,不期然一陣毛髮直豎,渾身寒意竟比剛才受著寒毒侵擾時更甚,血液彷似一下子都凝結住了:這野人的面上除了多添了幾分風霜與蒼老,多添了不少粗糙皺紋,比自己顯得清癯瘦削得多之外,赫然長得跟自己完全一樣。
  「見鬼!」葉空大叫一聲,不由直跳了起來。
  野人苦笑著:「這也就是當靈猿剛剛把你救回這裏之後,我第一眼看見你時的感受!」
可能的真相似乎只有一個了:的確同時出現了兩個自己!兩個葉空!然而這個真相又是多麼令人難以接受!
葉空登時哭笑不得,一個頭幾也已開始變成了兩個。
野人用力抓著自己的頭,夢囈般道:「看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真的竟會是同一個人嗎?」
葉空真的開始再度懷疑,自己是身在夢中,又或者是身在地獄。
這真相縱然是多麼荒謬,無奈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卻已令他們不得不暫且接受下來了。否則一切又該如何解釋?
又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野人似是想起甚麼,突然喉中發出了一陣急促的喘息,急問道:「你今年多大?」
  「三十。」葉空說罷,也陡然一省,反問:「你呢?」
  野人低頭想了好久,才沉聲道:「我被困在這山洞中,與世隔絕,不見天日,早已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日……不過粗略估算起來,至少也有三十多年罷……」
  葉空一驚:「你是怎麼會到了這山洞中來的?」
  野人慘笑一下,像陷入一番痛苦回憶之中,咬住牙:「我是受了奸人所算!」
  葉空面色一變,不覺脫口而出,失聲道:「不要告訴我,你也是……被易天行那廝所傷的吧……」葉空說著,當即盡量簡略地把自己之前經歷的事情說出。
  野人聽畢,當堂面色一變。不用問也知道,他的經歷也跟葉空完全一樣。
  葉空又糊塗了:「那就是說,世上竟還有兩個易天行麼……?」
卻見野人已閉起雙目,苦苦沉思起來。
這時洞外天光已逐漸暗下,夜色業已降臨。
野人嘆了口氣:「時候不早,此事看來確是怪誕得叫人難以索解,既然一時不能想通,我們不如暫且把它擱下,先休息一晚再說吧。」
葉空無奈苦笑。
但這一夜,雙方都懷著這個悶葫蘆,卻哪裏還能睡得入眼?當然,任誰碰上了這種怪事,只怕都不可能還睡得入眼的,沒有馬上發瘋,已是很難得的了。
一直挨到黎明時份,葉空才抵受不住陣陣倦意逼人,矇矓入睡起來。

翌晨一早,葉空還在矇矓之中,卻被洞外傳來的陣陣猿嘯聲所驚醒了。
葉空睜眼坐起,只見野人正伏在洞口旁邊,呆然看著洞外景物出神,如石像般動也不動,看樣子是一夜不曾好好睡過,仍在不住苦思著謎團的答案。
葉空苦笑著,也真巴不得昨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荒唐的春秋大夢而已,可惜事實不是。
正自出神,只見那頭巨猿雙爪捧著一大堆各式野果,已從洞口蹦跳而入,走過野人身畔時,還親暱地以身體挨擦了他幾下,顯得對那野人甚是服貼、依戀。
葉空昨日迭經數變,夜來又因思潮起伏,不曾睡得充足,如今正自身心疲憊,饑渴難挨,見狀精神為之一振。
巨猿把野果放在地上,伸爪指指那些野果,望著葉空啞啞一陣怪叫,似在示意叫他隨便拿來裹腹,隨即低嘷一聲,一步跳至野人身前,乖巧地蹲伏在他膝邊,任由野人以手輕撫著他頸上濃密灰毛。
野人憐惜地摩娑著,邊沉聲一嘆:「這些年來,真多虧了靈猿每天前來與我作伴,又為我採摘野果充飢,我才得以苟存性命至今……」
葉空滿腹疑問,正要開口相詢,卻被野人揮手止住。
野人道:「我知道你還有好多事情要問的,不過眼下且不忙問,你內傷未癒,先吃飽了肚子,再按照我昨天傳你的口訣行功調息一會,穩住傷勢再說吧。」
葉空一想也是,遂抓起野果狼吞虎嚥吃了起來,吃飽之後又依言盤膝而坐,排除雜念運功調息,等到功行已畢,果覺氣息比諸昨天,又自暢達了不少。
葉空精神抖擻,頓覺思路比昨天也像明晰了許多,便又開始把整件事由頭至尾在心中細細參詳一番,嘗試想出其中端倪來。
