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使人廣博,寫作使人細膩--李怡

我最喜愛的武俠作者

  • 馬伯庸
  • 喬靖夫
  • 梁羽生
  • 古龍

2013年7月19日 星期五

讀梁羽生小說有感


  傳統中,對於小說的其中一種常受詬病的缺點不足,就是“千人一面”,意思很易明瞭,就是在小說中寫的諸多角色大體都是面目模糊,如出一轍;此外又有所謂“多一人多一事”之弊,指的是作者為求拉雜成文,橫生枝節而強行加插一些不必要出現的角色穿插其中。近日讀梁羽生的“白髮魔女傳”與“散花女俠”二書,頗覺梁羽生在作品中是常犯上此二弊。

  在此,不妨稍錄在“白”書中曾經出現過的所有有名字角色,以為引證:除男女主角卓一航、練霓裳,及“男女二號”岳鳴珂和鐵珊瑚之外,計有:鐵飛龍、武當五老(其中只出現四老:白石、黃葉、紅雲、青蓑)、何綺霞、何萼華、何綠華、卓仲廉、耿紹南、王照希、孟秋霞、白敏、孟燦、王嘉胤、虞新城、李申時、李天揚、龍嘯雲、穆九娘、金獨異、金千巖、紅花鬼母公孫大娘、應修陽、柳西銘、鄭洪台、雲燕平、青松道人、歸有章、孟飛、胡國柱、胡邁、李封、連城虎、白廣思、察克圖、麥逢春、周同、朱寶椿、石浩、屠景雄、卲宣揚、霍元仲、杜明忠、拙道人、智禪上人、甘天立、唐努、龍達三、客娉婷、昌欽法師、郝建昌、烏頭長老、神大元、神一元、成章五、隆呼雅圖、成掌珠、容一東、趙挺、范築、凌霄、貞乾道人、焦化、羅鐵臂、楊雲驄、唐家璧、王廷福、王廷祿、過天星、成坤、王贊、慕容沖、天德上人、楚昭南、辛龍子、辛五、飛紅巾等等(恕不能盡錄),外加歷史人物,如熊廷弼、袁崇煥、魏忠賢、客氏、天啟帝、楊璉、左光斗、李自成、李岩、紅娘子等等等等。其實看完本書之後,除了若干重要角色之外,大多已分不出,記不得誰是誰,可以總結一句,大多都為跑龍套打醬油角色而已。愚見以為,其中角色數目其實大可大幅刪減近半。

  光說作為男主角的卓一航,尤其寫得非常弱,不止是性格上的弱,他在書中所能留給讀者的印象,只是一個出身官宦世家,名門正派,而又優柔寡斷,軟弱欠缺主見的公子哥兒罷了。除此以外,根本無甚特色。至於女主角玉羅剎,雖然性格較為鮮明,但呈現在讀者眼前的,也只不過僅是一個由母狼養大,因此野性難馴,性格強悍猶勝男人,敢作敢為的女盜首,女武痴而已。人物性格往往是通過小說中的適當情節來呈現的,如以上兩位男女主角性格設定,要是落在金庸手上,我相信寫出來的效果必定很不一樣,比如今所見更為精彩豐富、立體得多。像卓一航,為什麼竟會一直屈從於幾位師叔伯的擺佈指揮,內心是否真的沒一刻想過要作出個人反抗?而玉羅剎,書中亦未詳盡交代她的師承來歷與成長經歷(關於其師承,只說是天山劍客霍天都之妻,而又誓要在武功上與丈夫平分秋色的女劍客凌慕華所收養之徒,卻只是一筆帶過)。這幾方面,其實都可大造文章。再者,二人在書中的遭際歷練,可說平淡已極,沒有太多跌宕可言。而這在金庸小說中,一向是很少見的。試看金庸多部小說中的主角(至少是男主角),甚至是配角,其遇合經歷之奇,幾乎都是足以讓人嘆為觀止,匪夷所思的。如郭靖、楊過、張無忌、喬峰、段譽、令狐沖、韋小寶等等,其中經歷過的大起大跌,生死考驗,更加完全屬於凡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得到的傳奇。反觀梁羽生小說,往往正就是缺乏了這種吸引讀者追看下去的傳奇魅力,而似乎忘記了最能吸引讀者的,往往就是一個“奇”字(傳統戲劇理論所謂三SSurpriseSuspense Satisfaction)。不錯,一句話,梁羽生大部份小說,所以往往被人詬病為平淡乏味,就在於不夠“奇情”。

