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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10日 星期三

再略較金、梁經典武俠情書


  自知不才,過往一度崇梁抑金,及近日終於幾乎一口氣,讀畢新修版"神鵰俠侶"(乃多年後重溫),方始重新開竅,領略金翁作品諸般妙處,頓悟前謬,實感愧甚。即又以二者兩部武俠情書:"神鵰"與"白髮"而論,已可謂高下立見,方明金學之為何能卓然成一家之學,遠非"梁學"之可比。感覺金作至少有幾點比梁作優勝,一為人物性格、情感塑造出色,二為細節豐富可觀,三為情節安排呼應十足與得宜,亦遠為曲折生動。當然,這可能跟以下兩點也有關係,一為"神鵰"全書篇幅約為"白髮"三至四倍之長,較有餘裕空間供作者大筆馳騁發揮,二為梁羽生對待作品之認真重視程度,一向實不如金庸,可不惜花耗過大量功夫去一修再修,力臻完善。

  觀乎"白髮魔女傳"之不及"神鵰"耐看,經典地位亦所不及,首要似乎在於其角色雖多(書中有名字的主次角色加起來甚或更多於篇幅較長的後者),而大多面目模糊,不脫梁作常見之弊。反而,在後者中,幾乎每個主次角色卻都得到了一番飽滿的描寫,尤其新修版對金輪國師(舊本作法王)這一角色,在書的較後部份增加了若干更細緻的人性筆觸--據金庸在注釋中解釋,此為回應讀者質疑"為何武俠小說每慣把少數民族喇嘛角色寫作反派,有歧視之嫌"的意見而作之改動。而這可能也是金庸在全書中所作的最大改動,此外,本書亦有可能屬金翁在新一次修訂中曾被改動最少的作品之一,不過委實未敢肯定,畢竟"神鵰"一書,是個人讀得最少,因而也是最不熟悉的一部金庸作品。

  對於少數民族,尤其喇嘛經常被武俠作者寫為反派這點,以個人意見,其實不值得太加挑剔,只因漢族本位從來在中國歷史中都是主流(這裏先不論對錯,試看又有多少武俠小說會以一個少數民族英雄作主角?就連很喜歡寫及這方面題材的梁羽生,也不多),特別是蒙古、契丹、女真等遊牧民族在歷史上更經常扮演侵略角色──這裏可能或會引出若干為爭論而爭論的爭論,如有人會堅持認為,漢族過去在千多年歷史中,侵略逼害少數民族次數之多與為禍之烈,決不在少數民族侵略漢族之下,相信只好留待有識之士的歷史學家們去作分析,一一判別是非了──(執筆前未久,剛悉一則網上消息,有網民揭示唐季禮在內地拍攝的大型歷史劇"精忠岳飛",居然在"疑似"為遷就官方"不要觸碰民族矛盾,特別不要提及金或女真等敏感名稱字眼"的忌諱大前提下,竟將岳飛對敵作戰的對象由金改為遼,鬧出一輪被指責篡改歷史的風波,堪稱又一奇聞笑談)。金庸自己,在"神鵰"書末後記中,就曾不遺餘力教導讀者欣賞藝術作品,必須要保持一種距離感,而稍稍放下功利觀點和知識觀點,要"純以審美性的眼光去看",則既然如此,大抵也不必太刻意處處為要符合所謂"政治正確"而服務。以梁羽生小說為例,有一點亦相當有趣,即其作品中每多貫徹著一種總把為朝廷服務效命的武人,都輕賤為"朝廷鷹犬",應受同道所不齒的傳統觀點。而其中縱有忠肝義膽,天良未泯者,最後多半例要幡然悔悟,從此洗手棄職退隱,方能得一較好下場。反之,但凡與朝廷作對的綠林好漢,起義軍首領等,多半倒是英雄豪傑,這似乎未免也是對另一邊廂的政治正確的過份偏執追求了--當然,這可能正與中國王朝專制歷史上,出現朝廷政治黑暗的狀況,似乎總比政治清明者為多相關。不過讀者指責歸指責,無論如何,金庸筆下的這位金輪國師,雖在最後為救小郭襄而閃現出一點人性光輝,畢竟仍不改本性之惡,也脫不了一個惡有惡報下場。如果將這種觀點無窮放大,則我們亦不妨大可指責,武俠小說所寫及的民族之爭,為何多只偏向於寫外族入侵漢族的歷史背景,卻少觸及漢族逼害少數外族的歷史背景?(這其實是有的,但無可否認的確比較少見)。下下要抱著這種政治正確,又或道德判斷的要求來看小說,愚見以為,誠可不必,亦終究不免庸人自擾,沒完沒了,不知伊於胡底。如我們看功夫片,為何多見製作人把日本人、洋鬼子塑造成反派?為何卻鮮見有製作人反其道而行之,刻意把日本人洋鬼子才寫作英雄,反把中國人寫成反派?我並不是說這種問題不值得去研究探討,只是認為,這已多少超出了欣賞小說或電影的單純範疇,屬於社會學,大眾傳媒心理學等等範疇而已。故而,最後對廣大普羅讀者如筆者之流所看來,不管是金輪法王還是金輪國師,根本又有何分別可言?