  可是想了好一會,仍舊毫無頭緒,抬眼向野人一望時,卻見野人仍伏在地上動也不動,在閉目沉思。那頭靈猿則已安祥地倚壁而坐,沉沉睡去,發著低低的鼾聲。
  葉空正自納罕,只見野人剛好突然把眼一睜,眼中靈光閃動,彷彿已初步理清了混亂的思緒,從重重迷霧中逐漸探到了一絲光明。
  他暴然大叫道:「我想了一整晚,終於讓我想明白了!我們都不是見鬼!你不是鬼,我也不是鬼!」
  這聲大叫,登時把瞌睡中的靈猿也驚醒過來了。靈猿睜圓大眼,怔怔然看著野人,神態活像一個天真小孩。
  葉空嚇了一跳,忙問:「那到底是甚麼回事?」
野人深吸口氣,緩緩道:「我不知道這個推想是否正確,可是卻已是整件事情的唯一最可能,最接近真相的解釋了!」
「你快說啊。」
野人道:「回想起來,我被易天行打下山崖的那年,也正好是剛過三十歲……」語調漸透詭異:「那就是說,你就是我三十年前的過去;而我就是你三十年後的將來……」
葉空瞠目結舌起來:「這……這試問怎麼可能?」
野人越說越是肯定,面上神情也一下變得有點陰沉起來:「如果不願意接受這個解釋,看來我們只能接受另一個解釋了,那就是:我們真的都已死了,變做鬼了。」
葉空聞言,無言以對,足足愣呆了大半天,才不得不長嘆一聲,苦笑不已,看樣子那後一個解釋,對他來說倒比前一個解釋更加荒謬十倍,更加難以接受十倍。與其要他接受後一個解釋,他倒寧願選擇接受前一個解釋了。
饒是如此,即使窮盡葉空半生的智慧,打破他的頭他還是想不明白,為何一個好端端的人竟可以突然分裂成兩個?而三十年前的自己,又可以與三十年後的自己同時出現?
這答案又有誰會知道?即便到了幾百年,甚或一千年以後,只怕也是一樣不會有人知道答案的。以宇宙之遼闊無涯,人類不可思議,不可理解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
野人又陷入一陣沉思,片刻突又大笑起來:「好小子!如今我到底該怎麼稱呼你才好?」又想了想:「對了,不如我就叫你小葉空,你就叫我老葉空好了!哈哈!」
葉空一怔,只覺事情雖然古怪離奇,想想也著實有趣,不禁也失笑起來,看著對方那雙殘廢的腿,忽然卻想起一件事來,頓然又心頭一沉,緊皺起雙眉道:「你既然是三十年後的我……那豈非就是說,我三十年後,就會變得跟你一樣麼……?」
老葉空聞言也為之一震,顫聲道:「對啊……這個看來就是了……」隨即黯然長嘆一聲:「我這雙腿,是因為練功走火入魔而致殘廢的。」說著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羊皮舊冊子:「我陷身在這洞中不久,竟讓我在裏洞發現了這本前人留下的武學秘笈,上面記載著一種高深奇門內功的訣竅,昨天我傳你的口訣便是從此而來的……」
葉空乍聽此話,端的喜出望外:「竟然又像所有武林傳奇故事一樣,但凡絕崖秘洞之中總會藏著絕學秘笈!這下真太走運了……」
卻見老葉空面上逐漸泛起一絲慘笑,續道:「當時我大喜如狂,心想反正已出洞無望,今後在這洞中該如何來排遣那漫漫餘生,於是只好依著秘笈上的內功訣竅,試著練了起來,哪知道卻因練不得其法,有一次竟讓真氣走入了岔道,從此不但功虧一簣,功力盡失,還落得個雙腿殘發的下場……唉!」
葉空聞言不禁失望苦笑道:「原來如此……這門內功難道卻真有那麼深奧,那麼難練的麼……」突然面色一變:「且慢!你說甚麼?難道……你困在這兒三十多年,也一直沒找到出洞之法?」
老葉空頹然苦笑著:「你先聽我說下去吧。在起初的數年間,我在練功之餘,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找尋出洞的甬道。直至大約十多年前,我才終於發現了裏洞盡頭山腹處有一道暗門,但卻早已被一塊重逾千斤的斷龍巨石所封。若要出此山洞,唯一方法便是以無比深厚內力將此斷龍石打穿。只可惜……當我發現了這件事情之後,我早已走火入魔,內力點滴無存了。」
葉空剎那面如死灰:「那麼,你……不,該是我們……今生今世,豈不是都要注定被困死在這裏了麼?」
老葉空黯然不語,面上一片陰霾似乎就是他的答案了。
葉空猛地看著那頭靈猿,忽問:「慢著……靈猿身手比人矯捷不知數倍,牠既能攀藤附葛,輕鬆游走於險崖上下,如履平地;既能救我性命,又每天為你採摘野果,你大可讓牠把你揹於背上,一起出洞而去的啊?」