  再談到“散花女俠”,這部作品大可看作“萍蹤俠影錄”續篇、姊妹篇,亦可視作“白髮魔女傳”前傳之一(書中的凌雲鳳後來正是玉羅剎的師父)──梁羽生小說一大特點,便正是在人物方面的“循環多用”,幾乎大部份的作品都可找到重疊出現的人物,毫不浪費,像“散花女俠”中,幾乎所有曾在“萍蹤俠影錄”出現過的重要角色都一一再度登場了,如張丹楓、雲蕾、雲重、澹台鏡明、澹台滅明、烏蒙夫、黑白摩訶、潮音和尚、謝天華、葉盈盈、玄機逸士、上官天野等等,有時甚至連奸角配角也不捨得輕易弄死,以留待後用。

  這部書的一開首的橋段設計,便有點兒熟口熟面:鏢師協助官家走鏢,卻被神秘高手劫鏢,只好求助於另一遁世高手,從中卻橫生枝節,陸續生出事端。這在“萍蹤俠影錄”和“白髮魔女傳”中都有相似的設計。但隨著故事展開,主角登場,這些只作為帶出故事的配角人物,往往便會被完全丟到一旁,如本書所見,由樊英(忠良之後)帶同兩名軍官到荒村找尋已退隱的前大內高手張風府,請他出山討鏢,先後遇上張之子小虎子,以及易釵而弁的女主角于承珠,一番誤會之後,劇情一轉,卻述及分別奉了明英宗和明代宗之命,企圖半迫半誘禮請張出山效忠的四大朝廷高手一齊到訪,唯張風府已厭倦再捲入皇家宗室之間的陰暗政治奪權風波中,堅拒,結果與四高手展開惡鬥,同歸於盡……花了許多筆墨,只為帶出女主角和小配角小虎子的出場,不過二者同樣只屬曇花一現,並未牽涉入情節當中:前者只神神秘秘,在張家遇張不著,一到便走;後者更莫明其妙,在把樊英等人帶回家之後,竟將之鎖入石室,然後一走了之……

  其後回入正題,又敘及明宮內發生了英宗復辟的“奪門之變”,英宗祈鎮重登大位,以于謙曾在土木堡之變中擁立景泰帝,於是將之逮捕下獄。樊英隻身劫獄,無奈于謙顧全儒家忠臣大節,不願逃獄,寧肯一死。樊英劫獄不成,卻陷入苦戰,幸又得于承珠出手相助,方得逃脫性命……這裏故弄玄虛,並未即時揭示出女主角身世:原來她正是大名臣于謙之女(已在“萍蹤”出現過幾回),只寫她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不知作者是否為刻意隱瞞其身份,所以才故意省去一場父女臨死訣別大戲,倒在于謙卒被斬決,懸首城門後才又寫及樊英、于承珠先後再來盜頭。

  讀者讀至此處,大概必會有種想當然預期,預期作者會寫及于承珠這位散花女俠傳人,如何設法為亡父伸冤,向皇帝報仇等等,好比“碧血劍”中的袁承志那樣。但沒有,作者反倒把這種“例牌”情節完全摒棄,集中只寫兒女私情。雖則于後來也曾參予對抗倭寇,助義軍抗官軍等等,似乎顯得她是大義凜然,把國家大局置於私仇之先,但卻並無半點筆墨明確抒寫交代過她的這種心態,似乎她對其父親的被冤殺而死,竟沒半點個人觀感取向。以此,便足令這位女主角在讀者心中印象模糊,只徒然留下一個懷春少女的純情俠女型象,已再無別的。不過平心而論,梁羽生把這段兒女私情,也算寫得別具匠心,他在書中特意設置了一段男女三角:于承珠、鐵鏡心和葉成林,寫女主角的少女情懷,經常搖擺在二者之間,芳心歷亂,又把二者時常拿來在心中比較秤量。最終,還是那質樸內斂,又有仁俠心腸的葉成林,戰勝了那位帶點自私自傲,好浮誇但卻心志不堅,不能固守大節的公子哥兒鐵鏡心。這裏,不得不提梁羽生小說另一特點,就是作者似乎特別偏好以夢境的意象手法來映襯出人物的內心糾結,幾乎是樂此不疲。