  "神鵰"中,楊過與小龍女的男女愛情關係設計,有別於很多俗套武俠小說的師兄妹的、才子佳人式的,又或仇家對頭後代,恩仇糾結,如羅密歐茱麗葉、梁山伯祝英台式的關係設計。此外,較特別的一點是,幾乎不存在作為阻礙愛情的第三者情敵的主要力量。在此不妨試將幾部金庸主要作品中男女主角愛情關係設計作一分析列舉:"書劍恩仇錄"中,有這種三角關係:陳家洛、霍青桐、香香公主。"雪山飛狐"、"飛狐外傳"中,胡斐、袁紫衣和程靈素之間,更明顯屬這種關係;"笑傲江湖"中,令狐沖、岳靈珊與任盈盈算是一種;"碧血劍"中,袁承志、阿九和青青,明顯又是一種;他如"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中,情況似乎遠為複雜,都出現一男多女的多角(當然其中可分出主次,如在前者,到底亦可簡化為張無忌、趙敏和周芷若的三角)。而在"神鵰"中,似亦出現了一男多女之局,惟如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郭芙、郭襄等角對楊過的鍾情仰慕,畢竟都只屬次要的點綴性筆觸,尤以後二者更屬點到即止的曖昧矇矓筆觸--愚見認為,作者神來之筆,寫及郭芙姊妹對楊過的這兩段關係,猶為小說其中最大亮點之二。而楊過自始至終,鍾情小龍女不移,所以細究起來,不存在傳統構成最主要破壞力和戲劇力的三角關係。而金庸倒把主要破壞力和戲劇力都集中放在男女主角的性格差異上,以及傳統的世俗觀念壓力上去。這裏面,後者又只屬點到即止,重點還在於前者。觀乎楊過與小龍女在書中的好幾次重大離異情節,莫不建基於此點。這好幾次的離異,無一例外,肇因都在於小龍女之太愛楊過,一廂情願以為自己是為了楊過的好,而自己作出的決定。中間一次還涉及對楊過的誤會。而這種非凡獨特設計,在我看來,正就顯出金庸別具匠心之處,亦足以讓其贏取大師的昭然地位。試看在"射鵰英雄傳"中,也同樣基本不存在任何三角關係,(郭靖自始至終鍾情黃蓉,一度堅持不肯捨卻華箏公主,只純為重守信諾)唯黃蓉亦一度為此鬧出諸多彆扭,讓兩人都煩惱萬端。然而,如電視劇編劇前輩傳下的一句金科玉律:"無三角不成戲",於此似乎仍有相當程度可以成立,即使搞不出一個"真三角",至少也要千方百計搞出諸多"假三角"來,至少可增添豐富熱鬧。

  反觀"白髮魔女傳",書中的男女主角愛情關係,雖則同樣亦不存在明顯三角,但說到底不脫"身份矛盾"的這一基本設計。如"萍蹤俠影錄"中的張丹楓與雲蕾,兩人之間的最大愛情阻力便是來自家族世仇;"雲海玉弓緣"中的金世遺與厲勝男,除了性格問題之外,厲勝男的魔女復仇者身份亦是一大阻礙來源。又如"塞外奇俠傳"、"七劍下天山"中楊雲驄與納蘭小姐的錯戀,亦是源自一份身份懸殊的悲劇前設所致。"白髮"中,卓一航身為武當名門正派弟子,而玉羅剎卻屬黑白道均聞名喪膽的女魔頭,女賊首,其關係很使人聯想起"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和任盈盈,更像"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翠山和殷素素。唯一最大不同,是卓一航在作者筆下所表現的徹底窩囊,軟弱,幾乎讓讀者一致覺得厭棄,極不討好。尤其最關鍵者,是他在玉羅剎闖上武當山找他表明心跡之時,居然在師兄弟攛掇下,"胡裏胡塗"以彈弓向玉羅剎射了一彈,結果讓後者心碎欲絕,一夜頭白--在此,不得不提,在"神鵰"之中,無獨有偶,金庸也曾寫及,楊過因與小龍女十六年相會之約期滿後不見對方,也曾在水中映照出自己不知不覺間,已平空多添了不少白髮。何況,最致命的是,梁羽生在書中對二人的感情關係推進鋪排,似乎欠缺了濃筆重墨的細緻描寫。書中所見,卓一航與玉羅剎由邂逅而至互相鍾情、定情的幾個重要場面,作者都沒有好好掌握著墨,寫出讓讀者感動的不一樣情懷(相比下,"神鵰"在這方面逐步構建刻畫楊過、小龍女感情漸進的關係,就顯得落力用心得多)。及至後來,寫及二人情變後的最重要也最浪漫的戲碼:卓一航不惜千辛萬苦,隻身遠赴天山,為已成白髮魔女的玉羅剎在雪峰上等候六十年才出現一次的仙花開花,以期把仙花摘下送予玉羅剎,讓她恢復黑髮,梁羽生卻把這段戲聊聊數語就輕輕放過了。反而卻已在急急開始花耗功夫著力為下一部將創作的續集作品而費力鋪排,如刻意安排飛紅巾、辛龍子、楚昭南等下一代天山弟子的陸續出場等等……

  最後,"神鵰"一書,以我觀之,仍不免出現若干細節牽強及不盡如意的斧鑿之處,但誠如金庸自言,"武俠小說的故事不免有過份的離奇和巧合",其實又何止武俠小說如此而已?"無巧不成書"早就是句老話。天下所有小說、戲劇故事,試問又有何者能完全擺脫百份百的"巧合"元素?忽有所感,我們一般受眾,以至行內創作人,大概亦早已深深陷於金庸所謂以"知識觀點"去批判創作的思維慣性而不自覺,動輒自我設限,自我扼殺創意於萌芽狀態,從而才會使創作力日益淪於衰竭,死亡?固然,意思並不是指創作可完全不必顧及常理或邏輯,此中分寸拿捏就是最大學問。

  此外,在書中另一篇附錄中,金庸已為"九陰真經"之名所引起的來自葉洪生先生的批評,作了一番引經據典,近乎繁冗的充足舉證和辯析,足以讓人釋疑解惑,增進知識,亦可謂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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