老葉空苦笑起來:「這辦法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只可惜這片峭壁絕崖,上下削立千丈,縱是身手靈便,體力過人的靈猿,也是斷無可能攀得上崖頂或是攀到崖底的,再說,這崖壁上只有在洞口附近才長有山藤葛蔓之屬,餘者均是光滑不溜手的大片石壁,根本就連猿猴也無法在上面攀援得了。」
葉空至此方才死心,頓然一下沉默下去。想到老葉空既在此洞中已困了足足三十餘年,自然比起自己更加熟悉洞外的一切地形環境,他的話自然不能不相信。剎那,悲傷、憤怒、沮喪驟然如無數毒蛇,一起咬嚙著葉空心靈,他不禁握緊了拳,一下狠狠搥擊在地上:「混他狗娘的屁賬!這叫甚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媽的,若要我今後餘生,變得像你一樣,雙腿殘廢,成為廢人,還要在這裏一直被困到老死為止,我還倒不如現在死掉了乾淨吧!」
老葉空聞言大驚,想了想,急忙道:「不!你聽著!你絕不能存有這種想法!你千萬要支持著!千萬要撐過去!你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死的!知道嗎?」
「為甚麼?」
老葉空目光閃動不已,一陣欲言又止,想了好半天才似乎想出了叫對方較易明白的一番措辭,囁嚅著:「我也不知道這推論是否正確?不過,我想,你既然就是我的過去,那麼我現在的存在,或者是我們將來的共同存在,看來就都要依附在你的身上了,那是說,我們的命運已變得息息相關了!你明白麼?你現在要是死了,哪還來現在的我,或者將來的我?你我豈不是都不能再存在世上了?」
葉空當堂又被弄糊塗了。
但老葉空已不管他明白與否,自顧說下去:「所以,你其實不必謝我救你一命的!因為我救你,也就等如是救我自己,救我自己的將來罷了……」
葉空聽得這話,腦中終於靈光一閃,突然大聲道:「這麼說來,只要你我今天共同合作,努力做出一些事來,或者便有機會改變將來命運也未可知啊……」
老葉空想想,也自目光一亮:「對啊!」一陣奇想連翩而至,不由越想越是亢奮難言:「啊哈!有了!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了!」
「怎麼?」
「唯一的希望,就完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只要你練成秘笈上的絕頂奇門內功,或可就有望將斷龍石擊破!」
葉空聞言一怔,心下本來因此升起一線希望,但轉念一想,隨即又頹然苦笑,搖搖頭:「你不是說,自己正是因為苦練這門內功,才導致走火入魔,半身不遂的嗎?你我同是葉空,同是一個人,自然資質根柢也全然相同,你既然花了這許多功夫也終究練不成,難道我又會練得成嗎?」
老葉空想了想,忽大笑了起來:「好弟弟,你此言差矣!」
葉空一愣:「我幾時成了你的好弟弟?」
老葉空笑著:「你是年輕的我,怎麼不算是我的好弟弟?」
葉空嘆氣:「那我豈不是該叫你一聲哥哥?自己叫自己作哥哥?那是混他狗娘屁賬的甚麼道理?」
「怎麼也好吧!總比我叫你小葉空,你叫我老葉空來得沒那麼彆扭吧?嗯,你先別打岔!且聽我慢慢道來!我之前練不成秘笈內功,全因沒人在旁指導,才練錯了門徑也不知道,到發現時一切已悔之太遲,已是無可挽回矣;可如今你練起來就不同了,因為有我可以從旁給你指點啊!你只要一步步跟從我的指點,留神不要重蹈我的覆轍,那豈不是事半功倍,比我有把握得多了嗎?」
葉空這才興奮得一跳跳了起來,一拍腦袋:「自己教自己練功!這真是妙極了!這也豈非等於是……等於一個人能用另一次機會,來重新把功夫再練一次?真虧你想得出來!」
老葉空展眉大笑:「這就叫:失敗乃成功之母!」笑著,卻又慨嘆起來:「只可惜,每個人一輩子總不能每樣事情都能有重新再做一次的機會的吧……?」
兩人相視大笑。
靈猿在旁不知所以,呆了半晌,但見二人笑得如此開懷,也跟著拍著胸膛,手舞足蹈,呵呵怪叫起來。

由這一天開始,一老一小,兩個葉空,便一起日夜不懈,認真地研究那秘笈上的內功訣竅。
事情果然順利,由於有老葉空前車之鑑,起初葉空練起來果然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不到一個月工夫,隨著葉空真氣練得漸漸悠長充溢,體內剩餘的寒邪之氣早已被徹底化清了。