  小說情的部份雖仍未見寫得深刻細膩,總算是寫得不落俗套,而“硬橋”(即事件情節線)的部份,卻明顯較為乏善足陳,頗見鬆散。像葉成林、鐵鏡心這麼吃重的男主角,其實大可以是更早把他們帶出場的。作者反而把一個也是追逐於女角石榴裙下的反派角色畢擎天早於二人出場,唯書中所見,女角早早就對此角色並無好感,構不成愛情線上的戲劇衝擊力。

  歷史人物出場方面,本書明顯比“白髮魔女傳”為少,數來只有于謙、葉宗留、鄧茂七(民變領袖)、皇帝祈鎮、沐琮、沐璘等(根據百度百科資料,歷史上的沐璘與沐琮並非小說中的父子,而是堂兄弟關係)。

  人物性格不夠奇、情節不夠奇之外,就連主題,也同樣不夠奇。看金庸小說,主題最為奇特而又豐富者,我認為不出“笑傲江湖”、“天龍八部”與“鹿鼎記”。但梁羽生小說,除了常常透視出的歌頌反抗暴政的革命思想、宣揚在古代被視為弱勢的女權和少數民族權利等等之外,似乎翻不出什麼更深層次的新花樣來,換句話說,就是始終未能有所超越,超越出政治正確的層次,而昇華到人性與人生的哲學性反思高度。舉例如在梁羽生小說中,我們就讀不到太多讓人對人性與人生有所深刻反思的情節與設計,好比“笑傲江湖”中,正邪雙方的模糊定義、劉正風與曲洋之間一段超越身份的友誼、林平之、岳不群各自為了陰暗目標而逐步喪失了良知、世人對權力、權威的膜拜天性等;“天龍八部”中對人性貪嗔癡的寄托寓意,更不要說“鹿鼎記”企圖刻畫出中國人在歷年官場文化、社會文化薰陶下所形成的一個典型:韋小寶。

  最後,說到武功和動作設計方面,細心讀者不難發現,梁作中在這方面,不論是武功名目和武功打鬥描寫,總顯得有點平淡和陳腐,來來去去不出那幾式套路,似乎是新意欠奉。隨便舉個金庸小說例子,如“射鵰”中,寫及丘處機與江南七怪在醉仙樓頭較技,金庸設計丘處機捧一大鐵缸酒上場,以及“神鵰”中全真眾道以巨鐘欲救出被楊過小龍女挾持的孫不二,至少便是很為特別的兩筆。

  以上種種,又足以見出金梁作品差別之一,是二者在創作心態上與藝術追求上的異同。那是,梁羽生,大概很自覺地只在寫武俠小說,而且年復一年,已寫得成了定式,但在金庸而言,他寫的不僅僅是武俠小說,所以時時刻刻都在追求突破與創新。我自己可說是看梁羽生小說長大的,看其作品也早在讀金庸作品之先,對之其實頗有一份情意結,在此不惜直白其短,亦只是出於一份“愛之深,責之切”的心態,更有甚者,猶奢望能拋磚引玉,為後來武俠創作者引為相當鑑戒是已。

  想武俠文化,畢竟一度曾主宰本地流行文化主導地位有若干年(除小說之外,尚包括影視劇、連環圖,以至今日之動漫遊戲等),影響所及,不可謂不深遠。時至今天,雖已如日暮途窮,漸呈沒落,不知道歷史再過一千幾百年,它能不能達到足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話本小說交相輝映的地步,但作為我們這一代的一份文化遺產與文化符號憶記,其存在意義實在值得我們再三探討細味。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