在這段日子間,葉空偶而也曾隨著老葉空前往裏洞探視那塊斷龍石,並嘗試以各種方法企圖把石破開,卻始終不得其法。此外,葉空也曾嘗試攀在靈猿背上,跟靈猿一起往洞外勘探,卻發現洞外崖壁情況果如老葉空描述那般並無二致,只好廢然而返。
洞中生活簡單平淡,每日除了吃喝拉睡與練功,也根本無事可做,幸而一老一小日夕相依為命,閒來天南地北,倒也排遣了不少寂寞枯燥。
兩人──其實正確來說,只是不同時空中的同一個人──思想自然相去不遠,唯因年紀不同,不免有老成與稚嫩之別,因之聊起話來有時雖是同聲同氣,有時卻也會各執一詞,爭個面紅耳熱,不相上下。
這一天,「兩人」又因某事爭論起來,小葉空忍不住氣,竟伸掌要打向老葉空。
就在他手掌剛要接觸到老葉空身上時,怪事發生了。
老葉空身上竟似突然生出一股強大的反震力,把小葉空一下震得向後直飛出了數丈開外!
「兩人」都覺奇怪不已,一番推敲下來,才終於漸漸弄明白了那大概是甚麼一回事:看來這是一種奇妙的時空界規律,兩個來自不同時空的人,是不能互相有身體接觸的。
歲月匆匆溜過,轉瞬又過去了數月。
在這數月之間,他們又發現了另一件怪事:就是隨著小葉空功力逐漸增強,老葉空的身體狀況竟也開始日漸產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的雙腿竟開始寖寖然回復了正常的活動能力,不但如此,功力也開始在一點一滴地回復……
看來不出老葉空所料,他們的命運確是完全緊緊扣在了一起,雙方之間已存在著一種互為因果,相輔相成,唇齒相依的奧妙關係,從此以後,彼此根本就是再也難以分割獨存的了。
時光荏苒,季節不斷更替,輾轉又過去數年。
此時,兩個葉空的功力都已到了渾然天成的境界。而且,老葉空的功力更沒來由的,不知何時開始,竟已漸漸迎頭趕上,更上層樓,到後來竟越來越快地超越在小葉空之上。這原因只要稍為一想便會很易明白:因為老葉空永遠是活在小葉空前面的將來的,如無意外的話,是永遠都比小葉空多積累了三十年功力的!
小葉空發現了這個情況,起初實在難以自制地,生起了一種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感覺,可是後來稍為回心一想,便自釋懷了。老葉空畢竟是自己的將來,他修為越高,自己應該只有越發感到高興才是啊。
然而,小葉空很快就體會到另一件事。預知自己的將來,並不是一件太有趣的事。
世事因果關係複雜奇妙,有如一環扣著一環,循環往復,往往不知伊於胡底,只要其中任一個微細的因子出現差錯,任誰也不知道影響之下將會產生出甚麼連鎖性質的確切後果,有如骨牌效應,只消一個微不足道的變化,逐漸擴散加強累積其作用力,很快便會呈現幾何級數增長,形成滾雪球的正回饋效應,進而波及牽連總體,形成越來越巨大的總量變化,到最後變化之巨往往令人不能想像。此所謂世事常變,變幻是永恆,道理便盡在其中矣。
由此推理,可知老葉空並不可能總是每天在進步中的。一切充滿無窮不確定性。小葉空由此終於悟及到了,甚麼叫命運無常。

物換星移,不知不覺間,漫長的十年又過去了。
兩個葉空在歲月中一起成長,蒼老……
小葉空鬢髮漸斑,壯年心性漸已滌盡,唯一仍舊念念不忘,日夜憧憬著的,只是出洞後如何找易天行報卻大仇。
老葉空人雖更老,精神卻日益健旺,雙腿更漸漸終於竟能站立行走了。
因果律似乎一直沒出甚麼差錯,只有那頭靈猿,在某一天卻不知何故,突然不知所終。
而小葉空練習秘笈上的內功,終於到達了老葉空也從未企及的關鍵境界了,這一來,大小葉空都開始碰上了一些越來越奧妙高深,難以參透的關口了。
不過慶幸的是,他們比常人有更為優勝的條件,因為他們有兩副腦袋,能用兩副腦袋一起去鑽研摸索。那就比常人可以少花了一半精力。

二十年。然後,一彈指間,又已是三十年。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小葉空盤膝坐在斷龍石前,默運玄功。
終於,他吐氣開聲,雙掌打出。
轟然一聲巨響,千斤巨石赫然在他強勁掌力下被擊成了碎虀。
「兩人」期待了幾十年的希望,終於才在這一天實現了!
他們相視一眼,看著彼此那張蒼老滄桑的面容,心中頓然都是百感交集。
小葉空這年已六十歲;老葉空則已到了耄耋之齡了。
神功是終於練成了,只不知道外面卻會是人間何世?誰又能告訴他們,花掉了這人生最寶貴的三十年的心血努力,只為了練成秘笈神功,只為了再次重新踏足外面的世界,只為了感受那報仇雪恨的痛快一刻,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
唏噓相視良久,他們才終於在一陣大笑聲中,併肩步出了這個居住了數十年的山洞。
他們迎著山風,一起呼吸著那久違了的自由空氣。
又不知過了多久,小葉空心情實在太輕快了,一時幾乎忘了那個時空禁忌,伸手要拍向老葉空的肩膊。
老葉空連忙一步閃開,笑道:「好了!好弟弟,告訴我,現在你馬上就想要去做的第一件事是甚麼?」
小葉空聞言笑笑,帶點捉狹地:「你是我的將來,我所做過,所想過的所有事情不是通通都是你曾做過想過的嗎?你又焉有不知之理?」
老葉空聞言哈哈大笑:「我都已這麼老了,腦袋早不靈光了!這麼複雜難解的混他狗娘屁賬的事情,求求你就別再拿來考我了吧?」
小葉空笑著搖搖頭,默然想了想,面色卻陡然一沉,一咬牙:「我如今馬上想要去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找易天行那廝報仇!」
「嗯,那是你的仇,也是我的仇!那我們是否該殺易天行兩次才夠呢?」
小葉空怔了怔,真有點哭笑不得,說不出話來。
「那就走吧!就算易天行那傢伙三十年後,武功已增強了三十倍,以我們兩個一起打他一個,我就不信還打他不過!」
小葉空又笑了:「但倚多為勝,那不是太不講江湖規矩了嗎?」
「去他狗娘的屁江湖規矩!」

半個月後,他們終於找到了易天行的下落。
可是,他們找到的,卻只是易天行的墳墓。
秋風,夕陽,衰草,荒墳。
兩個滄桑老人悵然木立在蒼茫天地間,木立在荒墳石碑前,一時誰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神功已成,奈何仇人早就死了,早就成了一堆枯骨。能否說是,老天爺已為他們報了這個大仇呢?抑或一切都是,老天爺跟他們所開的另一個最大的玩笑?
他們不知道。
也許一切如今都不重要了。
恩仇了了,一切都將隨風而去。
兩個葉空不由自主,腦海中同時閃過了一闋很久很久以前讀過的小曲:
驪山四顧,阿房一炬,當時奢侈今何處?只見草蕭疏,水縈紆。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
都變做了土,都變做了土……
兩個葉空默默在心中反覆低吟著這最末兩句,終於緩緩轉身,一起踏過滿地衰草,迎著滿山秋風,滿天夕陽踽踽走去……

一條古道至此左右分岔,遠遠向前迤邐伸延直至天際,似是分別各自通往天地兩端的盡頭。
兩個葉空在古道岔口都停下了步。
老葉空問:「今後你打算怎樣?」
小葉空聳肩不語。
老葉空想了想,忽然一笑:「如果你希望知道自己將來的所有大小命運,以後大可以一直都跟隨在我身邊啊。」
小葉空也笑了笑,卻搖搖頭,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但我並不想知道。因為對我來說,這樣的人生,未免太沒趣了。我年紀也不輕了,世上剩下來的日子已不多……」
老葉空適時搖頭一笑,打斷他:「我還活著,那就表示你至少也還有好幾十年可活。對麼?」
小葉空仰天一笑:「是麼?那我就更沒理由選擇讓自己餘生再來過上數十年這種無趣的生活了吧?與其如此,我寧可選擇一個不可預知的將來!」
老葉空凝視了他半晌,終長聲嘆氣道:「那好吧。一切隨你選擇好了……那麼,看來我們該就此分手了。好弟弟!」
小葉空道:「記著,我的將來就全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千萬要多多保重才行。」
老葉空道:「我的將來,又何嘗不是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千萬也要多多保重才行。」
「兩人」作了一個最後的深情互視,再度一笑,這才各自轉身提步,踏上左右兩條不同的岔道上去,身影終於漸漸消失在天地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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